龙世行, 韦 露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 贵州 贵阳 550025)
魏晋是文学自觉的时代。曹丕曾说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1]313。这不仅意味着文人的地位开始提高、群体意识开始强化,而且逐渐形成了各种形式的文人群体。“这些群体在形式上或是紧密,或是松散;有的有着比较一致而明确的理论主张,有的仅是在一时的境遇之下的相互倾慕,各有特点”[2]262-263。建安七子和竹林七贤正是充满时代特征的两个文人群体代表,他们生活的时代相距并不遥远,却表现出明显的差异。东汉末年的建安七子和簇拥在曹氏父子周围的一批文人,与曹氏父子一起形成了建安文学积极向上的文学面貌。魏晋易代之际出现的竹林七贤,因不愿为当权者服务而走在一起,他们谈玄论道、纵情诗酒,抒写着愤世嫉俗的情感与寄情老庄的情趣,构成了正始文学消极避世的时代特色。差异的背后无疑与时代背景有着密切的联系。他们是两种模式下的文人群体,是以学优则仕为导向的建安七子和追求遗世高蹈的竹林七贤。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首以“七子”称之,并评述道:“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1]313建安七子和“三曹”之所以能紧密联系在一起,除文学创作原因外,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他们都有着共同的目标追求,即建功立业。王士君在《建安七子思想研究》中认为:“建安七子或忠于汉,或忠于魏,他们的地位始终是臣子,在汉儒繁荣的尾声中,他们的思想自然是儒家思想占主导。这是思想史延续的必然。”[3]向往仕途生活的他们更倾向于儒家传统所提倡的“三不朽”标准,渴望成就一番不朽事业。又时值乱世,有学之士莫不想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建安七子也不例外。他们怀着积极的入仕精神和政治抱负,希望能够被赏识和重用,凭借自己的才学能够有所作为。
孔融一心匡扶汉室,任职北海相期间同黄巾军、袁绍军进行了斗争,有济世救国之志。建安元年(196),孔融应诏前往曹军任将作大臣。孔融举荐祢衡,营救盛孝章,撰写《肉刑议》反对曹操恢复肉刑的议案,针对禁酒令向曹操上书提出异议。孔融因政治上时常与曹操相左,最终被杀。孔融家学深厚,虽政治上建树不高,但胸怀大志,渴望社会早日稳定,为人刚直不阿,不依附权贵,是当时正直士人的代表。陈琳被称为“州里才士”[4]1219。陈琳早年担任大将军何进的主薄时,建议何进千万不要征调外兵进京歼灭宦官。何进不听陈琳的劝谏,最后被宦官杀害。由此可看出陈琳的政治头脑和对时局的清醒判断。陈琳后又转事袁绍和曹操,“陈琳三易其主皆能尽心尽力,并非完全为了个人利害,他反对过曹操,更一心一意地拥护过曹操”[5]49。假如陈琳没有积极进取的用世思想,恐怕是不可能做到这样的。
王粲出身名门,少有才名,为蔡邕赏识。蔡邕以“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4]597赞之,足见其才智过人。早年,王粲因其貌不扬而不被刘表重用。刘表死后,王粲曾劝刘表之子刘琮归降曹操。跟随曹操之后,王粲先后被任命为丞相掾、军谋祭酒和侍中等职务,参与、组织典章制度的制定等工作。徐干自幼好学,后来受曹操征召,抱病应征,先后任司空军谋祭酒掾属、五官中郎将文学掾等职,可见其用世之心。徐干的政治见略,以《中论》一书为主。该书以儒家思想为指导,力图矫正时弊,重建理想的社会政治制度。阮瑀,少年时曾受学于蔡邕,文思敏捷。曹洪曾征辟阮瑀为掌书记,但阮瑀不为之屈从。史书记载曹洪“家富而性吝啬”[4]278,人品不高。阮瑀鄙视曹洪,不愿应征。时值乱世,士人都渴望在政治上能够有所作为,阮瑀也不例外。后来,阮瑀依附曹操,说明阮瑀是在等候能够赏识自己才华的人。
史书上对应玚和刘桢的记载相对零星。但从这些零星记载可知,二人均是有才学之人,有着较为深厚的家学渊源,也有积极的用世之心。《三国志》记载:“玚、桢各被太祖辟,为丞相掾属。玚转为平原侯庶子,后为五官将文学。”[4]601
综上所述,建安七子生活的年代仍是以儒家思想为主的时代,无论是明确有儒学渊源的孔融、应玚和王粲,抑或是年少就能识读儒家经典的徐干、刘桢等,他们都在学而优则仕的儒学传统里,形成了独具创造性和积极性的建安风骨。尽管当时儒学已有式微之势,但仍具有较强的生命力,并根植在拥有入世精神的建安七子等一批文人之中。这种思想不仅渗透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也在他们的作品中有着强烈的体现。建安七子在家国衰危之际,仍保持着积极进取、拯世济民的理想抱负,是不可多得的时代之音。
《论语·泰伯》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6]94曹魏末年魏晋易代之际,司马氏当权,多施武力暴政为主的强权政治。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一些正直的知识分子全无建功立业、求取功名之心。他们放浪形骸,追求隐世避居的自然生活,由此出现竹林七贤这一不愿为当权者服务而走在一起的文人群体。他们相聚于山阳竹林,谈玄论道、寄情老庄和纵情诗酒,更夸张者还有服药醉酒、白眼向人和扪虱而谈。他们用极致的个人言行来排斥极端的政治环境,用个人的生死来否定社会,从而形成了中国文化史上独特的风流佳话。
嵇康是竹林七贤的重要代表性人物,笃信老庄思想,崇尚自然,排斥名教。嵇康作为曹氏亲戚,有过出仕为官、报效曹氏的经历。但随着司马氏逐渐篡夺曹氏政权,嵇康的斗志逐渐被磨灭,老庄思想逐渐强烈,演绎了街头打铁、嗜酒服药等饱含任性放纵、潇洒超脱之情的行为。《与山巨源绝交书》体现了嵇康同传统名教礼法水火不容的价值取向,“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声明更是对司马氏的直接蔑视,所以鲁迅才会说:“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7]437
阮籍作为竹林七贤的代表人物之一,身历东汉、曹魏和西晋,动乱更替的环境不是阮籍理想和希望的。阮籍与酒为伴、尊奉老庄,以此避世保身。即使与人往来,也“口不臧否人物”,以“越名教而任自然”闻名于世,少了传统礼教所认为的温柔敦厚之道。阮籍在母亲去世后,喝酒吃肉,披头散发,打破了儒家传统“哭泣之哀,齐斩之情,饣亶粥之食”[8]59的礼仪规范;买醉于邻妇、醉后便卧其侧,也未顾忌男女之别。对于这些非议,阮籍反问道:“礼岂为我设邪!”[9]1361其侄阮咸,也常纵情越礼。阮咸在母丧期间,着丧服骑马追婢,两人还累骑而还,此行为更是引发一片哗然,为礼教所不容,受到不少人的攻讦。阮咸自己却以豁达的态度,听之任之。
刘伶为人“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游,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初不以家产有无介意”[9]1375-1376。刘伶本是放浪形骸之人,结识阮籍、嵇康之后,更是肆意畅饮,在《酒德颂》中借“惟酒是务”的大人先生形象作为自画像,为竹林文化注入了酒的豪情,使后世之学把畅饮和竹林七贤紧密相连。《世说新语·贤媛》注引《晋阳秋》说,山涛“雅素恢达,度量弘远,心存事外,而与时俯仰”[10]369。可见,山涛也有超然物外的生活态度,其入世或多或少带有朝隐的行为特征,虽身属朝堂,但其目的和行为不乏保身之意。山涛同其他名士一样,潜心研读老庄之学,推崇自然风尚,并以此为自己处世立身的思想依据。
有箕山之志的向秀,本无意仕宦,后虽不得不入,也只是在朝不任职,只求容迹、保身而已,故在政治上无所作为。王戎即使后来身居高位,也采取委事僚采的办法,自己脱身于日常繁琐的政事俗务之外,逍遥无为。后途经黄公酒垆时的深沉感叹,足见王戎对竹林之游那一段往昔岁月的深沉追忆。
综上,竹林七贤作为一个文人群体,他们不仅有着相近的人生态度和政治思想,而且在志趣方面也多有投合。无论是崇尚自然,还是风流自赏,抑或是谈玄隐逸,无不体现着遗世高蹈的隐士精神,与开拓进取的建安七子形成了明显的差异。
“作为社会阶层的文人,其个性与人格的选择并不是随心所欲的,而是要受到各种社会条件,尤其是统治政权的政策的限制”[11]。建安七子与竹林七贤都是当时的代表性文人群体。卫绍生在《竹林七贤研究》一书中认为:“他们的人生态度和处世方式,他们的个性精神和人生追求,对当时的社会和世风,对魏晋文化的形成,对其后的文士阶层,乃至对整个中国文化,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2]12然而,建安七子和竹林七贤在生活的时代背景、政治环境和心态上,都有着较大的差异。
东汉末年,社会局势动乱不安。政治上,宦官和外戚争权夺势此起彼伏,随后而来的军阀混战,更是彼此争夺地盘,相互割据。军阀混战,导致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动乱之态,使东汉王朝摇摇欲坠。《三国志》记载:“是岁(192)……时三辅民尚数十万户,傕等放兵劫略,攻剽城邑,人民饥困,二年间相啖食略尽。”[4]182由此可见,战乱给百姓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曹操曾在《蒿里行》中描述了当时惨绝人寰的社会画面:“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13]6诗人直陈战乱带来的危害,目之所及尽是皑皑白骨,一片死亡寂静之象。诗人最后生发出“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13]6的悲愤哀叹。在传统思想、家世因缘和学问继承等影响下,建安七子身上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儒家思想的浸染,面对当时动荡的社会现状,忧国忧民。这在他们未依附曹氏父子前所作作品中,表现较为明显,如王粲早期的《七哀诗》就描绘了董卓之乱等带来的灾难,极具现实主义精神。依附曹氏父子后,建安七子同其他文人彼此往来、和善相处,游宴过从,吟诗作赋,过着愉悦的生活,作品中则增加了奉命应酬等内容。
到了魏晋易代之际,曹氏与司马氏为了争夺皇权,斗争日趋激烈。司马氏夺取政权后,多施武力暴政为主的强权政治。《晋书》记载:“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9]1360此时,时代环境已经发生了变化,统一大业已基本完成,政权相对稳定,统治集团开始关注个人、团体的既得利益以及如何解决由此产生的矛盾和冲突,士人不可避免会被卷入斗争中成为无谓的牺牲品。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谈玄论道之风盛行,一些正直的知识分子全无建功立业、以求功名之心,唯恐祸患降临。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文人群体为了逃避动乱的时局,不与当权者合作,避世隐居,以寄情老庄、纵情诗酒等途径为寄托,放浪形骸,率性而为,并以玄学思想抨击当时统治者所提倡的虚伪名教。竹林七贤的重要代表性人物嵇康,笃信老庄思想,崇尚自然,排斥名教。无论是街头打铁、嗜酒服药以求延年养性,还是竹林之游、隐居避世中的谈玄论道、弹筝抚琴和饮酒作诗,都饱含着任性放纵、潇洒超脱之情。正是时代背景的不同,使得建安七子与竹林七贤的群体模式各有侧重,体现了不同时代背景下的文人生存模式。
曹丕在《又与吴质书》中曾这样追忆当时簇拥在他们父子身边的文人生活场景:“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1]258稳定、富裕的生活环境,让他们可以不用顾虑生命安危,在觥筹交错中赋诗唱和,尽情施展各自的文学才华。由此,他们创作出了大量言志、赠答、颂赞和应制奉和等内容的诗歌,形成了蒸蒸日上的建安文学。曹操一统北方后,采取了许多措施,稳定社会、生产秩序。曹操选贤举能、唯才是用,故而在他周围聚集了不少有识之士。建安七子都是才华横溢、满怀济世救国思想的有志之士,有着积极昂扬的入世之心,立志肩负改变社会现状的历史使命。
曹操对建安七子的思想、政治能力有着较为准确的评估和判断。曹操主要相中他们的写作文章之才,并非出谋划策或带兵打仗之能。因此,在曹氏集团身边,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撰写章表,或充当文学侍从,从未有机会参与政治事务的商榷与裁定。虽然他们生活在曹氏父子的身边,却只能徘徊于政治的外围而无法靠近权力的内部。结合他们此前的遭遇和政治经历,他们都是满怀建功立业之志但又不被重用赏识的士人。李璐璐在《建安七子“士不遇”主题研究》中,对他们“士不遇”作了较为详细的划分。陈琳、王粲和徐干“不遇”的情况属于才不得用,应玚和阮瑀“不遇”的情况属于久仕不迁,孔融和刘桢“不遇”的情况则属于获罪贬谪[14]。诚然,建安七子的一生杂糅着高昂的理想和理想不得实现的矛盾,但他们依然保持着矢志不渝的精神,始终贯穿着感伤时事的儒家精神,创作出许多反映时代风貌的作品,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页。
竹林七贤能够形成一个文人群体,除外在因素外,便是因为有着相近的思想价值和政治态度,都是为了逃避动乱的时局以及保全性命。唯恐祸患降临自身,又不愿意与当权者合作,竹林七贤只能选择避世隐居,寄情山水。《周易》云:“上九,肥遁,无不利。”[15]257肥遁就是隐逸,可以逃离忧患,可以免除罗网之害。那些隐逸者们是有能力出仕的,但他们不满于司马氏集团对知识分子既屠杀又拉拢的策略,又无力矫正弊端从而陷于出仕与隐逸的煎熬之中,只好怀着幽愤苦闷的心情,隐居遁逸。竹林七贤以道家思想为核心,以“越名教而任自然”为主导,蔑视儒家仁义和礼教等传统,崇尚自然、寄情老庄、谈玄论道、纵情诗酒、率性而为的背后,彰显着对自由的追求、个性的张扬。竹林七贤的言行充斥着对时代的不满。究其原因,和上文论述的时代背景紧密相连,也和他们个人的人生态度、思想导向息息相关。
陈寅恪在《金明馆丛稿初编》中曾这样论及竹林七贤:“七贤诸人虽为同时辈流,然其中略有区别。以嵇康、阮籍、山涛为领袖,向秀、刘伶次之,王戎、阮咸为附属。”[16]202艾军在《论竹林名士的思想实质》一文中说:“当环境不尽如意时,一般文人有三种应对方式,一是改变它,二是适应它,三是逃避它。”[17]无论是“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嵇康、佯狂避世的阮籍和嗜酒任性的刘伶,还是侧身仕途的山涛、王戎,他们的抉择都是易代之际背景下士人的生存方式和价值取向。竹林七贤作为遗世高蹈的象征符号,比个体隐逸的实质更为重要和有意义。
《诗序》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18]1人们普遍认为“诗言志歌咏怀”,认为诗歌是诗人心灵世界的内在呈现和表达。就建安七子和竹林七贤而言,他们的诗歌创作既有相似之处,又相差甚远。他们的诗歌都属于言志咏怀之作,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因为分属不同时代背景下的文人群体,志向各异,所以群体模式的差异性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和明显。这种差异主要表现为:建安七子的诗歌是一种反映社会生活的慷慨之格,竹林七贤的诗歌是一种抒发个人愤世尚隐的低沉之气。正如宿岿岚在《建安七子与竹林七贤作品目的性的差异》中对二者的论述:“一为无我的为社会和他人的文学,一为有我的为个体和自我的文学。”[19]
建安七子和竹林七贤的诗歌创作在情感上都表现为言志咏怀,但他们在创作上却有着迥然不同的特点。除了“三曹”,建安七子无疑是最具建安风骨的代表人物。
一是充实丰富的诗歌内容和现实主义的社会描写。建安七子生活的前期,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如王粲早期的《七哀诗》,再现了战乱给百姓带来的灾难:“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20]84这样的描写真实再现了战乱背景下底层人民的悲惨命运,极具现实主义精神。陈琳的传世名篇《饮马长城窟行》,以问答为主要形式,句式长短相依,杂以古时民谣,借秦筑长城之事揭露当时徭役之繁重和下层人民之痛苦,读毕催人泪下,引人深思。此诗历代传诵不绝,近人陈去病曾评价道:“叙述边地之苦,颇为切至。而一篇之中,官吏督责,夫妇书问,其声口之严厉哀戚,莫不惟妙惟肖,洵《羽林》《罗敷》之流亚也。”[21]66这样的评论,也概括总结了该诗的艺术成就。
二是抒发强烈的建功立业之志。王士君在《建安七子思想研究》中说:“建安七子或忠于汉,或忠于魏,他们的地位始终是臣子,在汉儒繁荣的尾声中,他们的思想自然是儒家思想占主导。这是思想史延续的必然。”[3]故而他们的行为更倾向于儒家所提倡的“三不朽”标准。孔融的《杂诗二首》中有“幸托不肖躯,且当猛虎步。安能苦一身,于世同举厝”[20]2,表达了诗人想干一番事业的心情。刘桢《赠从弟三首》用比兴手法借助藻、松树和凤凰等物象以物喻人,以此称赞从弟高洁的品行,同时也表明自己的理想和目标, “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20]185更是以凤凰作结来直陈他们的出仕是在等候圣贤明主的赏识和重用。
三是各具特色的创作风格。不同的人生经历、性格差异也造就了建安七子的诗歌各具风貌,这也代表着魏晋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曾这样论及七子的差异:“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1]313孔融长于奏议,作品体气高妙。王粲兼通诗词歌赋,擅于抒情,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中也称王粲为“七子之冠冕乎”[22]480。刘桢善作诗歌,气势高峻,格调苍凉。钟嵘称其诗为上品,“然自陈思已下,桢称独步”[23]133。陈琳、阮瑀以表章书记名于当时,刘勰也认为“琳、瑀以符檄擅声”[22]480。钟嵘评阮瑀的诗为下品,“并平典不失古体”[23]489,不如其表章著称。徐干擅长诗赋,文笔细腻,体气舒缓。应玚和谐而多文采。
总之,建安七子用直视社会现实的人生态度创作出内容饱满、情感丰富的诗歌,具有真挚的感情并体现了这一时期诗人们的价值取向。
相较于建安七子“仕人”与“文人”的复合型主体身份,尽管竹林七贤在政治生活中也不乏这种古代文人普遍存在的文仕相结合的特征,然从诗歌创作角度来看,竹林七贤身上的隐士色彩较政治主体更为浓厚。他们诗歌中所表现的内容,少了建安七子那种经世致用的进取态度,更多表现为一种排遣苦闷的精神寄托,体现了正始时期玄学影响下的诗人生存状态。
一是浓厚的愤世嫉俗之情。这一时期的杰出代表人物当首推阮籍、嵇康。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正始体,魏年号,嵇阮诸公之诗。”[24]11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也说:“及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22]46他们既崇尚老庄,又关注社会现实,诗歌中多抒发对生活的感受,内容上较为充实。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不但写出了他在险恶政治环境下难以直抒胸臆的苦闷,而且也是对易代之际背景下现实政治的真实写照。其中,第61首描写的少年学武,第39首表现的将士为忠义而舍生忘死的精神,都是阮籍心迹的真实写照。但随着后来政治权力转移到司马氏家族,阮籍等人的抱负难以实现,以身避祸成了当务之急。这种有志不能伸的境遇,让他们格外忧愤。阮籍《咏怀八十二首》中的第42首,借古讽今,通过对古时贤臣、英雄建功立业的称赞以及对不满时政而退隐山林的隐士的向往,来讽刺当时的社会现实;第59首中的“朝生衢路旁,夕瘗横术隅”[25]257,道出了那些奔走于权贵、趋炎附势之徒朝生夕死的下场,揭示了司马氏政权的残忍,也与自己理想中“甘彼藜藿食,乐是蓬蒿庐”[25]257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
二是浓郁的老庄玄学思想。归隐避世不失为明哲保身的一条重要途径。阮籍等人对社会失望后,便自然而然地向往隐逸生活,而且当时也盛行以老庄思想为核心的玄学之风。《咏怀八十二首》第32首中的“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25]229,就表达了诗人渴望摆脱世俗束缚、潇洒于天地间的心情;第58首更是表达了诗人驰骋于天地间、拜别西王母后又飞向理想仙境的超然物外之貌。嵇康的诗清远峻切、奔逸绝尘,正如他在《幽愤诗》中所言:“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25]301因为政局的变幻莫测,嵇康入仕之心日淡而好洁之志愈明,故效法古人寄情志于老庄,其《求仙诗》更是通过描写仙境表达了诗人对仙道的向往。
三是婉转含蓄的艺术风格。面对残忍险恶的政治环境,竹林名士有言不敢直吟,只能选择曲折隐喻的艺术手法来抒发心中块垒,正如《文选》在阮籍咏怀诗注语中所言:“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26]487生逢乱世、保身避祸是竹林七贤在诗歌艺术上比较含蓄的主要原因。《咏怀八十二首》中的第79首,通篇采用比兴手法,表达诗人对嵇康的称赞和悼念。嵇康的《赠秀才入军诗》其一,用比喻的修辞手法,以鸾凤落网被害暗喻魏晋易代之际名士少有全者的社会现实,暗指司马氏集团的专横跋扈,也表达了他们渴望高蹈隐逸的思想。
总之,竹林七贤在变化无常的政治环境下,对现实的关注减弱,转而注重对精神世界的追求,诗风也由建安时期的慷慨激昂转向隐晦曲折、抑郁哀伤。
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动乱的时期之一,也是文学开始走向独立和觉醒的关键时期,对后世的文学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建安七子、竹林七贤,这两个相继涌现出来的文人群体,鲜明地体现了魏晋时期文人群体的两种模式。通过对这两种模式的分析,能够帮助我们更加深入地了解魏晋时期文学创作的基本状况和时代特征。建安七子生活在汉末群雄并起之际,有许多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和机遇。建安七子围绕在具有政治实权的曹氏父子身边,不用忧虑个人的安危和温饱,因而他们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能够充分得到展现,他们在诗歌创作中有着积极的入世之心、追求建功立业的志向,并写了许多有关时事政治和民生疾苦的作品。竹林七贤生活在正始时期,不仅政治理想陷入低谷,而且具有严重的危机感、幻灭感,时刻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济世情怀早已被残酷的政治斗争所浇灭,只求能够躲避灾祸,故而竹林七贤的诗歌多了个人的忧生之叹、内心痛楚,而较少涉及真实的社会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