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隋唐王朝禅代研究
——以禅让文书为中心

2021-12-29 20:44:47

任 晔

(中国人民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2)

自延康元年(220)曹丕代汉到隋唐,正统王朝的更替大都以“禅让”形式实现。“曹魏则既欲移汉之天下,又不肯居篡弑之名,于是假禅让为攘夺。自此例一开,而晋、宋、齐、梁、北齐、后周以及陈、隋皆效之。此外尚有司马伦、桓玄之徒,亦援以为例。甚至唐高祖本以征诛起,而亦假代王之禅。朱温更以盗贼起,而亦假哀帝之禅。至曹魏创此一局,而奉为成式者,且十数代,历七八百年”[1]143。曹丕开创的禅代模式,被后世王朝相继效仿,在七百余年间屡次重现。

学界对于曹魏至北宋间“禅让”问题的研究,多从以下四个方面着眼。第一,探析禅代中的政治现象。赵翼《廿二史札记》认为“每代革易之际,以禅让为篡夺者,必有九锡文、三让表、禅位诏册,陈陈相因,遂成一定格式”[1]273。周一良的《东晋以后政权嬗代之特征》勾勒出权臣把持军政大权,经营地方重镇,逐步走向受禅神坛的权力运作模式[2]254-264。杨永俊在《禅让政治研究》中界定了“禅让”的内涵与外延[3]18-29。罗米、熊铁基的《论曹丕受禅代汉》重点研究曹丕受禅代汉的示范作用[4]。第二,分析禅让运作背后的政治势力。范兆飞的《走向禅让:魏晋之际阶层的固化与易代模式》提出王朝更替形式与占统治地位的社会阶层密切相关[5]。张峰的《魏晋禅代之际的曹魏官员群体研究》发现公卿一级文官是司马氏的主要支持者,其中绝大部分具有官二代身份[6]。第三,解析受禅王朝国史书写中的“禅让”。周一良的《魏晋南北朝史学与王朝禅代》分析受禅王朝国史书写中的王朝纪年断限问题,揭示其背后对“弥缝粉饰‘篡逆’问题”的不同考量[7]107。徐冲的《“禅让”与“起元”:魏晋南北朝的王朝更替与国史书写》分析了各朝“国史”书写中禅让前、后开始本朝纪年的不同做法,揭示其对本朝权力合法性来源的不同认识和对“禅让”仪式的不同定位[8]。第四,由礼制或思想的角度透视“禅让”。朱子彦的《九锡制度与汉魏禅代——兼论九锡在三国时期的特殊功能》提出九锡礼是禅让政治的载体,“围绕着九锡殊礼的授予与政权交接,发生着禅君无奈的劝进与权臣虚情的揖让拒受”[9]。楼劲的《魏晋以来的“禅让革命”及其思想背景》提出,魏晋以来的禅让运作将传说中的禅让故事外化为一套高度程式化的禅代仪节,为王朝易代提供合法性理据[10]。另外,潘子健的《先唐禅让文化与文学——禅让应用文研究》分析了禅让应用文与先唐文学的关系[11]。

陈寅恪认为,北周、隋、唐三朝统治者均来自“关陇集团”,直至唐初“将相文武大臣大抵承西魏、北周及隋以来之世业,即宇文泰‘关中本位政策’下所结集团体之后裔也”[12]202。毛汉光在此基础上提出“关陇文化本位政策仅仅是一朝政制;关陇理论中的关陇集团、关中核心区以及整合此二者之府兵制度则影响较长远,尤其涵盖一统南北朝之隋朝,及百余年盛世的唐初”[13]12。北周、隋、唐三代皇室出自同一“关陇集团”,因此,隋代北周、唐代隋两次“禅让”具有政治运作上的关联性和文书制作中的相似性,体现着曹魏开创的禅代模式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传承与发展。

一、禅代文书内容

魏晋南北朝及隋唐的禅代运作,始于九锡殊礼而成于禅代仪式[14]73-95。权臣欲行禅代前,先授意朝廷授其九锡礼“以彰殊勋”[15]440。获赐九锡者可代天子征讨不臣、祭祀天地。所以,“九锡并非人臣之常器,它绝不是皇帝对人臣的恩宠与赏赐,而是旧王朝气数将尽,君主大位难保的征兆”[9],九锡授受预示着王朝禅代势在必行。因此,荀彧反对曹操受九锡礼,进言“曹公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16]2158。王夫之读书至此,写下“夫九锡之议兴,而刘氏之宗社已沦”[17]368,揭示出权臣加九锡是开启王朝禅代的第一步。研究王朝禅代,应首先关注九锡文,进而分析禅让册书、禅让诏书。

(一)九锡文

九锡文是王朝禅代文书的重要组成部分。赵翼《廿二史札记》载:

每朝禅代之前,必先有九锡文,总叙其人之功绩,进爵封国,赐以殊礼,亦自曹操始。按,王莽篡位,已先受九锡,然其文不过五百余字,非如潘勖为曹操撰文格式也。勖所撰乃仿张竦颂莽功德之奏,逐件铺张至三五千字,勖文体裁正相同。其后晋、宋、齐、梁、北齐、陈、隋皆用之,其文皆铺张典丽,为一时大著作。故各朝正史及南、北史俱全载之。[1]148

赵翼所言九锡文只到隋代,但九锡殊礼之授却不止于隋代。《大唐创业起居注》收录了隋恭帝加李渊九锡文,由陈叔达所撰[18]50。对比李德林所作周静帝加杨坚九锡文[19]4117-4118,可发现两篇禅代文书的相似之处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1.赞颂受九锡者品行高洁

周静帝加杨坚九锡文,开篇赞颂杨坚品行之崇高堪比殷周贤相:

谁代上玄之工,斯则大圣而已。曰惟先正,翊亮皇朝。种德积善,载诞上相。精采不代,风骨异人。匡国济时,除凶拨乱。百神奉职,万国宅心。殷相以先知悟人,周辅乃弘道于代,方斯蔑如也。[20]7

隋恭帝加李渊九锡文,开篇以伊尹、周公比附李渊,盛赞其德行:

是以天地交泰,资始由乎圣人。阴阳顺成,总己归其元辅。故能陶甄品物,代彼天工。息四海之群飞,回三灵之掩耀。百揆时序,五典克从。虽伊尹格于皇天,周公光于四表,方斯蔑如也。[18]46

两篇九锡文开篇把权臣杨坚、李渊同伊尹、周公相比,将他们描绘成燮理阴阳、平息祸乱、重建秩序的圣人。

2.赞扬受九锡者功勋卓越

周静帝加杨坚九锡文,文中炮制了周静帝即位之初朝野时局的“险象环生”。尽管当时北周对外已消灭最强劲的对手北齐,南方陈国迭遭败绩、无力北犯;内部在周宣帝大肆屠戮后,基本消除了威胁皇权的隐患。但为突显杨坚“重造皇室,作霸之基”的卓越功勋,九锡文硬是把局势描绘成“上灵降祸,夙遭愍凶。妖丑觊觎,密图社稷,宫省之内,疑虑惊心”的衰败景象。文中列举杨坚匡扶社稷的功业,“此又公之功也”[20]7前后出现12次。在描绘杨坚平定尉迟迥、宇文胄、司马消难起兵时,文中竭力塑造杨坚“竭智尽忠”的光辉形象:“诸将遵其成旨,壮士感其大义,轻死忘生,转斗千里,旗鼓奋发,如火燎毛。玄黄变漳河之水,京观比爵台之峻。”[20]8而后笔锋一转,文中将杨坚卓越功勋同崇高品德相关联,“至功至德,可大可久,尽品物之和,究杳冥之极……公道高往烈,赏薄前王”[20]10,唯有加九锡殊礼,方可勉强表彰其功德。

隋恭帝加李渊九锡文,文中尽显隋炀帝治下山河动荡、群雄蜂起的衰败景象。“上天不造,降祸于我国家,高祖弃盛业而升龙,太上释宝图以委御,王室如燬,丧乱弘多,数量道消,时钟代季,郊庙绝主,有若缀旒,则我祖宗之业已坠于地矣”[18]47。进而列举李渊在国难之际匡扶社稷的功业殊勋,“此又王之功也”前后出现14次。甚至攻破霍邑、私斩隋将宋老生,也被列为李渊功勋之一:“王投袂义举,星言电迈,取霍邑如摧枯,举秦关如反掌。克清河渭,志存匡复。此又王之功也。”[18]47将李渊起兵、攻取关中视为“义举”,而为隋廷驻守阵地的隋将被视为逆臣。这体现出丞相府主簿陈叔达在拟写九锡文时,为李渊起兵正名的明确用意。

3.增封受九锡者的封国

两篇九锡文的最后,都对权臣的封国予以增封。周静帝将杨坚受封的隋国由10郡增至“申州之义阳等二十郡”[20]10。隋恭帝将李渊受封的唐国增至30郡,“以河内、汲郡、清河、武安、魏郡、信都、高阳、平原、赵郡、襄国,通前三十郡,增封唐国”[18]49。

值得注意的是,两篇九锡文最末都有“(某)国置丞相以下,一遵旧式”[18]50一语。此处“旧式”,即加曹操九锡文中所言“魏国置丞相已下群卿百寮,如汉初诸侯王之制”[15]39。汉景帝中元二年(前148),汉景帝鉴于七国之乱的教训,有意降低诸侯王地位而“更名诸侯丞相为相”“亦所以抑黜之,令异于汉朝”[21]148。此后诸侯国丞相一律不得称“丞相”。朱子彦认为,“‘九锡文’之所以强调魏国置官如‘汉初’之制,就是允许曹操在加九锡之后,其制‘拟于天子’、‘百官皆如朝廷’,曹操可以建立一个独立于汉王朝之外的魏国”[9]。通过“置丞相以下,一遵旧式”,杨坚可以建立起一个独立于北周政权之外的隋国;李渊也能建立起一个独立于隋政权之外的唐国。这对权臣的“去臣化”进程起到了重要的奠基作用,意味着他们向王朝禅代迈出了坚实一步。

(二)禅让诏书与禅让册书

潘子健认为,“帝王让位的禅礼仪文,汉魏相禅是诏册并行,在魏晋相禅的时候只有册书,没有诏书。从晋到南北朝,又发展为诏、册、玺并行,篇幅也逐渐变长”[11]。北周静帝禅位杨坚有诏书及册书;李渊代隋只有禅让诏书而没有册书。册书、诏书作用不同:“诏书是向群臣天下的公告,而册书是针对授予者的文书。”[11]周隋、隋唐禅代的诏书与册书中,都有渲染旧朝衰微以反衬受禅者功勋、称说符名为禅代营造舆论、引用尧舜典故论证禅代合理性的内容。

1.写前朝衰败,衬受禅者功勋

周隋禅代诏书将周静帝即位之初的天下之势描绘为“周德将尽,妖孽递生,骨肉多虞,藩维构衅,影响同恶,过半区宇,或小或大,图帝图王”[20]11。册书进一步说,“周德将尽,祸难频兴,宗戚奸回,咸将窃发。顾瞻宫阙,将图宗社,藩维连率,逆乱相寻。摇荡三方,不合如砺,蛇行鸟攫,投足无所”[20]12的图景,仿佛北周政权攻灭北齐不足3年,已迅速堕落到百姓无法存活的境地。在隋唐禅代诏书中是这样描写隋末局面的:“天祸隋国,大行太上皇遇盗江都,酷甚望夷,衅深骊北。悯予小子,奄逮丕愆,哀号承感,心情糜溃,仰惟荼毒,仇复靡申,形影相吊,罔知启处。”[20]101鉴于隋末民怨沸腾、豪强蜂起、隋炀帝滞留江都为宇文化及所害诸事,隋唐禅代诏书内容相对客观。两篇禅代文书有相同的目的:通过强调前朝政权的危难或君主的失德,反衬受禅者匡扶社稷的殊勋。

周隋禅代诏书赞颂杨坚力挽狂澜、匡扶社稷的功勋,“手运玑衡,躬命将士,芟夷奸宄,刷荡氛祲,化通冠带,威震幽遐。虞舜之大功二十,未足相比,姬发之合位三五,岂可足论”[20]11;禅代册书更进一步表示杨坚已受海内一致拥戴,“王受天明命,睿德在躬,救颓运之艰,匡坠地之业,拯大川之溺,扑燎原之火,除群凶于城社,廓妖氛于远服,至德合于造化,神用洽于天壤。八极九野,万方四裔,圆首方足,罔不乐推”[20]12。隋唐禅代诏书将李渊塑造成隋恭帝的保护者,“相国唐王,膺期命世,扶危拯溺,自北徂南,东征西怨,总九合于一匡,决百胜于千里,纠率夷夏,大庇氓黎,保乂朕躬,繄王是赖”[20]101。通过此番描写,既树立起受禅者的高大形象,也体现出王朝禅代的理所当然。

2.称说符名,为禅代营造舆论

龚世学提出:“在这些异姓而起、权臣擅国的王权更迭过程中,血缘因素对于论证王权合法性的作用已经不复存在,故而称述符瑞以鼓吹天命、宣扬圣德……符瑞文化的倡导与鼓吹是魏晋六朝王权禅代过程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22]周隋禅代诏书、册书,隋唐禅代诏书,都充分反映了符命在禅让文书中的重要地位及作用。周隋禅代诏书以四分之一的篇幅称说符命祥瑞:

况木行已谢,火运既兴,河、洛出革命之符,星辰表代终之象。烟云改色,笙簧变音,狱讼咸归,讴歌尽至。且天地合德,日月贞明,故以称大为王,照临下土。[20]11

禅代册书又列举了星象、神兽、异象等祥瑞:

往岁长星夜扫,经天昼见,八风比夏后之作,五纬同汉帝之聚,除旧之征,昭然在上。近者赤雀降祉,玄龟效灵,钟石变音,蛟鱼出穴,布新之贶,焕焉在下。九区归往,百灵协赞,人神属望,我不独知。[20]12

前代禅代文书对于符命往往颂其祥瑞,而隋唐禅代诏书又引入灾异元素:一方面将李渊受禅视为天命所归,“德侔造化,功格苍旻,兆庶归心,历数斯在,屈为人臣,载违天命”;另一方面借隋末“九服崩离,三灵改卜,大运去矣”[20]101-102的灾异,说明杨隋大势已去,强调实行王朝禅代的必要性,为改朝换代造势。

3.引尧舜旧典,证禅让合理性

北周至唐的禅代文书中,都以本朝禅代比附尧舜禅让旧典。周隋禅代诏书,有“祗顺天命,出逊别宫,禅位于隋,一依唐、虞、汉、魏故事”[20]12;册书有“圣莫逾于尧,美未过于舜。尧得太尉,已作运衡之篇,舜遇司空,便叙精华之竭”[20]12。隋唐禅代诏书也有“在昔虞、夏,揖让相推,苟非重华,谁堪命禹”[20]101。禅代文书通过比附上古先王禅让典故,给自己贴上追慕古风的标签,进一步论证王朝禅代的合理性。

二、禅代文书创作

潘子健认为,禅让文书“是一种代言体。禅位者和受禅者的诏、策、册、表、令等公文大都不是他们能亲历亲为的,而是由臣下根据主上的思想代拟”[11]。通过分析这些禅让文书创作者的身份和立场,可以梳理出北周至唐禅让文书的创作过程。

周隋禅代文书主要撰写者李德林在《霸朝杂集序》中回忆道:

有周典八柄之所,大隋纳百揆之日,两朝文翰,臣兼掌之……周静南面,每诏褒扬,在位诸公,各陈本志,玺书表奏,群情赐委。臣环海之内,忝曰一民,乐推之心,切于黎献,欣然从命,辄不敢辞……檄书露板,及以诸文,有臣所作之,有臣润色之。[20]1201-1202

李德林是杨坚心腹,在杨坚与刘昉、郑译争夺首辅之位的关键时刻,李德林进言“即宜作大丞相,假黄钺,都督内外诸军事。不尔,无以压众心”,由此成为“丞相府属”并深得杨坚信任,“三方构乱,指授兵略,皆与之参详。军书羽檄,朝夕填委,一日之中,动逾百数。或机速竞发,口授数人,文意百端,不加治点”[20]1199。周隋禅代之际,李德林以“丞相府从事内郎”身份,全权负责一系列禅让文书的制作,“其相国总百揆、九锡殊礼诏策笺表玺书,皆德林之辞也”[20]1199。

隋唐禅代诏书,多出自李渊相府僚佐陈叔达之手,李渊妻兄窦威也参与其中。陈叔达是陈宣帝第十六子,大业十三年(617)李渊太原起兵后,以所辖绛郡归附,被李渊延为僚佐,“授丞相府主簿,封汉东郡公,与记室温大雅同掌机密,军书、赦令及禅代文诰,多叔达所为”[23]2363,“方禅代时,书册诰诏皆其笔也”[24]3925。窦威是李渊发妻窦氏从父兄,隋太傅窦炽之子,“耽玩文史,介然自守”。李渊拥兵入关后,任命窦威为大丞相府司录参军,“朝章国典皆其所定,禅代文翰多参预焉”[24]3844。显然,隋恭帝之时,诏令、公文已完全由李渊相府控制。

由此可见,周隋、隋唐禅代之际,受禅者阵营已垄断了政府的话语权。称颂受禅者杨坚、李渊卓越功德,表达周静帝、隋恭帝退让之意的诏书,一概出自杨坚、李渊相府之手,直接体现着受禅者的需求和意志。

三、禅代政治运作

邱靖嘉提出,自曹魏代汉以来的王朝禅代,“莫不效仿汉魏故事,且其禅代过程形成了一套高度程序化的仪节模式,从封土建国,到晋爵封王、加九锡,终至登九五之位,期间又有各种舆论造势和辞让表演,十分繁复,具有鲜明的政治文化意涵。受谶纬思想的影响,在这套禅让程序中有一个重要环节,一般是由太史局长官进献预示新朝受禅的各种祥瑞,包括谶语、符命、星象等”[25]533-534。禅代过程中的一系列政治运作,在营造舆论、塑造王朝禅代合法性的同时,也起到试探旧朝官员的立场以便进行人事调整的作用。

(一)周隋禅代的政治运作

大定元年(581),周静帝被迫禅位隋王杨坚,百官僚佐着手议定禅让仪轨。司录虞庆则建议,“请设坛于东第”。“东第”即正阳宫,是杨坚相府[26]。而博士何妥引经据典,反对这一建议,其认为:

受禅登坛,以告天也。故魏受汉禅,设坛于繁昌,为在行旅,郊坛乃阙。至如汉高在汜,光武在鄗,尽非京邑所筑坛。自晋、宋揖让,皆在都下,莫不并就南郊,更无别筑之义。又后魏即位,登朱雀观,周帝初立,受朝于路门,虽自我作古,皆非礼也。今即府为坛,恐招后诮。[20]173

何妥的意见得到了众人的赞同,“议者从之”,便在相府之外设禅让坛。参与此次议事的人,虞庆则是杨坚丞相府司录[20]13。何妥虽官居博士,并非丞相府僚佐,但其为人一贯善于见风使舵。当初,周宣帝欲五后并立,遭群臣反对,唯有何妥投其所好,说“帝喾四妃,舜又二妃,亦何常数?”从而获封襄城县伯。杨坚受禅不久,便对何妥加官晋爵,“除国子博士,加通直散骑常侍,进爵为公”[20]1710。可见,何妥虽非相府僚佐,但在政治站队时早已倒向杨坚。

虽然杨坚为避嫌,未曾在公开场合参与禅让仪式的商议,但其相府属官及其党羽主导了禅让事项的议定,所议内容处处体现着杨坚的意志。崔仲方与杨坚私交甚笃,“会帝(周宣帝)崩,高祖为丞相,与仲方相见,握手极欢,仲方亦归心焉。其夜上便宜十八事,高祖并嘉纳之”[20]1448,随后他们一起秘密商谈禅代事宜。

杨坚为使自己受禅更像天命所归,多方延揽方士、道人,如来和、张宾、焦子顺、董子华、卫元嵩等,由这些人炮制符命、祥瑞。方士来和,“少好相术,所言多验”,杨坚尚未显达时,“来诣和相,和待人去,谓高祖曰:‘公当王有四海’”,由是讨得杨坚欢心。杨坚居相位后,时常与来和讨论符命、历数之事。来和晚年自陈:“自周代天和三年已来,数蒙陛下顾问,当时具言至尊膺图受命,光宅区宇。”[20]1773“膺图受命”显然是杨坚与来和谈话时最为关心的问题。杨坚拜相后,趁主上幼弱“方行禅代之事,欲以符命曜于天下”。道士张宾“揣知上意,自云玄相,洞晓星历,因盛言有代谢之征,又称上仪表非人臣相。由是大被知遇,恒在幕府”[20]420。杨坚命张宾阐发符命,为自己受禅造势。蜀郡方士卫元嵩“好言将来之事……天和中,著诗预论周、隋废兴及皇家受命,并有征验”[27]851。天和年间正是北周武帝统治时期,长君当国、国势方盛,方士怎会做出王朝易代的预测?显然是杨坚为自己受禅造势,营造天命所归的舆论。

(二)隋唐禅代的政治运作

同杨坚以外戚入相、逐步培植势力从而取得政权不同,李渊曾长期经营太原,入主长安前已建立起自己的一套分工明确的行政班子(大将军府)。进入长安后,李渊在旧军府、公国官基础上建立丞相府,总摄军国政务,将自己的政治军事运作体系移植到长安。因此,李渊阵营在禅代政治运作中存在清晰的分工协作。

丞相府主簿陈叔达参与议定禅代事宜并主笔撰写诏书,“军书、赦令及禅代文诰,多叔达所为”[23]2363。大丞相府司录参军窦威修订制度、礼仪并协助陈叔达撰写诏书,“朝章国典皆其所定,禅代文翰多参预焉”[23]2364,“威多识朝廷故事,乃裁定制度”[24]3844。隋恭帝的诏令、公文完全由李渊相府控制,禅代文翰无不体现着李渊的意志。李渊大将军府记室参军温大雅与窦威、陈叔达协同议定禅代礼仪,“禅代之际,与司录窦威、主簿陈叔达参定礼仪”[23]2359,“帝受禅,与窦威、陈叔达讨定仪典”[24]3781。

隋唐禅代的政治运作,由李渊心腹、大丞相府长史裴寂总揽。“隋帝禅位,公固让,寂开陈符命以劝,又督太常具仪、撰日”[24]3737。对于李渊的辞让,《大唐创业起居注》记载了裴寂等对其的劝进:

昔桀纣虽复不贤,亦各有子,未闻汤武臣辅之。龟镜已见,兹无所疑也。先人有言曰:“功盖天下者不赏。”陛下欲让至尊而为臣下,恐隋朝不然此事。且臣等唐之将佐,茅士大位,受之唐国。陛下不为唐帝,臣等应须去官。伏愿深思,容臣等有地。帝笑曰:“裴公何相逼之深,当为审思。”亦未之许。裴寂等又依光武长安同舍人强华奉赤伏符故事,乃奉:“神人太原慧化尼、蜀郡卫元嵩等歌谣诗谶……未萌之前,谣谶遍于天下,今睹其事,人人皆知之。陛下虽不以介怀,天下信为灵效。特此欲作常人,恐难以免。须上为七庙,下安万民。既膺符命,不得拘文牵旨,违天不祥。”裴寂等言之甚切。帝曰:“所以逡巡至于再三者,非徒推让,亦恐群公面谀,退为口实,然汉高云:诸侯王推高于寡人,以为皇帝位,甚便宜于天下之民则可矣。孤亦何能有异之哉!”于是寂等再拜舞蹈,称万岁而出,遂与国子博士丁孝乌等数百人,具礼仪,择良日。[18]57

裴寂率众劝进,李渊推让,如此反复数次,除示人以谦退外还有更实际的思量。李渊“所以逡巡至于再三者,非徒推让,亦恐群公面谀,退为口实”,可见,李渊屡次推让意在观察臣僚的真实态度以便稳妥行事。裴寂每次劝进都大量引用符命图谶说,使“李氏应为天子”的谶言深入人心,如此,李渊受禅称帝之路便更加顺利。

“李氏应为天子”谶言源于隋炀帝方士安伽陀的谰言,“帝(炀帝)讨辽东,有方士安伽陀,自言晓图谶,谓帝曰:‘当有李氏应为天子。’劝尽诛海内凡姓李者”[20]1120。于是,隋炀帝对当时势力最大的李穆家族举起屠刀,“诛浑、敏等宗族三十二人,自余无长少,皆徙岭外”[20]1121。李渊作为“八柱国家”之一李虎家族的代表人物,也成为隋炀帝重点注意的对象,甚至受到排斥、打压。“高祖乃炀帝友人,炀帝以图谶多言姓李将王,每排斥之”[28]403,“帝(李渊)自以姓名著于图箓,太原王者所在,虑被猜忌,因而祸及,颇有所晦”[18]4,直至太原起兵前夕,李渊还处于隋炀帝遣使的监视之下。隋炀帝因“李氏应为天子”谶言对李氏族人的残酷迫害,反倒使时人更相信谶言的真实性。武德二年(619),王世充部将崔孝仁提及此谶言还表示“图识之文,应归李氏,人皆知之”[16]5948。

“李氏应为天子”的谶言又与当时流行的《桃李子》谶谣合流。《桃李子》在隋末广泛流行并有2个主要版本。其一:“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18]11;其二:“桃李子,洪水绕杨山”[23]1375。其中“李”字与李穆、李渊姓氏契合,“杨山”则暗指隋杨皇室。“李氏当为天子”谶言和《桃李子》谶谣相伴而出、同时流行,造成了李氏当取代杨氏为天子的隐喻。李浑一族因此受到隋炀帝猜忌,遭到灭顶之灾;李密自以为与符谶相合,有了挑战隋炀帝、进据洛口仓的底气;李渊则以此证明自己的统治是天命所归,为新政权披上神圣外衣。

李渊太原起兵之际,就有意借助谶谣营造舆论、激励士气。“开皇初,太原童谣云:‘法律存,道德在,白旗天子出东海’……又有《桃李子》歌曰:‘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18]11。李渊于是在出师仪式上,刻意与“白旗”“花园”等谶谣元素相呼应。李渊先授意属下军司以“符谶尚白”为由“请建武王所执白旗,以示突厥”,进而表示“诛纣之旗,牧野临时所仗,永人西郊,无容预执,宜兼以绛,杂半续之”,下令所属军队槊幡红白参半,使“营壁城垒,幡旗四合,赤白相映若花园”[18]11,营造出与符谶内容相印证的效果。于是“汾晋老幼,讴歌在耳。忽睹灵验,不胜欢跃”。李渊的招兵工作进展得很顺利,“义兵日有千余集焉。二旬之间,众得数万”[18]11。李渊太原起兵,借助符谶有利于士民归心、兵将应募。其后,李渊自导自演隋唐禅代时,再次在《桃李子》等预言“李氏当王”的符谶上大做文章。

(三)王世充受禅的政治运作

曹魏代汉开启了以“禅代”作为王朝更迭模式的时代,“至曹魏创此一局,而奉为成式者,且十数代,历七八百年”[1]143,后代夺国逼禅者往往照搬这套授受九锡、逼禅异代的模式,甚至偏霸洛阳一方的王世充也不例外。

武德二年,王世充因进攻谷州受挫而将视线转向内部,决心取代洛阳的隋主杨侗。王世充率兵进驻新安,“外示攻取,实召文武之附己者议受禅”[16]5959。一番商议后,“使段达等言于皇泰主,请加世充九锡”。杨侗以“郑公近平李密,已拜太尉,自是以来,未有殊绩,俟天下稍平,议之未晚”[16]5960婉拒。段达也不再掩饰,直接表明索取九锡是王世充的要求,迫使杨侗默许。于是,“辛巳,达等以皇泰主之诏,命世充为相国,假黄钺,总百揆,进爵郑王,加九锡,郑国置丞相以下官”[16]5960。与杨坚、李渊加九锡相同,王世充受九锡殊礼时,也仿照曹魏故事,在受封的郑国“置丞相以下官”。这意味着王世充建立了一个独立于隋政权之外的郑国,向着“去臣化”进程迈出重要一步。

王世充寻求受禅,自然也需要为这一行为炮制符命依据。武德二年正月,“世充使人献印及剑。又言河水清,欲以耀众,为己符瑞云”[16]5951。三月,道士桓法嗣“上《孔子闭房记》,画作丈夫持一竿以驱羊,释云:‘隋,杨姓也。干一者,王字也。王居羊后,明相国代隋为帝也’。又取庄子《人间世》《德充符》二篇上之,法嗣释曰:‘上篇言世,下篇言充,此即相国名矣,明当德被人间,而应符命为天子也’”[23]2231。王世充见此大喜,当即授桓法嗣为谏议大夫。为了让更多的人知晓自己乃是天命所在,“世充又罗取杂鸟,书帛系其颈,自言符命而散放之。有弹射得鸟来而献者,亦拜官爵”[23]2231。在一番利用符命大肆造势过后,王世充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着手逼迫隋主杨侗禅位。

王世充令长史韦节、杨续等及太常博士衡水孔颖达,造禅代仪,遣段达、云定兴等十余人入奏皇泰主曰:“天命不常,郑王功德甚盛,愿陛下遵唐、虞之迹!”皇泰主敛膝据案,怒曰:“天下,高祖之天下,若隋祚未亡,此言不应辄发;必天命已改,何烦禅让!公等或祖祢旧臣,或台鼎高位,既有斯言,朕复何望!”颜色凛冽,在廷者皆流汗。[18]5962

杨侗的抵触未能阻止王世充禅代的进程。王世充自知无法迫使隋主妥协,转而将其幽禁于深宫,在君主缺席的情况下略去了禅让仪式,而代之以诏令文书“假为侗诏策禅位”[23]2231,强行推动王朝禅代,以至于“虽有三表陈让及敕书敦劝,皇泰主皆不知也”[18]5962。

王世充取代留驻洛阳的隋政权,采取了加九锡、作符命、受禅代的方法。这反映了曹魏开创的自授自受九锡、逼主禅让的模式,在其后七八百年间被不断复制和实践,即使偏霸一方的割据势力也不例外。

四、结 论

周隋、隋唐禅代,均效仿曹魏代汉模式。必先有九锡文,君主加赐权臣以九锡殊礼,同时强调权臣封国“置丞相以下,一遵旧式”,即仿汉初诸侯国之例,建立起一个独立于中央王朝之外的藩国。这对权臣的“去臣化”进程起到了重要的奠基作用,意味着他们向着禅代之路,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九锡文之后,又有禅让文书,包括公告天下的禅让诏书和针对授予者的禅让册书。禅让文书都有强调前朝政权危难以反衬受禅者匡扶社稷的殊勋、称说符命以体现王朝禅代是天命所归、联系尧舜禅让旧典为禅代行为提供理论依据等方面内容。既描绘出前朝气数已尽的必然终结,又宣示了受禅者功勋卓著、品德高洁、应天受命的理所当然。

不论是周隋禅代、隋唐禅代,还是洛阳王世充代隋,九锡文及禅让文书皆出自受禅权臣阵营之手。由于受禅者阵营垄断现王朝的话语权,王者之言、公文无不体现着他们的需求和意志。除制作文书,禅代过程还需炮制符命图谶、营造朝野舆论、制定仪式仪轨、议定禅让事项等一系列政治运作,具体运作中往往模仿甚至照搬曹魏先例。通过一系列禅代程序,权力向受禅者阵营逐渐过渡,这有利于新王朝的稳定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