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玥琳, 魏 娜
(新疆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7)
《西昆酬唱集》是北宋初期以杨亿、刘筠、钱惟演等为中心的17位馆阁文人“更迭唱和,互相切劘”[1]489的诗作结集。因此集在宋初文坛上影响较大,由此得西昆体之称,而创作《西昆酬唱集》的诗人则被称为西昆体诗人。《西昆酬唱集》由杨亿分卷帙、做诗序,“凡五七言律诗二百有五十章”[1]489。《西昆酬唱集》是西昆体诗人诗歌风貌的集中展现。北宋初期,典丽、精工的西昆体,“轻俗”的白体,宁静淡远的晚唐体,三体争辉,一并构成了宋初诗坛的主流风貌。《西昆酬唱集》及西昆体诗人个人诗集中所树立的雅正雍容的诗歌样式也引领了其时诗歌创作的又一风尚。研究《西昆酬唱集》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把握北宋初期诗坛的特点与风貌。笔者将从《西昆酬唱集》产生的背景出发,探讨西昆体诗人选择李商隐为追摹对象的成因以及《西昆酬唱集》于李商隐诗外开辟的新貌。
总的来说,《西昆酬唱集》产生的背景原因有二:一是受宋初的历史背景影响。这与宋初“崇文”的国策、皇帝的文学喜好以及文化活动的开展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二是受其时文学背景的影响,即西昆体是为革除晚唐、五代文风流弊应运而生的产物。
从历史背景来看,宋人范浚认为五代完结的原因是:“大抵五代之所以取天下者,皆以兵。兵权所在,则随以兴;兵权所去,则随以亡。”[2]71为巩固封建王朝的统治,扭转唐末因重武轻文而致战乱频发的动荡局面,宋太祖决定削弱武官势力,采取“崇文抑武”的国策,倡导“宰相须用读书人”的政治新理念,优待文人、抑制武功,以安邦定国。除政治因素外,皇帝的个人喜好对文学发展也极具促进作用。《中山诗话》记:“太宗好文,每进士及第,赐闻喜宴,常作诗赐之,累朝以为故事。”[3]284文官政治的提出与皇帝的重文喜好在某种程度上使崇文尚学观念快速萌生并得到普及。《宋史·文苑传序》记载,宋太祖开国“首用文吏而夺武臣之权,宋之尚文,端本乎此”[4]12997。宋初,通过科举取士选拔人才,国家得到了一批才学之士。随后,为加强文化建设,也为转移文臣对政治权力的把控,宋代统治者开展了藏书机构的修建活动与一系列的图书编纂活动,如宋太祖修三馆、建崇文院、设秘阁,《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太平广记》这三部大型类书也都是在宋太祖时期开始编纂。与《西昆酬唱集》关系最密切的史学类书《册府元龟》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六年(1013)完成。因此,馆阁的建立使西昆体诗人的相识成为可能,奉旨编纂《册府元龟》为其聚集唱和提供了机会,还为《西昆酬唱集》的创作提供了“历览遗编,研味前作,挹其芳润”[1]489的条件。统治者的倡导、文官政治的确立、文化政策的推行、尚学风气的形成、馆阁的重修与建设、类书的编纂活动等,都成为催生《西昆酬唱集》的重要因素。
西昆体诗人的创作目的是革除晚唐、五代文风的流弊。在西昆体出现以前,风靡诗坛的分别为白体与晚唐体。《蔡宽夫诗话》所云“士大夫皆宗白乐天诗”[5]398,即明确指出白体诗派的主要宗法对象是白居易。白体诗派多学习元稹、白居易、刘禹锡互相唱和的近体诗,承继“元轻白俗”的浅切文风。然行至后期,以李昉、徐铉、王禹偁为代表的白体诗人因过于追求诗歌的平易性与通俗化,致使诗歌过于浅俗平庸,此成一弊。宋人把以孟郊、贾岛、姚合为宗,多继承贾岛与姚合苦吟精神的诗人称为晚唐体诗人,代表人物有林逋、寇准、九僧等。宋僧文莹《湘山野录》称晚唐体盟主寇准“富贵之时所作诗皆凄楚愁怨”[6]8。欧阳修称九僧诗歌内容“区区于风云草木之类,为许洞所困者也”[7]270。程千帆、吴新雷在《两宋文学史》中评九僧诗歌“诗境极其狭窄”[8]13。可见,晚唐体诗人学习苦吟精神的主动性较高,但因过于追求雕章琢句,导致诗歌因词害意、内容空泛,最终使诗风呈现出枯寂的风貌,此又成一弊。
西昆体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其时诗风流弊。《云泉诗》言:“宋承五代之后,其诗数变。一变而西昆。”[9]737朱庭珍说:“晚唐衰极,五代诗亡,几扫地尽。宋人出而矫之,杨刘唱和,宗法玉溪,台阁从风,号西昆体。”[10]4由此可知,西昆体诗人的聚集与《西昆酬唱集》的诞生对宋初文学发展,尤其是诗学发展来说影响较大。
西昆体诗人创作诗歌时对多位诗人都有学习与效仿,但主要宗法对象是李商隐。如推崇西昆体的清人冯武,其《西昆酬唱集序》云:“自宋以来,试士易制试各一途,遂将李唐一代制作四分五裂。……以李玉溪为宗,而佐之以温飞卿,曹唐罗邺。若钱思公、杨大年诸公,一以细润清丽为贵,谓之‘西昆体’。”[11]489又如四库馆臣在《西昆酬唱集提要》中明确指出集中诗歌“宗法唐李商隐,词取妍华而不乏兴象”[12]487-488。朱弁说:“义山亦自觉,故别立门户成一家。后人挹其余波,号‘西昆体’。”[13]26刘克庄称:“国初诗人,如潘阆、魏野,规规晚唐格调,寸步不敢走作。杨刘则又专为昆体,故优人有寻扯义山之诮。”[14]478就前人所言来看,似乎是西昆体诗人先确立李商隐为追摹对象,而后形成了西昆体诗风,他们认为这是西昆体诗人学习李商隐诗歌的结果。笔者认为恰恰相反,西昆体诗人应是先明确了自己对诗歌的种种诉求,依照诉求,历览前人诗作之后,才认定晚唐诗人李商隐的诗风、诗貌符合他们的创作要求,适合成为师法的对象,因此才学习李商隐的诗歌,新辟西昆体诗。
从西昆体诗人的身份来看,他们大多是新朝进士、馆阁词臣,常出任知贡举、主文衡。这种文臣兼学者的二元身份决定了他们必定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和扎实的文学根基。反过来说,他们身上的才学基础是文臣兼学者的身份得以确立的前提。在史书记载中,对西昆体诗人传记的书写也多突出其学识修养。如《宋史·列传第六十四·杨亿晁迥刘筠薛映》中对杨亿生平的记述,是以展现其才学为主线的:
能言,母以小经口授,随即成诵。七岁,能属文,对客谈论,有老成风。雍熙初,年十一,太宗闻其名,诏江南转运使张去华就试词艺,送阙下。连三日得对,试诗赋五篇,下笔立成。太宗深加赏异,命内侍都知王仁睿送至中书,又赋诗一章,宰相惊其俊异,削章为贺。翌日,下制曰:“汝方髫龀,不由师训,精爽神助,文字生知。越景绝尘,一日千里,予有望于汝也。”即授秘书省正字,特赐袍笏。……真宗在京府,徽之为首僚,邸中书疏,悉亿草定。即位初,超拜左正言。诏钱若水修《太宗实录》,奏亿参预,凡八十卷,而亿独草五十六卷。……会修《册府元龟》,亿与王钦若同总其事。其序次体制,皆亿所定,群僚分撰篇序,诏经亿窜定方用之。三年,召为翰林学士,又同修国史,凡变例多出亿手。……亿天性颖悟,自幼及终,不离翰墨。文格雄健,才思敏捷,略不凝滞,对客谈笑,挥翰不辍。精密有规裁,善细字起草,一幅数千言,不加点窜,当时学者,翕然宗之。而博览强记,尤长典章制度,时多取正。……手集当世之述作,为《笔苑时文录》数十篇。……留心释典禅观之学,所著《括苍》《武夷》《颍阴韩城》《退居》《汝阳》《蓬山》《冠鳌》等集、《内外制》、《刀笔》,共一百九十四卷。[4]10079-10083
从传记中可看出,杨亿在文学、诗学、宗教等方面的才能与成就,及其由此奠定的深厚学养和文化素质。
西昆体的另一主要人物刘筠的传记也突显其德才兼备的特点。杨亿在为《西昆酬唱集》所作序言中,开篇便称颂钱惟演、刘筠的文才风雅:“时今紫微钱君希圣,秘阁刘君子仪并负懿文,尤精雅道,雕章丽句,脍炙人口。”[1]489《宋史·列传第六十四·杨亿晁迥刘筠薛映》中对刘筠的记载与评价:
会诏知制诰杨亿试选人校太清楼书,擢筠第一,以大理评事为秘阁校理。……筠预修图经及《册府元龟》,推为精敏。真宗将祀汾脽,屡得嘉雪,召筠及监察御史陈从易崇和殿赋歌诗,帝数称善。车驾西巡,又命筠纂土训。是时四方献符瑞,天子方兴礼文之事,筠数上赋颂。及《册府元龟》成,进左正言、直史馆、修起居注。……筠,景德以来,居文翰之选,其文辞善对偶,尤工为诗。初为杨亿所识拔,后遂与齐名,时号“杨刘”。凡三入禁林,又三典贡部,以策论升降天下士,自筠始。……著《册府应言》、《荣遇》、《禁林》、《肥川》、《中司》、《汝阴》、《三入玉堂》凡七集。[4]10088-10089
从刘筠诗赋能获得当时文坛领袖杨亿和皇帝的交口称赞一事以及刘筠修图经、纂土训、编《册府元龟》获得的突出成绩,不难看出刘筠出类拔萃、名动仕林的文学才华。
西昆体诗人都有很高的文化修养、深厚的学术根基和横溢独绝的文学才华。他们用“历览遗编,研味前作,挹其芳润,发于希慕”[1]489的方法创作诗歌,希望通过诗歌中丰富的词藻与典故体现其学识素养。
杨亿、刘筠等西昆体诗人科场折桂的经历说明他们经受了科场锤炼,能够适应以诗赋为主的进士科考试。北宋时期,进士考试对诗赋有更为严苛的格律要求,对诗歌的典丽、工稳更为注重。杨亿、刘筠等人能取得佳绩,必是深谙并圆熟于工雅诗歌的写作方法。杨亿在殿试时,便赢得了“词体优赡,粲然可观”[15]60的赞誉。刘筠在选拔校太清楼书的考试中被杨亿擢为第一,原因即刘筠“德茂温良,词标典丽”[16]606。由此可见,科考诗赋的格律规范影响了文坛创作的审美取向,尤其是对于有着深厚科场习气和深刻科考烙印的西昆体诗人来说,他们更加看重诗歌语言的典丽美。
文臣的身份或多或少地影响着西昆体诗人对诗歌功能的认识和理解。西昆体诗人将诗歌视为体现承平时代气象,反映君主功绩的重要文学载体。杨亿在《温州聂从事云堂集序》中论述道:
若乃《国风》之作,骚人之辞,风刺之所生,忧思之所积,犹防决川泄,流荡而忘返,弦急柱促,掩抑而不平。今观聂君之诗,恬愉优柔,无有怨谤,吟咏情性,宣导王泽,其所谓越《风》《骚》而追二雅,若西汉《中和》《乐职》之作者乎。[16]426
杨亿认为《国风》《离骚》那类充满讽刺忧思的作品,是个人感情没有受到理性节制、荡而不返的结果,是有违诗道的。因而,西昆体诗人试图用一种“雄文博学”的新诗来表现王朝的“升平格力”。从《西昆酬唱集》中,可以看出诗人为创作此种博赡诗歌所付出的努力。
西昆体诗人的文学创作动机,一定程度上源于官僚文人对王朝文化建设的担当意识。他们希望通过自身的努力一洗晚唐体与宋初白体的流弊,展现诗歌文化的新风貌。杨亿在谈到词臣的作用时说:“春官宗伯鲁诸生,翰苑纶闱占大名。一代典谟资润色,满朝文物仰悬衡。”[16]369在杨亿看来,文臣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为新王朝的文化建设引领新方向。这就要求包括杨亿等人在内的新一代馆阁文人的文风要反映时代潮流,满足统治者的期望,体现朝廷意识,引导文化走向。杨亿编纂诗集时,将《受诏修书述怀感事三十韵》列在开篇这一举动,便是证明。此外,杨亿还在《谢太仆钱少卿启》中明确提到文风与时代的关系:“窃以述作之妙谓之圣明,赋颂之兴本乎风化。其有沿袭或异,步骤不同。”[16]588杨亿认为文学风格与时代的变化密切相关,不同的时代背景造就不同的精神面貌,在此精神面貌孕育下的文学作品,会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时代的外在风尚和内在诉求。在以杨亿为首的馆阁文人看来,生活在开国新朝,文学要呈现的是“期有以润色帝载,与三代同风”[16]440的盛世精神。杨亿在《温州聂从事云堂集序》中对作品的评价,也可见此要求:“恬愉优柔,无有怨谤,吟咏性情,宣导王泽,其所谓越《风》《骚》而追二雅。”[16]426因此,西昆体诗人把“雅颂”作为新文学风格的要旨,用来指导《西昆酬唱集》的创作,用典丽、博雅的诗歌作品涤荡五代以来卑弱柔靡的风气,为宋初诗坛注入了新鲜血液。
西昆体诗人期望用气势宏大、辞藻丰赡的诗歌弘扬时代气息,而李商隐的诗歌正是以典丽华雅、词旨渊博、和缓不迫为特征,这正好符合西昆体诗人的要求,因而,李商隐成为西昆体诗人的主要效法对象。
因西昆体诗人有意学习李商隐、效仿李商隐,北宋僧人惠洪竟将李商隐与西昆体诗人混同起来。《冷斋夜话》提道:“诗到李义山,谓之文章一厄,以其用事僻涩,时称西昆体。”[17]253严羽在《沧浪诗话·诗体》中也提道:“西昆体即李商隐体,然兼温庭筠及本朝杨、刘诸公而名之也。”[18]52惠洪与严羽的表述有失严谨,虽然《西昆酬唱集》中部分题材内容效仿了李商隐的诗歌,但不能否认的是有些题材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也为当时的环境所影响,尤其是咏史诗、咏怀诗。“《西昆集》有约30首咏史诗,主要跟杨、刘诸人当时正在为国家编《册府元龟》(原名《历代君臣事迹》)有关”[19]。《册府元龟》作为一部史学类书,宋真宗在序言中写道:“粤自正统,至于闰位,君臣善迹,邦家美政,礼乐沿革,法令宽猛,官师论议,多士名行,靡不具载,用存典刑。”[20]455本着这样的修史目的,杨亿等人博览史料,而在此时进行的唱和活动,是诗人对所见史料的一番述怀。因此,笔者认为,《西昆酬唱集》中30余首的咏史诗歌,并不是单纯效仿李商隐诗歌而创作的。此外,《西昆酬唱集》中还存在着一定数量的友情诗。馆阁文人因为编纂《册府元龟》的工作,有了朝夕相处的机会,所以友情诗的创作顺理成章。
综上可知,西昆体诗人不是一味抄袭李商隐,不是因李商隐创作的诗歌题材中囊括咏史诗、咏怀诗、友情诗等题材,西昆体诗人就一味照搬这些诗歌题材,而是在多种因素影响下,西昆体诗人创作了相似题材与相似内容的诗歌。不能忽视的是,西昆体诗人虽在整体上学习李商隐,但西昆体终成一派特色,风靡数年,也源于西昆体诗人对李商隐诗歌的创变。
西昆体诗人对李商隐的继承,首先体现在对李商隐诗题的沿用与诗歌内容的承袭上。二者同题诗歌有:《南朝》,杨亿、钱惟演、刘筠、李宗谔各1首,共4首。《槿花》,刘筠、杨亿、刘骘、钱惟演各1首,共4首。《公子》,杨亿、刘筠、钱惟演各1首,共3首。《夜意》,钱惟演1首。《无题三首》,杨亿、钱惟演、刘筠各3首,共9首。《荷花》,共15首①。《泪二首》,杨亿、钱惟演、刘筠各2首,共6首。《七夕》,杨亿、刘筠、钱惟演各1首,共3首。《宋玉》,杨亿、刘筠、钱惟演各1首,共3首。《无题》,杨亿、钱惟演各1首,共2首。《霜月》,钱惟演、杨亿、刘筠、李维各1首,共4首。《即目》,杨亿、刘筠各1首,共2首。《无题二首》,杨亿、刘筠各2首,共4首。《属疾》,杨亿、晁迥、崔遵度、刘筠各1首,共4首。
在《西昆酬唱集》70个诗题中,与李商隐诗题完全相同的有14个,诗作达64首,占全集的25.6%,从数量上看,占有一定的比重。诗题是诗歌主题内容的凝练,“它不但成为诗歌的眉目,而且起了一种对于诗歌内容加以说明、制约和规定的特有的重要作用”[21]85。所以,诗题的高度相似说明西昆体诗人同李商隐诗歌内容的相似,从侧面点明西昆体诗人对李商隐诗歌内容有所仿效。
以《荷花》一题为例。李商隐《荷花》:“都无色可并,不奈此香何。瑶席乘凉设,金羁落晚过。回衾灯照绮,渡袜水沾罗。预想前秋别,离居梦棹歌。”[22]9刘筠、杨亿、钱惟演、丁谓均以《荷花》为题各作1首,共4首。其中,当属刘筠《荷花》一诗与李商隐诗歌内容最为相似:“水国开良宴,霞天湛晚晖。凌波宓妃至,荡桨莫愁归。妆浅休啼脸,香清愿袭衣。即时闻鼓瑟,他日问支机。绣骑翩翩过,珍禽两两飞。牢收交甫佩,莫遣此心违。”[23]123-124
二人均将美人比作莲花,李商隐诗开篇就写:“都无色可并,不奈此香何。”刘筠诗称:“妆浅休啼脸,香清愿袭衣。”以莲花的香雅喻佳人的娇美。二人都写到了宓妃这一神女形象,李商隐诗:“回衾灯照绮,渡袜水沾罗。”刘筠诗:“凌波宓妃至,荡桨莫愁归。”两首诗都在夜色下渲染有情人的离情,用曹植与洛神的离别比喻自己与美人的分别。
在相似度上,虽然杨亿、钱惟演、丁谓的诗句不如刘筠与李商隐诗句相似度高,但就诗歌内容来说,三人诗歌的内容与李商隐诗歌的内容相似,都把美女喻为荷花;就诗歌所表达的情感来说,都写因远别佳人而产生的缱绻离愁。可见,诗题对诗歌内容是有影响的,西昆体诗人既学习了李商隐的诗题又效仿了他的诗歌内容。
在《西昆酬唱集》中,与《荷花》占同样比重的是无题诗。无题诗是李商隐的独创。眼光独到的西昆体诗人在学习李商隐诗歌时,对这一诗题有着自觉承袭意识。《西昆酬唱集》中,《无题三首》《无题》《无题二首》共15首。李商隐以《无题》命名的诗共19首,除去“万里风波一叶舟”[22]404-405(《无题》)写自身渴望被引荐、远归思乡的内容外,其余的都以爱情为主题,且多写爱情悲剧。《西昆酬唱集》中的15首无题诗都以爱情为主题,诗歌内容与李商隐无题诗相似,多写闺情怨愫。比如,李商隐写别离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无题》)[22]95,刘筠写离别是“满目离愁频驻马,一春幽梦祇惊鸦”(《无题二首》其一)[23]233。二人都写有情人难舍难别,李商隐借残花表述浓浓伤情,刘筠借频驻马写与情人的难舍难分。李商隐写相思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四首》其二)[22]98,杨亿“湘水东流何日竭,烟篁千古见啼痕”(《无题三首》其二)[23]116借湘水岸边相思宫的典故,暗言相思之情。女子许久未见心上人而懒倦装扮,在李商隐笔下是“为问翠钗钗上凤,不知香颈为谁回”(《无题二首》其一)[22]25,在钱惟演诗中是“啼妆不治金翘暗,肠断温郎玉照台”(《无题三首》其三)[23]119-120,两人都委婉地表达了女子只愿“为悦己者容”的诗意,都用细腻的笔触来写闺中情愫。由此而知,西昆体诗人不仅关注到无题诗题目的独特性,还注意到无题诗写爱情、言闺情的内容侧重。
李商隐“词取妍华”的诗歌语言既能呈现开国的升平气象,又符合洗濯诗坛流弊的要求,还能在馆阁文人同题唱和时彰显才学,西昆体诗人对李商隐诗歌这一特点有明确的认识。所以,西昆体“组织华丽,盖一变晚唐诗体、香山诗体而效李义山,自杨文公、刘子仪始”[24]66。
在用字、用词上,李商隐诗中多用金字、玉字,如:金羁、金盆、金茎、金花、白玉台、玉连环等,就连军帐也称为玉帐。除金、玉二字反复使用外,李商隐还用典丽的语言描摹物象,如把盘子称水晶盘、屏风称云屏、船称画舸、首饰称金蝉或钗茸翡翠、鱼称为锦鳞、鸟称为绣羽、酒称为云浆,等等。西昆体诗人沿袭李商隐华美典丽的语言风格,“凡‘昆体’,必于一物之上,入故事、人名、年代及金玉锦绣等以实之”[24]418,精巧华美的物品在诗歌中反复出现。如金莲、金铺、金闼、金瓶、金掌、金芝、金茎、金貂、玉树、玉寿、玉露、玉瓮、玉宇、玉书、玉奁等,再如诗中写墙壁是麝壁、盘是雕盘、宫殿称为银阙、楼阁称为画楼、珠宝称为明珠百琲、树木称作珠树等。
西昆体诗歌典丽语言的形成还与西昆体诗人学习李商隐用典绵密的做诗方法有关。如金莲、麝壁,典出《南史》卷五《齐本纪下·废帝东昏侯纪》:“又凿金为莲华以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也。’涂壁皆以麝香,锦幔珠帘,穷极绮丽。”[25]154珠树,典出《山海经·海经新释》卷一《海外南经·三株树》:“三株树在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一曰其为树若彗。”[26]192明珠百琲,典出《拾遗记》卷九:“崇常择美容姿相类者十人,装饰衣服大小一等……又屑沉水之香,如尘末,布象床上,使所爱者践之,无迹者赐以真珠百琲,有迹者节其饮食,令身轻弱。”[27]214-215对比二者诗歌可见,西昆体诗歌用典比李商隐化典入诗的频率更高,用典更绵密。以同题诗《泪》相比易显区别,先看李商隐的《泪》: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22]447
李商隐诗歌四联,首联借“永巷”写怨泪,以“离情”二字引出下文的别泪,奠定了全诗因别离而生悲情的诗歌基调,颔联用斑竹、堕泪碑典故,言说离情已至摧心剖肝的程度,颈联用明妃入塞的历史故事、四面楚歌的典故,大力渲染离别的苦情,尾联借“灞水桥”诉说送别的伤情。从用典用事来看,李商隐所选典故、史实不但与题目相合,而且能深化悲情,推动情感达到高潮。再看杨亿所作的《泪二首》:
锦字梭停掩夜机,白头吟苦怨新知。谁闻陇水回肠后,更听巴猿拭袂时。汉殿微凉金屋闭,魏宫清晓玉壶欹。多情不待悲秋气,只是伤春鬓已丝。
寒风易水已成悲,亡国何人见黍离。枉是荆王疑美璞,更令杨子怨多歧。胡笳暮应三挝鼓,楚舞春临百子池。未抵索居愁翠被,圆荷清晓露淋漓。[23]139-141
杨亿的两首诗中引典用事广泛,如锦字梭、白头吟、金屋藏娇、灵芸泣血、寒风易水、黍离之悲、卞和献璧、歧路亡羊、胡笳十八拍、渔阳三挝鼓、楚王好细腰等。此外,杨亿还化用文句入诗,如《泪二首》其一中“陇水回肠”“巴猿拭袂”即取用《辛氏三秦记》、汉乐府《陇头歌辞》与《水经·江水注》中陇水呜咽、巴猿哀绝之意;《泪二首》其二中“索居”取《礼记·檀弓》子夏离群索居之意;末句化用杜甫诗“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28]293以及“元气淋漓障犹湿”[28]115写成“圆荷清晓露淋漓”[23]141一句。杨亿《泪二首》征引广泛,史学著作、地理学著作、文学著作均有涉及,这足以彰显其才学广博,但因事典、语典堆砌过多,削弱了诗歌情感表达的力度,使诗歌成为典故堆砌的载体。
李商隐创作《泪》时,虽然在每联都用典,但未到杨亿句句用典的程度。通过对“泪诗”的对比可见,西昆体诗人较李商隐来说,更钟情于使事、用典、化用诗句来创作诗歌,这成为西昆体诗歌后来走向衰微的原因之一。西昆体诗人单纯模仿李商隐诗歌用典绵密的特点,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诗歌传达情蕴的作用,形成了一味追寻用典更深、更密的固化思维,导致诗韵匮乏、诗歌创作缺乏自立精神、创作模式僵化,而为后人诟病。
从诗体类型来看,《西昆酬唱集》存诗250首,全为近体诗,其中七律最多,有145首,占全集58%;次为七绝29首,占全集约11.6%。李商隐存诗594首,近体诗共550首,占比约92.6%。近体诗中七绝最多,共199首,占比约36.1%;次为七律121首,占比约22%。从以上数据看,李商隐作近体诗虽多,也未达到《西昆酬唱集》全为近体诗的地步。究其原因,与西昆体诗人承袭李商隐对沈佺期、宋之问诗歌约法的认同有关,也与李商隐对杜甫诗歌的学习有一定的关联。
沈佺期、宋之问对诗歌约法在《新唐书》中有明确记载:“及之问,沈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29]5751李商隐在《漫成五章》其一中就对沈佺期、宋之问诗歌约法为诗歌带来增益效果的称赞:“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当时自谓宗法妙,今日唯观对属能。”[22]458李商隐对沈佺期、宋之问二人所倡导的声律、对偶是较为推崇的。诗歌发展到宋初,宗法李商隐的西昆体诗人因时代影响,对诗歌创作的规约更为重视,其创作全为近体诗即证明。此外,“失救比例”的高低能体现出诗人对格律的追求是否严谨。储泰松认为:“失救比例最高的是李商隐,唐彦谦次之,再次是西昆体与温庭筠,出现最低的是韦庄。”[30]西昆体诗人较李商隐来说,更加遵从沈佺期与宋之问规约的格律形式,诗歌创作较李商隐更加严谨。
西昆体诗人大力创作七律诗也与李商隐学习杜甫有关,具体表现为《西昆酬唱集》中七律诗数量多、且诗句对仗精工。王力指出:“对仗,指的是出句和对句的词义成为对偶……就是名词对名词,代词对代词,形容词对形容词,动词对动词,副词对副词。”[31]83在《中山诗话》中,刘攽非常赞赏杨亿《汉武》中的“力通青海求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待诏先生齿编贝,那教索米向长安”[23]43。其中“力通”对“死讳”为动词相对,“青海”对“文成”是名词相对,“求龙种”对“食马肝”中“求”与“食”是动词相对,“龙种”与“马肝”是名词相对。欧阳修非常欣赏刘筠《馆中新蝉》中的“风来玉宇乌先转,露下金茎鹤未知”[23]53。这两句诗不但辞藻华丽,且诗句对仗,“风”对“露”、“玉宇”对“金茎”、“乌”对“鹤”都是名词相对,“先转”对“未知”是动词相对,对仗工稳,格律严整。
从意境创变来看,“不乏兴象”[12]488的评价是对西昆体诗人意境营造能力的认可。西昆体诗人另开新境的主要表现是过滤了李商隐无题诗中的哀伤情绪,减少了李商隐爱情诗中的忧郁情伤的描写,弱化了李商隐咏史抒怀诗中的沉闷压抑的感受,降低了凄美意境呈现的比例,多在诗中营造骨力之境、空广之境。西昆体诗人把对内心世界的关注转变为对外在生活的关注,将李商隐无题诗中女性化的舒缓温婉转变为新朝文官从容平和的姿态。《西昆酬唱集》中的骨力之境,主要表现在一些诗联上。如刘筠的“夏鼎几迁空象物,秦桥未就已沉波”(《汉武》)[23]45,将历史的沧桑、变换与广袤的空间凝结压缩在“夏鼎”“秦桥”两个物象上;以“几迁”的频发性对比“未就”的进行性,体现对历史变化的深刻感悟。又如刘骘的“骥老未甘秋伏枥,剑闲犹觉夜冲星”(《旧将》)[23]77,则是以老骥、闲剑所产生的衰疲感和不甘伏枥、剑气冲星所产生的昂扬感所形成的强烈对比来彰显武将的忠勇刚正,诗句读来,有硬朗刚健之气势。《西昆酬唱集》诗作所表达的空广之境,在杨亿《夕阳》一诗中得到体现:
夕籁起汀葭,秋空送目赊。绿芜平度鸟,红树远连霞。水阔迷归棹,风清咽迥笳。高楼未成下,天际玉钩斜。[23]183
诗中将“空”“平”“远”“阔”“迥”表述空间广阔性的词语,连用于诗歌前五句中,突显空间的开阔感。“红树远连霞”“风清咽迥笳”两句将水天相融,进一步描写了空间的无际辽远。同样以夕阳为背景,杨亿的《夕阳》与王维的《使至塞上》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32]146的苍茫辽阔的意境虽无法相比,但作为深受李商隐绵密精致诗风影响的西昆体诗人来说,能稀释夕阳这一暗含悲伤、哀愁的意境,强化空间的辽阔,已属难能可贵。
《西昆酬唱集》随历史和文学的发展应运而生,是宋初西昆体诗人的作品集,代表了西昆体诗人的诗学成就。西昆体诗人以李商隐为宗。因李商隐的诗风符合新朝文化建设的诉求,又能达到纠正晚唐、五代诗歌辞义芜鄙的目的,所以,西昆体诗人选择效法李商隐进行诗歌创作。同时,《西昆酬唱集》中的诗歌承袭李商隐诗歌雍和典雅的诗歌风貌,又富新变,是一种带有明确目的性的选择,这是西昆体诗人为适应时代需求进行的创变。《西昆酬唱集》中的诗歌在艺术上存在一些缺陷,不少文人认为《西昆酬唱集》是馆阁文人游戏消遣的产物,是承平粉饰的功利性作品,但西昆体诗歌一出,便风靡宋初诗坛、推动宋初诗学前进的事实是不可否认的。
注 释:
① 因《荷花》4首、《再赋》4首、《再赋七言》3首、《又赠一绝》4首,均缘《荷花》一题而作,所以可视为同题诗歌,共15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