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维《辋川集》诗歌的艺术特色

2021-12-29 00:03侯守峰
漯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观照王维景物

侯守峰,白 崇

(1.佛山市顺德区中等专业学校,广东 佛山 528300;2.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东 广州 510665)

《辋川集》是王维与友人裴迪赋诗唱和的诗集,主题为赋咏辋川山谷的二十个景点,即事命题,即景而咏,共得四十篇。王维的二十首五言绝句在艺术成就上较裴迪所作更胜一筹,在其后期的山水诗作中也有重要的地位。明代胡应麟《诗薮》云:“右丞辋川诸作,却是自出机轴,名言两忘,色相俱泯。”[1]115评价甚高,亦可见《辋川集》二十首在王维诗歌中的重要地位及其别具一格的艺术特色。

一、自然而然、飘逸萧散的物象与人像

皎然在《诗式》中说:“夫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2]53这说明一首诗的总体风格取决于创作主体所选取的意象。王维《辋川集》二十首诗呈现出自然而然、飘逸空灵的特色,这不仅仅与他身处辋川别业的地理位置有关,而且与他钟情山水的审美偏好有关。综观王维《辋川集》中的诗歌,主要有以下两类意象组成:以山、水、云、鸟为代表的自然意象群和以樵夫、浣女为代表的人物意象群。这些意象集中展现了诗人任情自然,追求自由、清逸境界的心理祈向。

(一)自然真实的物象

刘勰云:“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3]556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引发作者的诗情,成为诗人创作灵感的源泉。辋川山水的自然之景是真实可感的物象,也是引起诗人情思之物,因此在诗人的观照中生发出无穷无尽的趣味。王维《辋川集》中的二十首五言诗突出这种自然之趣,诗人将自然景物直接罗列在诗句中,由此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艺术效果,同时也在这些自然景物中寄寓审美追求和价值取向。“飞鸟”“青苔”“白云”“芙蓉”“明月”等都是常见的自然之景,对这些客观物象的白描能够直接唤起人们对山水田园生活的回忆或想象。这些意象本身寄托了诗人主观情思的情感载体,离开了这些感性形式材料,诗歌意境的生成只是空中楼阁。王维精心挑选了富有代表性的自然意象,通过意象之间的叠加组合,传达出清新盎然的物态天趣。“秋山敛馀照,飞鸟逐前侣。”(《木兰柴》)[4]374“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白石滩》)[4]380“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宫槐陌》)[4]375一草一木,均逼真如绘。阅读王维《辋川集》诸诗,常常能感受到“如逢花开,如瞻岁新。幽人空山,过于采萍”的自然之美[5]48。试看《柳浪》一诗:“分行接绮树,倒影入清漪。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4]378这首诗咏柳,但全诗并未提到“柳”字,只是在碧波荡漾,柳枝映水的景色中展现出柳树的婀娜身姿。“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一句更是别出心裁,跳出前人咏柳多以离别之意的窠臼,同时也流露出诗人心情闲适愉悦,陶醉于自然美景的适意心态。王维笔下的景物,大多不出“青山卷白云”[4]377一类,但这些随处可见的景物,经由诗人的裁夺和组合,却能构成丰富而富有韵味的意境。在对山水景物的观照中,诗人以物观物,极力捕捉刹那间的自然意象。山川草木、虫鱼鸟兽,作为山水诗表现和吟咏的对象,在王维的观照中,被赋予了涵咏不尽的诗情,承载着诗人内心丰富的情感。

(二)飘逸萧散的人像

《辋川集》在描写自然之景以外,还突出表现了人物意象及其相关活动,为山水景物注入人的气息。王维《辋川集》组诗中的人物意象可以分为自己和他人,诗人作为自然景物的审美主体,在对自然的描绘中往往也会展现自己的行迹。自然之景,也是诗人身处之境,诗人对大自然的观照始终是一个动态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诗人或吟诵、或漫步、或静观、或远眺,此时的诗人是隐藏在诗句背后的审美主体,充当旁观者的角色,由此塑造出一个来去自由、飘逸淡定的人物形象。如《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4]381此诗前两句刻画出一个在月夜的竹林中弹琴兼长啸的隐者形象,而这个看似孤独寂寞实则安闲自得的人物形象与郁郁葱葱的密林、清冷的月光是相契合的,传达出一种悠远的情韵。“他人”则包括樵夫、相送的夫妻、浣纱少女等,他们或“暗入商山路”[4]373、或“当轩对樽酒”[4]376、或“浣纱明月下”[4]380,人的活动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成为诗人观照的对象,《白石滩》:“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4]380皎洁的月色映照着水中的白石和墨绿的水草,给人一种空灵、寂静之感。在这样的静景中,浣纱少女的出现为画面注入了活泼的生气,让人想见其欢声笑语和浣衣时的击打声,充满了浓郁的乡村生活气息。

如上所述,《辋川集》中的意象描写,以自然景物的白描为主,同时穿插着人的活动行迹。在对外物的观照中,诗人自觉地倾注主观情思,用心视境,使得山水景物浸润了人的思想,充满了物态天趣,人类的活动不仅没有破坏自然的宁静,反而为画面增添了活泼的生活气息。

二、多种形式相辅相成的语言艺术

王维在《辋川集》中综合运用了动静结合、虚实相生、通感、留白等多种形式的艺术表现手法,由此营造出一个生机勃勃、气韵生动的意境。苏东坡言:“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6]2209作为精通诗歌、音乐、绘画的艺术大师,王维创造性地将中国传统绘画中六法之一的“经营位置”运用于山水诗创作中,从绘画和音乐的角度表现自然界的声色变化,塑造出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三大艺术门类和多种形式的艺术手法相辅相成,共同创造出声画和谐而韵味丰富的审美想象空间。

(一)绘画美

主要表现为对自然景物色、态、光的精准把握。大自然的色彩对比、光线明暗及层次组合具有丰富多样的特征。《辋川集》中的诗歌往往通过语言的精准提炼与组合来表现自然景物的色、态、光等层次。如《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4]374这首诗着重描写诗人在傍晚时分漫步森林的所见所感,因为身处密林深处,故光线幽暗,在幽暗的环境中,夕阳的余晖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倾洒在阴冷的青苔上,成为整个画面唯一的光源,反衬树林的幽深。色调的对比则突出表现为夕阳余晖的暖色与深林青苔的冷色。整体画面从深绿、墨绿到明绿渐变过渡,这是阳光散射的结果,同时也进一步丰富了画面的色彩层次。“见、闻、入、照”四个动词贯穿全诗,“见”“闻”写诗人的“态”,“入”“照”写夕阳的“态”。诗人所见为空山,所闻即静寂,以人声写幽静。“入”与“照”作为一个动作幅度较小的动词,体现出夕阳余晖的穿透力及其对林间光线变化的影响。在这首诗歌中,诗人通过捕捉夕阳余晖下的一个森林场景,因声传神,以光敷色,在短短二十个字中穿插了对此情此景色、态、光的整体感知,艺术高超可见一斑。这些巧妙的语言组合艺术,丰富了诗歌画面的层次,增强了诗歌的艺术表现力,表现出“诗中有画”的审美特点。

(二)音乐美

主要表现为对天籁人语的传神描绘。《辋川集》中除了对山水景物进行静态形象刻画外,还突出描写了自然景物在运动变化中的各种音响,由此构成诗歌意境的音响背景。王维善于捕捉特定自然环境中的美妙音响,并运用精确生动的语言表达出来。如《栾家濑》一诗:“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4]378“飒飒”“浅浅”两个象声叠词,准确地描摹出冷冽的秋雨声与奔泻的流水声,白鹭受惊时扑翅起飞的声音为这个音韵和谐的画面增添了意外的灵动,共同构成一曲山涧流水的美妙乐音,画面和谐而富有动感。

除了对自然天籁的传神描绘,《辋川集》中还穿插描写了人们活动的声音,包括把酒言欢的谈笑声:“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临湖亭》)[4]376临水送别的箫声:“吹箫临极浦,日暮送夫君。”(《欹湖》)[4]377浣纱少女的洗衣声:“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白石滩》)[4]380独自弹琴的声音:“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竹里馆》)[4]381这些人为的声音非但没有破坏山林的宁静,反而因为远远传来了模糊朦胧的谈笑声、奏乐声,才为这苍茫的山水增添了一点灵动的生气,由此,一个充满生活情趣的艺术境界诞生了。宗白华说:“画家诗人却由于在自然现象里意识到音乐境界而使自然形象增加了深度。”[8]283王维清心澄虑,用心视境,以音乐家的锐耳捕捉山水之清音,“借音响使全诗宕出远神”[7],创造出声色交融而气韵生动的审美想象空间。

(三)构图美

诗人善于借助动静结合、虚实相生等手法来谋篇布局,巧设意境。《辋川集》中的诗歌注重意象之前的组合关系,即注重画面整体的秩序与布局。诗歌中的每一个意象都是独立的个体,分别指示着不同的画面,共同为圆融完满的诗歌意境服务,因此又具有互为补充渲染的特点,如《欹湖》:“吹箫临极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4]377开头两句将镜头聚焦在水边相送的诗人和友人身上,然后镜头逐渐拉长,由眼前的湖水延伸到远处的青山。在诗人的遥望与回旋婉转的箫声中,辋川的苍茫山水、迷蒙云雾,只剩下一个虚无缥缈的意境轮廓。诗中画面随着诗人情思的流转而转换,由近及远,由小到大,由局部到整体,意象错落有致,层次井然。小船、白云的“动”与青山、湖水的“静”相呼应,近处可观可感的湖水与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相衬托,一动一静,一实一虚,共同勾勒出一幅渺远的、空灵的日暮相送图。《辋川集》中的《临湖亭》《木兰柴》《栾家濑》《白石滩》同样充满了这种清新自然的布局之趣,在这些诗歌中,往往以局部的“动”写整体意境的“静”,实景与虚景相互生发,构图完整和谐。同时,这些巧妙的意象组合最终仍是为诗人主观情感的表达服务。意象出现的先后顺序,不仅体现了诗人所闻所见的先后顺序,也暗示了诗人情感的流动态势,呈现出情景交融的特点。

三、物我冥一、游心物外的哲理禅思

王维自幼深受禅宗思想的影响,以致其人生哲学和诗歌趣味都深深地打上了禅宗的烙印。在后期的山水诗创作中,王维常常以禅入诗,在诗歌中表现物我冥一、心神虚空的境界。

(一)俯仰自得的宇宙意识和生命情调

这种宇宙意识和生命情调表现为对时空转换过程中万物瞬息变化的怅然与领悟,如《华子冈》:“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岗,惆怅情何极。”[4]372在这辽远的、无边的秋色中,飞鸟来去无痕,更迭不断。诗人伫立远眺,由眼前秋景与飞鸟的变化联想到人类在辽远宇宙面前的无助与渺小,因而生发出“惆怅情何极”的怅然失落感,与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有一些相似之处,都是从眼前之景出发,去观照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辋川集》中的《孟城坳》《北垞》《欹湖》《木兰柴》等均表现出这种对浩渺时空的瞬间感悟,即万事万物皆在流动与变化的自然规律。但是,这样的怅然毕竟是短暂的,在神奇的永恒面前,诗人对宇宙生命的感慨转而为一种把握当下,追求“刹那即永恒”的心灵体悟,且看《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4]381诗人以淡然自得的心境观照芙蓉花,在芙蓉花的开落寂灭中感悟时间的流逝和万物的虚空,感受自然生命的自由舒展。花落虽是生命的流逝,但在这样的流逝中,新的生命诞生,由此形成一个回环往复的生命之“圆”。在对自然的观照中,诗人常常进入物我冥一的状态,通过对自然本真的把握与活跃生命的体悟来感受自身生命的律动和无为无碍的生命情志。

(二)因禅思哲、神驰物外的审美倾向

诗人营造出“空寂”“空无”“空灵”的诗歌意境,其山水诗多用“空”字,如“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孟城坳》)[4]372“檀栾映空曲,青翠漾涟漪。”(《斤竹岭》)[4]373“空山不见人”(《鹿柴》)[4]374,目之所及,皆是“空境”。“空境”源于王维的“空心”,即万物一体的洞见慧识,这也是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细品《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4]374“空山不见人”并非无人,而是诗人心境空寂,因此外物皆在心外。王维笔下的“空”不是外物的虚无,而是内心的虚静,即超越对外物和现实的执着而到达的无念、无执的虚空境界。宗白华说:“禅境借诗境表达出来。”[8]165王维将自己对于禅理的体悟,转化为一种深远玄妙的审美体验,并融汇在诗歌作品中,从而给人一种“超以象外,得其环中”[5]1的空灵玄远之感。在这样的意境中,读者的思维随着作者进入神思的境界,意境也由此产生。

李泽厚论王维诗歌中的禅意说道:“一切都是动的。非常平凡,非常写实,非常自然。但它所传达出来的意味,却是永恒的静,本体的静……自然多么美啊,它似乎与人世毫不相干,花开花落,鸟鸣春涧,然而就在这对自然的片刻直观中,你却感到了不朽者的存在。运动着时空景象似乎都只是为了呈现那不朽者……凝冻着的永恒。那不朽,那永恒似乎就在这自然风景之中,然而似乎又在这自然风景之外。”[9]王维以己心观照四方上下,在对自然的观照中把握生命的本质,从而到达禅宗中的“顿悟”境界。这些饱含深刻哲学智慧的佛法禅机为诗歌意境的生成注入了源源不断的生机活力,同时也营造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想象空间。

王维《辋川集》中的二十首五言诗是他静观山水,因心造境的性灵之作。首先,作为诗歌的中心意象,自然真实的物象与飘逸淡定的人象为诗歌奠定了基本的抒情格调,即空灵玄远而清新自然的风格特征;其次,王维综合运用动静结合、虚实相生、声色交融等多种形式的艺术表现手法,以此描绘出充满绘画美、音乐美和构图美的诗境;最后,在儒释道思想的影响下,诗人以禅理入诗,进一步丰富了诗歌的意蕴,创造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想象空间。王维《辋川集》组诗展现了他后期山水诗作的主要特点,其中的名篇如《鹿柴》《竹里馆》《辛夷坞》等更是流传千古,共同展现了王维隐居辋川别业时追求闲适,任情自然的审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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