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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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宗李世民是我国历史上一位杰出皇帝,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书论大家。在位期间,他采取一系列措施,弘扬王羲之书法,并亲自撰写《王羲之传论》,盛赞其书法艺术“尽善尽美”。由于他的提倡与极力推崇,奠定了王羲之在中国书史上“书圣”的地位,促使这一书学传统流传千年,历久弥新。近些年来,关于唐太宗推崇王羲之书风的研究很多,大多都将推崇之因归于太宗个人的书学好恶。实则不然,唐太宗推崇王羲之书风,首先考虑的是文化对政治统治的辅助功用,正如唐太宗本人所言:“朕所好者,唯尧、舜、周、孔之道,以为如鸟有翼,如鱼有水,失之则死,不可暂无耳”[1]422。唐太宗“万几之暇,游息艺文”,虽然与他个人的书学好恶有关,但从根本上讲是他“追踪百王之末,驰心千载之下”,实施其文化治国方略的重要体现。
《晋书·王羲之传》制曰:“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心慕手追,此人而已”[2]2108。唐太宗亲自为王羲之传赞,并认为王羲之的书法已经登峰造极,当然不仅仅源于他个人的审美趣味,更源于政治的需要。
陈寅恪先生曾说:“唐代之史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结束南北朝相承之旧局面,后期开启赵宋以降之新局面。关于政治社会经济者如此,关于文化学术者亦莫不如此。”[3]74陈先生指出,初唐文化趋势,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是承续前朝局面。自东晋以来,南方书学受“二王”书风影响颇深。梁武帝萧衍曾评价王羲之书法:“王羲之书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网,故历代宝之,永以为训。”[4]97唐太宗对王羲之书法“尽善尽美”的评价,也是对梁朝庾肩吾《书品》中“王工夫不及张,天然过之。天然不及钟,工夫过之”[5]论述的提炼。清代学者钱泳在他的作品《履园丛话·书学》中也提到,“有唐一代崇尚法书,观其结体用笔,亦承六朝旧习,非率更、永兴辈自为创格也。今六朝、唐碑具在,可以寻绎。”[6]89可见,对王羲之书风的推崇是承接六朝书风旧习,而并非唐太宗特立独行。当然,初唐艺文“百废俱兴”,南北朝的艺文发展又相对为繁盛,所以初唐书法借鉴东晋南朝实属必然。
《贞观政要·文史》中曾记载,唐太宗最欣赏右军书法的地方便是其不拘泥于古法,大胆重构,李嗣真在《书后品》中评论:“右军肇变古质,理不应减钟,故云或谓过之。”[7]163赵孟頫在定武《兰亭》后的题跋中载“始变魏晋书至右军为新体,《兰亭》者,新体之祖也。”王羲之“增损古法,裁成今体”的革新精神,恰是初唐社会发展急需的精神,也符合开国之君所需的治世精神。
初唐政局波谲云诡,唐武德九年,李世民通过“玄武门之变”登上了皇位,是为唐太宗,改年号为贞观。贞观十九年(645)十二月,李世民东征高丽失败后回到太原养病,在此期间,他在长孙无忌、萧瑀、杨师道、马周等人的陪同下重游晋祠。面对故景,难免触景生情,“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8]315。回首东征失败,同时也为鼓励自己和稳定军心,唐贞观二十年正月二十六日,唐太宗借祭祀唐侯之名,树碑立文,留下了《晋祠之铭并序》这篇集政治主张与书法艺术成就于一体的传世铭文。
《晋祠之铭并序》简称《晋祠铭》,原碑通高35.5米,宽12.2米,厚83厘米,至今耸立在晋祠贞观宝翰亭内。碑文1203字,通篇行书,劲秀挺拔,飞逸洒脱,骨格雄奇,刻工也很洗练,不失为一篇结构谨严、层次分明、境界高深、政论与抒情结合的骈体佳文,同时也开创了行书入碑的先河。《晋祠铭》碑文是唐太宗李世民临学王羲之墨迹的得意之作,虽书体效法圣教、兰亭笔法形态,但也融入了自己的艺术风格。其字如神鸟盘旋高飞,若龙和蛇互相缠绕,书法价值极高,倍受后人重视。另外,《晋祠铭》碑额“贞观廿年正月廿六日”九个大字,为现存唐代飞白体,也颇为珍贵。
这篇铭文的主题思想是通过拟人手法,从赞赏山明水秀的晋祠圣地与自然风景入手,歌颂宗周政治和唐叔初建晋国的史迹,宣扬李唐王朝文治武功和巩固其政权的政治主张,即“非亲无以隆基,非德无以启化”。碑文借太宗对晋祠庇护的感激来教化百姓感激李唐王朝,以此来证明自己统治的合法性,同时稳定东征失败的军心。碑文中,李世民表面上是盛赞晋祠风景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之所,感激唐叔虞庇护,展示自我书法技艺,其实质是宣扬“天人合一、君权神授”,传播“儒家仁德”,是想巧妙地将自己与神明有机结合起来,宣扬君权神授思想,教化百姓要“无言不酬,无德不报”,为“以唐代隋”合法性正本溯源。
东汉末年至隋建立,其间经历了近350年的大分裂。长期的杀伐征战,加之北方少数民族的不断内迁,不仅造成了南北区域社会文化割裂,也使得这一时期南北方社会主体和经济形态出现差异,进而促使南北方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大致上讲,南方主要以大地主经济所有制为主,士族阶级享有政治特权,并逐步形成政治壁垒,最终演变为门阀制度。北方地区则由于连年征战,各族建立了大小各异、强弱不均的国家,呈现出胡汉文化并存的文化特征。正是这种少数民族特征和中原汉文化并存的社会结构,使得南方与北方的社会体现出明显的差异。李唐的武力统一,打破了南北地域的界限,不仅为南北各种交流、融合提供了客观条件,同时,也为文化一统提供了可能。
李世民成长于各民族文化交融的中心地带——太原郡。隋朝末期,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隋大业十三年(617),李渊准备响应义军,举兵反隋,李世民专程前往太原晋祠,吊唁唐王叔虞,并祈祷唐侯保佑他们父子旗开得胜,问鼎中原。唐武德元年,李氏父子推翻了隋朝统治。因太原为其发迹之所,又是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叔虞所封之地——唐国所在地,遂定国号为“唐”。入唐以后,太原郡为五大都督府之一,在军事方面,太原郡的主要职责是镇守边疆;在政治方面,因这里汉夷杂居,所以,太原郡还同时肩负着管理、调和不同民族之间的矛盾关系的社会职能。李世民深知,在面对生产方式落后、宗教信仰各异的边疆外族时,单凭一味打压是不能长期缓解社会矛盾的,必须同时辅以怀柔策略,通过从文化上引导来安抚边民,才是治国之上策。这也与西周时山西地区唐王叔虞采用的“启以夏政,疆以戎索”方略相吻合。
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称:“大抵自唐以前,南北之界最甚;唐后则渐微。盖‘文学地理’,常随‘政治地理’为转移。自纵流之运河既通,两流域之形势,日相接近,天下益日趋于统一。而唐代君臣上下,复努力以联贯之。贞观之初,孔颖达、颜师古等奉诏撰《五经正义》,既已有折衷南北之意;祖孝孙之定乐,亦其一端也。文家之韩、柳,诗家之李、杜,皆生江、河两域之间,思起八代之衰,成一家之言。书家如欧、虞、褚、李、颜、柳之徒,亦皆包北碑南帖之长,独开生面。盖调和南北之功,以唐为最矣。”[9]214梁启超认为,国家形式上的统一,为国家文化的一统提供了客观基础。国家文化的统一,反过来也促进国家形式的统一。在这种政治统治和社会文化融合的大背景下,唐太宗在书学上借助有巨大影响力的王羲之,将书法由艺术审美范畴成功地纳入了国家治理的政策之中,并制定了一系列有关书法的文化制度,由此影响了李唐以来中国书法几千年的发展趋势,造就了中国书法史上空前的繁荣景象。
任何一种审美文化,都是同一阶层在相近的生存环境、文化资源和价值导向下,达成的文化自觉认同,是同一阶层的群体选择。统治者选择这种文化审美,也是对这一阶层的价值认同,进而成为对这一阶层的认同。魏晋至初唐,南方士族不仅是实际意义上的地区统治者,也是地区文化的领导者,进而主导了时代的文化潮流。南方士族价值观的代表,便是琅琊王家的王羲之。唐太宗书法“崇王”,就是利用这一书学思潮笼络士族阶层。一方面,唐太宗借助王羲之在东南文化圈的影响力,稳定南方政局。另一方面,南方士族为保护地方既得利益,也对中央政府的拉拢积极响应。
南方的世族也被称“士族”,是汉末至唐末社会政治生活中的中坚力量,占统治阶层的绝大多数。他们大都累世缨簪,公卿满门,如著名的王、庾、桓、谢和后来的吴姓世族。科举制度产生之前,察举制和九品中正制是选拔官员的主要制度。察举制与九品中正制,是指地方官员综合考察被选拔者家世和才德,确定品级后再向朝廷推荐任用的制度。在此制度下,累世缨簪的士族具有得天独厚的升迁条件,而处于社会底层的寒门子弟则机会渺茫,纵使自我才华闻达于当世,也必须借助乡里贤达的延誉,才可获得官府垂青。所以,在官员简拔过程中,人为因素日渐成为主要因素,被考察者的家世就显得越来越重要,而才德标准反遭忽视。地方士族长期把持乡里清议,操纵地方官吏选拔,发展到西晋,终于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阶级固化局面,影响绵延数百年。正是依靠这种制度,南方豪门望族建立了拱卫自身政治地位的壁垒,使这项原本为加强中央集权所设立的制度,逐步演变成了巩固地方门阀地位,削弱中央统治的政治藩篱。
门阀政治形成之后,士族直接垄断官员的选拔权,同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享有特权,进一步形成一种可以与中央相对抗的割据势力。同时,日渐强大的地方势力也引起了中央政府的忌惮,到了隋唐两朝,中央政府都在不遗余力地对南方大士族进行政治、经济上的限制和削弱。隋唐两代都在南方推行了均田制,摧毁了南方士族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同时中央政府也在政治上扶持庶族阶级崛起。为此,唐初便开始拓展擢拔人才的科举范围,逐步将招揽范围扩大到士、农、工、商等阶层,甚至小吏、宦官也可通过科举入仕。没有了政治枷锁的庶族阶层,挤压了原本完全属于士族的政治空间。面对庶族阶级在政治上的冲击,士族阶级也不得不想方设法阻断庶族上升空间,以求自保。
初唐的政治格局与前朝不同,李世民需要做的是将南北朝以来形成的不同文化价值整合统一。统治阶层的关陇集团原本聚集于北方边疆,胡汉杂居,文化上相对江南士族比较落后。李唐初定,唐太宗想要稳定政局,必须协调关陇集团与江南士族的阶级利益。推崇王羲之,意味着关陇集团对南方士族阶层的价值认同和地位认同。之后,唐太宗便开始任用有江南士族背景的官员入朝担任要职,如越州的虞世南、杭州褚遂良等。宋元之际的史学家胡三省对唐太宗重用江南士族的做法评价说:“唐太宗以武定祸乱,出入行间与之俱者,皆西北骁勇之士。至天下既定,精选弘文学士,日夕与之议论商榷者,皆东南儒生也。”[10]47用东南儒生类比唐太宗征战时贴身骁勇之士,也体现出此时江南士族阶级在唐太宗心中的地位。
李世民“崇王”书学体系继承了南朝旧局,通过展示自我书法技艺,宣扬“君权神授”的理念,借“崇王”之名,行怀柔策略和笼络南方士族之实。这是唐太宗借助文化功用,促进南北书法融合和社会融合进而达成其治国方略的一次成功实践,意义重大,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