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甜甜,易永谊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南洋华侨有千年的历史。自明代以来,每当中国本土陷于政局混乱与经济衰落之时,东南沿海百姓往往背井离乡,铤而走险,被迫出洋另谋生路,在南洋一带的海外之地谱写他们的苦难史、血泪史和创业史。尤其在晚清民国期间,华人的域外体验就是一个饱受西方殖民主义压迫的过程。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华人根据社会机制以及个体自身的谋生技能,会采取不同的移民策略来选择、适应不同的移民环境。单就文化方面而言,当移民所在的地区为殖民地时,华侨华人应当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措施,才能平衡自身的故国文化传统与殖民文化、当地文化的内在冲突,这三者之间关系一直都是研究者值得思考的问题。移居海外的华人势必会与多种异族文化碰撞与交流,所以对于有着域外体验的华人作家而言,域外书写中暗含了他们在异国他乡的发现与思考。
基于华语写作的共同文化传统,南洋华人文学一直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关系密切。对南洋华人文学的研究不仅可以窥见中国文化在南洋的传播,同样也能在社会经济史之外为考察南洋华侨历史提供新的阐释视角。整体而言,印度尼西亚在近代以来越来越成为南洋华人文学创作的重镇,黄东平就是当代印度尼西亚华人作家中取得成就较高的代表之一,著有被赞誉为“华侨史诗”的《侨歌》三部曲:《七洲洋外》《赤道线上》《烈日底下》。该三部曲以荷属东印度殖民地一个被华侨简称为“坷埠”的华侨市镇为故事发生地,小说叙述从20世纪20年代到60年代跨越近半个世纪的历史长度。《七洲洋外》是他著名的侨歌三部曲系列的第一部,作品中的主人公面临着各有差别的移民生态,并在此背景下追寻自己的域外梦想,而其追梦过程也为我们了解当时南洋华侨社会提供了历史依据。正如王德威提到:“历史小说呈现了一种新的似真写实面貌。这种类型的小说讲求细腻记述小说人物的内、外在经验,重新表达曾历经该历史事件的人物所感受到的冲击,以达成对过往时代个人身历其境的刻画效果。”[1]307因此,南洋华人文学从一个更为真实的诗学维度重构了一段华侨的离散历史。
相较其他场域而言,南洋虽然与中国本土有着深刻的渊源,但我们对南洋华人文学的了解似乎从民国时期后就止步了。南洋的文学书写堪称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中域外题材的一个重要开拓,具有难得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但学术界对其重视程度和研究投入却远远不够[2]。在此基础上,本文借由《七洲洋外》小说文本探讨以下问题:中国文学中的南洋具体指称何处,前人对其都进行过哪些想象或体验?华人怀揣着怎样的梦想前往南洋,在追梦过程中他们又是如何适应不同的移民生态环境和移民文化?黄东平书写不同阶层华人的南洋梦背后蕴含了什么样的写作动机,体现了哪些文化意义?所以,借助“流散文学”这一概念,我们或可摆脱以某个民族国家或某种文化为本位的思维定见,在一种相对性的视角中开展研究工作[3]31。
要谈论小说呈现出的南洋梦,首先要定义南洋一词。从历史的维度看,南洋的具体内涵历来说法不一。根据许云樵的说法,南洋指的是中国南部的海洋,但由于这个定义仍旧太模糊,他又进行了补充,认为南洋所指应该包括华侨所在的所有东南亚地区。此外,冯承钧、李长傅也都曾对南洋定义进行过梳理,在此不作赘述。本文采纳的是华人学者王赓武的观点:“南洋(Nan yang),南方的海洋(Southern Ocean)的字汇已被更近代化的新名词——东南亚所取代;但是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差异,在‘南洋’的字汇中所含的指示乃这个领域是经由海路——南中国海而抵达的。因此,这个范围特别关涉到东南亚沿海狭长的大陆地带,和菲律宾及印尼的众多岛屿的南洋华人。”[4]1以此可见,王赓武所谓的南洋辐射范围基本涵盖了整个东南亚地区,而将菲律宾和印尼这两处单独点出,也足以证明这两个地区在南洋华人社会的重要性。
相关地理概念的厘清有助于准确理解中国人的南洋书写问题。中国的南洋书写有较为深厚的历史渊源。明代马欢所著的《瀛涯胜览》对15世纪初的南洋诸国都做了详细的介绍,虽然该书的南洋书写更侧重纪实性,但其中涉及到各国风土人情时也体现出一定的文学色彩。清朝福建本土人陈伦炯著有《海国闻见录》,也对南洋海岛国家的现实情况作了说明,并发表了自己的看法。除了专门的著作之外,中国的南洋书写也散落在明清时期的奏章密函中。在18世纪以前,“中国观察南洋华人的立场曾过分断章取义”[4]71,究其原因是中国人对南洋地区的陌生且不重视的态度。
到了近现代,中国的南洋书写则经历了一个明显的转变。“南洋”从作家自身生存体验与社会生活实践的地理空间,上升为与国人命运息息相关的文化空间符号[2]。近现代以来,随着国家衰落、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中,此时来到南洋的中国作家,不自觉地在他们的作品中流露出对国家和民族未来的思考,比如黄遵宪、梁启超等人的南洋书写。此外,“中国现代作家的南洋书写反映了中国走向世界的现象,表达了中国现代作家在域外的中国欲望和反思。”[5]2民国时期文人魏觉钟在游记《南荒民族》中,将荷属巴布亚的土著民族视为未开化、野蛮的民族,体现了他对本国文明优越性的想象。徐志摩旅居南洋时的散文《浓得化不开》里,开篇就是“红”“烈”“热”“浓”这样的字眼,给读者展现的是一幅天气、颜色等都让人觉得浓艳逼人的南洋图画,主人公廉枫就在这样暧昧的情境里自然而然地展开了自己的情欲旅程。郁达夫自诩为“放逐者”出走南洋,为抗战救国奉献自己的力量之余,由于南洋“具有得天独厚的写作资源”[5]2,激发了他创作灵感,写出了一系列夹杂着家国愁绪的南洋游记。郁达夫对南洋文学的贡献不但是主编了《星洲日报》文艺副刊《晨星》《文艺周报》和《繁星》三种刊物,培养了一批华人作家,同时撰写如《槟城三宿记》《马六甲记游》等一系列的南洋游记作品[6]179。同样是对南洋的文学书写,在海外的华侨笔下则充满着更为复杂的情感,因为他们除了应对基本的生存困境之外,还要长期忍受在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多重困扰。南洋华侨的本地书写大都刊载在当地的报刊上,多是由不知名的文人创作而成,且艺术成就参差不齐,模仿中国本土名家作品的痕迹较为明显。
伴随着近现代以来中国向海外移民的热潮,南洋群岛也相近被美、荷等国家殖民,《七洲洋外》的故事就发生在荷属“东印度”大岛的一个小镇——坷埠。《七洲洋外》以华工吴阿贵、青年教师徐群以及华商李熙昌三人的南洋梦及其奋斗过程为主要情节。相较早期中国现代作家的南洋书写而言,印尼华人作家黄东平笔下的南洋世界除了“椰风蕉雨”外,还交织着华人移民在异国奋斗的血与泪。这三个人物中,除了已在南洋坷埠小镇定居了的李熙昌,其他两个都是以新移民的身份来到南洋。梦想来南洋发财的吴阿贵、渴望振兴华侨教育的徐群、坚守海外家业的李熙昌,这三人都为了各自的梦想在海外奋斗,同时,他们又处在同一个华人社会里为了华人的正当利益与不公正的行为作斗争。整个小说并不是按照线性时间围绕着三位主人公叙述,而是让当下现实与过去历史交叉。刻画这三位典型的南洋华人形象的基础上,小说不停地对新出场的人物故事进行补充,连带出整个坷埠的华侨社会,并以坷埠这个南洋小镇为个例,展现出作为移居印尼的华文文学作家对整个南洋华侨的观察和看法,丰富了来南洋追梦的华侨社会共同体这一群像。除了体现出作者黄东平对南洋华人及其南洋梦的思考外,《七洲洋外》描绘的华人社会也提供了新的了解海外华人世界的途径。
历史上南洋华侨的来源主要有“海盗”“会党(天地会)”与“猪仔(契约苦力)”[7]1等三种南迁群体。但是,黄东平的小说虽然仍然有涉及到会党和猪仔的描述,但近代南洋华侨的主流角色不是他们,而是流亡农民吴阿贵、新文化知识分子徐群、小商业资本家李熙昌。吴阿贵是一位破产而下南洋谋生的农民。所以,他只是众多南下寻找生存之路的华人之一。他的南洋梦不是突发奇想得来的,而是分享了当时中国南方底层社群由来已久有关南洋的集体想象:“南洋在当时一般中国人心中具有神秘的印象:它遍布黄金,许多去南洋的中国人都发大财而衣锦还乡。”[5]86黄东平小说里另一人物李阿才就有这样的描述:“南洋遍地黄金,出洋就是去淘金!那儿不怕寒冻,饭可以随手抓进口里……”[8]5吴阿贵就是怀揣这个梦想前往南洋的华工代表,他和其他华工在南洋的经历体现了底层华人互助友爱、渴望改变命运的发财梦,而阿贵渴望到南洋发财后重返家乡,又体现出其南洋梦背后的唐山梦。
吴阿贵是当时千千万万个农民中,走投无路被迫下南洋谋生的一份子。阿贵本是闽南的农民,几代人都靠着几口薄田生活。原本就已经在温饱线上挣扎的这一家人,因为阿贵父亲突然病重陷入绝境中,万般无奈之下,阿贵不得不托当地的地保向邻镇吴老爹押田借贷。然而,他所借的钱在地保和吴老爹的克扣下所剩无几。走投无路之下,阿贵和母亲决定卖掉自己的女儿巧女获得盘缠来送阿贵前往南洋谋生。在阿贵的家乡,出洋的人并不鲜见,“本村和邻近各村‘过番’的不少。一家富有的叫做‘吕宋客’,有的又叫‘安南帮’,有的说去什么‘槟榔屿’,有的又说住在‘山口洋’,但都说是去南洋的……本村人都是走投无路的,也有两三家当田卖屋出洋,有的一去音讯杳然,有的过了一年半载,又突然有了消息,还寄了几块白花花的大洋回家来。”[9]22在村民眼中,去南洋谋生是凶多吉少的冒险,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仍然要为了更好的生活大胆尝试。况且,出走南洋成功致富的人带回来的有关南洋的消息,让想要出另谋生路的“阿贵们”心中生起了南洋梦。
初到南洋的小镇坷埠时,阿贵感到了海外华人社会的凝聚力。此刻的他仍然保持积极的态度生活,渴望自己也能像其他华商一样,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而最使阿贵感到快慰的是:他觉得海外的唐人更能互相帮忙,这或许是因为大家远离祖国的缘故吧。对于新客的关怀更使他感动,大家都说,自己也是做新客过来的,新客就指着旧客的帮助。”[9]100初到南洋,华人之间相处得十分温馨,“因而,在吴阿贵被冷酷的遭遇冰冻了的心灵上,又渐渐地流贯着一股暖流,像冬眠醒来的小虫,又重新探出头来了。他希望能在海外找到新生活,至少,是没有魏老爹和地保的生活。”[9]100
阿贵并不是想要在南洋积累财富而后定居,他一直梦想前往南洋赚到钱后重返唐山,他的南洋梦背后体现的仍旧是唐山梦。所以阿贵临走时,同自己母亲和妻子许下诺言:三年后做乞丐也要爬回去。他原本幻想靠自己在海外的劳动,赚到赎回巧女的资本,保障自己母亲和妻子在唐山的生活,能够重回唐山和家人团聚。可见阿贵的南洋梦,都是以实现返回唐山和亲人相聚的愿望为动力。“到南洋来,第一,不要染上嫖赌、饮和抽鸦片等恶习;第二,要克勤克俭,才能取得侨众的信任,才能有出人头地的日子……”[9]16这些话虽然是李熙昌“福昌”的账房先生周慎修告诫东家侄儿李少华的,但也是对所有刚到南洋的“唐山新客”的告诫。
但阿贵的南洋寻梦之行并不顺利,因为他既没有办法忍受对家人的相思之苦,也不想因为赚钱而做违背人格的事情。从前往海外的轮船上到李熙昌的店铺里,阿贵目睹或听到种种海外华人被“洋老爷”欺辱的事例,使他感受到华人在海外生存的不易,毋宁说扎根。华侨的生活并不像自己预料的那样,只要肯踏实苦干,肯多喊别人几声“老爷”就能顺遂,穷人在国内被有权有势的人欺负,在海外又被当地殖民者排挤。至于他母亲所幻想阿贵从南洋回来后,成为被村里人羡慕的“吕安客”,被后人夸耀,则更是无稽之谈。在他来到南洋的这段时间里,他每日思念着隔在大海外的亲人,后悔来南洋的决定,自责卖掉巧女的钱居然还是换来同样悲惨的结局。即便头家李熙昌似乎对阿贵还不错,但阿贵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商人的虚情假意,他不屑在这样的店铺里学到一些违背人格、为人不齿的赚钱伎俩,更不敢奢求能够大富大贵回到唐山。原先他还想着事情有回旋的余地,也许某天他能够回到唐山,能够赎回巧女,所以再浓郁的思念之情他也忍了。可在新正(过年)这一天,头家李熙昌的一句“要是今后你的工作做得更好,来年新正,说不定来年我会发给你每个月两盾半的薪金的!”[9]288这样的话使阿贵听完顿时“两耳发嗡”,“要是”“来年”“说不定”都表明阿贵在南洋根本没有赚大钱的机会,全家人为他的南洋之行所做牺牲顿时像泡影一般毫无意义。阿贵前往南洋,本想给自己和家人改变穷困潦倒的生活境遇,但最后却只能使两边都陷入沉重的苦难中,他远在万里外的母亲和妻子仍然过着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的生活。
可以说,自他清楚自己再也赚不到回唐山的盘缠时,他的南洋梦就破灭了。最初,阿贵带着一身斗志前往南洋,原希望自己挨一些苦,两三年后能够争口气,返回唐山。到那时,他要找‘地头蛇’魏老爹一雪前耻,要把祖祖辈辈传下的地夺回来,要把女儿赎回来,和一家人团聚。正是有这些信念的支撑,他才甘愿在目睹了“福昌”店里店外的种种勾当后,仍忍气吞声,埋头做事。可事到如今,实现南洋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莫说是否能够返回唐山了,就是从海外给她们寄回一些银元,也成为阿贵的痴人梦话!特别是头家李熙昌在新正这天的这场“宣判”,使他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真实处境。如今,阿贵已经不再抱有幻想,因为他再也回不去唐山,回不到亲人身边了。
吴阿贵是所有唐山新客过着苦难生活的典型人物。小说中不但拿他与坷埠的华侨劳动者相比,而且更牵扯出坷埠附近的卡汶加烈的橡胶园华工,以及斯达干煤矿的华工群体,甚至还有自愿脱离华侨社群,深入内地跟当地人生活在一起,娶了当地女人作老婆,改信伊斯兰教的“入番”群体[9]413。所以,小说不但借助“福昌”店铺展现各色华侨人物的命运遭遇,而且通过学校师生旅行探访当地村落的方式,介绍殖民地华侨各种人生的悲惨历史。
根据王赓武所言:“从一九二零年开始,成千成百的教师由中国入口……南洋华人年轻的一代在新学堂受教育,常常去思考自己作为中国人,和牢记对于中国的责任。”[4]181与此论断相匹配的是,黄东平在小说也提到这个历史潮流,即坷埠聘请中国大陆的上海大学毕业生徐群,远赴南洋任教。徐群是小说刻画的一个思想先进、心系华侨教育事业的知识分子。早在前往南洋的轮船上,徐群已经体现出他热爱祖国、关爱同胞的品质。当船上的华人遇到不公正对待时,徐群总是挺身而出,维护本国人民的正当权益。和阿贵为了讨生活而被迫下南洋不同,他是为了华侨教育事业自愿来到南洋的。作为当时上海毕业的高级知识分子,他本来可以在国内有所作为,而他渴望为所在地的华侨教育发光发热的梦想,也影响了小说中另外一个人物叶碧如的南洋梦。
坷埠虽小,但华侨对教育看得十分重视,对老师也十分尊重。华侨中学由华侨商人资助建成,创办宗旨以继承中国文化教育为主,这都表明南洋华人在传承中国文化方面的自觉性。华人即使身在海外,但他们仍认同自己是中国人,在异域仍不想入乡随俗,在他国也要坚持文化寻根。“读中国书,识中国字,有了中国文化,才能怀念、记住唐山祖国,才是一个中国人。”[9]110所以,坷埠华侨的文化认同是通过教育实现的,试图让自己的子弟和后代永远成为一个中国人,不被别族同化。小说中提到一个反面例子,那就是林显臣的第三个儿子林添寿进荷文学校,接受全盘西化的教育,结果成为背离本族、依附荷兰殖民者的丑角。
初到坷埠时,徐群只是想着能够尽快掌握学校的具体情况,以后更好地承担起自己工作岗位上的职责,并没有想到要将中华文化和先进思想传播到华侨社会各阶层。作为教师,徐群对当地学生的教导不只限于对知识的普及,还会将国内时政以及当地华侨生活作为话题同学生们讨论,培养学生对时事的洞察能力。他首先改进教学方法,减少背诵,鼓励发言讨论;其次讲解时事,提出问题,讲述爱国道理:“我们中国为什么弱?”“荷印政府怎样压迫华侨?”[9]128再次就是采用个别倾谈,解答学生的各种问题。
与怀揣着南洋梦前往巴达维亚的阿贵不同,徐群的南洋梦有一个逐步形成的过程。当地人十分信赖这位来自唐山的大学生,这使徐群感到要不断丰富自己的知识才能更好的为华侨解决问题。再加上自己与叶碧如的关系正被大家误解,徐群一直在找寻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怎样战胜阻力,赢得侨众的信任?苦思冥想后,他终于知道了答案——深入到侨众内部,与侨众打交道,只有这样才能减少他人的误解,避免挑衅者的阻挠。通过家访,徐群目睹了华侨生活的艰辛不易,他开始自责自己初来坷埠时的想法“遵循着海外教育工作者的清高”,完全忽略了作为中国知识分子在华侨社会应该承担的重任,所以他暗下决心“华侨教育事业还是大有可为的,我有把握做好我份内应做的工作。”[9]135这是徐群的南洋梦的初次形成。
徐群追求南洋梦的途中也经历了许多坎坷。首先,他必须应对学校中存在着的两股新旧思想冲突:以徐群为代表的改革、开放、启发式教学的新思想和以校长俞素秋为代表的死板、落后、灌输式教学的旧思想。同时,校长只顾自己和华商的利益,徐群站在学生和家长的立场,代表着众华侨的利益。校长在徐群来之前只知道照本宣科,以为把中国传统文化一股脑教给学生便可,丝毫不考虑学生以后的人生和华侨教育的发展。初到南洋时,徐群自己动手拿行李、帮他人搬行李的行为,让俞素秋这位已经在当地华侨学校从教十几年的老校长不忍直视。在她看来,老师就应该保持老师该有的威严和架子,让学生看到自己平易近人的一面会不利于对学生的管理工作。其次,徐群还必须应对校董魏伯皋对华侨教育事业的破坏。魏伯皋是一个自私自利、与当地殖民政府勾结、破坏华侨社会和谐的反面人物。徐群越是受学生和侨众爱戴,就越是引发他的不满和嫉妒,他心里没有半点振兴华侨教育的念头,他只是想稳固自己在校的权力,利用迂腐古板的校长除掉徐群这枚“眼中钉”。与徐群的尽心尽力为华侨教育事业服务不同,魏伯皋想方设法地搜集徐群的“罪证”,想要让他失去公信力,无法在侨界立足。受魏伯皋陷害,徐群被捕,但事情发展却与魏伯皋的估计背道而驰:徐群不仅没有因此失去侨众的信任,反而激起了侨胞们想要团结一致救出徐群的举动。徐群为当地华侨教育所做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受到群众这样的爱戴。徐群开始努力学习闽粤方言以及华侨的生活习惯,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他渴望传播中国文明、服务华侨社会的梦想。
与徐群的南洋梦密切相关的是叶碧如。她是一位丧偶的女教师,最初来坷埠教书只想换个环境调试心情。对她而言,“教师”只是一份维持生计的工作,所以她规规矩矩地教书,从不跟学生有过多的交流,所以学生并没有对她建立深厚的情谊。直到徐群的到来,让她意识到自己在教学上的不足以及身为教师职业的分量。逐渐地,她对徐群产生了仰慕之心。为了推动坷埠华侨教育的发展,徐群义务开设夜校补习,帮助想要自我提升的华侨免费补习,为他们讲解国内时政,解答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因此,徐群虽只和侨胞们相处了几个月,但他对华侨学校的付出和对侨胞们的关心,都让他赢得了华侨社会的尊重和信任。受到这样的氛围感染,叶碧如深受感动,她再次鼓起勇气,向这位正直且无私的同事靠齐,并和他一起投入到为华侨教育无私奉献的事业中。同时,一向视校董利益至上的校长俞素秋对徐群的态度也由厌恶到尊重,一向主张不改革校制的她,竟然也鼓励徐群的改革。被徐群的品德和志向感动后,叶碧如也投入到了徐群的事业中,并且她终于摆脱了自己过去狭隘的想法,明白自己应该向徐群学习,身为一个海外的教育工作者,应该有着更大的重任。她意识到自己该做的工作是如此多且紧凑、将先进的思想和祖国文化传播给学生、全心全意地服务华侨社会是多么迫在眉睫的事情。
在小说结尾,以徐群为代表的教师们,终于都体会到了振兴华侨教育在万里外的南洋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在异国他乡建立并筑牢华人文化圈,使下一代能够不要怀疑或否定自己的中国人身份,更不应该因为移居海外就否认母国文明,反而应该更好地传承,因为只有新的一辈都能记住自己的“根”,能够心系祖国,海外的华侨社会才会逐渐壮大,结成一心,共同在海外谋求更好的生活,成为中国海外的一股坚实力量。因此,徐群这一类的知识分子就是为这一个伟大的梦想奋斗的典型代表。小说在结尾交代华侨罢工胜利的原因时,提到中华会馆采纳徐群这个新人的意见,可见华侨社群最终认可徐群是一个“有学问、有见识的唐山大学生[9]548”。
与阿贵、徐群两类人的南洋梦不同,李熙昌并不是初到南洋,没有初到南洋时的焦虑与迷茫。他既不梦想着回唐山,也不心系华侨教育事业的发展,他的南洋梦就是继续扎根在坷埠,守住已经打拼下的家业。
要实现扎根异域的南洋梦,李熙昌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而长期海外的创业、守业的艰辛也使得他成为一个性格复杂的人。他虽然已经在坷埠开了一间杂货店,但在当时的背景下,荷兰殖民当局对华商采取的是各种打压政策。因此,与阿贵相比,李熙昌面临着的困扰就不仅仅是只需要考虑自身出路,还要抵抗殖民当局的打压、维持店铺的运转、保障一家老小以及众多伙计的生活来源。在坷埠的华人社会中,华商就是追求财富的典型代表,他们讲求实际利益,出资赞助华侨学校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培养出读死书的腐儒,而是为了培养出能够赚钱的人才,李熙昌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华侨学校,也是希望他能够学会算数等基本技能,以更好地管理店铺。李熙昌身上不仅有着中国商人自古以来的精明世故,也有对同样流离在他国讨生活的同胞们自发的深厚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福昌”店的头家,李熙昌有苛刻、狡猾的一面,对店里的伙计恨不得他们24小时都在拼命工作,吩咐伙计们的差事如有差错,绝免不了一通指斥,对顾客缺斤少两也是常有的事。但作为华侨社会里脚踏实地发家的商人代表,李熙昌又有敢于担当、愿意为华侨社会作贡献的一面。他接纳走头无路的吴阿贵,为当地的华侨教育出钱出力。当荷兰殖民当局一再压榨华商时,他也主动参与到罢市运动中,与侨众们团结一致抵抗殖民者的压迫。如果说,阿贵是身在南洋,心在唐山;徐群是身在南洋,心在华侨教育;李熙昌则是身在南洋,心在南洋,只想在南洋的华侨社会聚集处生活。
李熙昌想要继续在南洋扎根,这并不意味着他想要以新的身份在别国定居,所以当阿贵和其他伙计透露出思乡之情时,他也只是附和两句。李熙昌对这些荷官也恨之入骨,对坷埠本地人也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他明白,想要在南洋落地生根,就必须入乡随俗,所以,当阿贵和少华来到坷埠市镇时,李熙昌就立马命令他们洗澡、剪头、换衣,去除他们身上的“唐山气”,以让他们尽快适应新环境。但这并不代表李熙昌把自己视为本地人,在他的生活中,还是保持着许多中国人特有的生活习惯和风俗:中国式的住宅、和气生财的经商之道;除夕夜吃团圆饭、餐桌座位按照尊卑排列。可以说,即便没有衣锦还乡的想法,李熙昌也是坚持以中国人自我定位,所以他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华侨学校受教育,而并不是当地人或其他殖民者开设的学校。
借助李熙昌的形象,小说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流散到南洋的华人应该选择何种策略应对新环境。例如抱着发财梦去南洋淘金梦,试图进行中华文化教育的南洋教育梦,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都是无法实现的,反而是选择融入当地文化,南洋华人的落地生根才是当时较好的选择。李熙昌在坷埠扎根下来靠的是勤俭持家,他算是当地已经闯荡得“出人头地”的华商代表。同样和李熙昌一样身份的华商林显臣一家在南洋的发迹史却给人更深刻的思考。
在小说中,作者专门花笔墨插叙了林显臣的起家经历,与李熙昌的故事形成鲜明的对比,充分体现出李熙昌在南洋追梦过程中能够不忘初心,坚持脚踏实地的可贵。林显臣三个儿子的不同培养方式,正显示出南洋的华侨对自我身份的怀疑,进而也是对母国文明的不自信。长子林添福的生活和教育方针是完完全全按照“故国文明”看齐的。“在那年代,那些久离故国的华侨,尤其是那些富有的,完全不懂古国文字和语言的侨生,像林显臣这种做法的并不少。因为远离使他们对故国的一切都向往,对故国的文明尤其引以为骄傲。于是,林显臣不但聘来萧子卿老秀才教添福送回唐山造就……然而,显臣的教育方针显然失败了,添福除了满口之乎者也、摇头摆脑之外,不但不能做官,连继承他的业务也不能够。”[9]346著名南洋学者王赓武提到:“南洋华人,那些决定移植在非彼即此的欧人殖民地政府之下的,开始吸收基本的欧人文物,是最先试图改变过时的中国文化的方式。”[4]123但一味地抛弃本国文明,崇洋媚外一定会和预期效果背道而驰,添寿就是这样的教育观念下的悲剧代表。添寿在其母亲的决定下,决定全盘接受荷兰文化。添寿(两种文明的冲突)接受荷式教育的结果就是对华侨的鄙视,对中华文化的唾弃,对亲人朋友的冷嘲热讽,将西方文明视为更高等文明,转而对中华文明不屑一顾。添寿最后一事无成的结局表明作者并不赞同新一代华侨的教育方式。商人花心思让自己的孩子接受不同的教育归根结底仍旧是想他们有能力在这样的社会里扎根,谋求财富,可林显臣的教育方式显然偏离了他的目的。这也说明,对扎根异域的华人而言,当面临几种不同的文化冲突时,既不可以全盘吸收,以本国文明优越性的眼光与他国文明交流;也不可妄自菲薄,将本国文化视为下等。最应该采取的态度,还是像李熙昌一样,保持清醒的身份界定,既要随遇而安,也不能忘记自己或者父辈的文化土壤,只有这样,在南洋落地生根的梦想才有实现的可能。
黄东平以长篇《侨歌》三部曲重构南洋华侨的离散历史,也在讲述自己作为华侨欲以小说书写南洋历史的南洋梦。他曾自称“我为了‘华侨(华人)社会’而写作。我生为华侨,生活在南洋这‘华侨社会’,目睹这‘社会’的许多人物,各式生活。他们多少世代的种种苦甘,竟渐渐被时间所淹没,势将再也不着一点痕迹了。”[10]9南洋华侨历史的独特价值,“这生活绝不同于自己国度的生活,它是被迫流亡的人们的生活,是在别族中间靠自力求生的生活,是在殖民者压迫屠戮下的生活……”[10]182他这种为南洋华侨华人“请命”,为华侨华人“画像”“立传”的创作动机[11],更表现为文学创作体现作家个人生命的价值彰显,表达对故国政治的真实见解,以文艺推动社会的进步。
但是,黄东平的文学理想与他的现实境遇是有差距的。在南洋华侨社会中,黄东平子承父业,大半生在做账房先生,这个角色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社会文化承载者。小说《七洲洋外》就有这样一位被称为“才副伯”的账房先生,“这位‘才副伯’周慎修看上去有六十岁了。他从呆坐中给惊动了,连忙打从圆框老花眼镜上边盯着来人。”[9]3从他以长者的口吻告诫李少华,可以看出账房先生对南洋华侨的历史的深度观察与精辟总结。“才副伯以老年人的慈爱,有空就给他和少华慢条斯理地讲述一些华侨做人的老道理……并且举出许多实事实例……给他们描述各地的华侨的生活情况,等等。”[8]101这样一个人物角色往往在小说中是容易被读者所忽略的,但是他却是黄东平在小说中的潜在叙述者,他掌握着南洋华侨的历史事实。
同时,周慎修是一向卑下自居,自觉一生当账房,并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但是,小说又清楚地借助其他人物之口讲述了周慎修的历史:“听说,早年,全埠闲人在海南咖啡店评比坷埠几间大店铺的才副的‘文墨’,全说慎修伯最高。”[9]95与此类似的叙述有黄东平的自述平生:“若至不知图利,又想玩弄笔墨的人,在他们好些人看来,不视为痴呆,也目为怪人的。”[10]181所以,在逐利为主流的华侨社会中,黄东平无疑成为一个华侨离散社群的边缘人,但同时他也是文化书写的掌握者,有机会倾听周遭华侨的故事,有能力记录过往与亲历的历史事件。“由于我也喜欢看文艺书,且酷爱鲁迅的著作,便也偷偷学写杂文,并且试寄给报刊。”[10]179可见,母国现代文学传统的代表作家对黄东平的影响,使得他具备明确的创作认知。
黄东平的小说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所以他的小说写作准备工作跟一个历史编撰者并无二致。温雄飞在《南洋华侨通史》中言明其纲领志趣时提到:“史家天职,在于网络史料,条分缕解,分析而研究之,综合而比较之,沿流溯源,穷本竟末,以探求因果之所在。”[7]1黄东平也是首先要准备南洋华侨的各种资料,不但从记忆里搜寻,从日常生活里观察,向老一辈华侨探询,而且还搜集有关的书籍,和剪存报刊上的资料。其次,他在收集资料的同时,也确定《七洋洲外》这部小说的写法,一是选择典型人物,二是分角色承担,三是根据时代拟分四部小说,第一部写荷印时期,第二部写日军占领和独立运动时期,第三部写中国解放前后和华侨的爱国表现,第四部写新中国跟侨居国关系密切时期[10]183。但是,实际上黄东平仅撰成并出版三部小说《七洲洋外》《赤道线上》与《烈日底下》,内容都是反映荷印年代的华人生活。
他在小说写作过程中重视历史的真实,而轻视小说的虚构技巧。他虽然无法完成原来的写作规划,但是对小说写作的历史严谨态度,无疑跟他长期在现实生活中所从事的工作密切相关,他是一个“在原住地只有人知道是个半生当记账员的人”[10]14。所以,在作家的自我评价方面,黄东平自认为自己“作为一个没钱没势的小人物,只能生活在生活的最底层,则加在自己身上的层层重压,又有多少份量!”[10]10很显然,从个人价值来说文学创作是一种生命的升华,超越现实世俗的卑微身份限制。即便生活在华侨社会底层,他却一方面宣称不想成为娱乐闲人的文艺小丑,也不想成为人云亦云的盲从之徒,不想成为粉饰太平的帮闲文人,更不想成为名利双收的“作家”[10]11。很明显,他在故意淡化自己文学创作者的身份认同,同时也故意贬低自己文学技巧的价值,“至于小说做法、派别师承等等,我一概不知,一概不懂,也一概不管,随它去也。”[10]10也就是说,他放弃在通常意义上的小说作为虚构艺术应该有的追求,而更加重视小说内容的历史典型意义与真实价值。因此,黄东平虽然从事小说创作,但他并不期待成为文学家,而是想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站在历史正确阵营的历史撰写者。
甚至,黄东平以历史价值作为评判自己文学创作的标尺。他曾自我剖析:“历史,是每个人活动的价值的最后考验者和宣判者。因此,在每一动笔之时,我将尽可能遥望历史,并且一再提醒自己:我有没有背离历史的要求,走上错误的方向,使自己坠入历史的深渊?则这之后,待到我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之时,我希望,我在历史神圣的祭坛上,自我破腔掏心,披肝沥胆,将我一生的满腔心血呈献给历史。”[10]11这种强烈的历史使命势必深刻影响黄东平的南洋书写成为记录南洋华侨社会的历史小说。
关于《七洲洋外》这部小说的文学与历史的贡献,有学者盛赞道:“作者对华侨经济、教育、社会风貌及荷兰殖民统治的翔实描述,使得这部华侨题材的佳作,不仅具有文学方面的价值,而且对东南亚的华侨史、殖民史的研究,也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12]所以,黄东平小说的意义就在于他以现实主义的小说笔法,严谨地记录下他所知道的华侨辛酸史、抗争史和创业史。
黄东平《七洲洋外》里展现出的家国怀念、身份认同、边缘人体验、多元文化碰撞使小说充满离散特征,因此作者对华人南洋梦的书写可以视为一种背井离乡的离散书写,而这种离散书写的内在动力是海外华人在文学和情感上向母国的回归。黄东平自己也说“我的从事华文文学学习是受到故国文学的影响,尤其是故国当年的左翼文学,特别是鲁迅的影响,除此,我就找不到这项活动的根源。”[10]22可以说,黄东平的《七洲洋外》就是对20世纪20、3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在海外的遥远回响,对于研究整个的现代华语文学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对文学研究者而言,世界华文文学是一种崭新的文化视野。将学术视野扩展于中国大陆之外,我们能看到很多以前在文学史上看不到的东西。”[13]
黄东平塑造的不同阶层华人的故事无疑可看作为南洋华人的小传,而他笔下建构的华人离散史、奋斗史正是由这一个个小传构成。不论是为了实现教育梦来南洋的徐群,还是为了寻找丈夫飘洋过海来到南洋的凤仙姐,这些怀揣各自愿望的华人在海外的辛酸艰险,如若没有记录,大概我们还是会把南洋想象成“淘金地”,把出洋华侨想象成财富的代表。《七洲洋外》三种社会阶层的人不同的南洋梦,为我们还原了处在动荡变化下的20世纪初的华人在南洋谋生的艰难。不论是渴望重返家园的吴阿贵、振兴华侨教育的徐群,或守住海外家业的李熙昌,在他国殖民地实现自己的梦想总是不容易,南洋的椰风蕉雨同样交织着华人在海外的辛酸血泪。于是,吴阿贵对返乡不再抱有幻想,徐群振兴华侨教育的道路荆棘密布,李熙昌在殖民当局的威慑下小心翼翼,黄东平正是借由这些人在南洋的遭遇及其对维护华人社会的自觉相联系,揭示了海外华人同其背后的祖国之间的互动关系,只有身后的祖国强大,海外华人才在异域保持民族自豪感,坚持文化自信。黄东平的华人小说作为现代华语文学流散的一支,也为我们考察南洋华人社会的特点提供了新的角度。
最后,《七洲洋外》南洋梦的书写还体现了海外华人同其背后祖国的关系。在《大石底下的野草》中,黄东平把华侨比作生长在大石底下的“野草”,并认为“劲草要在暴风雨中才能显出那‘劲’来,这就需要有木本——不管是自身的或有着国家作后盾的支撑,华侨就正缺乏这木本和后盾怎办?‘劲’,拗得太过,总是宁折勿弯的,那结果,或抗挡得过,或被摧毁。可野草却没有条件采用这策略。”[10]3阿贵的“淘金梦”以失败收场,徐群的教育梦也在殖民当局以及别有用心的华人干涉下举步维艰,李熙昌在坷埠开的杂货铺三番两次面临倒闭的风险,这几类华人梦想破灭的惨痛教训都说明一个无可厚非的事实:当中国仍处于半殖民半封建的弱国状态时,华人在海外也必然会觉得无所依靠,在这样的前提下追求自己的梦是完全不切实际的,因为整个祖国独立复兴的梦和个体华人的梦是不可分割的,只有背后的祖国强大起来,海外的华人才有昂首挺胸追梦的信心和胜算。正如郁达夫的《沉沦》里,主人公在自杀之前才要大呼“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14]37,而黄东平也借用《七洲洋外》刻画的华人社群再到国家社群,向我们展现了同样一个血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