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胜宽
(乐山师范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诸葛亮在汉季三国纷争的乱世中,出山辅助刘备据荆、益,建蜀国,与魏、吴成三足鼎立之势,其居功至伟,后世论者多称誉敬仰之。陈寿为诸葛亮立传,作有“亮之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1]932的总体概括评价,研究者或以为是对诸葛亮的贬抑性批评,这大约是因为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把诸葛亮塑造成一个擅长玄机妙算的神一般人物,故以为陈寿对其评价偏低。其实,通观《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事实并非如此。苏轼作为世界公认的蜀人中“千年人物”,其对在蜀国成就了非凡功业的诸葛亮如何评价,自然是很值得关注的。然而,苏轼一生对诸葛亮的评价,却体现出前后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现代研究者则往往只看到其中一面,或以为皆为批评之辞,或以为概是颂誉之声,在笔者看来,都不是苏轼评价诸葛亮的全貌;又或以为“三苏诗文中亦偶见对诸葛亮军事才能的微辞,却非一味‘不取诸葛’”[2],似乎兼顾到了问题的两面,然而如果没有把苏轼评价诸葛亮的阶段性差异作为观察分析的着眼点,终究是难以将其真实情形揭示清楚的。
苏轼早年对诸葛亮的评价,以应制科考试前所作“进论”之一《诸葛亮论》及父子三人第二次由水路还京途中所作诗歌为代表。以时间先后言,水路还京途经忠州所作《严颜碑》,经夔州所作《八阵碛》,在嘉祐四年(1059)岁末,《诸葛亮论》约在嘉祐五年(1060),诗文的写作时间相近,而诗在前文在后。
苏轼在《严颜碑》里,高度赞扬严颜之“贤”,笑傲于生死间,而对刘备、诸葛亮取益州之“不义”,严词批评,所谓“先主反刘璋,兵意颇不义,孔明古豪杰,何乃为此事!” 其指责之意,王文诰在“孔明”二句后注云:“先生(苏轼)有论云:孔明迁刘璋,失天下义士之望,即此诗意也。”[3]王氏所谓论,即苏轼次年所作的《诸葛亮论》,说明其批评诸葛亮不义之意,在此已发其端。
《八阵碛》全诗三十句,分为两层意思:前二十句写诸葛亮于鱼复江滩上所造八阵图,阵势奇妙,后人难解,其“神兵”几近失传;后十句以议论出之,表达对诸葛亮的评价,虽然肯定了诸葛亮有“欲扫群孽”之志,但壮志未酬,原因乃在于其“崎岖事节制,隐忍久不决。志大遂成迂,岁月去如瞥。六师纷未整,一旦英气折。惟余八阵图,千古壮夔峡”[4]。王文诰曾专门论及几句诗所表达的意思有矛盾:“其中‘隐忍久不决’‘志大遂成迂’二句,颇觉疵累。有此阘笔,则‘壮’字全失,结不下也。删此二句,则‘夔峡’句叫起矣。”[5]他纯从该诗写作艺术的角度,认识到这两句与结句之间意义不侔,故以为是“阘笔”当删。其实,王氏并未理解苏轼所要表达的真实意图。联系前后诗意看,苏轼一方面赞叹八阵图的布阵的确堪称千古“神兵”,但观之诸葛亮一生行实,却未有大成,重要原因就在于隐忍不决,坐失良机,志虽宏大,翻成迂阔。末句“惟余”云者,正承上意而来,特别耐人寻味,这种充满反讽的批评之意,正是该诗的核心要义,岂能视为“阘笔”,且可删之?
与这两首诗相连贯的批评之意一致,随后作《诸葛亮论》,对其展开更加尖锐的批评,可以看出其早年对诸葛亮的基本认识。研究者以为此文仅是对诸葛亮在军事才能方面颇有微词,似乎并未充分注意到文章的真实命意,以轻描淡写之辞来为苏轼严厉批评诸葛亮的态度作有意回护。该文开篇即言:
取之以仁义,守之以仁义者,周也;取之以诈力,守之以诈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汉也;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6]112
这段话开宗明义,用比较的方法,指出诸葛亮取天下之术是错误的,由于这种策略上的错误,所以难有大的作为。
在接下来的论证中,苏轼从两个方面分析了诸葛亮不守信义,失天下人心;又不能抓住曹丕、曹植兄弟不睦的时机用智谋进行离间,故导致“屡战屡却”的不良后果。关于第一点,苏轼指出:
且夫杀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为,而后天下忠臣义士乐为之死。刘表之丧,先主在荆州,孔明欲袭杀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后刘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数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夺之国。此其与曹操异者几希矣。[6]112
证明诸葛亮缺乏仁义之心,其取荆州,夺益州,是宗亲相残,去“杀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为,而后天下忠臣义士乐为之死”的目标太过遥远,跟惯用欺诈伎俩的曹操没有什么区别。
关于第二点,曹操临终时,特别叮嘱曹丕要善待曹植,而事实上曹丕当了皇帝,却兄弟关系若寇仇,自然无法让天下人心信服。苏轼认为,此时是采用离间之计的最佳时机:“不过捐数十万金,使其大臣骨肉自相残,然后举兵而伐之,此高祖所以灭项籍也。”可惜诸葛亮没有刘邦那样的谋略,错过了削弱曹魏的绝好机会。故其作出结论说:
孔明既不能全其信义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奋其智谋以绝曹氏之手足,宜其屡战屡却哉![6]112
苏轼的这番议论,后世论者几乎成一边倒地表达不认同的态度,认为苏轼的观点,纯粹是书生之见,完全脱离当时的客观实际。明人王世贞出语尖刻,讥苏轼为“书生”而又“不读书”,所以其批评诸葛亮处,乃“妄庸人呓语”。[7]即使对苏轼文章研究精深的茅坤、储欣等人,也对苏轼的观点毫不客气地进行批评。如储欣云:“孔明隆中数语,足概生平。曹操不可与争,孙权可与为援而不可与敌,天下之大,所余几何?惟跨有荆、益,保其岩阻,抚和戎越,修好江东,则霸业可就。夫孔明岂不欲按天下之舆图,复高、光之文轨哉,亦限于势而已矣。坡公千古通儒,而责备孔明处,似乎迂阔。”[8]
以上清楚表明,苏轼在《诸葛亮论》中不仅对诸葛亮持激烈的批评态度,而且其责备甚苛,几乎到了失准的程度。王世贞以“不读书”的“书生”嘲讽苏轼,储欣以见解“迂阔”表达不予认同的立场,恰好说明苏轼对诸葛亮进行了不客观、不公允的责备,显得片面和偏激。储欣奇怪于苏轼为千古通儒,何以对诸葛亮的评价大失水准,殊不知写作此文之时的苏轼,并未达到“通儒”的认识水准,况且其持论如此,确实有其主客观原因在,后文将加以具体论列。
值得注意的是,嘉祐五年正月,三苏父子走陆路入京,途径荆州、襄阳,到达诸葛亮的故居隆中,访其草庐,拜其遗像,三人中唯他作了《隆中》一诗:
诸葛来西国,千年爱未衰。今朝游故里,蜀客不胜悲。谁言襄阳野,生此万乘师?山中有遗貌,矫矫龙之姿。龙蟠山水秀,龙去渊潭移。空馀蜿蜒迹,使我寒涕垂。[9]
颇为奇怪的是,父子三人自诸葛亮建立了显赫功业的蜀中来到其隐居之地,苏洵、苏辙均未作诗,似乎表明他们对诸葛亮本来存有一定看法,故在其故居草庐、遗像前,没有什么好说的话,干脆只字不留。苏轼在诗里,提到了千年以来蜀人思之爱之之意未衰,他如今身临草庐,面对遗像,不免感慨系之。“谁言”四句,字面看是对诸葛亮的赞誉之辞,但诗人恰恰用了“谁言”一词,表达难以置信之意。全诗的核心立意,放在了结尾四句上,清人赵克宜即谓,诗人是“借卧龙二字生情”。[10]表明苏轼触景所生之情,乃是诸葛亮未出山前所隐居之地的环境及其风光,因为诸葛亮早已离开此地,而其“龙蟠”之优美山水,也随之减色,仅仅剩下一些纪念诸葛亮的遗迹面对游人,不禁令之唏嘘垂涕。苏诗巧妙回避了他自己对诸葛亮一生功过成败的直接褒贬,这是其别有用心之处。
苏轼自仁宗嘉祐六年(1061)考取制科正式入仕以后,经历了从地方到中央不同岗位的历练,特别是载沉载浮的仕途变化,让其对现实政治、军事等国家治理要务有了日益深刻的体验与理解,在此基础上去观察古今兴衰之迹和历史人物功过,与对为政之方缺乏感知与体验的早年苏轼相比,发生了许多引人注目的明显变化。南宋朱熹曾以此批评苏轼,认为其“初年”与“后来”,“分明有两截底议论”。[11]虽然其重点是就苏轼对熙宁变法的态度而言的,但苏轼入仕以后及其宦海浮沉的中晚年,其对许多历史人物和政治事件的评价立场较之早年确实存在显著不同,这是不争的事实。反映在对于诸葛亮一生功过的高度肯定上,就是一个颇具典型性的例证。
苏轼对诸葛亮评价立场的转变,发生在其签判凤翔时。仁宗嘉祐八年(1063)七月,因凤翔大旱,苏轼专程前往磻溪祈雨,返程途经郿县怀贤阁,作《是日至下马磧,憩于北山僧舍,有怀贤阁,南值斜谷,西邻五丈原,诸葛孔明所从出师也》一诗,对诸葛亮出师伐魏之举进行评价:
南望斜谷口,三山如犬牙。西观五丈原,郁屈如长蛇。有怀诸葛公,万骑出汉巴。吏士寂如水,潇潇闻马檛。公才与曹丕,岂止十倍加。顾瞻三辅间,势若风卷沙。一朝长星坠,竟使蜀妇髽。山僧岂知此,一室老烟霞。往事逐云散,故山依渭斜。客来空吊古,清泪落悲笳。[12]176-179
不知是不是“怀贤阁”这个名称对苏轼有所触动,抑或是身临其境而心生感慨,我们能够看到的是,作者在诗中对诸葛亮北伐中原之举,给予了高度肯定,特别是对诸葛亮治军才能的称许,较之此前的认识,已然发生巨大改变。王文诰认为,全诗二十句,根据其内容表达脉络可分为三层意思,前八句为第一层,中八句为第二层,末四句为第三层,谓“第一节皆孔明实迹,故叙;第二节入公之意,故论”[12]178-179。“公才与曹丕”至“一室老烟霞”,乃是苏轼以议论的方式直接表达其对诸葛亮北出褒斜谷伐魏行动的看法,认为其才能远超曹丕十倍以上,诸葛亮“顾瞻三辅间”,其“志在复(汉)旧都”,似有一统天下之意;只可惜一朝命丧五丈原,蜀人怀之不能自已。表明诸葛亮兴兵北伐,颇得民心。故王文诰解“一朝长星坠,竟使蜀妇髽”二句云:“王注以载出处则可,若谓蜀亡妇髽,则诞甚矣。当孔明之卒,蜀人皆为制服,而私祭于野,蛮夷挂孝不除,至于成俗。故公特借妇髽以道其事,非比之狐駘之败也。然前叙皆其忠武而德未见,蜀为制服,德斯见矣。有德则贤,本意欲为贤字安根,却不肯别起头脑,故借长星坠之势出妇髽,而以竟使二字敲实也。”[12]178依王文诰之解,苏轼用诸葛亮星坠五丈原而蜀妇为之披麻戴孝,来赞扬其兴义师伐魏之“德”,此乃后人所以贤之而建阁怀念也。这显然是苏轼借咏怀贤阁遗迹来表达他对诸葛亮兴师北伐的军事行动之肯定态度。并且其对诸葛亮的军事才能赞美有加,通过描写其军容军令之严整,赞美其治军有方。这与其在《诸葛亮论》中批评其取天下因不信不义而终无大成之失策,已经大为不同。诗末“客来空吊古,清泪落悲笳”所表达的悲哀与同情,也与《八阵碛》诗以蕴含反讽之意作结的态度大别。
如果从时间上看,苏轼咏怀贤阁之诗,离其题严颜碑、八阵图诗及写作《诸葛亮论》,前后相隔不过三四年,其对诸葛亮的评价态度就发生了如此明显的变化,历代注家却较少注意到这一点,惟王文诰曾对此有所留意,但语焉不详。他指出“公少作孔明《论》,主老苏之说,其南行之《严颜碑》《永安宫》诗皆同,故持论多未当,其后即无此等语矣。”[5]所谓“少作”,即指其未仕前之诗文;“其后”的时间起点,则当自其任凤翔签判时始。因此,时间相隔虽然仅为三四年,但其入仕为官是一个重要的分界线,此后便再无激烈批评诸葛亮的言论了,转而朝着评价越来越高的正面肯定方向变化。
元祐二年(1087),苏轼五十二岁,经历了乌台诗案的牢狱之灾及黄州近五年之贬,对人生进退荣辱、功过是非的理解和体验,自然今非昔比,而此时身为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进入其仕途最辉煌阶段。他为所敬仰的前辈张方平作文集序,其中有将其以诸葛亮相拟的文字,可见此时这位前贤在其心目中的位置。《乐全先生文集叙》高度赞扬张方平“尽性知命,体乎自然,而行乎不得已,非蕲以文字名世者也”,是肯定其不为文而文,徒具空名而不能临决大事的卓越才能,认为这与诸葛亮颇为相似:
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开物成务之姿,综练名实之意,自见于言语。至《出师表》简而尽,直而不肆,大哉言乎,与《伊训》《说命》相表里,非秦汉以来以事君为悦者所能至也。[13]314
这段话突出了两个重点:一是认为诸葛亮并非只是能文之士,他具备开物成务、综练名实的实干家精神,是可与三代贤相比肩的杰出政治军事人物;二是认为其所作《出师表》,不仅文风简而尽、直而不肆,更堪与《伊训》《说命》相表里,其中对后主的谆谆告诫,类似于伊尹告诫太甲之《伊训》,高宗得傅说而有《说命》,其宗旨在于规劝人主,亲贤远佞,求治防乱,绝不类“秦汉以来以事君为悦者”之所为。邵博《邵氏闻见后录》申发苏轼之意云:“东坡先生谓孔明《出师表》可与《伊训》《说命》相为表里,予谓亦周公《鸱鸮》救乱之诗也。”[14]苏轼在《诸葛亮论》中评价其赖以成事的最大政治资本是“忠信”,历来论者也一致赞誉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忠报国精神。而苏轼在这里强调的,则是其勇于规诫人主的过人胆识与良苦用心,认为其超越了秦汉以来许多士人“以事君为悦”的为臣之道境界。其实,此意在陈寿所作《进诸葛氏集表》里,已隐约言之,其言云:“论者或怪亮文彩不艳,而过于丁宁周至。臣愚以为咎繇大贤也,周公圣人也,考之《尚书》,咎繇之谟略而雅,周公之诰烦而悉。何则?咎繇与舜、禹共谈,周公与群下矢誓故也。亮所与言,尽众人凡士,故其文指不得及远也。然其声教遗言,皆经事综物,公诚之心,形于文墨,足知其人之意理,而有补于当世。”[1]931肯定诸葛亮之文发自内心,有为而作,有补于世。而这些理念,恰恰是苏轼一生所坚持的文艺创作重要原则。
元祐四年(1089),苏轼应范仲淹季子范纯粹之请作《范文正公文集叙》。范仲淹是庆历新政的主推手,苏轼八岁入乡校时就闻其名,且对其力主朝政革新深表敬仰,四十七年后而为其文集作序,这是苏轼深感荣幸之事。在这篇序言里,苏轼极力称赞范仲淹的功绩与德行,特别表出其素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并向仁宗皇帝上万言书阐述其革新主张,天下争为传诵。苏轼认为,范仲淹的这种志向与情怀,与古之伊尹、太公、管仲、乐毅、韩信、诸葛亮等贤臣良将相似。其论诸葛亮之言云:
诸葛孔明卧草庐中,与先主策曹操、孙权,规取刘璋,因蜀之资,以争天下,终身不易其言。此岂口传耳受,尝试为之,而侥幸其或成者哉![13]312
苏轼所言诸葛亮与刘备纵论天下事,即著名的“隆中对”。其对刘备提出经营天下之策略云:“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刘备听后大称善,以为“犹鱼之有水”,自此两人“情好日益。”[1]913人们不难注意到,苏轼在此文提及的三分天下有其一的谋略,正是其《诸葛亮论》所极力批评的,并且给他贴上了丧失信义、缺乏一统天下志业的贬义标签。至此,苏轼算是比较客观地看到了诸葛亮当时对天下大势的洞察与判断,所以后来诸葛亮一路辅佐刘备实现了其规划的目标,就连其据蜀而迁刘璋,也被视为顺应时势要求的英明之策了。
元祐六年(1091),苏轼由京师赴颍州知州任,道过陈州,遇张咏曾孙张祖,其为苏轼出示两次镇蜀的曾祖父所作书法作品一帧,并且请苏轼为之题跋,苏轼应允而作《题张乖崖书后》一文,其言云:
以宽得爱,爱止于一时;以严得畏,畏至于力之所及。故宽而见畏,严而见爱,皆圣贤之难事,而所及者远矣。张忠定公治蜀,用法之严似诸葛孔明。诸葛孔明与公遗爱皆至今,盖尸而祝之,社而稷之。元祐六年闰八月十三日,过陈,见公之曾孙祖,以轼蜀人,德公宜深,故出公遗墨,求书其后。[15]
苏轼评价张咏治蜀,“用法之严似诸葛孔明”,而两人遗爱至今,皆享受着蜀人立祠庙祝之礼的崇高待遇。从这里看出,苏轼对诸葛亮为蜀相严法治国方略的充分赞许,张咏治蜀也仿效诸葛亮的治理方略,同样取得了成功,这种成功的最显著标志,主要是民众的高度认可跟长期怀念,而非其他,这是苏轼所谓“圣贤所难”者。
绍圣元年(1094)四月,苏轼五十九岁,在定州知州任作《三国名臣》,比较西汉、东汉、三国的士人风尚,其言云:
西汉之士多智谋,薄于名义;东汉之士尚风节,短于权略。兼之者,三国名臣也。而孔明巍然三代王者之佐,未易以世论也。[16]
认为诸葛亮不仅兼有东西汉士人之长,而且堪与三代王者之佐相提并论,不是某一个时代可以范围的。这个评价虽然跟此前《乐全先生文集叙》一脉相承,但其高度更有提升,并且这种评价,跟历来称赞两汉之士、贬义三国谋略之士的观点大不一样,不仅是为诸葛亮添光添彩,也算是为三国谋略之士翻案。
几乎同时,苏轼还作有《诸葛武侯画像赞》一文,此文不载于历代苏轼全集,亦不见于今人孔凡礼所编《苏轼文集》及《佚文汇编》,而最早载于清人张鹏翮所编的《忠武志》一书中。孔凡礼《苏轼年谱·绍圣元年·四月二十四日》谱文:“作短论,论三国名臣,盛赞诸葛亮”,附考以为《诸葛武侯画像赞》乃苏轼此年同月作,“《佚文汇编》未收,附此”。且引录其全文:
密如神鬼,疾若风雷。进不可挡,退不可追。昼不可收,夜不可袭。多不可敌,少不可欺。前后应会,左右指挥。移五行之性,变四时之令。人也?神也?仙也?吾不知之,真卧龙也![17]
此文与苏轼早年还京途经襄阳隆中所作之诗可视为“姊妹篇”,尽管中间相隔了整整三十四年。当年他也拜谒了武侯遗像,却并未对诸葛亮用兵之妙加以称赞,只是感叹自从这条“卧龙”西去以后,隆中的山光水色已经大为黯淡了,他为此而心生悲悯之情。而此时作为定州知军州事,身在抗击契丹的边防前线,有鉴于该州军营破败,士气低落的现状,他到任伊始,就把“勤卹民劳,密修边备”作为首要任务[18],着手修缮军营,整顿军纪,恢复军礼典制,引起将士震动,定州人以为自韩琦去后,不见此礼已久。[19]在苏轼着意整军兴武的特定背景下,他专门写作诸葛武侯画像之赞,极力表彰诸葛亮用兵如神,不可方物,完全无愧于人中之“龙”的称号,显然有其现实用意。
从以上苏轼关于称扬诸葛亮的作品的写作时间看,前后跨度虽然长达31 年,但其相对集中在元祐时期及绍圣初。这一时段,是苏轼仕途较为得意的时期。而在他贬谪黄州及后来贬谪惠州、儋州时期,均未见有对诸葛亮相关的评价文字。这一现象似乎说明,在苏轼仕途顺畅阶段,其对诸葛亮遭遇明主而尽其所能成就不世功业的成功颇为关注,这实际上折射出的是苏轼积极进取、冀盼成就人生用世理想的思想情怀。
同样是苏轼,何以早年对诸葛亮的批评如此苛刻,而入仕之后的数十年间,一改早年的批评态度,转而越来越高肯定诸葛亮的才能与功业,甚至以为可以凌跨秦汉,而与三代圣贤比肩并美?究竟是哪些因素导致了其评价诸葛亮趋向两个极端的情况发生?
不妨先对苏轼早年何以十分苛刻和较为片面地批评诸葛亮进行剖析。
首先,苏轼早年言辞激烈地批评诸葛亮的思想立场,受到苏洵的明显影响。关于这一点,明清论者早已指出。苏洵在仁宗皇祐三年至嘉祐元年(1051—1056)期间所作的《权书》中[20],曾在两篇文章中提及诸葛亮谋取天下的策略不当,《强弱》云:“汉高祖之忧在项籍耳,虽然,亲以其兵而与之角者盖无几也。……秦之忧在六国,蜀最僻、最小,最先取;楚最强,最后取,非其忧在蜀也。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与魏氏角,其亡宜也。取天下,取一国,取一阵,皆如是也。”[21]批评诸葛亮出兵北伐强敌的策略是错误的。《项籍》云:“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诸葛孔明弃荆州而就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且彼未见大险也,彼以为剑门者可以不亡也。吾尝观蜀之险,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继,兢兢而自完犹且不给,而何足以制中原哉?”[22]批评诸葛亮选择西蜀作为立国根据地,不足以图谋中原而夺取天下。明人茅坤评《强弱》云:“大略祖孙武子三駟中议论(笺注者案:三駟之说出孙膑,非孙武)。三駟者,射千金之法,非大将谋国之全也。”[23]言下之意,乃指苏洵纸上谈兵,并非周全之策。由此看来,苏轼早年对诸葛亮用兵取天下失误的批评,观点的确受苏洵较为明显的影响,就连其批评诸葛亮不善于“用间”,也可以从《权书》中找到对其影响的印记。《用间》云:“明君贤将之所上者,上智之间也。是以淮阴、曲逆义不事楚,而高祖擒项籍之计定;左军、用叔不用于魏,而淮阴进兵之谋决。呜呼,是亦间也。”[24]苏轼批评诸葛亮不学刘邦用间以对付项籍,所以错失弱魏的良机,而其父苏洵早已议论及此。
可以作为旁证的,则是其弟苏辙早年批评诸葛亮的思想观点,同样受到苏洵的直接影响。他在为应制科考试要求所作的二十五篇“进论”中,有《三国论》一篇,其基本观点认为,虽然世人皆言“孙不如曹,刘不如孙”,但刘备的才性是三人中最近似汉高祖刘邦的,其失乃在于不知以不才取人,在使用诸葛亮时,未能用其所长:“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战伐之冲,则非将也。”[25]虽然重点在评论刘备的谋略得失,但其谓诸葛亮非将才,则明显带有揭短之意。其与父兄沿江而下至夔州,参观了白帝庙、永安宫、八阵图等遗迹,苏洵《题白帝庙》诗有“八阵劳神叹孔明”之句[26],直言依照八阵练兵乃是徒劳无用之举。苏辙与苏轼参观八阵碛后,皆作诗发表意见,苏辙诗中有云:“世称诸葛公,用众有法度。区区落褒斜,军旅无阔步。中原竟不到,置阵狭无所。茫茫平沙中,积石成队伍。独使后世人,知我非莽卤。”[27]批评诸葛亮北伐用兵失策,所以无法获得夺取中原的成功,眼前所见八阵碛,反倒具有了几分对诸葛亮用兵成效不彰的讽刺意味。
其次,则是其“制科人习气”使然。苏轼元丰三年(1080)在黄州贬所写给李之仪的信中有云:“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妄论利害,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已,何足为损益。”[28]言辞间虽然少不了牢骚不满的情绪,但其所言为了符合制科“直言极谏”的考试要求,应考人不得不“考论是非”“搀说得失”,这的确也是当时应试之文的写作实情。加之苏轼深受蜀学经世致用、好做翻案文章学风的影响,其父子对向来十分推崇的诸葛亮提出与众不同的评价观点,就显得比较合情合理了。看来,在苏轼高中制举入仕以来所经历的仕途进退沉浮,使他对早年“专为应举”所写的那些文章,以及对古今得失的论说,产生一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回味与反思,意识到当初对包括诸葛亮在内的一些古人的褒贬评价,并不完全客观公允,妥帖周全。故当应试之砖一旦敲开入仕大门以后,便再无对诸葛亮略带片面的激烈批评言论出现,反而给出的评价,随着其仕宦体验加深及人生阅历丰富,越来越认识到诸葛亮一生功业的重要价值及其才具的杰出之处。
再次,与其早年所形成的历史“正统”观有一定联系。对于哪些王朝属于正统序列,苏轼与父亲苏洵的看法不一致。苏洵在《史论下》评价陈寿的历史观,涉及关于魏吴蜀三国以谁为正统的问题,指出:“寿之‘志’三国也,‘纪’魏而‘传’吴蜀。夫三国鼎立称帝,魏之不能有吴蜀,犹吴蜀之不能有魏也。寿犹以帝当魏而以臣视吴蜀,吴蜀于魏何有而然哉?此寿之失也。”[29]认为陈寿以魏得历史正统之序,而臣视吴蜀,这不符合三国鼎立、各自称帝、彼此不存在君臣隶属关系的客观事实,认定为陈寿作为史家的一大失误。苏轼的三国正统观,则完全赞同陈寿的观点,其在宋代,与欧阳修持同样看法。欧阳修是宋代首倡历史正统观的士大夫,专门写了阐述其正统观的系列文章,现保存于《居士集》中有《正统论》三篇,《居士外集》保留了《原正统论》《明正统论》等八篇,其中《魏论》认为魏取代汉而传位数世,乃是汉德极衰而以功得天下者,“故魏之取汉,无异汉之取秦、秦之取周也。……推其本末,则魏进而正之,不疑。”[30]苏轼为此于至和二年(1055)写了《正统论》三篇,支持并进一步阐发欧阳修的正统观点。他在《辩论二》里针对章望之反对承认魏得正统的观点,反驳指出:“章子以为,魏不能一天下,不当与之统。夫魏虽不能一天下,而天下亦无有如魏之强者;吴虽存,非两立之势,奈何不与之统?”[31]121
既然承认魏得历史正统,蜀的地位自然处于臣属关系。诸葛亮兴师伐魏,从政治上讲就是以臣伐君,自孔子作《春秋》以来,史家和社会舆论并不支持这种行为。苏轼《诸葛亮论》论及魏蜀条件对比时曰:“曹、刘之不敌,天下所共知也。言兵不若曹操之多,言地不若曹操之广,言战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胜之者,区区之忠信也。孔明迁刘璋,既已失天下义士之望,乃始治兵振旅,为仁义之师,东向长驱,而欲天下响应,盖亦难矣。”[31]112所谓“忠信”“仁义之师”,只是诸葛亮自以为然,在苏轼看来,诸葛亮使用诈力和不守信用,跟曹操并没有什么两样;况以魏居正统观之,其征伐之理已悖,天下不愿响应,当属情理中事。
至于苏轼入仕以后评价诸葛亮态度发生大转变,也可从不同侧面作一些观察分析。
一是身份转变影响到苏轼对诸葛亮的认知。其早年作应试文字,不受官僚体制束缚,对现实政治和历史人物可以随意褒贬,做翻案文章时,唯恐与人同,故往往求新求异,以显示其独特见识。特别是为应“直言极谏科”而作的多篇“策论”“进论”,往往刻意搀说古今得失,高下历史人物功过,其间难免存在带有书生意气的片面性言论。如《汉高帝论》谓刘邦只知利害而不知仁义,《魏武帝论》谓曹操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扬雄论》谓韩愈离性为情、合才言性而理不可通,此类新奇之说甚多,验之事实未必为然。入仕以后,其刻意求异的动机不复存在,立论出言须考虑与官员身份及官方立场相符,故其早年的一些任意是非古人的言论大为收敛,甚至通过理性反思,对一些批评古人的观点进行自我纠偏,发生在诸葛亮身上的评价转变,就是一个颇具典型性的例证。陈寿《诸葛亮传》“评”曰:“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者虽雠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1]934作为颇具权威性的正史,陈寿对诸葛亮评价之高,罕见其匹,苏轼入仕以后的一些评价诸葛亮言论,多取意于陈寿,可为明证。刘宋裴松之奉皇帝命而为《三国志》作注,其官方色彩更加突出,裴注在《诸葛亮传》末引王隐《蜀记》所载晋太傅椽李兴《诸葛丞相故宅碣表》云:“英哉吾子,独含天灵。岂神之祇,岂人之精!何思之深,何德之清!……夷吾反坫,乐毅不终,奚比于尓,明哲守冲。临终受命,让过许由,负扆莅事,民言不流。刑中于郑,教美于鲁,蜀民知耻,河渭安堵。匪皋则伊,宁比管晏,岂徒圣宣,慷慨屡叹!”[32]认为其治蜀的成效甚至比管仲、晏婴更胜一筹。历代官方对诸葛亮的高度评价,必然对身为北宋朝官的苏轼产生正面影响。
二是因反对熙宁变法政治立场而转变其对诸葛亮的评价态度。苏轼对诸葛亮的肯定文字,主要集中于元祐时期,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我们知道,王安石在宋神宗的坚定支持下力推熙宁变法,变法的思路与举措遭到当时不少士大夫的激烈争议,苏轼兄弟便是这群反对者中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苏轼于熙宁四年(1071)上神宗皇帝长篇奏疏,其中明确阐述任何变法,必须以人心向背为依归,而熙宁变法首创三司条例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贤者则求其说而不可得,未免于忧,小人则以其意而度朝廷,遂以为谤。谓陛下以万乘之主而言利,谓执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财,商贾不行,物价腾踊,近自淮甸,远及川蜀,喧传万口,论说百端。”[33]730认为变法的根本目的是营利,而变法措施都围绕多求财力设计并实施,其实质是从民众身上获得更多税赋,这种与民争利的动机和推行结果,自然造成民众的惶恐和反对,是丧失人心之举,故苏轼正言谏阻,表示反对。因为其诗文多有讽谏变法之言,故遭到台谏官员的罗织围攻,最终酿成乌台诗案,他不仅被关押审问近百日,而且差些引来杀身之祸。随着变法遭致反对很大,神宗不得不停止变法。神宗死后,年幼的哲宗继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改元元祐,废弃新法,召回熙宁、元丰时期被排挤打击的旧臣,苏轼因宰相司马光的推荐,还朝后屡次提拔,受到太皇太后的赏识重用。苏轼在元祐时期多次赞扬诸葛亮,特别推崇其类似于伊尹、傅说那样的圣贤之佐,以及其施政在老百姓中留下的遗爱,言意之间若有所指,似乎有针对王安石而发的意味。因为王安石所获得的人主专信,不亚于伊尹、傅说、管仲、诸葛亮,但其佐助神宗专意于营利,造成天怒人怨的被动局面,其何颜面对历代圣贤之佐?
三是宋代官方对诸葛亮的高度赞许促使其态度转变。学者黄丽峰专门考察了魏晋至隋唐、宋、元明清三个时期对诸葛亮的评价变化情况,认为宋代理学家在评价诸葛亮时,往往从德行的角度去评论,“王佐”之议集中反映了宋儒的诸葛亮观。[34]其实,宋代士人对诸葛亮的关注,并不仅仅限于理学家,政治家、历史学家、文学家等同样保持对诸葛亮的热切关注。这种现象的形成,应该跟宋代官方对诸葛亮的高度赞许的文化气候相关。宋太宗时,中书侍郎平章事李昉奉敕编撰《太平总类》一千卷,后因太宗每日阅读三卷,一年阅毕,故更名《太平御览》。南宋蒲叔献撮述此书编纂宗旨是“备天地万物之理,政教法度之原,理乱废兴之由,道德性命之奥”,凸显其“资风教”“示劝诫”的政治教化用意。[35]其“人事部”收录前人评价诸葛亮的相关言论,只有张辅的《名士优劣论》及习凿齿《周鲁通诸葛论》,均是对诸葛亮的高度颂美之辞。张辅以为,诸葛亮优于乐毅之处,在于其能“苞文武之德”,有“文以定内,武以折冲”之全才。习凿齿则推崇诸葛亮“托好管(仲)、乐(毅),有匡汉之望,是有宗本之心也。”[36]认为其匡复汉室,实现天下一统的努力,是承续刘氏政权正统的伟业。宋神宗在与王安石论及变法大计时,称“唐太宗必得魏征,刘备必得诸葛亮,然后可以有为”,显示出其对诸葛亮辅佐刘备之功的高度认可。[37]又据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记载,苏轼结束黄州贬谪量移汝州,过金陵与王安石相见,言谈间王安石特别提出“子瞻当重作《三国书》”,被苏轼婉言谢绝。[38]虽然我们不好揣测苏轼回绝的意图如何,但有一点可能性较大,就是王安石或许希望改变《三国志》以曹魏为正统的写法,而由蜀汉政权居于正统地位。这些由最高统治者和有一定政治影响力的士大夫传递出的信息,代表了北宋官方对诸葛亮历史功业及其政治意义的定位,故北宋士人普遍对诸葛亮辅佐刘备复兴汉室给予高度肯定,苏轼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理学家,但他同样特别推崇诸葛亮在蜀国建立过程中所发挥的王佐作用,以及在后主时代所显示的杰出治国才能。
四是因思想认识转变导致其对诸葛亮的评价越来越高。诸葛亮治军与治国,都显示出极为突出的法治精神和特征。他自言:“吾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太平御览》引《诸葛亮书》)[39]又曰:“良将之为政也,使人择之不自举,使法量之不自度,故能者不可敝,不能者不可饬,妄誉者不能进也。”(《太平御览》引诸葛亮《兵要》)[40]与先秦法家执法无私、赏罚分明的政治思想主张相一致。故章太炎甚至以为,“学商鞅而至者,惟诸葛武侯”“武侯信赏必罚,一意于法”。[41]其《出师表》对刘禅告诫说:“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1]919不仅自己依法施治,而且谆谆嘱咐后主要奖惩得当,不能偏私异法,以显“平明之理”。他在刘备未死前,就抄写《申子》《韩非子》《管子》让刘禅学习,其重视用法术治国的意图极为明显(《诸葛亮集》载刘先主遗诏)。[42]
苏轼在入仕前所作的多篇《策论》《进论》中,都极力主张进取有为,赏罚分明,以革除仁宗后期因循苟且、无所作为的弊端,表现出对法家思想的肯定,而对儒生颇多批评嘲讽言辞的思想倾向。[43]但颇为费解的是,此时的苏轼对于诸葛亮的法治思想似乎不曾留意,其着力批评于诸葛亮者,则是其所谓“仁义”与“诈力”两者杂用,既不如周,也不如秦,所以不能见信于天下。入仕以后,儒家思想成为苏轼立身行事的主导思想,其对诸葛亮的认识,反倒特别关注其颇具法治精神为政方略一面,特意表彰其“开物成务”“综练名实”,以及治国“用法之严”,并且把这作为其评价诸葛亮堪比三代圣贤之佐的主要特征。如此看似矛盾的表象背后,其实潜藏着苏轼越来越成熟的兼收并蓄、礼法并用的政治思想逻辑。
元祐元年(1086),是苏轼还朝之初,也是哲宗继位之始,他在一篇对馆职考试的策问中,提出这样的问题:
昔周公治鲁,亲亲而尊尊,至其后也,有寖微之忧;太公治齐,举贤而尚功,而其末流,亦有争夺之祸。夫亲亲而尊尊,举贤而尚功,三代之所共也,而齐鲁行之,皆不免于衰乱,其故何哉?国家承平百年,六圣相授,为治不同,同归于仁。今朝廷欲师仁祖之忠厚,而患百官不举其职,或至于媮;欲法神考之励精,而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流入于刻。夫使忠厚而不媮,励精而不刻,亦必有道矣。[44]
众所周知,周公是儒家治国的典型,太公是法家治国的代表,苏轼认为,二者最终都发生了流弊,不免于衰乱。礼倡亲亲而尊尊,法崇举贤而尚功,这在三代,其实是兼用的。周公、太公之治,有所偏废,故效果皆不佳。而北宋经历六帝,仁宗重儒术,神宗行法治,考察其结果,各有其弊。苏轼主张儒、法并用,忠厚之仁与励精之法缺一不可,庶几可以达到“忠厚而不媮,励精而不刻”的治理成效。
大约元祐三年(1088)左右,苏轼有一道以《礼刑》为题的策问,也提出二者怎样兼顾的问题:
古者礼、刑相为表里,礼之所去,刑之所取。《诗》曰:“淑问如皋陶,在泮献囚。”而汉之盛时,儒者皆以《春秋》断狱。今世因人以立事,因事以立法,事无穷而法日新,则唐之律令,有失于本矣,而况《礼》与《春秋》儒者之论乎?夫欲追世俗而忘返,则教化日微;泥经术而为断,则人情不安。愿闻所以折衷于斯二者。[45]
礼刑互补,相为表里,在《论语·为政》里,孔子就讲过“道之以政,齐之以刑”的话,认为刑罚是政教的重要补充,不可或缺。《后汉书·陈宠传》云:“礼之所去,刑之所取,出礼则入刑,相为表里。”唐李贤注:“去礼之人,刑以加之,故曰取也。”[46]表明礼与法作用各异,兼而用之则相得益彰。苏轼在策题里,明确要求阐述礼与法二者相折衷的道理,其意图极为清楚。
诸葛亮为政治军用法虽严,但不至于惨覈寡恩,不近人情,他能够做到无私心,无偏倚,故不仅不会招致民怨,反而多能赢得民心。其为政德、法兼施,宽严相济,而达到了“宽而见畏,严而见爱”的圣贤所难之理想境界,既把儒家的仁义与法家的赏罚用得恰到好处,又恪尽职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得人心”为治国崇高追求,而这恰恰是苏轼在熙宁中所作《上神宗皇帝书》极力主张的变法三大纲领之首。[33]727故苏轼认为诸葛亮兼备两汉士人的长处而超越之,成为与三代王佐齐名并美的文武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