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纸,因为承载了文字从而拥有了仪态万方的风景。
1
在叔叔的两个儿子还没出生的年月,兄弟姐妹七人中,我排第七,属于老幺。农村忙碌的农活决定了大人没有多少时间管我,这么多哥哥姐姐都在上学,为放养的我去学校旁听提供了方便。
在大哥哥大姐姐们坐在教室里学习的时候,一群无所事事的孩子三三两两地在教室外游荡。教室里响起了琅琅的读书声,声音稚嫩又洪亮,是集体发出的“a”“o”“e”……听到声音,正在玩乐的我心中一颤,抛下让我流连忘返的游戏奔向教室。正是夏天,木制窗户上没有封薄膜,透过窗户,一张张陈旧的课桌上都摆放着书本,每一张课桌前都坐着一个学生,他们张着嘴整齐地发声。我的目光如扫描仪将教室里的孩童一一扫过,大家神态各异,有的人神情严肃张大了嘴巴,他们的喉管剧烈抖动,无法透视的喉部发出的声音正在爬高,他们的脸因此而发红。有的人尽管张开了嘴巴,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转,脸上的神情是轻松的。没有上学的我竟有如此敏锐的感知——他们在偷懒。
这声音是人间至乐,如天籁声声入耳。我将小脸蛋紧紧地贴在窗户上,生怕错过了某一个精彩的瞬间。声音不是用来听的吗?我为什么还要用眼睛去看?我无从得知。在教室里,最让我激动人心的还是拼读笔画。“横”“折”“撇”“点”“竖弯钩”……他们的右手悬置在课桌的上空,随着声音整齐划一地做出“横”“折”“撇”“点”“竖弯钩”的动作。课桌上空全是手,整齐的舞蹈有了震撼心灵的美。黑板上面写着我当时不认识的“一”“王”“日”“白”等简单文字。
我痴痴地看着教室里,引起了授课老师的注意。他走出教室,对我说:“你将来是吃读书这碗饭的。”
一道光,将我笼罩。
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与文字结下不解之缘。尚未上学的时候,“a”“o”“e”和“横”“折”“撇”“点”“竖弯钩”所带来的震撼融入了我的血液。哥哥姐姐们吃完饭后都会放弃所有的游戏,一个个埋头在桌子上忙碌。花花绿绿的“田”字格本子等待着他们去书写。出自同一家造纸厂的纸张有了截然不同的命运,它们有的成了数学作业本,上面演算着公式和定理;有的成了语文作业本,上面是文字,是作文。更有的成了厕纸,在发挥完最后的价值后,被一把火化为灰烬。
文字在本子上跳舞。它们如天书,我看不懂。让我惊诧的是,它们有引人入胜的魔力,让我欲罢不能。每每他们做作业时,我就在旁边痴痴地看着,窥探文字对人生的叩问。
2
三眼煤油灯悬挂在四方桌的上方,灯光昏黄,光将房间里的一切物什都映射成了三道影子,影子綽绰,交织,切割,重叠,分离。伯父端坐在四方桌靠墙的位置,首席。我紧紧地挨着伯父坐下,享受着首席带来的荣光。在其他三个方位,是头发花白的大奶奶以及她的家人。座位显然是不够的,大奶奶的家人或搬来板凳坐在旁边,或者站在一旁作认真聆听的神态。就是比我还小一岁的大奶奶的孙子,此时也感觉到了氛围的肃穆,一改往昔的顽皮,安安静静地坐在大奶奶的身旁,像一只温顺的猫。
大奶奶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信纸的折叠颇有讲究,信纸从左右往中间折一下呈长条形,然后把这长条对折,一面长,一面短。从形状上看就如同一个人在向长辈叩头请安。伯父接过信,一张信纸铺展在干净的桌面上,红色的纹路,黑色的字体。伯父端过桌上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后开始念信:“亲爱的爸爸妈妈、兴旺……上次你们的来信我已经收到了。我们在珠海都过得很好,不用挂念……”除了伯父念信的声音,屋里再无其他声响。信不长,也就千字左右,几分钟的光景,伯父就念完了。伯父将信按照原来的折痕收好,准备交给大奶奶。沉浸在信中的大奶奶抬起了头,神情恳切地说:“配云,帮我再读一遍,好吗?”配云是伯父的名字。大奶奶在村庄德高望重,对比自己低了一个辈分的伯父却礼遇有加。再次念完信后,大奶奶才心满意足。她将信收起来,虔诚地放回口袋里。
纸飞机和纸船是孩子们最爱的玩具,它们物美价廉。纸飞机尖锐的头部刺破空气,带动流线型的身子在低空里纵横,尽可能飞得更高更远。纸飞机飞得高远是纸飞机性能优良的唯一评判标准。纸飞机象征着孩子们向往天高任鸟飞的心事。纸船在淙淙的溪流里漂浮,航行,在激越的浪花里,它们将轻盈的身子顺利地攀上浪头,避免将自己打湿。随着时间的流逝,无孔不入的水不可避免地进入纸张的内部,湿漉、散乱,最终,纸船无可奈何地沉沦。远航的纸船满载孩子们的愿景,驶向未知的水域。
能成为孩子玩具的纸张大多是没有价值的纸张。一张一张普通的纸因为上面书写了文字,从而身价倍增,甚至值得人们收藏一辈子,成为意义非凡的收藏品。在没有电话的20世纪90年代湘南农村,千里之外的游子与家的联系就是靠一封封信跨越千山万水,牵动悲欢离合。因为亲情的倾注和温润,纸上的风景格外动人。多年后,那一句“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让我热泪盈眶。
伯父给大奶奶念信是童年时代常见的情景,并非大奶奶年事已高老眼昏花,而是她没有上过一天学,不管她在田里地里以及处理家里的事务上有多么拿手,不可捉摸的文字让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千字家书犹如天书,而大奶奶的三个孙子还小,唯一上了小学的大孙子也还没有达到识文断字的地步,念信自然需要借助他人之手。伯父是当时村小组唯一读过高中的人,他成绩拔尖,普通的家书自然难不倒他。他是除了村小学几位老师外最能识文断字的人,备受一村老小的尊敬。
农村的家书没有秘密可言。在大奶奶的口述下,伯父铺陈信纸代为执笔。家长里短,一一叙述。普通的平邮需要八毛钱的邮票和一毛钱的信封——这是在不超重的情况下。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好这九毛钱,农村人将信纸写得满满当当,像不愿意浪费土壤的野草,开满每一寸土地。大奶奶口述时,时常会用手擦拭湿润的眼睛。此时的伯父会停顿下来组织语言,将口语变成流利的书面表达,抚慰远方期盼已久的游子心灵。
信写好了,洁白的信纸排列着整齐的文字,如列队的士兵。伯父会再口述一遍,让大奶奶知道家书的内容。大奶奶频频点头,表示赞许。这封信将投递到邮局,飞向珠海,成为游子在他乡的美丽风景。
跟着伯父去大奶奶家,我能吃到平时吃不到的腊鱼腊肉。农村农活多,念信和代写家书的事情大多需要靠晚上来完成。每当有这种需求时,大奶奶会提前来请伯父,约好之后,大奶奶会请伯父吃晚饭。缺少吃穿的年月,腊鱼腊肉大多用于招待贵客。帮忙代写家书的伯父成了贵宾。我在满足口腹之欲的同时,也明白了纸上风景的可贵之处。
3
岁月会夺走人们的记忆,时间是最好的遗忘之药。然而,一幅图画却如窦宪燕然勒功的石勒长久镌刻在我心中,至今还没有消失在时光的长河里。那是由一只高飞的鸟,一条跃出湖面的鱼,一道金灿灿的阳光组成的一幅图画。这是我上小学三年级时语文课上看图写话的作文题。对于有的孩子来说,初中毕业也未必能写好六百字作文。三年级的我像是少年的江郎,又像是拥有神笔的马良,笔端佳句迭出。六个哥哥姐姐无形之中浸润了我,“光彩夺目”“恣意汪洋”这些三年级学生难以掌握的词汇大量出现在我的作文里,我竟然根据一幅画写出了一篇八百多字的童话故事。
多年前说我“将来是吃读书这碗饭”的授课老师成了我的语文老师,他如淘宝的人发现了稀世珍宝,神情激动地说:“你以后是靠文字吃饭的人。”
老师的鼓励让我爱上了文字,爱上了在纸上描绘风景。
4
大哥是我们家乡小镇的神话。他如天上旷古高悬的明月,在我心中有着神一般的地位。初中时代,他在湖南的《今日女报》发表了一篇文章。这则爆炸性新闻震惊了偏远的乡村中学。余波未绝,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他有了进一步的惊人之举,紧接着在《校园与家庭》杂志发表了一首交友诗歌。“我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一直在痴痴地等待/等待天南海北的信鸽/从五湖四海悠悠地飞来/和我诉说花季的故事/和我诉说青春的烦恼……”近二十年的时光,这首诗在我脑海里稳如磐石。这首诗被我、被很多人吟唱,风靡小镇。大哥用文字在纸上打造了一道迷人的风景线,这个个子不高还消瘦的男孩因为一首诗歌成了当时的网红人物,人们尊重大哥,尊重纸上的风景。如大哥所想,信鸽从天南海北飞来了,南至海南,北到黑龙江,信鸽从城市、从乡村、从山区、从高原、从雪域、从丘陵、从平原,从全国各地飞向了大哥就读的中学。最多的时候,一天有十几封来信。信鸽装点着大哥幸福的生活,也让伯父伯母笑成了弥勒佛。那些无处诉说的花季故事,那些不便和亲人分享的青春烦恼,在纸上落成一道道风景,飞到大哥这个陌生人的怀抱。和陌生人分享秘密,安全、可靠,不用担心嘴风不严;纸上的风景在激情澎湃,他们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文字,以惊人的魔力,将一个普通的乡村少年推上了神坛。
5
“这本书借给你看,不过只能看一天。”同学这样对我说,像是贵人的施舍,我忙不迭地答应。好像饿极了的人面对精美大餐毫无抗拒力。
小镇上有唯一的一家书店,對于穷困的学生来说,堪称价格昂贵,就是出租,也需要五毛钱一天。我为节省下了五毛钱而欣喜,为免费得到纸上的风景而感恩。我与老师打起了游击战。我借助书本的堆砌假装认真学习,却埋首课桌看课外书。时间连绵不绝,没有缝隙,连光都插不进来,却可以被人们人为地切割、分段。时间开始了,分分秒秒,如倒悬的沙漏。时不我待。除了必要的吃饭和上厕所,我的时间全部被那本叫作《射雕英雄传》的武侠小说占据。一部约一百二十万字的鸿篇巨制,时间远远不够,我只能走马观花。风雨惊变、江南七怪、荒山夜战、九阴真经、华山论剑……金庸先生用自己的才情在纸上为我构筑了一个庞大的、精彩的江湖。我的思绪在小说的大海里遨游,乱花渐欲迷人眼。到了晚上十二点,我还在看小说。母亲问我:“你怎么还不睡觉?”我头也不抬地说:“快了快了。”母亲识字少,我不用担心她发现我在看课外书。
阴影在我的眼前闪现,字迹开始在我的眼前打架。我揉揉眼睛,打架的字安静了下来。很快,它们又不安分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告诉自己,书就是我的千里目。坚持!坚持!直到走马观花将书看完。过了睡觉点的我难以安眠,我醉心在迷人的风景里无法自拔,并隐约产生了极大的文学野心,将来,我也要成为一个作家,为世人构筑迷人的纸上风景,为后世留下不可磨灭的精神殿堂。
狂风骤然而至。尚未长成参天大树的幼苗还无力对抗风雨的袭击。这棵树苗倒下了。
阳光隐匿在云层之后。我成了黑暗的囚徒,睁大双眼也看不见一点光明。每天最少工作十二个小时和没有一天休息时间的工厂压得少年喘不过气来。用纸上风景为后世构筑精神殿堂的梦想如先贤们愈行愈远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我的心中。我使劲扒拉着面前的铜墙铁壁,希望能破壁而出。梦想开始沉沦,心灵开始麻木。
一个声音告诉我:“少年,你不能这样,你还有自己的梦想。”梦想在哪里?我身处黑暗森林,四周都是可怕的敌人。
就在我要绝望时,在坚不可摧的囚室居然发现了一道难以发现的机关,我是时代的幸运儿。我按下机关,一扇窗悄然洞开,光照亮了我的栖息地。文字在洁白的纸上对我发出了召唤,那里的风景格外迷人。
6
有的人生来就带有金钥匙,有的人穷其一生也难以脱离命运的篱笆。命运如同我笔下的纸各不相同。有的纸承托孩子的绘画,有的纸用来承托辞世者的遗嘱。我开始在纸上描绘自己的风景。
睡前千言,脑子里各种奇思妙想如脱兔奔跑,常常恨不得马上穿衣起床在纸上写下自己创造的奇章异赋。当真正坐立床头,纷杂的思绪如退潮的潮水纷纷退去。“还是明日再写吧。”拖延,是每一个写作者面临的巨大困境吧?
看完朋友圈,开启电脑,打开文档,一切都准备就绪,可就是没有在键盘上敲下一个文字。昨夜的美词佳句都去哪里了?面对空荡荡的洁白文档,我就像将五色笔还给了郭璞的江淹,江郎才尽。勉强憋出的文字,读起来磕磕碰碰毫无美感可言。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人家是天生的写作者吗?我看毕飞宇的《玉米》:“现在看起来过去的十几年施桂芳全是装的,一连生了七个丫头,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所以敛着,客客气气的。现在好了,生下了小八子,施桂芳自然有了底气,身上就有了气焰。虽说还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客气和客气不一样,施桂芳现在的客气是支部书记式的平易近人。她的男人是村支书,她又不是,她凭什么懒懒散散地平易近人?”我很惊诧,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高山仰止的词汇,可怎么就这么深入人心哩?我看史小溪的《黄河万古奔流》:“千山飞崩,万岛迸裂。巨大的毁灭巨大的再生。此刻,吞天吐地的壶口大飞瀑,正挤压着旋转着呼啸着浩荡而来。上游数百米宽阔的茫茫河面,突然在这里急剧收缩,收缩,收至三五十米一束壶口,然后一下跃入无底深渊……”气势雄浑,让我身临其境感受到了黄河翻江倒海的气势。
文学大师们都说文章要的是“恰好”,要的是寻找自己的语言,是增之一分则肥少之一分则瘦的恰到好处。都是几千个汉字的组合,有的文章妙曼无比,有的文章能让人吐血而亡。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可我怎么就修炼不出妙手去摘取那天成的文章?
灵感只光顾勤奋的人。当纸上风景吸引着我日夜冥思苦想,灵感在睡梦中如天外飞仙跃入了我的脑海。我在《神女应无恙》中写道:“小时候,我比较爱哭,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地‘嘘’一声,然后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才说:‘别哭了,否则阿玲就不喜欢你了!’母亲的表情是凝重的,是严肃的,好像阿玲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或者说是跺一下脚大地都得震三下的超级重要的人。看到母亲如此严肃,我连忙噤声,慌忙地去看四周,好像阿玲已经站在我的面前。”我在《覆满疼痛的年》中写道:“我翅膀已硬,父亲却逐年老去,我完全可以不再搭理父亲,奇怪的是,我对往昔年关的疼痛日益清晰与鲜活,但是对父亲的恨却日益减少,这一切让我好生费解,也让我对自己极度失望。”诸如此类的文字,多是在半梦半醒之间降临最终面世,而这些文字最终都“嫁”到了好的婆家。
我为自己找到了绘制纸上风景的密码惊喜交集。
7
当一份份样报、一本本期刊、一本本获奖证书堆砌在那个小官员面前时,他是我的面试官。我看见他的眼里闪耀着光彩,如火球,灼热了我。学历不高已经不再重要,这纸上风景为我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光,比那些学历似乎更具有震撼力。他站起来,抓住我的手,狠狠地摇了几次,激动地说:“我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啊。”那一刻,我飘到了云端,我用文字找到了自己的尊严。我成了一名公文写作者。
写公文开始成了我的常态。“紧紧围绕”“扎实推进”“贯彻落实”这样的词语大量充斥在我的工作之中。有没有灵感都要努力再努力地写,加班加点地修改。领导说:“区府编撰的信息你要好好学习。”我明白,他对我撰写的公文不甚满意,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一日,我在区府每周编撰的薄薄的信息中看到了“献策建言”栏目,区领导希望全区工作人员提理性建议。
主干道上的一处十字路口,竟然没有红绿灯。早晚高峰,人人急不可耐,互不相让的结果除了更加拥堵还有致命的危险。我为什么不去提建议?
直到新一期的區府信息出来后,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我的建议得到了领导认可,领导批示:民生是大事,请有关部门尽快解决。
红绿灯亮起来了。十字路口是井然有序的车辆和行人,谩骂之声消弭不见。我的心头有了些许的成就感,我看见纸上的风景在远方向我娇娆地招手。
作者简介:邹贤中,1990年生于湖南衡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空军退役。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美文》《飞天》《延河》《安徽文学》等,被《散文选刊》《杂文选刊》等选载;获衡阳市文学艺术奖、吴伯箫散文奖、广州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