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高阳
(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325035 )
“隐逸”是中国古典园林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园主借园林来承载其雅好山水、 敛性幽蓬的隐逸之思,同时又以园林文学创作对其进行充分抒发。齐梁在中国的文化史、文学史、园林史上都有重要地位,其时园林与文学的共同繁荣,为时人的园林文学创作奠定了现实基础。 齐梁皇族虽身在朱门紫闼,坐拥奢美华丽的皇家园林,但在其大量园林文学创作中,却频繁出现对栖隐山水、逍遥散逸的爱慕向往。 园林作为隐逸之思的重要文化载体,齐梁皇族的园林文学作品当是深入研究其隐逸之思的重要材料。 然而,目前学界仍少有对齐梁园林文学的研究, 现在还并未见到有对其进行系统、全面、 深入研究的硕论或博论, 就单篇学术论文而言,仅有王力坚先生数篇以魏晋南北朝为大背景,引入“六朝园林文学”概念、阐述“六朝园林文学”研究可行性的文章, 这些文章虽然对齐梁园林文学有所涉及,但限于文章内容及篇幅,并未对齐梁皇族园林文学做出细致、深入之专门考察,亦并未关注到齐梁皇族园林文学的特殊性及典型性①。 另外, 学界当前仍偏向于以园林学概念对园林文学进行分类,将其分为皇家、私家及寺观等园林文学类型,但就齐梁园林文学而言,由于齐梁皇族作家群体的典型性, 若以作家类型对当时园林文学进行分类, 即分为齐梁皇族与齐梁士人园林文学两部分,则更加准确、恰当,亦更符合文学研究规律。因此,在齐梁园林文学的研究中,皇族园林文学当是其重中之重。 同时,由于对齐梁皇族园林文学研究的缺失, 身处高位的齐梁皇族在其园林文学创作中表现出明显隐逸之思的现象, 同样未得到学界过多之关注。 那么,齐梁皇族的隐逸之思在其园林文学创作中如何抒发, 为何要以园林文学创作抒发,其隐逸之思的最终归宿又归于何处,这些观念对皇家园林景境又有何种影响。 本文即对此作出研究及探讨,以期深入认识齐梁皇族隐逸观的本质,并盼成为齐梁皇族园林文学研究的引玉之砖。
在齐梁皇族的园林文学创作中, 有大量作品表现了齐梁皇族对栖隐山水、 遁逸林泉的向往与追慕。 他们虽然对隐逸心向往之,但又不可能选择彻底地隐逸, 故此要寻求一种方式来寄托其隐逸之思,以求慰藉。 当时模山范水的山水园林,既是齐梁皇族日常居住的环境,又往往是师法自然、野趣横生的“第二自然”。 因此,他们选择园林作为寄托自己隐逸之思的场所, 而这种隐逸之思又在其园林诗文中表现得相当明显。
齐梁皇族的园林文学创作, 有大量直接借园林而抒发隐逸之思的诗文作品。 如齐竟陵王萧子良《游后园》诗云:“托性本禽鱼,栖情闲物外。 萝径转连绵,松轩方杳蔼。 丘壑每淹留,风云多赏会。”[1]1382-1383虽然题为“游后园”,但全诗仅第三、四句描写了后园园景, 其余四句却都是表现出对园林自然野趣的极度眷恋, 借以抒发自己的林泉隐逸之思。 萧子良的这种隐逸之思,在其《行宅诗》中则表现的更为明显,其序及诗云:
余禀性端疏,属爱闲外。 往岁羁役浙东,备历江山之美,名都胜景,极尽登临。 山原石道,步步新情;廻池绝涧,往往旧识。 以吟以咏,聊以述心。
访宇北山阿,卜居西野外。 幼赏悦禽鱼,早性羡蓬艾。[1]1383
在诗序中, 萧子良自叙其除了有钟情自然闲适的天性外,还有“备历江山之美”的实际经历,而这种对自然的爱羡,对山水的追慕,如何才能有所寄托呢? 萧子良为齐武帝次子,官至太傅,位高权重,当然不可能隐居山野,成为一个彻底的隐逸之人,那便只能将这种隐逸之思诉诸于自然山水园。于是萧子良“访宇北山阿,卜居西野外”,将自己的行宅安置到山阿郊野,甚至要学禽鱼、蓬艾而栖隐于自然山水之间了。 同萧子良类似,梁武帝萧衍也对山林之美爱慕有加。 如萧衍在《与何胤书》中说:“纵情林壑,致足欢也。 既内绝心战,外劳物役,以道养和,履候无爽,若邪擅美东区,山川相属,前世嘉赏,是为乐土。 ”[2]2979表现出一种与文人雅士一般无二的隐逸理念。 萧衍还认为自己“少爱山水,有怀丘壑,身羁俗罗,不获遂志”,而在“独夫既除,苍生苏息”之后,“便欲归志园林,任情草泽”,大有功成身退,栖隐山林之愿[2]2950。 在萧衍看来,纵情山水丘壑之间是一件“足欢”之事,而俗世与外物的羁绊令其感到厌倦。 因此,“归志园林”、隐逸山川就成为了他的向往与追求, 园林成为了萧衍能够寄托山水隐逸之思的最佳场所。 史书中对梁昭明太子萧统的一则记载, 能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其时皇族借园林寄托隐逸之思的作法,如《梁书·昭明太子传》载:
(萧统)性爱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馆,与朝士名素者游其中。 尝泛舟后池, 番禺侯轨盛称“此中宜奏女乐”。 太子不答,咏左思《招隐诗》曰:“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3]168
萧统以其玄圃园为载体, 将他对山水的爱慕寄托其中,而又以左思《招隐诗》来回应番禺侯园中“宜奏女乐”的提议,则表明此园林同时蕴含着简远清旷的隐逸之思。 在以园林寄托隐逸之思这方面, 梁简文帝萧纲在其诗文中有着更明确的展现。 其《临后园诗》写道:“隐沦游少海,神仙入太华。我有逍遥趣,中园复可嘉。千株同落叶,百丈共寻霞。”[1]1966萧纲以仙人起笔,言其游玩少海之水与太华之山的逍遥之趣, 而又笔锋一转, 认为这种“逍遥趣”在他的后园中即可得到。 此时,萧纲的“中园”完全成为了自己的栖心之地,园林成为了其寄托隐逸之思的最佳场所。 与萧纲一样,梁元帝萧绎也将园林作为其精神慰藉的居所, 甚至在园林中能够使他涤荡尘嚣、暂别烦扰。 其《言志赋》云:
柱何用于黄金, 案宁劳于青玉。 尔乃高步北园,用荡嚣烦。桂偃蹇而临栋,石穹隆而架门。对灌木之修耸,观激水之飞奔。 涧不风而自响,天无云而昼昏。 闻宾鸿之夜飞,想过沛而沾衣。 况登楼而作赋,望怀海而思归。[2]3038
在萧绎理想的“北园”中,植物丛生,山水兼备。 建筑朴素疏朗, 甚至还都隐匿于树木山石之间,完全是一个隐居的园林环境。 更重要的是,萧绎认为这个园林能够使自己“荡嚣烦”,这便证明园林已不仅是单纯的栖身之所, 而是能够慰藉园主精神、 寄托园主隐逸之思的心灵栖居之地。 同时,他们将这种隐逸之思“以吟以咏”,通过园林文学创作加以抒发。
齐梁皇族的园林文学创作, 除了借园林而直抒隐逸之思的作品外, 还有借对他人园林隐居的爱慕,进而表达出自己隐逸之思的。 如萧子良就对隐士刘虯的隐居生活表现出十足的赞叹与向往,其《与南郡太守刘景蕤书》云:
此子含真抱璞,比调云霞,背俗居幽,寓欢林溆。 养志南荆,可与卞宝争价;韬光梵服,固同隋照共明。 虽颜段之栖迟偃仰,扬郑之寂寞恬淡,取之若人,信可同日而语矣。 ……仆栖尚既同,情契弥至,而悠悠京苑,间以江山。 ……此兰山桂水,既足逍遥;儒侣玄宗,复多朋往。[2]2829
萧子良盛赞了刘虯的隐居高志, 认为其隐逸之志与和氏之璧、隋侯之珠一样珍贵,而刘虯这种“背俗居幽,寓欢林溆”的栖隐生活也为前者所爱慕向往。 再如梁邵陵王萧纶曾为陶弘景作碑文,该文以大量笔墨描写后者在园林中的隐居情形,表现出这位皇室成员对园林景致的爱慕以及对栖隐生活的向往。 文中述及陶弘景相地卜居,以山林为其园地:“(陶弘景)乃杖策孤征,游践山岳。 既而到于句容,登於茅岭,以此地神仙之宫府,灵异之栖托,往不能返,遂卜居焉。”[2]3081-3082文中所描写的园林之景则皆是自然天成,野趣盎然。 其《隐居贞白先生陶君碑》曰:
倚岩栖隐,依林遁迹;交柯结宇,划径为门。 悬崖对溜,悲吟灌木;深壑绝峭,组织烟霞。 枕石漱流,水禽无挠;采药耦耕,野兽不乱。 逍遥闲旷,放浪陵山;嗒然若丧,确乎难拔。 ……庭无荆棘,远同阙里;阶吐神泉,迳动疏勒。 ……远寻丘壑,高蹈风尘。 情无缅世,隐不隔真。 结宇依岩,贞栖茂草。 水玉留年,华精却老。 乃有令问,兼斯寿考。 泉过危庭,峰临窈洞。 露凝兰阶,云生桂栋。 日斜栏席,花落窗瓮。[2]3081-3082
在这个园林中,建筑、山石、水景等园林要素一应俱全。 陶弘景在此园中 “逍遥闲旷”“高蹈风尘”,过着一种“情无缅世,隐不隔真”的栖隐生活,萧纶对陶弘景隐居环境及栖隐高志的倾慕之情跃然纸上。 萧纶还有一首写给陶氏门人桓清远的诗作,同样写及陶氏在茅山隐居的园林。 其《入茅山寻桓清远乃题壁》 诗云:“荆门丘壑多, 瓮牗风云入。自非栖遁情,谁堪霜露湿。”[1]2029可以看到,诗中所写园林虽然简陋朴素,但却有丘壑风云之美;隐居园林的隐士虽然生活清苦, 但其高志却令人赞叹。 将此二部作品互相参照,我们能更加明显地看出, 萧纶这位皇室子弟对隐士栖遁之志的礼赞与向往。
齐梁皇族园林文学创作, 还有借园林景色之天然野趣,间接表达出其隐逸之思的作品。 如萧纲《玄圃寒夕诗》曰:“洞门扉未掩,金壶漏已催。 曛烟生涧曲,暗色起林隈。雪花无有蒂,冰镜不安台。阶杨始倒插,浦桂半新栽。 陈根委落蕙,细蕊发香梅。雁去衔芦上,猿戏绕枝来。 ”[1]1948-1949此诗描写玄圃园中曲涧生烟,林隈幽静,花木众多,野趣横生,完全是山林隐居的情形。 同样的景致还出现在萧纲的《山斋诗》中,其曰:“玲珑绕竹涧,间关通槿藩。缺岸新成浦,危石久为门。 北荣下飞桂,南柯吟夜猿。暮流澄锦碛,晨冰照彩鸾。”[1]1955在这个“山斋”中,园路被翠竹木槿环绕,驳岸有若自然,危石作斋门,南北皆是花木,时有落花,猿吟不绝,仿佛隐逸之所。 再如萧纲、萧绎二人互相唱和的两首《后园回文诗》:“斜峰绕径曲,耸石带山连。 花馀拂戏鸟,树密隐鸣蝉。 ”[1]2058“枝云间石峰,脉水浸山岸。池清戏鹄聚,树秋飞叶散。”[1]1976这几首诗的笔墨全部用来描写园景, 而其所展现的园林景致都是一派天然野趣,与隐士隐居的园林环境一般无二。 这种对山林郊野模仿的园景, 展现了园主对隐逸之思的向往,而这种向往,则通过其诗文中对园景的描摹而得以间接抒发。
齐梁皇族借“后园”“山斋”等山水私园寄托自己的隐逸之思, 又在园林诗文当中记录和抒发自己“属爱闲外”“纵情林壑”的隐逸之思,园林游赏与文学创作共同使他们的内心得到了慰藉。 当此二者融合而成为园林文学作品时, 园林的外在隐逸之景与作家的内在隐逸之思, 在作家心中得以交汇,亦在其园林诗文中得以共存。 此时,园林的文化景观化为别样的“江山之助”,人工化了的“山林皋壤”使其“欣欣然而向欤”,并成为了作家的“文思之奥府”[4]494。 齐梁皇族的隐逸之思在其园林文学创作中得到了充分的抒发。
齐梁皇族的园林文学创作中, 虽然有不少作品展现出明显的隐逸之思, 但这种隐逸之思并不足以使其将“隐逸”付诸实践。 这是由于其阶级地位与其对隐逸的向往之间存在着激烈的矛盾,而“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自然山水园[5]51,成为了他们调和矛盾的最佳场所。 这种矛盾促使其选择园林寄托隐逸之思, 以园林诗文抒发隐逸之思,同时, 这种矛盾也正是其隐逸之思难以成为现实的主要原因。
齐梁皇族虽然坐拥奢美华丽的皇家园林,但对自然朴素的山水私园却更加青睐, 其高贵的宗室地位与向往山水的隐逸之思, 形成了明显的反差。 如《南史·萧钧传》载:
会稽孔珪家起园,列植桐柳,多构山泉,殆穷真趣,钧往游之。 珪曰:“殿下处朱门,游紫闼,讵得与山人交邪? ”答曰:“身处朱门,而情游江海;形入紫闼,而意在青云。 ”珪大美之。[6]1038
这一记载说明, 时人同样注意到了这种反差的存在,而萧钧所回应的“身处朱门,而情游江海;形入紫闼,而意在青云”,应当是齐梁皇族隐逸之思的普遍写照。 例如, 萧纲称皇家园林间集会为“都人野老,咸集雾会”[2]3016;萧统追思古贤而言“唐尧四海之主,而有汾阳之心;子晋天下之储,而有洛滨之志”[2]3067;萧绎身处高位仍自叙“闲斋寂寞,对林泉而握谈柄,虚宇辽旷,玩鱼鸟而拂丛,蓍爱静心,彰乎此矣”等皆可作为明证[7]2,但就齐梁皇族而言,所谓“游江海”“在青云”,终究只是其情志与意向,他们身居高位,贵为皇胄,不可能真正去栖隐林泉。 如萧衍虽然自述 “欲归志园林, 任情草泽”,但紧跟着又说“下逼民心,上畏天命,事不惑已,遂膺大宝”,最终在位达四十八年之久[2]2949-2950。再如萧子良、萧统、萧纲、萧绎等齐梁皇族,其园林文学创作中虽多有隐逸之思,但也与萧衍一样,并不能放弃并逃离他们的“朱门”“紫闼”。
在齐梁皇族的园林文学中,“身处朱门”“形入紫闼”是他们自身的阶级地位,而“情游江海”“意在青云”则是他们内心的隐逸之思,此二者之间的矛盾是显而易见的,具体表现为:其一,齐梁皇族高度的文化素养与其阶级地位之间的矛盾。 上文提到的萧子良、萧衍、萧统、萧纲、萧绎等齐梁皇族,都具有高度的文化素养,他们身上的文人气质使他们如当时的文人一样, 对山水、 隐逸倾慕不已, 而他们自身的地位却又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是一个纯粹的文人, 也不可能与隐士一样完全栖隐山林。 其二,齐梁皇族对山水之美的爱慕与其不能栖隐山水的实际之间的矛盾。 魏晋南北朝时期,栖情山水、雅好自然成为社会风尚,东晋南迁以后,江南山水之美被世人所知。 “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 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 ”[8]368而自然山水的“虚灵化”“情致化”除了在当时的山水诗画中得以表现外, 在当时的园林中则表现得更为直观、明显,这种影响至齐梁仍然不绝。 齐梁皇族既不能对内心的隐逸之思释怀,又不能放弃自己的统治地位, 那作为模仿自然山水而构造的园林,当然也就成了他们调和“江海”与“魏阙”之间矛盾的选择之一。 由于以上这些矛盾的存在,齐梁皇族最终并不能效仿他们所褒奖、礼赞的高隐之士,去选择彻底地“徇江湖而永归”以根治其隐逸之思[9]925,只能“归志园林”,借园林寄托、以园林诗文抒发自己的隐逸情怀,而他们隐逸之思的最终归宿,可以用“见机往圣”四字来概括。我们将齐梁皇族隐逸之思的最终归宿称为 “见机往圣”,简单来说即是摈弃隐逸之思,入世追求政治理想、维护自身统治地位的意思,其语出自萧纲《七励》。 在《七励》中,萧纲对藏名外臣的园居作了描写,其曰:“其居则藓苔没砌,幄叶斜林。 千峰杳顶,万仞悬深。 南危碧流,北障芳林。 左萦重陆,右背高岑。烟霞罩日,石涧笼阴。”[2]3014-3015这是一个隐士栖遁的园林,幽静古朴,掩映于山林之中,而寂镜公子意欲使藏名外臣弃隐而入世, 于是便先以宫廷苑囿的奢美华丽来劝说藏名,其曰:
金枝照曜,玉壁玲珑。文窗洞右,飞合陵东。桂柱通光,雄梁亘日。 璧镜钮悬,抽荷并出。 中宿锦筵,长廊周密。 青钱碧影,金墀玉律。 冬闺温煦,夏室含霜。 图以珍怪,画以祯祥。 琼茅秋花,绿蕙春香。植宜男于粉阁,树君子于椒房。回风烟于璇题,垂珠玑于玉箱。[2]3014-3015
寂镜口中的园林富丽堂皇、壮观宏丽之极,与藏名简陋的居所形成了强烈对比。 但当寂镜询问藏名:“若斯宫之闲丽,子能与我而共居? ”后者却答曰:“仆游心蓬苇,未暇斯处。 ”直截了当地加以拒绝[2]3014-3015。 接着,前者又分别以雕章丽服、美味珍馐等五种世间奇珍来劝诱藏名,但皆被推辞。 最后,公子描绘了一幅天下太平、万民安居的盛世图卷来规劝隐士出山,并最终成功。 《七励》曰:
公子曰:“尧舜垂拱,焕彼前闻。 今惟圣历,万代一君。 璧仪照气,玉井珠分。 德合天地,道方华勋。 沧海碧彻,黄河黛文。 爱人育德,泽等春云。 宣尼茂典,周姬礼容。 黄裳进士,清襟俊童。 邦知改俗,国化移风。 ……”外臣於是观色内动,神貌外移,忽正山巾而言曰:“盖闻幽居独善,见机往圣。傥不遗蒙叟,亦愿顺来命。 ”[2]3014-3015
在近乎“修齐治平”儒家最高理想面前,藏名的隐逸之思终于发生动摇, 代表隐士的藏名最终屈从于代表统治阶级的寂镜。
隐士藏名的最终屈从,表露出萧纲这位梁代皇族所秉奉的隐逸观, 而这种隐逸观并不仅限于他一人。 例如昭明太子萧统的《七契》,也表现出与其近乎雷同的观念。 《七契》先写隐士的园居之简陋:“其为居也,寂焉而靡所听,暝然而无所瞻。 三春蔓户,八桂攒檐;荜门鸟宿,圭窦狐潜。 风来室摇,露下窗沾。实人迹之罕至,逸士于此而独淹。”再以各种世间奇珍来劝诱隐士放弃隐逸,跟随自己出世。例如以华贵的宫苑来劝导逸士:“出自高宇, 行无狭斜。 陶嘉月而结交游,藉芳辰而宴朋友。 望宜春以随肩,入长杨以携手。 ”逸士却以“轻荡游观,非予所耽。得性行乐,从好山南”一并加以推辞[2]3065-3066。 最后当辩博君子以四海统一、天下大同的太平盛世作以规劝时,奚斯与藏名一样,果断放弃了隐逸之思。 《七契》云:
君子曰:“万国若翕从, 四海同使指。 刑措弗用,囹圄斯虚……元帅奇士,庠序鸿生,求礼仪之汲汲,行仁义之明明。 ……当朝有仁义之睦,边境无烟尘之惊。……六合宁泰,四宇咸康。不烦一戟,东瓯膜拜;讵劳一卒,西域献琛。 鹿蠡稽颡以悛恶,楼兰面缚而革音。 ……岂有闻若斯之化,而藏其皮冠哉? ”
逸士曰:“鄙人寡识, 守节山隅, 不闻智士之教, 将自潜以糜躯。 请伏道而从命, 愿开志以涤虑。 ”[2]3065-3066
可以看到,在《七励》与《七契》中,寂镜公子与辩博君子为主,藏名外臣与奚斯居士为客,同时又分别代表着入世之君与出世之臣。 文章借“七体”主客问答的形式,阐述了出世与入世的矛盾冲突,揭示了隐逸之思的最终归宿。 二文虽托名主客,但实在都是在表达自己的隐逸观, 突出隐者固然有高隐之志,世间奇珍都难以让他们动心,但当其听闻“六合宁泰,四宇咸康”的盛世时,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伏道而从命”。 这种观念用《七励》中的原话概括,即“幽居独善,见机往圣”。
“幽居独善,见机往圣”这种隐逸观,承接着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0]891;“天下有道则显,无道则隐”的思想[11]106,而“天下之有道无道”,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统治阶级自身。 萧统亦言:“圣人韬光,贤人遁世。其故何也?含德之至,莫逾于道;亲己之切,无重于身。 故道存而身安,道亡而身害。”[2]3067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员,齐梁皇族当然不可能以“无道”“道亡”的理由去选择“隐”于山水之间,而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以自然山水园作为自然山水的代替品,以缓解隐逸之思。 当他们身处园内,并以文学创作的手段抒怀时,他们所作的园林诗文也就难免会流露对隐逸之思的追慕。 然而,这种隐逸之思的最终归宿,就是如同藏名、奚斯两个隐士一样,在面对儒家“修齐治平”的政治理想时,放弃了“藏其皮冠”的隐逸生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入世一途。 这既反映出齐梁皇族自身的隐逸观,即在政治理想面前放弃隐逸之思,同时,也反映了他们期望这些高隐之士所应当持有的隐逸观,即在统治阶级招揽时,能“伏道而从命”,放弃隐逸,出山维护齐梁皇族的统治地位。 齐梁皇族向往隐逸生活,礼赞隐士高志,但又希望能将隐士招至麾下,以辅佐朝政,维护其统治阶级的利益。 史书中对齐梁皇族招揽隐士的记载很多,如萧子显②《南齐书·高逸》载:
太祖即位,手诏吴、会二郡,以礼迎遣,(褚伯玉)又辞疾。
昇明中,太祖为太傅,教辟僧绍及顾欢、臧荣绪以旍币之礼,征为记室参军,不至。
永明元年,诏征欢为太学博士,同郡顾黯为散骑郎。 黯字长孺,有隐操,与欢俱不就征。
太祖为扬州,征荣绪为主簿,不到。
永明四年,世祖以为太中大夫,(何求)又不就。
永明三年,刺史庐陵王子卿表虯及同郡宗测、宗尚之、庾易、刘昭五人,请加蒲车束帛之命。 诏征为通直郎,不就。[9]925-939
《梁书》也记载:
齐初,累征中书郎,太子中庶子,(何點)并不就。 ……豫章王嶷命驾造點,點从后门遁去。
永元中,征太常,太子詹事,(何胤)并不就。
南平元襄王闻其名,致书要之,(阮孝绪)不赴。
天监中,太守萧琛,刺史安成王秀、鄱阳王恢并礼异焉。璩丁母忧毁瘠,恢累加存问。服阙,举秀才,不就。
俄征为南郡王左常侍,(沈顗)不就。 ……永明三年,征著作郎;建武二年,徵太子舍人,俱不赴。永元二年,又征通直郎,亦不赴。[12]732-745
以上所举史料相当丰富, 但我们仍能从其中看到两个共同点:第一,齐梁二代皇族成员对高隐之士的礼遇、招揽。 第二,隐士并未因为这些礼遇、招揽而放弃隐逸。 这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萧统、萧纲等皇族成员要以“见机往圣”作为其隐逸之思的最终归宿了, 这既展露了自身不可能隐逸的实际情况,也表达出他们作为统治阶级,企盼高隐之士出山入世的招揽之意。
总而言之,在齐梁皇族园林文学创作中,虽然表露出了明显的隐逸之思, 但由于其特殊的社会地位,并未使这种隐逸之思成为现实,他们只能借园林来寄托山水之趣, 以诗文来抒发隐逸之思。“见机往圣”作为他们隐逸之思最终归宿的高度概括,既反映了他们自身的隐逸观,也折射出齐梁皇族作为统治阶级所企盼的、 高隐之士亦应秉持的隐逸观。
皇家园林的兴造是历代统治阶级彰显其身份地位的重要方式, 其设计理念与规模气度既能凸显其时经济、 政治层面的兴衰, 也能反映当时文化、审美层面的趋向。 对于只遗存于文献中的齐梁皇家园林而言,时人的皇家园林文学作品,无疑是研究当时皇家园林的重要材料, 而齐梁皇族的皇家园林文学作品则更具有代表性及典型性。 在齐梁皇族的皇家园林文学作品中, 展露出当时皇家园林两个主要特征和审美意向:一是“象天法地”的宫苑格局;二是皇家园林的自然景境。 这两个特征既反映了当时皇家园林的园林史事实, 也各自对应着齐梁皇族统治阶级和知识分子的双重身份。
从园林史的视角来看, 包括齐梁皇家园林在内的六朝皇家园林, 已经基本丧失了秦汉以来皇家宫苑的宇宙象征功能,或仅保留其象征意蕴。 然而,从齐梁皇族的皇家园林文学创作来看,齐梁宫苑“象天法地”的意匠营造,仍然承袭着秦汉之余绪。 齐梁皇族作为皇家园林的“主人”,及“能主之人”③的选定者,同时又是最主要的游赏者,他们的皇家园林文学作品, 应该是我们探讨齐梁皇家宫苑“象天法地”格局的重要材料。
所谓“象天法地”,简单来说即是对天象、地理的模拟,对宇宙造化的象征,是一种“器以载道”的重要思想。 这一思想在如“灵台”“灵沼”“水旋丘”等“上古园林”中就有体现,而见之于书面记载的,则更为明晰。 如《周礼·考工记》有“轸之方也以象地也,盖之圆也以象天也”句[13]3232。 《易·系辞》则有“在天成象,在地成形”[14]303“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14]312“与天地相似,故不违……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14]314“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等句[14]350。而对中国古代都邑及皇家园林的设计营造而言,“象天法地”的思想则有着更为深远的影响。例如《吴越春秋·阖闾内传》记载伍子胥为吴王卜都建城时,“乃使相土尝水,象天法地,造筑大城,周回四十七里。 陆门八,以象天之八风;水门八,以法地之八聪”[15]38,又同书《勾践归国外传》还载“范蠡乃观天文,似法于紫宫,筑作小城”[15]131。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作信宫渭南,已更命信宫为极庙,象天极”[16]241。 《三辅黄图》载始皇“筑咸阳宫,因北陵营殿,端门四达,以则紫宫,象帝居。 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17]21。 至如《西都赋》《东京赋》 等汉赋中所提及的汉代宫苑,则更直接充分地说明“象天法地”思想对皇家园林的深刻影响。 可以说,我国古代凡是皇家园林的兴建,就难以完全摆脱这一影响,齐梁亦然,而这一点, 在齐梁皇族的皇家园林文学创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首先,在齐梁皇族的皇家园林文学创作中,体现出其对宫苑“象天法地”格局的高度重视。 例如,梁元帝萧绎在《青溪山馆碑》开头即秉承“夫法象莫过于天地,著名莫过于日月”的认知[2]3057,萧绎将“天地”“日月”当做“法象”“著名”的终极目标,将“象天法地”看作是宫苑格局至高的、无与伦比的追求。 又说清溪山“云盖三层,如在帝台之侧;桂林八树,非异景山之旁”,案:“帝台”,神仙名④。 “景山”,亦名楚丘、邳山、丕山,商都景亳之地,是商朝时象征昌盛的名山⑤。 萧绎将清溪山当做神仙居所、上古名山的象征,实质上亦是“象天法地”思想的体现。 此外,萧子范的作品《七诱》,对“象天法地”有更加明确、具体的表述,其曰:
冬轩阳木,夏伐殷材,剞劂之功咸至,钩绳之妙并来。 拟天文而特建,象地户而高开。 丽前修之金屋,陋曩日之璜台。 若乃缇锦遍室,丹青被土,白珠之帘,水精之柱。 绮井镂而重葩,华桷焕而相距。文石之井,珊瑚之树。 紫复峻而连天,青绮高而千雾。[2]3085
《七诱》本是萧子范用以招揽高逸之士的劝诫文章,这个宫苑作为招揽的筹码之一,应当是萧子范认为理想的、接近完美的园林模式,而此园同样是“拟天文而特建,象地户而高开”,表明了“象天法地”的宫苑格局在萧子范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至如齐武帝萧赜, 则更明确地展露出他对 “象天法地”的高度重视,其《清溪宫落成小会诏》云:
青溪宫体天含晖,则地栖宝,光定灵源,允集符命。 ……朕以寡薄,嗣奉鸿基,思存缔构,式表王迹。 考星创制,揆日兴功。 子来告毕,规摹昭备。 宜申衅落之礼,以畅感尉之怀。 可克日小会。[2]2804
这是一则相当重要的材料,所谓“体天含晖,则地栖宝”,也即是清溪宫“象天法地”宫苑格局的另一种说法。 萧赜认为,清溪宫作为皇家宫苑,这应当是其固有属性和主要特性。 所谓“光定灵源,允集符命”,则是清溪宫“象天法地”所带来的积极影响,即接受上天符兆,继承正统帝业。 “思存缔构,式表王迹”,则表明了清溪宫“象天法地”的目的,清溪宫作为皇家宫苑,其设计理念、制式构造都是为了“表王迹”,即彰显帝王皇族不同凡俗的气势。 “考星创制”一句,则明确指出清溪宫考察天象星宿而兴造的设计理念,这是其“象天”的直接证据。 清溪宫是一个特殊的宫苑,它本是齐高帝萧道成的旧宅,据《南史·齐本纪上》载:“永明元年,望气者云:新林、娄湖、东府并有天子气。 甲子,筑清溪旧宫,作新林、娄湖苑以厌之。 ”[6]119“厌”,迷信指以诅咒镇服或驱避可能出现的灾祸⑥。由此可知,萧齐再造清溪宫本就是以镇压“天子气”为目的,这就不得不使齐梁的统治阶级高度重视, 而萧赜所谓清溪宫的“体天含晖,则地栖宝”,即与这一目的相对应。
其次,齐梁皇族在其皇家园林文学创作中,展露出对“象天法地”明晰的认识。 在齐梁皇族的笔下,各宫苑的“象天法地”有着具体的观照对象,即“象天”象的是哪些具体的星宿,“法地”法的是哪些具体的山水。 如豫章王之子萧子云在《玄圃园讲赋》中对玄圃园的描写,曰:“观夫灵圃要妙,总禁林之叫窱。 禀辇道之三星,躔离宫之六曜。 写溟浚沼,方华作峭。 ”[2]3088“辇道”“离宫”皆是园林中的园路及建筑,“三星”“六曜”则指天上的星宿,这正是“象天”的明证。 “溟”“华”分别指溟海及太华山,而“沼”“峭”则指玄圃园中的水池及假山,这即是“法地”的明证。 另外,萧绎在《东宫后堂仙室山铭》中写东宫后堂的“仙室山”云:
太华削成,本擅奇声。峰如雪委,岭若莲生。云除紫盖,霞通赤城。 金坛是箓,玉记题名。 凤依桐树,鹤听琴声。 殿接南箕,桥连北斗。 秋河从带,春禽衔绶。 朱鸟安窗,青龙作牖。[2]3054
在萧绎看来, 东宫后堂的仙室山模拟太华山构造,并由其脱胎而来,园林中的宫殿、桥梁与南箕、北斗的星象相连接,窗牗上的朱雀、青龙与阴阳对应。 从中除了看到明显的“象天法地”的宫苑格局外,还透露出些许神秘的通神求仙意蕴。 如梁简文帝萧纲有一篇《南郊颂》,专写萧梁的南郊宫苑,其中提道:
爰命将作,揆日载营。三灵叶响,百工咸事。宛如神造,俨类仙居。 冲秘隐嶙,跨千亩於晋日;闲旷丽远,吞七里於汉年。五达四通,廓郊弥野。……故以熊熊灼灼,炫两明而仰七曜;纷纷沐沐,承五烟而带三灵。圆丘闲静,紫坛肃设。五精之场,千神之位,八阶弘丽,四维博敞。 宛若千仞,状悬流之仙馆;焕如五彩,同瑶山之帝坛。[2]3019
“三灵”,即日、月、星;“两明”,即日、月;“七曜”,即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星;“五烟”,即五色云,皆是对天象的观照与模拟。 而“宛如神造,俨类仙居”“状悬流之仙馆”“同瑶山之帝坛”等句,是将南郊宫苑拟为天宫仙观, 已颇具秦汉宫苑通神求仙的意味了。 这里应当指出, 萧纲所写的 “南郊”,指的是古代帝王在都城南面郊外筑圜丘以祭天的场所。 对齐梁的皇族而言,这无疑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宫苑建筑,而同样重要的,还有“明堂”。 明堂为古代帝王所建的最隆重的建筑物, 用作朝会诸侯、发布政令、秋季大享祭天,并配祀祖宗。 梁武帝萧衍的《明堂制》认为:
明堂,准《大戴礼》,九室八牖三十六户,以茅盖屋,上圆下方。 郑玄据《援神契》,亦云,上圆下方。 又云,八窗四达。 明堂之义,本是祭五帝神,九室之数,未见其理,若五堂而言,虽当五帝之数,向南则背叶光纪,向北则背赤熛怒,东向西向,又亦如此,於事殊未可安。[2]2951
齐梁时的明堂仍然是“上圆下方”的,上圆以象天,下方以法地,这无疑是最高意义上的“象天法地”。 又《梁书》载萧衍曾专门下令对明堂地势进行改造,“明堂地势卑湿, 未乃称心, 外可量就埤起,以尽诚敬”[3]53。 萧衍对明堂可谓高度重视,大到对明堂制式的要求,小到对明堂地势的规范,可谓是事无巨细,无微不至。 这说明萧衍对于明堂这一建筑及其周边环境,有相当深刻的认识,同时也有高度的重视。
应当注意的是, 文学的描写并不等同于历史的真实。 齐梁皇族在文学创作中所描绘的“象天法地”的宫苑格局,尽管不能完全镜像地展现当时皇家园林的真实状况,但却揭示了齐梁皇族对“象天法地”这一宫苑格局的重视。 齐梁皇族笔下对“象天法地”宫苑格局的摹写、刻画、追求,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当时园林兴造的风水观念。 同时,还反映了齐梁皇族仍在追慕着“惟帝王之神丽,惧尊卑之不殊”的秦汉宫苑境界[18]56,而其最终的落脚点,在于凸显身份的尊贵。 正如江逌在《谏凿北池表》所说:
王者处万乘之极,享富有之大,必显明制度以表崇高,盛其文物,以殊贵贱。 建灵台、浚辟雍、立宫馆、设苑囿,所以弘于皇之尊,彰临下之义。 前圣创其礼,后代遵其矩。[2]2073
这段论述点明了历代统治者营造皇家园林的最终目的,即“殊贵贱”“弘皇尊”,彰显最高统治者的地位。 《历代宅京记序》中也说:“自古帝王维系天下……卜都定鼎,计及万世,必相天下之势而厚集之。 ”[19]3皇家园林作为帝王都城的重要组成部分,其营造兴建在历代都受到格外重视,在统治阶级看来,皇家园林对天地的模仿,对宇宙的象征,彰显着皇室地位的至高无上, 昭示着帝绪基业的昌盛持久。 因此,无论其时社会的审美风尚如何,皇家园林的设计营造都是以 “殊贵贱”“弘皇尊”“维系天下”为基本目的之一的。 这也是齐梁皇族在其皇家园林文学创作中大量提及“象天法地”宫苑格局的重要原因。
齐梁皇族的皇家园林创作,除了展现出“象天法地”的宫苑格局外,还显露出皇家园林中的自然景境。 东晋南渡以来,以自然山水为范本的私家小园, 也得到了当时大多数文士的重视与追捧。 自此,皇家园林开始从私家小园中汲取养分,皇家园林造景越来越多地体现出如山水私园般的自然景境。 与齐梁相去不远的东晋即有所反映。 《世说新语》载“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20]143这一记载揭示了当时皇家园林简朴疏朗的自然景境, 同时表露出简文帝审美观念的转变:作为东晋帝王的司马昱,其在皇家园林中所表达的园林审美观, 竟与文人的私家园林审美观一般无二。 齐梁皇族的文化素养普遍较高,文人气息普遍较浓,而在其皇家园林文学创作中,齐梁皇家园林也表现出与东晋华林园类似的特征,即齐梁皇家园林的自然景境。
齐梁皇族的皇家园林文学创作, 展露了当时皇家园林的自然景境。 以玄圃为例,玄圃为齐梁时著名园林, 应当是与文学关系最密切的齐梁皇家园林之一。 此园自齐文惠太子萧长懋起,就是太子东宫的专属园林。 《南齐书·文惠太子传》载:“(萧长懋)开拓玄圃园,与台城北堑等。 其中楼观塔宇,多聚奇石,妙极山水”[9]401。由此可知,玄圃从兴造伊始,便有着“妙极山水”的自然之境。 梁代齐后,玄圃成为昭明太子萧统的园林,《梁书·昭明太子传》载:“(萧统)性爱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馆。”[3]168萧统入主玄圃时,依旧是穿池筑山,以自然山水为模板对其进行改造。 同时,齐梁皇族现存的与玄圃有关的园林诗文, 也展现出这一皇家园林的自然景境。 如萧纲《玄圃寒夕诗》《玄圃园讲颂》:
洞门扉未掩,金壶漏已催。曛烟生涧曲,暗色起林隈。雪花无有蒂,冰镜不安台。阶杨始倒插,浦桂半新栽。陈根委落蕙,细蕊发香梅。雁去衔芦上,猿戏绕枝来。[1]1948-1949
朱堂玉砌,碧水银沙。鸟弄翅於琼音,树葳蕤於妙叶。掖水穿流,蓬山写状。风生月殿,日照槐烟。[1]3020-3021
再如萧统《玄圃讲诗》:
穿池状浩汗,筑峰形嶪岌。 旰云缘宇阴,晚景乘轩入。 风来幔影转,霜流树条湿。 林际素羽翾,漪闲赪尾吸。[1]1797
这些诗文都是写萧梁时的玄圃园景的。 综合来看,玄圃园中建筑、植物、山池等多种园林要素相互配合,营造出了一派野趣横生的自然景境。 除玄圃之外,在齐梁皇族的园林文学作品中,尚有不少齐梁皇家园林展现出清新朴素的自然园景。 如萧衍写天渊池:“薄游朱明节,泛漾天渊池。 舟楫互容与,藻苹相推移。 碧沚红菡萏,白沙青涟漪。新波拂旧石,残花落故枝。 叶软风易出,草密路难披。 ”[1]1529萧纲写灵光殿曲水:“林花初堕蒂,池荷欲吐心。 ”[1]1930萧纲写北园:“星芒侵岭树,月晕隐城楼。暗花舒不觉,明波动见流。 ”[1]1967萧纲写华林园:“郊门光景丽,祈年云雾生。 红蕖间青琐,紫露湿丹楹。叶疏行迳出,泉溜远山鸣。”[1]1936萧绎写龙川馆:“桂影侵檐进,藤枝绕槛长。 苔衣随溜转,梅气入风香。”[1]2038萧纲写上林苑:“荇间鱼共乐,桃上鸟相窥。”[1]1944上黄侯萧晔写北宫:“副君乘暇景,临秋坐北宫。杏梁照初月,莲池引夕风。清晖洞藻井,流香入绮栊。 鹊声时徙树,萤光乍灭空。 凉氛散簟席,露色变林丛。 ”[1]2070等可以看出,在齐梁皇族笔下, 当时大多数的皇家园林造景总是有着自然山水的痕迹:园林植物种类众多,园林水体丰富,园林道路曲径通幽。 总体来看, 园林的配色清雅古朴,自然的园景要多于人工的修饰。 当然,文学作品并不是图像式的再现, 齐梁皇族的皇家园林文学作品并不能精确地反映当时皇家园林的具体面貌,但从他们的园林文学作品中,可以看到齐梁皇族对自然山水园的推崇, 以及对皇家园林自然景境的自觉追求。
齐梁皇族对自然山水园的推崇、 对皇家园林自然景境的自觉追求, 表现出齐梁皇族与当时文士相似的园林审美观。 上文提到,齐梁皇族是一个普遍具有高度文化修养的群体。 他们追求文人的气质和生活方式, 而园林则是其寄托文人情结的主要场所[21]171。 如萧纲在《秋兴赋》中说:“乃息书幌之劳,以命北园之驾。尔乃从玩池曲,迁坐林间。淹留而荫丹岫,徘徊而搴木兰。”[2]2994这完全是以文人的口吻来叙述自我的园林审美理想。 除这种文人化的园居方式外,再如萧纲《山池诗》、萧绎《和刘尚书兼明堂斋宫诗》《和鲍常侍龙川馆诗》 及萧晔《奉和太子秋晚诗》 等大量君臣奉和之作所表现的,儒雅风流的御苑文会,以及如萧纲、庾肩吾等人联作的《曲水联句诗》、萧纲《三日侍皇太子曲水宴诗》《上巳侍宴林光殿曲水诗》等作品所展现的,皇家宫苑中曲水流觞的园林文化活动, 都彰显出齐梁皇族的文人气质。 而他们的这种文人气质,正是其自觉追求皇家园林自然景境的原因之一。
齐梁皇族的园林文学创作,既反映出他们“形入紫闼,意在青云”的普遍隐逸观,及其隐逸之思“幽居独善,见机往圣”的最终归宿,又对应着其统治阶级与知识分子的双重身份。 皇家园林既是他们统治阶级地位的象征, 又是他们文人审美意识的体现,因此,齐梁皇家园林显示出“象天法地”宫苑格局与“妙极山水”自然园景的融合、互补。 应该说,齐梁皇族双重身份的矛盾,是齐梁皇族隐逸观及园林审美观形成的重要根源, 这种矛盾还造就了帝王气象与文人气质相结合的齐梁皇家园林景观。 从园林文学创作的意义来看,由于园林与隐逸的密切关联,齐梁皇族的园林文学作品,应当是讨论其隐逸观最恰当、最重要的文献材料之一;从园林发展的意义来看, 在齐梁皇族的园林文学作品中, 展现出齐梁皇族对文人园林景境的普遍向往与自觉追求,这也正是我国古典园林史中,皇家园林与私家园林在不断借鉴、结合、扬弃中并行发展的重要动因之一。
注释:
①“六朝园林文学”这一范畴由王力坚先生援引自以李浩先生为代表的“唐代园林文学”研究领域,目前仍处于方兴未艾的状态,有较广阔的研究空间,而“齐梁园林文学”作为“六朝园林文学”的一部分,学界对其研究更显缺失。 笔者目力所及,还尚未见到有对其进行专门研究的单篇学术论文、硕论及博论,所涉及者亦不多,硕论仅有2020 年西南大学黄玉《六朝士人园林与园林诗研究》一文,其研究范围为六朝,研究对象为士人园林及园林诗,并未涉及到齐梁皇族的园林文学创作。 王力坚先生发表的数篇关于魏晋南北朝园林文学的学术论文,虽然高屋建瓴,对六朝园林文学研究有首发之功,然这些论文多以魏晋南北朝为大背景,述及齐梁园林文学时则不免从略。 因而,专门针对齐梁皇族园林文学的研究成果,学界目前尚处缺失状态。
②不能忽视的是,在《南齐书》中为隐士立传,并对其称许赞叹的萧子显,是齐高帝萧道成之孙、豫章王萧嶷之子,也是齐梁皇族的一员。
③所谓“能主之人”,即现在所谓的造园师、建筑师。 计成在我国第一部造园专著《园冶》中认为:“世之兴造,专主鸠匠,独不闻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谚乎?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强调“能主之人”对于园林兴造的重要意义。计成还认为“第园筑之主,犹须什九。 ”指出了“能主之人”对园林兴造起着决定性作用。
④ 此处的“帝台”乃神人名,并非建筑名。 《山海经·中山经》载:“(休与山)上有石焉,名曰帝台之棋,五色而文,其状如鹑卵,帝台之石,所以祷百神者也,服之不蛊。”郭璞注云:“ 帝台,神人名。”又颜延之《赭白马赋》有“觐王母于昆墟,要帝台于宣岳”句,李善亦引郭璞语云:“帝台,神人名。 ”颜赋中“帝台”与“王母”相对,明显是神人名。
⑤ 关于景山与商朝的关系,先秦典籍中即有提及,如《诗经·殷武》载:“陟彼景山,松柏丸丸。”又《国语·周语》载:“商之兴也,梼杌次于丕山。 ”以此可知景山于商及“商之兴”的重要性。
⑥《南史》的这则记载与《史记》的一则记载颇为相似,《史记·高祖本纪》载:“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裴骃《史记正义》引《广雅》曰:“厌,镇也。” 这两处的“厌”当为同义,古人迷信,“厌”,指以诅咒镇服或驱避可能出现的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