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剑 伟
(岭南师范学院 国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都体现着对世界、人生根本问题的追问和解答,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哲学都具有适应任何“当代”的潜在素质及其普遍特性,都具有一种超越它的“当代”而成为其他“当代”的同行者的可能性及现实性。如果可以把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人作为我们的同时代人来研究和讨论,那么,我们同样也可以把老子、孔子等人作为我们的同时代人进行研究和讨论。
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通过对时代材料的加工和时代问题的批判反思及理论建构,解释、拓展和深化对世界、人生根本问题的解答并形成辐射一切时代的批判资源、解释张力和反思向度,这正是哲学能随着历史进程而不断能够进行当代化的深层原因。当然,在哲学当代化的历程中,不同的哲学会有不同的命运,既有思想原创者(包括原创作品)的原因,也有后继阐释者(包括阐释作品)的原因(因为一种哲学不会自动或自发地当代化),更有时代主题的原因。
作为中国哲学思维的开端与源头的老子哲学,是中国思想史上第一个系统化的哲学体系,这个体系,以负思维为方法,以辩证法为工具,以道、无、有、自然、无为等为基本概念,深度反思了宇宙、人生、社会、历史、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领域中的根本问题,具有一种向多重理解开放的巨大张力,奏响了“轴心时代”东方哲学的最强音。在当代化的进程中,老子哲学一直沿着两个维度强劲生长:一是学理阐释维度,如稷下学宫、庄周之论、黄老之术、魏晋玄学、道家道教合流、儒释道归一,直至宋明理学中的道家旨趣……;二是实践应用维度,如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康乾盛世……回望历史长河,对《老子》经文进行再注释、再诠释并使之“当代化”,我们就不仅看到了韩非、严遵、河上公、王弼、王真、傅奕、魏征、王安石、司马光、苏澈、赵孟頫、李贽、王夫之、纪晓岚、魏源、严复等人的名字,还能看到李隆基、赵佶、朱元璋、福临等封建帝王的名字。若把那些在实际施政中运用老子思想的君王和王公大臣都算上,恐怕还会开列出一长串的名字。
毛泽东同志十分重视老子思想的时代价值和应用。毛泽东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谈到战略退却时写道:“关于丧失土地的问题,常有这样的情形,就是只有丧失才能不丧失,这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原则。”毛泽东在为“七大”作总结时说:“我曾经同国民党的联络参谋讲过,我们的原则是三条,第一条不打第一枪。《老子》上讲‘不为天下先’,我们不先发制人,而是后发制人。”毛泽东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写道:“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老子说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1]433?毛泽东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讲话中说:“我们必须学会全面地看问题,不但要看到事物的正面,也要看到它的反面。在一定的条件下,坏的东西可以引出好的结果,好的东西也可以引出坏的结果。老子在二千多年以前就说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2]350。老子的“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3]69章“善胜敌者不与”[3]68章等观点为毛泽东的游击战“十六字诀”的提出提供了丰富的思想滋养。老子哲学尤其是其中之辩证法受到毛泽东的重视和推崇。
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老子哲学的当代化,亦即老子哲学在当代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通过挖掘老子思想中的治国智慧、人生智慧、反战智慧和生态智慧等丰富文化资源,并注入新的时代元素,在服务于现实生活的过程中不断彰显其当代价值。
道是老子哲学的核心,而在老子那里,形上之道正是形下之道亦即为政之道的根据,老子哲学从一定意义上说就是政治哲学。河上公在《道德经评注》序中,通过儒道对照,极力彰显老子哲学的政治色彩:“今夫天下所以不治者,贪残奢傲吏不能皆良,民不能皆让,以及于乱。诚使不贪矣、不残矣、慈俭而让矣,天下岂有……不治者乎?今夫儒者高仁义,老氏不言仁义而未尝不用仁义;儒者蹈礼法,老氏不言礼法而未尝不用礼法。以儒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而民自化焉。故其言曰:我有三宝,持而行之,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慈非仁乎?俭非义乎?不敢为天下先非礼乎?故用世之学莫深于老氏。”[4]
在老子看来,无为和自然构成了治国理政的两大刚性原则。按照这两大原则,首先,为政者应坚持“以百姓心为心”。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3]49章“无常心”就是为政者没有私心私欲,一切以百姓的要求、诉求、追求为转移,以实现百姓之自然为指归。“以百姓心为心”,在当代语境下就是以人为本,也正是习近平同志反复强调的“坚持人民主体地位”。
其次,为政者应采取“治大国如烹小鲜”[3]60章的态度。“烹小鲜”意味着心态稳定、行为谨慎、火候得当、味料平衡,意味着治国不能懈怠、不能折腾、不能妄为,不能失矩(尊重规律)。习近平同志曾对“治大国如烹小鲜”给予了当代诠释:“这样一个大国,这样多的人民,这么复杂的国情,领导者要深入了解国情,了解人民所思所盼,要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自觉,要有‘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态度。”“在中国当领导人,必须在把情况搞清楚的基础上,统筹兼顾、综合平衡,突出重点、带动全局,有的时候要抓大放小、以大兼小,有的时候又要以小带大、小中见大,形象地说,就是要十个指头弹钢琴。”[5]
再次,为政者应放弃“以智治国”的投机思维,回归到“不以智治国”的朴素心态。“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3]65章这里的“智”,不是智慧之智,而是智巧之智,意为算计、诡计、阴谋、糊弄与欺瞒。对待百姓应有一种朴实真切的感情,真诚地顺民心、遂民愿,不搞数字工程、形象工程、政绩工程,让百姓真正得到实惠。 “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中南海要始终直通人民群众”“做到老百姓关心什么、期盼什么,改革就要抓住什么、推进什么”“在全面小康的路上,一个民族、一个家庭、一个人都不能少”,习近平同志的庄严承诺不仅体现了共产党人的高风亮节,也是对“不以智治国”等优秀哲学思想的当代诠释与表达。
老子哲学充满着强烈的反战意识,视“佳兵”为“不祥之器”,“不以兵强天下”“乐杀人者不可以得志于天下”,是老子判断得道君王之所以为得道君王的刚性标准。老子向往一种“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3]80章(1)“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意指国家之间没有战争——引者注。的和谐天下。从一定意义上说,老子哲学就是和平哲学。
首先,老子对战争的破坏性感触至深。“杀人之众”[3]31章“ 戎马生于郊”[3]46章“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3]30章老子把战争的发生归咎于君王的无道和贪欲,而没有看到战争动机背后的动因亦即社会基本矛盾的冲突,这是老子的时代局限。
其次,老子提出了“以战止战”的战略构想和具体进路。一是“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3]36章,以期保持一种战略威慑;二是“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3]30章,达到“止战”的结果就收手,决不进一步扩大战争;三是“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3]69章,“不怒”“不与”[3]68章,“以奇用兵”[3]58章,“銛袭为上”(2)见“竹简本”第31章。。不惧怕战争,对于来犯之敌保持冷静,诱敌深入而不正面冲突,奇兵突袭、速战速决而不拖泥带水。
再次,老子坚信 “强梁者不得其死”[3]42章“兵强则不胜”[3]76章“柔弱胜刚强”[3]36章,对于“不得已”而应战的一方充满同情和寄予厚望:“哀者胜矣!”[3]69章
当今世界并不太平,部分国家或地区出现某种“民粹主义”倾向和“逆全球化”现象,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仍有一定市场,局部地区战争阴霾不散。汤因比曾说:诉诸中华民族培育的独特思维方式,是避免人类文明走向毁灭的切近路径。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更需要我们保持定力,不断使包括老子哲学在内的中华和谐文化当代化, “积极发展全球伙伴关系,维护全球战略稳定,坚持通过对话协商、以和平手段解决国际争端和热点难点问题,反对动辄使用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胁。”[6]
老子哲学十分强调生命价值的崇高与神圣,同时注重精神生命的提升与超越并将精神生命作为肉体生命的延伸加以极力倡导,从一定意义上说,老子哲学就是一种人生哲学。按照老子的人生哲学,首先,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在于利益众生和成全他人。老子以天地为喻,认为人应效法天地,通过无私而实现长久,所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3]7章“成其私”之私,不是自私之私,而应读为是,即一种内在规定性,翻译过来可表述为:无私是圣人之所以能成其为圣人的一种内在规定性。正是因为无私(无私之无心而为方成客观之是),圣人才能像水一样,“善利万物而不争”,才能“常善救人”“常善救物”,才能“执左契而不责于人”。这些思想对于当下处于市场经济和科技浪潮裹挟下的人们,平抑狂躁心态、克服人性弱点、实现人生价值,意义深远。
其次,人生的快乐在于知足。不知足,不满足,欲壑难填,心为物役,不仅让人焦躁不安,痛苦难耐,失却人生的乐趣、价值和意义,而且极易戕害健康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老子曰:“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3]44章“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3]46章“知足者富。”[3]33章懂得知足知止,就会在日常的生活和行为上自觉地远离“五色”“五音”“五味”“ 畋猎”“难得之货”[3]12章,拒斥声色犬马和功名利禄的诱惑,“不尚贤”“不见可欲”[3]3章。 让生命依附外物,终难使精神丰满。所以,崇尚简约“实腹”,戒除“生生之厚”,方能超越“动之以死地”。人一旦不为物役、不为名累,就能做到“宠辱不惊”,人的尊严、人的价值、生命的意义也由此得到彰显。
人生的苦闷或精神的空虚,往往不是发生在物质极度贫乏的时期,而是发生在物质财富有一定增长或技术革命推动财富以几何级数增加的时期,极端的物欲横流与极度的精神苍白使“何为人生的意义和价值问题”凸显出来,而在任何时候,哲学都是人类在无望世界中反思存在命运并生发新的希望的思想武器,总是力图从“本原”的高度拯救物质或技术主宰下所形成的虚无主义和意义危机,现代西方哲学之大陆现象学和英美分析哲学纷纷向伦理学转向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在这一方面,老子哲学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值得我们消化和借鉴。
再次,个体生命的本真意义和价值并不取决于肉体生命的久暂,而取决于精神生命的延展。人活着离不开追求人生的意义,而人生的意义恰恰又是在与死亡的关联中得到解释和展开的。哲学关注人生就不能回避死亡,周国平说,许多古希腊哲学家把死亡问题看作最重要的哲学问题,苏格拉底、柏拉图甚至干脆说哲学就是为死预作准备的活动。在雅斯贝尔斯等人看来,死亡为活着提供了参照,或者说因为人要死亡或因为死亡的存在,活着受到了限制,活着的意义也只能在“这种限制”中得到解释与发挥。与雅斯贝尔斯等西方哲学家不同,老子则认为只有突破“这种限制”才能衡量出人生价值,才能确定长寿的边界。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寿。”[3]33章作为“寿”之规定的“不亡”,不是指肉体不亡,而是指精神的永生。
与孔子回避死亡问题不同(“未知生,焉知死”),老子则认为个体生命的“出生入死”纯属自然现象:“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为复命。”[3]16章人从无中来到无中去,握拳而来撒手而去,概莫能外,不必为死亡而纠结和痛苦。庄子在《养生主》中曾借老聃之死来注释生死自然:“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老子采取了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来面对无法逃避的死亡,认为人们通过修道修德、尊道贵德不仅可以相对地延长肉体生命(因为“不道早已”,所以“善摄生者”只要做到“得一”“载营魄抱一”就能避免“动之于死地”),而且可以使肉体生命派生的精神生命永垂不朽而达到“死而不亡”。生前留下的经得起时空隧道检验的业绩是“不亡”的根据和支撑。“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3]54章“不拔”“不脱”“祭祀不辍”反映的精神内容或精神生命之所以不会随着肉体生命的消失而消失反而不断地被发扬光大,恰恰在于肉体生命的存续期间行为主体“修之于身”“修之于家”“修之于乡”“修之于国”“修之于天下”[3]54章的客观结果。
反观当今社会,因恐惧死亡或生死观错位,违背生理自然、过度保健,“生生之厚”者有之;理想信仰缺失、精神家园荒芜、醉生梦死、及时行乐,糟蹋生命者有之;重形式、讲排场、摆架子、急功近利、实功虚做,不注重身前业绩留存者有之。因此,弘扬老子思想并使之当代化,对于消除上述现象无疑将起到积极的作用。
老子哲学,从一定意义上说也是生态哲学,鉴于这个问题学界已有不少探讨并形成了一定的研究成果,笔者不再赘述。
总之,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和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总是相互依托、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中华文化绵延不绝的两大血脉和中华民族进退有守的精神价值。延续这一血脉和重构这种价值,实现包括老子哲学在内的中华优秀文化当代化,对于我们夯实文化软实力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