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经营南中及相关史地与传说

2021-12-28 06:18
理论学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诸葛亮云南

楼 劲

(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北京100101)

南中即今云南及周围地区,《读史方舆纪要》卷113《云南一》述其建制沿革称: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年)置益州郡,蜀后主建兴三年(225年)改建宁郡,晋与益州郡并置,永嘉至南朝为晋宁郡,至梁陈废,隋唐时置昆州,唐属姚州、戎州都督府。大抵自汉武帝以来至唐天宝时,在此皆置郡县而多羁縻,天宝以后为南诏。至于元朝复入版图,明置云南府(1)详见[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贺次君、施和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029—5032页。。以上便是今云南政区历史设置的梗概。三国时期诸葛亮经营南中,既是其巩固蜀汉战略后方以利其北向抗魏、东向抗吴的国策,同时也是云南一带各族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

南中一带早有滇王,秦灭楚后庄蹻王滇,治今昆明一带。汉武帝时,命唐蒙经略夜郎,开僰门,通南中,司马相如开越嶲(2)详见[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994页;[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839页。,置牂柯、越嶲、朱提、益州四郡,后又置治今大理的永昌郡,与治今昆明的益州郡并立。武帝以后,南中诸郡屡有叛服和战之事。如昭帝时益州等处24县民反,水衡都尉吕辟胡击之,先胜后败,大鸿胪田广明等奉诏统兵出击,大破之,封其渠帅亡波为鉤町王;成帝时,夜郎王与鉤町王相攻,以金城司马陈立为牂柯太守,斩夜郎王,讨平余逆,威震南裔;王莽时四夷多叛,至东汉明帝时郑纯治益州而渐定;安帝时,益州、永昌、越嶲诸夷又反,益州刺史张乔讨平之,灵帝时复反,以李顒为益州太守,讨平之(3)详见[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843—3845页;[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853—2854、337页。。可以说,汉武帝以来的滇地治理,大略已采封藩羁縻与郡县统治相结合的体制(4)《史记》卷116《西南夷列传》记载,汉武帝经略西南夷,其“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最宠焉”。详见[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997页。云南晋宁石寨山古墓群发掘出土有金质“滇王之印”,或以为即汉朝所颁。另有“汉叟邑长印”及“汉益州太守章”“汉蜻蛉长印”“汉朱提长印”等多种汉代官印,皆为武帝以来在南中所建统治体系之物证。参见《滇王之印概说》及《附说“汉叟邑长印”》、《孙太初〈云南古官印集释〉所收汉晋时期云南官印数种》,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1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48—153、388—391页。,而其治理成效,大抵为守长得其人则治,不得其人则乱,善与蛮处者治,不善与蛮处者乱。这是诸葛亮经营南中以“攻心为上,攻城为下”(5)[晋]陈寿:《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83页。为基本策略、平定叛乱后又进一步发展羁縻与郡县相结合的统治体制、主要依赖当地大姓和酋豪维系统治的重要历史背景。

本文谨就诸葛亮经营南中及相关研究需要注意的若干问题略作阐释,不妥之处,还请各位同仁批评指正。

一、吴、蜀相争与诸葛亮经营南中

诸葛亮经营南中的直接起因,是吴、蜀相争之势与高定元、雍闿、朱褒作乱,致使南中问题有了必须尽快解决的急迫性。

《三国志》卷43《蜀志·李恢传》记载,李恢系建宁人,为蜀汉主管南中诸郡的庲降都督并领交州刺史。“先主薨,高定恣睢于越嶲,雍闿跋扈于建宁,朱褒反叛于牂柯。丞相亮南征,先由越嶲,而恢案道向建宁”(6)[晋]陈寿:《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46页。按:“高定”也即高定元,三国时蜀国叟人(也即越嶲夷)首领,率部众居越嶲郡(以今西昌市为中心的四川省西南地区),称“叟帅”(又作越嶲王)。。《华阳国志》卷4《南中志》记载,刘备死后,越嶲叟帅高定元杀太守焦璜,“举郡称王以叛。益州大姓雍闿亦杀太守正昂,更以蜀郡张裔为太守。闿假鬼教曰:‘张府君,如瓠壶,外虽泽,内实粗,杀不可,缚于吴。’于是执送裔于吴。吴主孙权遥用闿为永昌太守,遣故刘璋子阐为益州刺史,处交、益州际。牂柯郡丞朱提朱褒领太守,恣睢。丞相诸葛亮以初遭大丧,未便加兵,遣越嶲太守巴西龚禄住安上县,遥领郡,从事蜀郡常颀行部南入,以都护李严书晓喻闿。闿答曰:‘愚闻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今天下派分,正朔有三,远人惶惑,不知所归。’其傲慢如此。……建兴三年春,亮南征”(7)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40—241页。。

由此可见,刘备死后的南中之乱,仍是汉以来南中治乱格局的延续,是在三国相争的基本格局之下,孙吴与刘蜀围绕荆州展开争夺的继续,故其基本性质并不是南中大姓和少数民族对抗中央政权或意欲脱离中国的活动,而是南中大姓和少数民族效忠蜀汉还是孙吴、反抗暴政和黑暗统治的活动,因而诸葛亮的所谓南征,不是民族战争或扩张战争,而是三国相争诸战的一部分,是蜀汉力欲恢复和重建统治秩序的战争。

建兴三年(225年)三月至十二月诸葛亮南征及七擒七纵孟获之事,见诸《汉晋春秋》《华阳国志》等史籍,或称“七虏七赦”,体现的是收服南中大姓、重建统治体系的基本战略。至于其具体措施,《华阳国志》卷4《南中志》记载,诸葛亮南征,自春至秋,“遂平四郡。改益州为建宁,以李恢为太守,加安汉将军,领交州刺史,移治味县。分建宁、越嶲置云南郡,以吕凯为太守。又分建宁、牂柯置兴古郡,以马忠为牂柯太守。移南中劲卒、青羌万余家于蜀,为五部,所当无前,号为飞军。分其羸弱配大姓焦、雍、娄、爨、孟、量、毛、李为部曲,置五部都尉,号五子。故南人言四姓五子也。以夷多刚很,不宾大姓富豪,乃劝令出金帛,聘策恶夷为家部曲,得多者奕世袭官。于是夷人贪货物,以渐服属于汉,成夷汉部曲。亮收其俊杰建宁爨习、朱提孟琰及获为官属,习官至领军,琰辅汉将军,获御史中丞。出其金银丹漆、耕牛战马给军国之用”(8)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41页。按:“大姓焦、雍、娄、爨、孟、量、毛、李”中的“量”盖为“董”之误。。其后文又载,夷人“论议好譬喻物,谓之《夷经》”,其俗好诅盟,信巫鬼,“诸葛亮乃为夷作图谱,先画天地、日月、君长、城府,次画神龙,龙生夷及牛马羊,后画部主吏,乘马幡盖,巡行安恤,又画牵牛负酒、赍金宝诣之之象,以赐夷。夷甚重之,许致生口直,又与瑞锦、铁券,今皆存。每刺史、校尉至,赍以呈诣。动亦如之”(9)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47—248、242页。。

以上所引是记载诸葛亮经营南中最为基本的史料。任乃强先生以为,常璩修撰《华阳国志》这部书时,“上距南征,不过百年。故老口谈,时人文记,多所收辑,应可成为一代信史,谓为南征最原始的资料亦可也”(10)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47—248、242页。,充分肯定了其史料价值。从中可见诸葛亮为贯彻“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而不留军兵、委政南中大姓豪酋的统治方略。

诸葛亮经营南中所采取的基本措施有四:一是遣建宁人李恢为建宁太守兼交州刺史,遣巴西阆中人马忠为牂柯太守,辅以兴古郡之设,扼其要冲而以御吴为重心。另在益州(建宁)、永昌郡之间设置云南郡,以乱时尤显忠汉之心的永昌不韦人吕凯为太守,加强南中核心区之控制,“云南”之名始于此。二是除以这些经受过考验、忠于蜀汉的南中大姓豪酋为郡县长官外,又选择和迁徙其劲卒万余家于蜀,编为军伍,使之成为蜀汉战斗力较强之一部,此为强干弱枝之策。三是定“四姓五子”(11)任乃强先生释“四姓五子”曰:“‘大姓’是各地区氏族集团之强大者,全属汉民,或少数民族之已从汉俗,有汉姓者。此八姓,盖皆协同李恢城守,与出击有功者,雍闿、孟获诸族,亦有顺逆不同可知。其中发展最大者为爨姓。……‘四姓’,是指氏族之掌握地方实权者,解在《汉中志》梓潼县。又见于《蜀志》成都、新都、南安、江阳、汉安各县,习久遂成为掌权大姓之代称。‘五子’,谓南中五都尉,亦皆由大姓部曲多者为之,故合称掌地方实权者为‘四姓五子’。”详见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41—246页。,确立大姓豪族各领部曲、承担规定义务而可世袭其官的基层统治体制,同时重用其中的代表性之“俊杰”,使之担任蜀汉朝廷要职,以笼络和与之共享统治权。四是从夷俗为治,赐其豪酋瑞锦、铁券为信物,并作图谱,明确了各从其俗的少数民族政策,并从文化上规范和影响其习俗。上述这些举措结合郡县制与豪族蛮酋的部曲、种落统领系统,平衡了各方势力,将其完全纳入蜀汉的统治体系,基本上达成了抵御东吴和安定南中、使后者成为蜀汉战略后方的目标。《华阳国志》卷4《南中志》记载,李恢、张翼、马忠、张表、阎宇、霍弋相继督、监南中,而以马忠为最,至晋,虽小有曲折而大局安定,直至晋末乱起,李氏氐汉据蜀,南中仍为蜀之后方,后又归东晋(12)1963年在云南昭通发现的东晋霍承嗣墓室壁画,墓主霍承嗣为东晋使持节都督江南交、宁二州诸军事,建宁、越嶲、兴古三郡太守,南夷校尉,交、宁二州刺史。墓室北壁正中绘墓主右祍长袍、执麈尾,设仪仗及左右随从;东壁绘有执幡行列13人、骑马执矛行列5人,西壁绘执环首长刀行列13人,披毡赤足、发结突出一角于顶者两列各13人,骑马行列4人。壁画虽技法粗略,仍反映了东晋南中地方长官兼治华夷的状态。墓主右旁墨书题记称,霍承嗣系荆州南郡枝江人,66岁薨,先葬蜀郡,后改葬于此。是其与当地关系甚密的反映。详见云南省文物工作队:《云南省昭通后海子东晋壁画墓清理简报》,《文物》1963年第12期。。由此足见诸葛亮经营南中成就卓著、影响深远。

需要指出的是,南中地区自秦汉以来久被王化,文明发展和华夏化程度至于东汉已相当可观。即以“四姓五子”中的孟姓为例,清光绪年间出土于昭通城东、大约属于东汉中叶的《孟孝琚碑》,已提到碑主孟孝琚12岁“受《韩诗》,兼通《孝经》”且“博览”群书,又述“仁人积德若滋,孔子大圣,抱道不施,尚困于世”云云,以喻孟孝琚早卒之憾。该碑碑文通篇浸透的士人之习和儒学流风,实为南朝刘宋之时的《爨龙颜碑》以家世自矜又文史兼茂而辞藻绚烂提供了前源(13)参见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1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63—164、406—410页。。正是因了这样的背景,诸葛亮经营南中的方略,主要是立足于这些南中大姓,而并非单纯针对少数民族豪酋。东晋史家习凿齿所著《汉晋春秋》“建兴三年条”记载,诸葛亮对孟获七擒七纵而定南中,“遂至滇池,南中平,皆即其渠率而用之”。有人提出异议,诸葛亮答曰:“若留外人,则当留兵,兵留则无所食,一不易也。加夷新伤破,父兄死丧,留外人而无兵者,必成祸患,二不易也。又吏累有废杀之罪,自嫌衅重,若留外人,终不相信,三不易也。今吾欲使不留兵,不运粮,而纲纪初定,夷汉粗安故耳。”(14)余鹏飞:《校补汉晋春秋》,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4—45页。这段记载突出了诸葛亮“羁縻”南中而使“夷汉粗安”的战略方针,唯其所述与上引常璩《华阳国志》所载有所不同。常璩《华阳国志》的记载显然更为全面,且反映了建兴三年以来一个时期内蜀汉相继推出的一系列举措。

二、由蜀入滇之东、西两线及弄栋之要

南中向以洱海至滇池一带为枢轴,向南除抵交州外,更可经由身毒道(15)身毒道是中国最古老的国际通道之一。它起于今四川成都,经雅安、芦山、西昌、攀枝花到云南昭通、曲靖、大理、保山、腾冲,从德宏出境后进入缅甸、泰国,最后到达印度和中东地区,总长约2000公里。另按:“身毒”是古印度的别译,见于《史记》《汉书》等。通向东南亚和南亚,此即所谓丝绸之路南夷道;向北则入蜀而与全国交通干线衔接。以上也即《史记》卷116《西南夷列传》所载南越见蜀之枸酱、卷123《大宛列传》所载大夏(西域古国名)见蜀之邛竹杖及蜀布所反映的南中对外交通之概要。

诸葛亮经营南中,大军往返须经由的由蜀入滇的交通线,汉以来大抵分为东、西两线。西线称滇越道(旄牛道),其开辟约在战国时期,汉武帝时又命唐蒙主持大加修治,自越嶲南界渡金沙江(泸水)入泸津关,经今永仁、大姚(循蜻蛉河古称青蛉水)南下而至弄栋(今云南姚安),由弄栋向南即为今云南昆明至大理这条东西向的交通枢轴。东线称五尺道,系秦始皇经营云南地区时由蜀郡太守李冰主持修筑,由今四川宜宾(僰道)向南至滇东北,经今云南昭通、会泽(汉以来为朱提郡曲靖)至昆明滇池一带。东、西两线之间仍有若干交通线相通,如唐代东线的眉州、嘉州皆可经沐州而至西线的望星关,是为北段相通之线,20世纪80年代以来,有若干汉魏间墓葬建筑等发掘资料可以证此。再如公认的西线金沙江泸津关北渡口下游,亦有一渡口名为“泸津”,由此向东可通往东线的竹子岭,向西可至西线泸津关北的俄准岭以南。这些交通线的存在及其具体地名,因资料缺乏尚且难以准确定位,这也是学界对诸葛亮南征路线至今存在着东、西两线之争的主要原因所在。

弄栋一带自古皆为入滇、治滇的要冲之地。《元和郡县志》卷32《姚州》称其为“泸南之巨屏”(16)[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贺次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25页。。《蛮书》卷6《云南城镇》记载:“弄栋城在故姚州川中,南北百余里,东西三十余里,废城在东岩山上。当川中有平岩,周回五六顷,新筑弄栋城在其上。”(17)向达:《蛮书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32—135页。其南近200里,在求赠驿(佉龙驿)接今大理至昆明的云南东、西驿道。可见,弄栋一带因有险有原,一直被视为入滇、治滇的必据之地,不仅雄踞南北枢纽而攻守两便,且可控驭大理—昆明的南中东、西交通干线。这是理解诸葛亮是否亲抵或屯兵弄栋的一个基本背景。

清人顾祖禹所著《读史方舆纪要》卷116《姚安府》记述了姚安府的历史沿革及重大事件,其云:“古滇国地,汉属益州郡,后汉因之。蜀汉属云南郡,晋初因之。东晋咸康初析置兴宁郡,宋齐因之,梁末没于群蛮。唐武德中置姚州,天宝初曰云南郡。既而蒙氏据其地,改置弄栋府。宋时段氏改为统矢逻,又改为姚州,亦曰姚府。元宪宗三年内附,七年立统矢千户所。至元改置姚州,属大理路,天历初升为姚安路。明初改路为府,寻又改姚安军民府。府通道越嶲,络绎滇洱,为南北之要会。诸葛武侯平南中,渡泸水而南。隋史万岁略西洱,亦自青蛉、弄栋而入。唐永徽三年,赵孝祖平青蛉、弄栋西白水蛮,遂请略定西裔(原注:孝祖上言:‘贞观中讨昆州乌蛮,始开青蛉、弄栋为州县。弄栋之西有小勃弄、大勃弄二州,勃弄以西与黄瓜、叶榆、西洱河相接,人众殷富,多于蜀川。请因破白水蛮之兵,随使西讨。’从之,遂略定大、小勃弄之地)。麟德初,武陵县主簿石子仁建言:‘姚州在永昌之北,赵嶲之南。此地有崇山修谷,平畴广川,东有金江之利,西接云南州之胜,距威楚,瞰点苍,最为险要。请置都督府于昆明之弄栋川,屯兵镇守,以治叶榆、河诸蛮,则群蛮不敢横,而中国长有盐贝之利矣。’从之,因置府于弄栋川。咸亨以后,南中渐多事,姚州废置不恒。……自姚安而北则度金沙入越嶲,自姚安而西则指叶榆趋大理,自姚安而南则出威楚向昆明。郡为全滇之要会,西南有事争于滇蜀间者,自古恒在姚州也。”(18)[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贺次君、施和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136—5138页。顾氏以上所说弄栋也即姚安地位之要最为透彻。

史学界关于诸葛亮南征,究竟是经由东路南下西路北还,还是经由西路南下东路北还,一直存有争议,例如云南大学前辈学者方国瑜等先生即据《三国志》卷43《蜀志·张嶷传》所述旄牛道阻绝—开通之事(19)《三国志》卷43《张嶷传》载其延熙三年(240年)为越嶲郡守之事曰:“初,越嶲郡自丞相亮讨高定之后,叟夷数反,杀太守龚禄、焦璜。是后太守不敢之郡,只住安上县,去郡八百余里,其郡徒有名而已。时论欲复旧郡,除嶷为越嶲太守,嶷将所领往之郡,诱以恩信,蛮夷皆服,颇来降附。……郡有旧道,经旄牛中至成都,既平且近;自旄牛绝道,已百余年,更由安上,既险且远。嶷遣左右赍货币赐路,重令路姑喻意,路乃率兄弟妻子悉诣嶷,嶷与盟誓,开通旧道,千里肃清,复古亭驿。”按:“嶷遣左右赍货币赐路”之“路”,系三国时期汉嘉郡旄牛族首领。从文意看,“旄牛绝道”似为十余年前诸葛亮南征以后之事,而谓“已百余年”,则东汉顺帝以来已不通,甚为可疑,“百余年”或为“十有余年”之讹,则文意无碍。,认为是从东路僰道南下折至越嶲,而大量纷争则集中在“五月渡泸”以前的具体路线上。笔者认为,渡泸以前的诸线之争虽关系到高定元叛乱的平定及雍闿被高定元部曲所杀之事,但这只是南征的前期战役,而并非平定南中的决定性战役,南征军与孟获所部展开的主要战役应是在渡泸以后所发生。

关于渡泸以后的进军路线,笔者的看法有三:一是唐以前的各种记载表明,“五月渡泸”应发生在今云南永仁一带的泸津关,故诸葛亮所部主力继续南下,最大的可能是走西路,即经弄栋直指南中腹地,而李恢、马忠所部则由东路包抄之。方国瑜先生述“渡泸”后南征军主力南下之路即持此说。二是前引《汉晋春秋》所载诸葛亮“遂至滇池,南中平”,若其所部主力由东路南下,前期战役包括平定作乱于牂柯的朱褒以及作乱于益州(建宁)的雍闿、孟获,其战场皆当在今昆明东北一带。雍闿被高定元部曲所杀后孟获率其部,屡败之后自应向西或南撤退,诸葛亮抵达滇池还难说南中已定;只有由西路平定越嶲高定元并斩来援之雍闿,“渡泸”后进至弄栋以南向东,途中与忠于蜀汉的永昌吕凯所部合军而取滇池,南中核心要地全部为蜀汉占领,才能逼降孟获、朱褒,从而标志着南中平定的真正实现。故其决战应发生在滇池以西地区,《资治通鉴》所述诸葛亮经由西路自越嶲入,斩雍闿及高定元而至南中,命李恢由益州、马忠由牂柯入南中,击破诸县而会师滇池(20)详见[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2234页。,即是充分取鉴了唐以前的相关记载而得出的结论。三是南征诸役包括平定西路的高定元和东路的雍闿、朱褒及七擒七纵孟获等役,显然当围绕诸战略要地的争夺展开,故南征军抵南中后,无论合兵还是分兵逐步推进,也无论南征军后来是否进至今滇西保山、腾冲以至缅甸中部的普坎一带,诸葛亮自然不可能皆在前线而当居中调度。不过,只要是经由西线南下,弄栋势必成为必争之地,南征军进据弄栋亦属必然,唯诸葛亮是否亲至弄栋尚可讨论。

当然,对于上述问题,史学界尚须进一步梳理各种记载,在讨论中逐步求得共识,这个过程中,尤其需要注意加强对于考古与文献资料的综合研究和分析。比如《太平寰宇记》卷74《嘉州·犍为县》“石人”条引《蜀记》云:“昔孔明南征蛮中,十里刻一石人。今黎、嶲之路尚有存者。”(21)[宋]乐史:《太平寰宇记》,王文楚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509页。按:[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46《嘉定府》“景物目”所载略同。“今黎、嶲之路尚有存者”的记载表明,这类石人至宋尚有遗存,这显然是值得充分关注之史实。

三、诸葛亮南征传说与武侯祠之分布

相传位于姚安的诸葛亮有关史迹,至于明清大抵有三处。《读史方舆纪要》卷116《姚安府》“东山”目记载,东山在“府东十里,一名饱烟萝山,其西有武侯塔,相传诸葛武侯南征驻兵于此,后人建塔其上”;“三窠关”目记载,“诸葛垒,在府东十五里。又府北十二里有孔明遗垒,盖武侯渡沪南征,道出于此”(22)[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贺次君、施和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139—5141页。。位于姚安府东15里的诸葛垒,明代建有武侯祠,后遭到毁坏,今已重修。

贵州和四川的苗族,云南的彝族、傈僳、景颇、卡拉、德昂、基诺、佤族、傣族和羌族中,均有诸葛亮南征传说。前苏联科学院院士、著名汉学家李福清专门就此作过研究,认为这些传说具有以下几方面的特征:一是与《三国演义》多有交叉之处;二是诸葛亮成为南中不少部族或器物制度的创始人,是智慧甚至爱情的化身;三是既有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的史书记载,也有彝族那样的孟获五擒诸葛亮的传说;四是各族的诸葛亮传说均糅合进了各族原有传说的相关母题和成分。从上述这些特征来看,有关传说主要不是史实描述,而是民族关系及战争与和平的心理寄托或观念体现。其他一些相关传说的研究者认为这类传说多发生于滇东、滇中地区,逐渐向滇西南传播;另有一些学者把这些传说分为魏晋南北朝、唐宋以来及元明清时期三期,并进而分析各期状态之发展和具体特点。这些都是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的选题和方向。

武侯祠亦广泛分布于西南地区,最南至缅甸中部地区。明代《滇志》卷16《祠祀志》记载,云南各地的武侯祠共有19座,其中顺宁府3座,云南府和大理府、临安府各2座,其余10府各有1座。至于其他与诸葛亮及孟获相关的遗迹遗趾,更是数不胜数,有人曾作了统计,得出的结论是云南各地这类遗迹多达88处。20世纪30年代,著名人类学和民族史家江应梁,以及原云南民族学院院长马曜先生等认为,这些武侯祠及遗趾未必均能反映史实,分布于滇西南地区的武侯祠或与南中乱时忠于蜀汉的吕凯后人相关,或与滇东北向西南的移民有关(23)参见傅光宇:《诸葛亮南征传说及其在缅甸的流播》,《民族艺术研究》1995年第5期;苍铭:《滇黔诸葛孔明遗迹传说之探析》,《民族史研究》2003年第1期。。

总体看来,诸葛亮南征相关传说及武侯祠等遗迹,反映出三国文化、《三国演义》文化和诸葛亮文化在民间持续旺盛的生命力,体现了一种独特的观念寄托、现象诠释、思想倾向和价值诉求。但若论其与实际史事的关系,则需对这些传说和遗迹的发生、发展和演变作更为系统、细致、深入的讨论,才能最终作出准确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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