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森垚
中国政法大学 a.马克思主义学院;b.北京高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北京102249
20世纪70年代,凯恩斯主义主导的资本主义发展面临经济危机与秩序调整,资本主义发展模式开始发生转变。作为意识形态、理论流派和制度实践的综合体,新自由主义因契合资本进一步扩张需求和中心国家时代的利益诉求,而在这次转变中一步步成为资本主义发展的新的具体制度。取得主导地位的新自由主义随即展现出了内外整合的全球扩展能力。在短时间内,新自由主义在英美等发达国家取代凯恩斯主义和福利国家政策,在拉美等发展中国家取代进口替代发展战略,在苏东地区的前社会主义国家取代计划经济模式,成为全球多数国家和地区的发展政策选择。伴随着跨国公司全球生产链条建立和资本自由流动,带有新自由主义特征的资本主义全球化秩序进一步确立和巩固。
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历史,是新自由主义发展不断暴露缺陷的过程,是资本主义新一轮危机生成的过程。国内外学界普遍认为,2007年金融危机以及与之相连的全球范围内的不平等、反全球化、右翼民粹主义等乱象,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扩张的结果。一系列危机现象和制度变革甚至意味着新自由主义时代的结束[1][2][3]。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从美国抵制华尔街运动到法国黄马甲运动,从英国脱欧到美国退“群”,从单一的金融危机到多元的系统性危机,新自由主义不仅未能实现理论先知预设的自由秩序,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当前的欧美秩序转向和全球秩序调整,暴露了资本主义固有矛盾和新自由主义的困境。
建立统一的符合资本主义利益的全球自由市场,是新自由主义“三化”理念的本质要求和根本目标,发达国家则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具体历史进程展开的空间起点。从时代背景来看,其实践起点始于资本主义周期性危机。20世纪70年代,资本主义面临着较为偶发的石油危机和较为必发的“滞胀”经济危机,凯恩斯主义主导的资本主义内在秩序难以为继。而新自由主义理论体系在“朝圣山学社”一批学者的努力建构下接近成熟,学者们提出了诸多延续古典自由发展内核理念的危机解决方案和对策建议。与此同时,国际贸易体系、金融流通体系日趋成熟,生产要素流动性日渐增强,民族国家之间联系日益密切,诸多现实因素推动着全球化进程的不断深入。为应对危机、维护国家与资本利益,新自由主义取代凯恩斯主义,成为发达国家的政策选择、资本扩张的新理念和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实践机制。总体上看,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是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单位、沿着“中心—边缘”空间拓展线索有序整合推进的,而“新自由主义的总体进程因此借助不均衡地理发展的机制得到了极大推动,成功的国家或地区迫使他人也跟随其后”[4]100。
英美两国首先采取新自由主义改革措施,引领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内外秩序的重组。在英国,撒切尔夫人担任首相后,实行国有企业私有化、公共服务外包化、福利供给市场化等政策,旨在将英国体制改造成为带有新自由主义色彩的、全民私有的“股东社会”和最小国家干预的自由市场。在美国,里根担任总统后提出了同样带有新自由主义核心特征的“经济复兴计划”,包括减税从而刺激投资、削弱地方政府干预行为、公共服务私有化和市场化、推行金融自由化、为资本自由流通提供法律保障和政策支持等。在英美两国影响下,法德等资本主义国家也以不同方式选择了偏向新自由主义的改革发展道路。
发达国家的新自由主义改革,意味着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历史的正式开始。发达国家成为“第一站”,被整合进入新自由主义全球化进程中。在国家内部,政府通过政策改革为资本自由流通和金融资本成长解除了障碍。大卫·哈维指出,在新自由主义逻辑中,除了涉及国家利益的关键领域,一切阻挡资本自由流动的壁垒,例如关税、地方性障碍等都应被拆除[4]76。在新自由主义的最小国家理念下,金融资本的生产投资力、股票动员力、国债操控力、地产寻租力、国家政策影响力等都得到了极大增强[5]。资本获得进一步积累的动力,金融资本也成长为“消灭空间”的“革命主体”。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历史的进一步展开获得了必要性,新自由主义开始将发展中国家纳入全球化进程中。
新自由主义全球化进程又面临着发展中国家历史的具体特殊性。发达国家政府、跨国公司、国际组织等利益组织组成推广新自由主义的“联盟”,既将后发民族国家整合进新自由主义全球化进程,也将资本主义全球化推向纵深。20世纪80年代以后,拉美、苏联等非资本主义体系的民族国家面临着结构性发展难题。在拉美,进口替代型的发展战略面临内外结构性的货币危机,严重冲击了该地区的金融市场、社会秩序、价格体系等,国际金融资本主导的政府组织为陷入危机中的拉美国家开出了新自由主义改革“药方”,并承诺给予附加一定条件的援助计划,其中包括贝克计划、布雷迪计划和基于此形成的华盛顿共识。为达到扩大理念传播的效果,美国还为拉美培养了被誉为“芝加哥弟子”的新自由主义人才队伍。
在多方推动下,拉美开启了全面的贸易和金融自由化、国企私有化和市场化的改革进程。随后,拉美吸引了大规模的海外投资,并获得了来自国际组织的债务缓解项目支持,地区经济取得了短暂的繁荣和高速增长,然而,拉美新自由主义改革的过程也是地区经济被整合进入资本全球化的过程,国际资本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力和主导力得到极大提升。跨国公司通过资本运作,获得产业、金融业的支配权;发达国家和国际组织通过附带条件的债务援助,获得主权信用、政策话语的主导权。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国家利益的让渡,意味着新自由主义通过相关组织、资本利益集团对拉美国家经济发展的全面渗透和整合。拉美地区深度融入非平行等级的新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从而再也无法获得参与全球化的主导话语。从20世纪最后的十年至今,拉美地区社会治安持续恶化、经济无法稳定有序发展,墨西哥、巴西、阿根廷等国家相继爆发金融危机。
在苏东前社会国家,英美等资本主义国家利用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消解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新自由主义立足于抽象的原子般的个体自由理念,宣扬多元价值观的“优越性”,致使晚期苏联的社会氛围形成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计划经济与自由市场等价值观的博弈。针对苏联计划经济暴露的发展动力、活力不足等问题,新自由主义利用抽象的自由理念形成了错位的优越性,成为造成苏联解体最后的“致命一击”。在实践中,英美等发达国家和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为解体后的苏联开出“休克疗法”的经济转型方案。“休克疗法”是“华盛顿共识”的翻版,在具体政策上包括自由化、国有企业私有化、紧缩货币政策,在发展模式上建议这些前社会主义国家走新自由主义发展道路。国有企业私有化政策导致原有的社会主义国有经济迅速被少数寡头攫取,原有的社会主义公有制基础被破坏,贫富差距拉大、社会动荡不安。苏联地区改革改变了曾经的社会主义大国的发展道路,影响了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浪潮中陷入暂时的低谷。
民族国家新自由主义结构改革的世界历史意义在于,民族国家进入服务、规训于资本全球扩张的新阶段。这是资本发展到国际垄断资本阶段的客观结果。在这一阶段,资本积累机制表现为金融资本的国际游离,而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则是这种资本积累的外在行为方式。金融资本通过跨国生产和跨国金融投资,既扬弃了传统发达国家殖民奴役和资本输出的国际统治法则,也不同于20世纪初帝国主义时代的金融资本统治方式;它既是资本主义的新全球化过程,也是一个使矛盾和危机日益加剧的过程。
“历史成为世界历史”由生产逻辑和资本逻辑生成[6]。生产逻辑是世界历史发展的基础性逻辑。对于生产这一基础性地位,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社会的真正任务是建成世界市场(至少是一个轮廓)和确立以这种市场为基础的生产。”[7][8]566具体表现为大工业生产体系开创了世界历史,为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国家打破民族国家间的空间隔绝状态、扩大民族国家间的交往和联系、使个人消费逐步依赖于世界市场等提供了物质基础和驱动力[9]。资本逻辑是推动世界历史发展的占统合地位的主体逻辑。马克思认为,资本产生的历史条件可以单独书写一部世界史,资本的出现是一个划时代标志[10]。资本天然具有“吸引力魔性”和“现实能动性”。在具有“魔性”的拜物教中,资本为了创造和实现更多剩余价值,需要不断扩大流通范围[11]88,扩大流通范围的需求就成为资本主义开拓世界市场的源源不断的动力。在具有“能动性”的现实中,建立在不平等占有剩余劳动基础上的经济形式,派生出了一个具有统治和从属关系的等级制社会,而资本则成为其中的支配者、统治者。它创造普遍的产业,占有更多的劳动;它创造一个利用一切的体系,使自然和人从属其中,而资本则表现得更加隐蔽和基础[11]90。这种“隐蔽”而又“现实”的逻辑关系是一种资本占统合地位的权力关系,而资本以外的其他组织形式是服务于资本的目的手段、外在形式和机器工具。与之相对应,在资本主义发展和世界历史生成的过程中,民族国家作为基本的职能单位和政治形式,扮演整合市民社会资源、实现统治阶级利益的“中介”角色。“现代国家,不管其经形式如何,本质上都是资本主义的机器”[8]583-584“国家是统治阶级的各个人借以实现其共同利益的形式,是该时代的整个市民社会获得集中表现的形式”[12]。
结合上述结论,考察具体的历史条件,表明民族国家虽然表面上是全球化国际政治经济的主权单位和利益共同体,但事实上在资本逻辑主导的生产关系体系中处于被支配地位。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资本通过利用国家权力、整合国家利益、影响法权意志、跨越国家壁垒等交织环节,运用系统性战略将一个个民族国家整合进全球化进程。当资本主义世界历史进入“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时代,上述环节就表现出一般具体性和阶段性。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阶段,资本逻辑主导着新自由主义的走向,新自由主义的实践承担着资本全球扩张的历史使命。资本与新自由主义相互嵌入。新自由主义不再仅是主张“三化”的纯粹理论形态,它分离出为资本逻辑服务的实践机制、意识形态等,并以民族国家为基本扩张单位,利用国家上层建筑整合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从而不断推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发展。
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时代,资本扩张之所以能够展现出强大的整合民族国家的能力,原因在于资本的主体能动力。在世界历史和资本主义发展史中,资本扩张经历了一系列的资本形态转化。在初期是商业资本转化为产业资本,随后是产业资本转化为金融资本,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时代是金融资本的成熟时期,是金融资本作为资本的高级形态展现其强大的主体能力的时期。
在商业资本时代和产业资本时代,资本扩张是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单位的资本积累。暴力征服、自由贸易市场、金本位制度以及后来的布雷顿森林体系等资本积累体系,都遵循着民族国家交往法则,服务于民族国家利益。例如,在商业资本时代,资本扩张是通过暴力殖民、奴役扩张和重商主义等完成的,此时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脱胎于封建社会内部,资本具有较强的政府依赖性。资本积累、资本扩张一方面需要政府为其提供内外交往工具;另一方面,需要政府在自由、平等、保护私权等方面“放权”,为其提供政策制度支持。在产业资本时代,资本扩张需要妥善处理“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日益激化的矛盾,缓和贫富差距和阶级矛盾,缓解周期性危机。其一,需要政府发展福利政策;其二,需要政府维系自由贸易秩序。这一时期的资本输出、国际货币体系秩序建立、两次世界大战等,都是资本扩张和资本全球秩序建立的需要和结果。
商业资本和产业资本时代的资本扩张具有依附于“民族国家”的特征,资本尚未展现出新自由主义全球化那样的强大整合能力。这主要是因为建立在信用基础之上,靠股票发行、创业利润、市场投机等虚拟业务增殖的金融资本此时处于早期形态,其尚且“零碎”地分割于民族国家内部和产业诸多环节,还未成为强大的能动主体。在相继经历了商业资本时期、产业资本时期之后,资本主义生产体系、规则体系、制度体系等逐步成熟,资本扩张就不再满足于早期积累形态下的生产和集中,它开始利用国际秩序的一系列调整,战争危机、体系重塑、制度红利等时代主题的转变,冲破民族国家界限,整合民族国家以实现新自由主义全球化。金融资本是建立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基础之上的积累主体。“全球资本的流动使得资本可以按照一系列促使赢利机会最大化的策略来重组世界范围内的生产。在这一进程中,国民生产体系被打破并被整合到外部新的全球积累循环之中”[13]。相比于商业资本和产业资本,金融资本对于社会资源的动员力和空间的拓展力更强大。“金融资本是一种存在于一切经济关系和一切国际体系中的巨大力量,可以说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力量;它甚至能够支配而且实际上已经支配着一些政治上完全独立的国家”[14]。金融资本依靠垄断融合的资本规模优势,能够推动企业扩大、产业升级、技术创新、市场拓展等,这些环节对于生产力的提升、生产关系的调整等有着积极作用[15],然而,金融资本的积累方式又不限于生产逻辑。金融资本可以通过现代金融体系直接投机于虚拟资本领域,利用国债、股票、金融衍生品等进行积累。这种积累方式实际上只是社会财富的再分配和转移,它不产生新的财富,具有投机食利的属性。相比于生产性投资,它极大地缩短了财富实现的时间,可以在短时间内利用资本聚集优势,通过制造危机、投机股票市场、推行名目繁多的金融衍生品等方式快速获得价值的积累。当金融资本在生产领域遇到产能过剩、流通不畅、链条断裂、市场限度等情况时,它也会为了更迅速获得增殖、更容易敛取财富,而以赌博式的投机方式进入金融市场,以占领“荒地”式的速度拓展金融领域,制造不断膨胀的金融泡沫。
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时期,上述的金融资本一般原理以国际金融资本积累的具体机制展开、表现。在将民族国家规训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历史进程中,金融资本家、跨国公司也在相关国家完成了符合自身利益的资源配置。20世纪80年代以来,发达国家将大量中低端产业转移到劳动力成本低、市场广阔的发展中国家,高端产业留在本土,以获得高额垄断利润。这样的做法“最初,多国公司在海外建立生产业务是为了规避国家保护主义政策,并抢占当地市场份额,随后,则是为了对抗以国家为基础的工人阶级的力量。一旦这样做了,它们就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融入了当地的生产体系中”[16]。发展中国家通过新自由主义结构性改革,获得国外大资本的产业支持、资金支持,从而融入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全球生产和资本链条中。发达国家则通过产业转移打压了本土工人阶级、工会组织,致使劳资关系失衡。剩余资本利用金融自由化政策投资股市、信贷、金融衍生品、国债等虚拟经济市场,促进了虚拟交易市场的繁荣,不断扩大的虚拟交易市场、不断增多的金融衍生品、不断完善的金融自由化政策又会吸引世界各地的大资本流入以美国为中心的发达国家进行投资和交易。
新自由主义全球化通过金融资本积累体系整合民族国家,延续了近代以来资本主义开创的世界体系的非平行结构。发达国家凭借集聚后的规模资本、产业的高端地位、科研技术垄断等优势控制着全球化话语权。发展中国家则被规训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发展之中,同时被“卷入不能不引起整个世界资本主义危机的发展进程”中。
在新自由主义时期,金融资本成长为具有全球游离能力的主体,新自由主义成为与金融资本相适应的积累政策、意识形态,这也加速了资本扩张的世界历史进程。总体上来看,资本主义应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战略,采取金融资本积累的具体机制,延续了自二战以来的发展黄金期。与之相对应,美国作为资本主义体系的中心国家和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战略的领导者,利用金融化的内外扩张机制走出了20世纪70年代的大危机。正如积累的社会结构学派所持观点,“当资本主义经济建立一个SSA时,通常他们将迎来长期的相对强劲的由高水平投资推动的经济扩张期,与之相伴的是技术创新和新的投资,一旦一个SSA建立起来,它往往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通常为数十年”[3]。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体制确立之际,就是其危机、矛盾日益显现之时,而且这一危机与以往资本主义周期性危机的不同之处在于,其有明显的“全球化”特征。学界对此观点认为,新自由主义遮蔽、助长了国际金融资本,但无法避免其周期性危机的爆发,而且使危机转移到其他国家。“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资本主义一次次危机都在新自由主义秩序的全球扩张中得到暂时缓解,如果有危机也是在边缘国家,如拉美、东南亚、俄罗斯等国家和地区爆发。2008年,危机转移到国际金融资本的核心地带美国,这是资本主义全球化的一个转折点,是新自由主义从全球扩张势头转向系统性危机的阶段”[17]。
新自由主义通过生产和资本的扩大推动了人类全球化进程,但由于资本主义天然特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资本的社会化程度加深与其私人占有特性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随着新自由主义全球化进程的深入、金融资本的膨胀而日渐凸显,这也成为制约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历史进程的根深蒂固的结构困境。
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具有民族国家不平等交往的结构特征。尽管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实行新自由主义结构改革的目的是相同的,即都是通过贸易自由化、金融自由化政策获得市场和资金支持,释放发展活力,但不同类型的民族国家在这一非平行等级结构中扮演的“角色”是不同的,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通过承担不同的分工使命而维系着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体系运转。在具体改革历史进程中,一方面,以美国为代表的发达国家日益成为发展中国家的产品出口国。发展中国家通过出口战略获得了大量美元外汇,既进一步成就了美元的世界货币霸权地位,也进一步加深了发展中国家对于发达国家的市场依赖,这种外部依赖性恰恰是诸如拉美地区等发展中国家无法长期保持高质量繁荣发展的困境所在。另一方面,发展中国家成为发达国家的金融资本投资国。在私有化结构改革中,国际资本凭借强大的积聚力量掌握了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命脉。在金融化改革中,发展中国家被纳入国际金融体系中,发达国家也由此凭借金融资本强大的整合能力提升了对发展中国家的话语影响。遵循新自由主义法则进行结构改革的发展中国家,尤其是苏东等社会主义国家,原有的生产关系被改变,而新的生产关系尚未建立,丧失了民族国家在全球化中应有的制度竞争力,在奉行“丛林法则”的新自由主义体系中处于弱势地位。这样,在具体的历史进程中,发展中国家一旦深陷债务危机、外部市场波动冲击,由于国际金融规则话语权弱、出口导向战略下的经济依附性强、外部资本投机性大于建设性等因素存在,就难以避免金融危机。
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体系释放了金融资本全球流动的活力和动力。金融资本以金融衍生品、股票持有大众化、资产投资分散化等为手段,既强化了资本家的融资能力,也增强了资本的社会化程度。金融资本家为了迅速获得高额利润,致力于推行各种金融衍生品。这些金融衍生品以及由此带来的资本回报直接越过生产领域,根据回报率高低进行着空间和行业游离。据统计,“美国实物经济为3.5万亿美元,而美国的金融衍生品却高达320万亿美元;全球的实物经济为10多万亿美元,而全球的金融衍生品却高达681万亿美元”[18]。这种积累机制造成了实体产业空心化和虚拟行业过度膨胀的两极化趋势。此外,新自由主义结构下的产业转移和最小福利国家制度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发达国家工人失业、工人实际工资降低、民众购买力下降等。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体系一方面呈现出金融衍生品膨胀趋势;另一方面,呈现出工人消费不足趋势。供需平衡被打破,激化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
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偏向资本和发达国家利益的非平衡结构,导致了贫富差距拉大、发展中国家新一轮困境出现和资本主义系统性危机爆发。
贫富差距拉大是实行新自由主义结构改革的国家普遍面临的问题。在发展中国家,新自由主义改革后形成了“强资本、弱劳工”的现状[19],这是因为,其一,对于国家来说,只有通过低廉的劳动力成本、规模优势的劳动者队伍,才能在各国的“低工资竞赛”中展现出吸引海外资本的竞争力。基于此,一些发展中国家通过农业商品化的非农化战略为产业链提供大量“后备军”,失去生产资料、离开土地的农民大量涌进城市,导致贫民窟人口增多。其二,对于跨国公司来说,发展中国家处于以转包、外包为生产特征的产业链条的低端位置,发展中国家“低薪、优质”的劳动力是跨国公司的盘剥对象,“全球劳工套利”成为跨国公司获利的一种手段[20]。当危机爆发后,国际资本撤离,富余劳动力增多,将进一步导致工人就业压力增大。新自由主义结构改革后,社会财富为少数人所占有,工人无法在全球化进程中享受制度红利,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例如,拉美地区大多数国家在实行新自由主义结构改革后,基尼系数维持原状或进一步恶化,其中,阿根廷、巴西等发展程度较高的国家,无论是绝对贫困人数还是相对贫困人数都大量增加。发达国家虽然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体系的财富积累中心,但金融化的积累方式导致食利者增多,投资人、经理人和管理者可以通过金融技术手段将资本从生产部门转移到金融领域,推出名目繁多的金融衍生品以获益。而最小国家制度下的福利制度市场化改革,导致中等收入群体只有通过参与金融化进程才能满足住房、教育、医疗和养老等基本需要。遵循利润最大化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主要原则,新自由主义时期的金融体系在满足民众使用价值需要的同时,更将民众的个人收入列为其积累的“掠夺”目标[21]。在这种情况下,欧美等发达国家的普通民众相比于精英阶层的实际收入差距也日益加大。
民族国家的贫富差距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危机的表现,这既进一步加剧了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困境的程度,也衍生出各种社会问题和反体系运动。在发展中国家,贫富差距加大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社会治安恶化、犯罪率攀升、毒品交易和暴力事件增多等,各种旨在追求公平正义的反新自由主义左翼论坛相继成立。在发达国家,金融危机爆发后,欧美民众将不满情绪转向作为金融资本受益者的大资本家,认为正是他们在金融市场的投机、金融资本与政治权力结合导致了危机爆发。民众开始自发组织一次次的社会运动,经济危机开始向深层次危机演变。例如,2011年9月,美国爆发了“占领华尔街”运动,该运动的反抗主题之一是反对不断加剧的贫富差距,民众呼吁改善生活质量,维护自身经济利益。
如果说贫富差距、反体系运动等可以通过政府努力、福利制度改革等措施缓解,但根植于资本主义体系的周期性经济危机却是客观的,这进一步加速了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体系矛盾。正如马克思所指出,商业危机是对英国自由秩序造成的“最大危险”那样,新自由主义以来的经济危机是对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秩序造成的“最大危险”。它表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并未能像理论家所希望的那样带来自由市场繁荣,反而成为资本主义危机转向全球化危机的传导机制。在发展中国家,金融资本和跨国资本家通过规则制定、利率市场波动和依附型贸易结构控制等,对选择新自由主义结构改革的发展中国家进行“剥夺性掠夺”。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发展中国国家和地区,先后爆发各种经济危机。大卫·哈维指出,1998年墨西哥比索危机、1998年巴西货币危机、2001年阿根廷经济全面崩溃,都属“吞下新自由主义体制改革这颗毒药”的诸国可以预料的后果[4]86。在这种体制下,大量财富从发展中国家流向发达国家,而在发达国家,新自由主义国家政策与金融资本利益相结合,金融资本迅猛发展,导致金融投机行为频发,金融衍生品增多,大量金融产品过剩,引起金融市场的供需结构失衡、消费无力等矛盾。过剩资本增多和供需结构失衡最终导致了2007年经济危机爆发。此次危机的特征是金融次贷危机,最先发生于美国,随后席卷世界各国的金融市场,在美国、欧洲、日本等主要发达国家相继爆发,发展中国家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危机冲击。
新自由主义全球化进程最终以逆全球化的形式宣告全面面临深刻危机。贫富差距、次贷危机使得越来越多的底层民众对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制度安排失去信心。尤其是在发达国家,产业转移带来的空心化使得民众自认为是全球化的受害者,并将不满情绪转向自由秩序、金融市场的受益者——精英阶层,从而在大选中选择支持相对保守的、反建制的右翼民粹政党。民族国家的逆全球化因素和行为不断增多,例如,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以后,表现出一系列与自由理念不一致的实践行为,如退“群”、对墨西哥“修墙”、采取贸易保护主义政策等,上述实践皆为政府应对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新调整。民众对全球化的不满情绪通过政党政策调整而成为国家行为,资本主义则借以进行深度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秩序调整。上述现象对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并非最大的挑战,它们并未涉及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秩序的核心。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是金融资本的全球化,贸易保护主义、种族主义、单边交往行为等“转嫁危机”的方式,显然并不能化解金融资本内在的寄生性、食利性弊端。
当前世界的变局、危机和困境是资本逻辑嫁接新自由主义制度所带来的结果,是金融资本作为资本最高形态面临的结构性危机,是金融资本主导的新自由主义体制的结构性危机,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又一次危机。矛盾推动着事物发展,规定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并为判断事物发展走向提供依据。毫无疑问,资本形态总是在自我扬弃中向更高级别发展,资本的实践也总是在一次次危机中自我调整与扩张。金融资本是对产业资本、商业资本和银行资本的统一化,“在它的完成形态上,意味着经济的或政治的权力在资本寡头手上达到完成的最高阶段”[22]。从理论上看,在资本形态达到其“最高阶段”以后,治理危机的根本方向在于建立一种真正替代资本逻辑的方案,这一方案不再停留于资本逻辑以及围绕这一逻辑建立的私有制、形式自由法权的框架,而需要建立一种与金融资本推动的全球社会化(国际垄断资本主义)相适应的社会关系。这一理论假设是以资本主义总矛盾的彻底激化和总体爆发为条件的,然而,资本主义作为人类的一种文明形态,还存在诸多促进生产力的积极面,我们需要承认的是,从目前看,其内部还有着较大的改良空间。正如马克思所讲,只有生产力充分发展,阶级矛盾完全不可调和,资本主义才有可能通过革命的手段跨入更高级别的阶段。
尽管如此,当前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面临的复杂困境却为人类的全球化转向和文明交往的历史进程开辟了空间。从现实发展来看,近年来,新兴经济体体量不断增大,为世界历史进程注入了新动能。各种区域联盟也不断涌现,区域内外合作的联动性增强,许多创新实践为新的全球治理提供了诸多有益探索。值得一提的是,中国近年来的发展表现不俗,尤其是经过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的实践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体系逐步完善和发展,中国在保持自身高速增长的同时,提出了回应“世界之问”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实践经验为那些探索自身现代化道路的发展中国家提供了选择方案,给迈向新阶段的全球化提供了动力支撑。
被新自由主义整合的民族国家有三种类型及三类困境:一是以英美等为代表的发达国家,他们位于世界体系的中心地位,是资本全球化的推动者,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今天,正面临着产业空心化、虚拟经济膨胀等带来的系统性危机困境;二是以拉美等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他们位于世界体系的半边缘、边缘地位,试图利用资本全球化的契机推进和实现现代化,但至今依然无法实现经济的高质量、持续增长,依然无法摆脱长期困扰其发展的依附状态;三是作为曾经的社会主义大国的苏联,试图将新自由主义作为经济转型方案,最终导致社会主义道路改变,苏联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参与全球化探索最终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历史扩张中止步。
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困境不断暴露之时,中国道路在参与全球化的历史进程中却展现出持续发展的韧劲。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中国走出了一条不同于新自由主义以资本为中心的发展道路。这条道路避免了资本主义周期性的系统性危机,避免了拉美模式下的依附危机,避免了苏联模式下的社会主义与自由主义博弈危机。尤其是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中国在参与全球化的历史进程中,不仅避免了数次世界经济危机带来的冲击和动荡,而且经济体量不断扩大,成为位居世界第一的制造业大国、货物贸易国、外汇储备国、外国直接投资目的国,“根据联合国数据显示,2018年中国工业增加值规模首次超过30万亿元,制造业增加值占全球比重达到28.6%,超过排名第二的美国和排名第三的日本的总和”[23]。中国目前培育了规模庞大的中等收入群体,这无论对于中国经济还是世界经济的发展都意味着潜力和机遇。目前,中国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超过美、欧、日等发达国家和地区的总和,为世界经济的发展贡献了力量。
中国道路取得的成绩为透视新自由主义变局困境提供了镜鉴。在新自由主义框架下,国家的股票市场、税收制度和外交理念等都围绕着金融资本逻辑而开展,金融资本获得支配社会和大众的权力,由此导致社会财富转移、贫富差距拉大等相互交织的系统性问题。而中国道路之所以异于新自由主义道路,关键在于制度不同。其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坚持的是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它既能发挥国有经济在稳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使资本服务于国民生产,又能调动市场的积极性,激发个体资本参与市场建设、开展技术创新的活力。其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立场,以共同富裕为目的,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要。它不仅避免了资本逻辑给社会带来的撕裂,还避免了异化给个体带来的现代性痛苦,而且能够更好地提高社会生产力、扩大社会财富、调节生产关系。其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我国不仅可以调动资源推进国家整体发展,而且可以在困难、灾难和危机来临时,带领全国上下共同克服困难,保障社会稳定、有序和安全发展。
新全球化应该避免金融资本的投机属性,解决贫富差距过大以及不平等发展问题,让资本回归服务于生产和实体经济的功能。这一方面需要民族国家探索更多符合民众利益而非资本利益的经济实践策略;另一方面,要坚持全球治理,加强民族国家之间的经济协作,增强政府在产业发展、社会福利等方面的积极协调作用,推动包容发展。中国是世界历史、全球化历史进程中的重要力量,中国的发展离不开世界,世界的发展也离不开中国。尽管各国国情不同,在全球经济低迷的今天,中国道路成功背后的价值理念、制度方案均具有示范效应。
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国参与和促进全球治理体系变革的理念方案。这一理念方案是中国应对全球发展失衡、秩序调整、规则重塑等变局而提出来的中国理念,是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依据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综合国力不断提升、社会生产力飞速发展、全球地位的日益重要等客观情况而生成的中国方案。它主张和平安全、共享共赢的交往观,是对丛林法则、新自由主义全球逻辑的一种矫正;主张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发展观,是对依附等级、资本逻辑的全球秩序的一种重塑;主张全球治理、积极治理的治理观,是对贡献中国智慧和力量承诺的积极落实。与此同时,将回应全球治理问题作为中国方案的具体主张,推进人类美好生活的实践发展。围绕这一理念,近年来,中国在实践中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以及创办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设立丝路基金、构建新发展格局等战略措施,为推动全球化历史进程提供了合作平台、发展动力和框架基础。据统计,自“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以来,截至2021年6月,中国已与全球140个国家和32个国际组织签署合作协议。围绕“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重大基础设施建设不断落地,推动了民生改善、经贸往来和文化交流[24]。中国的对外开放政策和“一带一路”建设为世界发展贡献了不菲的力量。2020年,我国的对外投资位居世界前列,尤其是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投资大增18.3%。相关投资促进了沿线国家的经济发展,为人类的反贫困实践贡献了力量。以中巴经济走廊为例,这一项目为巴基斯坦增加250多亿美元的直接投资,创造了7万多个直接工作岗位。“一带一路”的投资和建设发挥了资本服务于实体经济的积极作用,而政府在“一带一路”建设中的主导作用则加强了国家间的沟通协作和交流合作,增强了政府在参与全球化历史进程中的作用,扭转了新自由主义全球逻辑中的国家职能最小化、国家职能服务于资本利益的趋势。政府的有效参与使全球化新的历史实践获得了积极属性。
新自由主义全球困境的背后是金融资本的困境,是资本的历史逻辑在变局时代的困境。当前,欧美社会采取的一系列调整亦是围绕资本逻辑而展开的。人类的全球化历史进程不会因为最近出现的“逆全球化”“贸易保护主义”和全球治理难题等问题而终结、逆转或回到原点,而是意味着全球化的转折或再出发。全球化再出发的时代恰逢中国经过四十多年的改革探索,综合国力不断增强,日益走进世界舞台中央。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同时,中国为全球未来发展提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方案,并积极构建“一带一路”的发展合作平台。来自中国的方案具有避免金融资本主导逻辑弊端、引导资本服务于生产、提升政府在国际事务中主导作用的优势,可带动世界各地的互联互动等内在属性,这些内在属性将为世界发展注入动力,推动全球治理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