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本修
(中共山东省委党校[山东行政学院]校刊部,山东 济南 250021)
王阳明是明代著名的心学大师,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彰显了阳明先生的心学思想,由此我们可以得知,善恶问题是阳明心学思想的重要内容,阳明心学思想的终极目的在于通过道德修养,提升人们的道德境界,培养人们的圣贤人格,从而达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的治世目的。本文将从道德修养的目标、基础及方法等不同方面对于阳明先生的道德修养思想进行探索。
阳明先生的心学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修身之学,他讲道德修养的目标是为了提升人的道德境界,培养人的圣贤人格。这是阳明先生作为宋明理学的代表人物对儒家道统的继承与弘扬,但是与前儒相比,不论是对圣贤人格的理解还是圣贤人格的实现问题,阳明先生都有自己独到的理解与主张。
据《年谱》记载:十有八年壬寅(1482年),先生11岁,寓京师。“尝问塾师曰:‘何为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先生疑曰:‘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1)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01页。可见,阳明先生在少年时代便立志培养自己的圣贤人格。如果按照阳明先生自己的说法,立志就如结了“圣胎”,因为立志后便“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2)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页。。阳明先生少年时代的志存高远对于他的一生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他的一生都是围绕着实现这一志向而不断展开的。
湛若水在《阳明先生墓志铭》中对阳明先生的思想历程进行了总结,提出了“五溺”说:“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正德丙寅,始归正于圣贤之学。……阳明公初主‘格物’之说,后主‘良知’之说;甘泉子一主‘随处体认天理’之说,然皆圣贤宗旨也。”(3)②③④⑤⑥⑧⑨⑩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49、1001、1002、1162、1102、1102、1004、1004、1004页。阳明先生年少之时,血气方刚,性情豪迈,狂放不拘于俗。据《年谱》记载,1486年,阳明先生年方15岁,当时盗贼蜂起,边患叠生。少年阳明为了御敌,便私自出游居庸三关一月有余。在居庸关,他到许多夷人部落察看地形,询问情况,思考御边之策;同时,他还跟随胡人学习骑射,练习得颇为纯熟,即使当时的胡人也不敢轻视他。他还想把自己的心得写成奏章,上报朝廷,被他的祖父阻止(4)②③④⑤⑥⑧⑨⑩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49、1001、1002、1162、1102、1102、1004、1004、1004页。。可见,虽然年少之时溺于任侠与骑射,但也能彰显阳明先生高远之志,他要像古代圣贤一样誓愿立下不朽功业。
阳明先生沿着儒家正途追求圣贤之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可以说是呕心沥血。这里主要通过以下几件事来分析其心路历程:
第一,1489年,始慕圣学。1488年,阳明先生17岁时到江西迎娶了夫人诸氏。1489年12月,阳明先生携夫人诸氏归余姚老家,在船至广信时,阳明先生拜谒了娄谅娄一斋。这次会见对于阳明先生的思想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使阳明先生的高远志向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因为阳明先生从娄谅处真正地意识到“圣人必可学而至”,并且认为格物之学乃是入圣之正途(5)②③④⑤⑥⑧⑨⑩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49、1001、1002、1162、1102、1102、1004、1004、1004页。。这一事件在《年谱》上有记载,同时也可在黄绾的《阳明先生行状》一文中得到佐证:“年十七,至江西,成婚于外舅养和诸公官舍。明年,还广信,谒一斋娄先生。异其质,语以所当学,而又期以圣人,为可学而至,遂深契之。”(6)②③④⑤⑥⑧⑨⑩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49、1001、1002、1162、1102、1102、1004、1004、1004页。正是在娄谅的影响下,阳明先生回余姚后便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一改原来的狂放戏谑之风,变得“端坐省言”,阳明先生真正地以为“吾昔放逸,今知过矣”。因此阳明先生白天随着兄弟们学习私塾课业,夜晚则搜取诸经子史读之,常常通宵达旦,希望通过学而至圣(7)②③④⑤⑥⑧⑨⑩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49、1001、1002、1162、1102、1102、1004、1004、1004页。。
第二,1492年,格竹事件。据《年谱》记载,孝宗弘治五年(1492),先生21岁。“是年为宋儒格物之学。先生始侍龙山公于京师,遍求考亭遗书读之。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圣贤有分,乃随世就辞章之学。”(8)②③④⑤⑥⑧⑨⑩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49、1001、1002、1162、1102、1102、1004、1004、1004页。这一事件在《传习录》中记载得更为详细些。阳明先生曾说:“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9)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4页。从阳明先生思想的发展过程来看,格竹事件虽具偶然性,但其背后也有其必然因素。青年时期的阳明先生拜谒娄谅后便想依靠朱子理学之路实现自己学以至圣的理想,而格物致知则是学以至圣的第一步,也是道德修养的逻辑起点。阳明先生在遍读朱子之书后,去格亭前竹子,以揭示其内涵至理,也不足为奇。但是,格竹行为的失败致使阳明先生心生困惑,甚至动摇了学以至圣的志向,认为自己没有格物能力,没有学成圣贤的可能,进而导致阳明先生暂时偏离了儒学正道,从而沉溺于辞章与佛老之学。
格竹事件对于阳明先生是个沉重的打击,再加上科举落第,阳明先生便偏离了儒学,学习兵法、追逐佛老,1501年曾到九华山求道,1502年曾筑室阳明洞,研习道家导引之术,甚至练就先知之明。据《年谱》记载:“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舆等四人来访,方出五云门,先生即命仆迎之,且历语其来迹。仆遇诸途,与语良合。众惊异,以为得道。”(10)②③④⑤⑥⑧⑨⑩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49、1001、1002、1162、1102、1102、1004、1004、1004页。但是,阳明先生却“渐悟仙、释二氏之非”(11)②③④⑤⑥⑧⑨⑩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49、1001、1002、1162、1102、1102、1004、1004、1004页。,因为阳明先生静坐久后,曾想离世远去,但是心中就是放不下祖母和父亲,因此总是犹豫不决。然而,忽然一天有所感悟:“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12)②③④⑤⑥⑧⑨⑩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49、1001、1002、1162、1102、1102、1004、1004、1004页。人爱其亲,发于孩提时代,这是人之为仁的出发点,也是儒家修身在现世实践中的实际落脚点,舍弃此念,则会灭族断种,还何谈修身达圣呢?感悟至此,自然会认识到佛老之非。阳明先生在《赠阳伯》的诗中感叹曰:“阳伯即伯阳,伯阳竟安在?大道即人心,万古未尝改。长生在求仁,金丹非外待。缪矣三十年,于今吾始悔!”(13)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66页。这首诗也体现了阳明先生与佛老的决裂,从而重新转归儒家正途。
第三,1508年,龙场悟道。1505年,阳明先生与湛若水“一见定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14)③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05、1007页。。1506年,受宦官刘瑾迫害,下了诏狱,廷杖四十,贬谪为龙场驿驿丞。1508年春,阳明先生经过千辛万苦到达龙场。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盅毒瘴痢,当地居住者多是少数民族,语言不通,可通语言者,皆是从中原之地过去的亡命之徒。阳明先生历尽艰辛,亦不免心灰意冷,自己制造了一尊石棺,日夜端居其中,澄默静一,心中常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然“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15)③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05、1007页。。至此,阳明先生学以至圣的理想不仅遵循了正确的方向,而且找到了实现理想的独特的实现路径。
道德修养的目的在于成就人们的圣贤人格。但是何谓圣人?这一问题常常被人们认为具有自明性而被忽略。而当我们仔细思考这一问题时,便发现不同时代甚至同一时代不同人们的理解是不同的。孟子曾讲“人皆可以为尧舜”(16)《孟子·告子下》。,荀子也曾说“涂之人可以为禹”(17)《荀子·性恶》。,意思都是说,对于一般人而言圣人可以学而至也。孟子没有说“人皆可以为圣”,荀子也没有说“涂之人可以为圣”,但是毫无疑问,这里的尧舜禹就是圣人之意,古人心目中的圣人就是尧舜禹文武周公,就算孔子也不敢自称圣人,“若圣与仁,则吾岂敢?”(18)⑦ 《论语·述而》。所以他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斯可矣。”(19)⑦ 《论语·述而》。这里也可以看出圣人观的两个基本特点:一是崇古;二是具体。我们常把圣人归于上古时代,因此近代以来甚至中古以降被世人公认的圣人少之又少;同时我们也常用具体的人物形象指称圣人,因此何谓圣人的问题常以自明性为由而被忽略。
但是阳明先生对于何谓圣人的问题进行了思考,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圣(聖)是一个形声字。从甲骨文字形看,从耳,呈声,左边是耳朵,右边是口字,既善用耳,又会用口,本义是通达事理。因此《说文解字》也说:“圣,通也。”段玉裁注:“凡一事精通,亦得谓之圣”(20)《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92页。。《周礼·地官司徒》中曾说:“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郑玄注曰:“圣,通而先知。”可见,圣,最初之意更多地表示聪明与智慧。因此,在早期,智慧与才能,甚至是不朽的功业是圣人的必要条件。孟子曾说:“仁且智,夫子既圣矣!”(21)《孟子·公孙丑上》。仁是德性方面的要求,而智则是指知性方面的要求。荀子也曾说:“修百王之法,若辨白黑;应当时之变,若数一二;行礼要节而安之,若生四枝;要时立功之巧,若诏四时;平正和民之善,亿万之众而搏若一人:如是,则可谓圣人矣。”(22)《荀子·儒效》。可见,远古时期的圣人通常要具备三个方面的特点:一是德性圆满;二是智慧超群;三是丰功伟绩。如此看来,圣人不仅是尽善尽美的仁者、无所不能的智者,而且还是德治教化的王者。换言之,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就在于他既要尊德性,又要道问学,还要辅相天地之化育。
在现实生活中,仁者、智者与王者的三位一体何其难也,就是按朱子道学的“格致诚正”之路径也足以耗费人的毕生精力,因此在现实生活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假道学。王阳明先生对这种社会现象以及完人模式的圣人观进行了批评。阳明先生说:“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23)②③④⑤⑥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5、47、49、24—25、219、18页。在《答顾东桥书》中,阳明先生又说:“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嗡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24)②③④⑤⑥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5、47、49、24—25、219、18页。阳明先生认为,为圣应当内求于心,而不应当外求于物;于外物上求理、求知、求才犯了方向性错误,更容易导致迷失本心,背离圣学之道,最终只是满足个人私欲而已。“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皆古之贤人引者)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25)②③④⑤⑥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5、47、49、24—25、219、18页。。
阳明先生依据自身的心学立场,明确了圣人的唯一本质,就是德性圆满,而不必再以知性与事功为必要条件。据《传习录》记载:“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是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26)②③④⑤⑥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5、47、49、24—25、219、18页。这里,阳明先生把圣人比喻为精金。正如金在于足色而不在于分量,圣人在于德性而不在于“才力”。这里的“才力”不是指社会地位,而是指智慧与能力。阳明先生明确提出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是因为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在《示弟立志说》中,阳明先生表达得更为清楚:“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惟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我之欲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耳。”(27)②③④⑤⑥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5、47、49、24—25、219、18页。阳明先生这里就把才能与事功彻底排除在圣人概念之外,而只剩下唯一的德性因素。
从一般理论而言,我们可以说精金不仅在于分量,更在于足色。分量体现精金量的规定性,而足色体现精金质的规定性,两者的结合更能全面反映精金的规定性。同样我们可以说圣人不仅在于其才能,更在于其德性。这样把德性圆满视为圣人的本质规定而不是唯一规定,更具有理论上的自足性。当然,我们不能站在现代立场上苛求阳明先生。况且,阳明先生的圣人概念在理论上具有心学逻辑的必然性,在实践上也具有纠时代之偏颇的历史必然性。其一,朱熹认为,世间万物,一草一木,皆涵其理。循其物,穷其理,是修身的逻辑起点,也是学以至圣的基础。阳明先生经过龙场悟道,深切地体会到向外求理是错误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反求诸己,直抵本心,其必然结果自然会是求得本心纯洁,天理流行。阳明先生常以镜比心,圣人之心如明镜,常人之心如昏镜。而朱子的格物之学就像是用镜子照物,只在照上用功,而不知镜子尚昏,何以能照?而阳明先生心学则如磨镜而使之明亮,是在磨上用功,镜子明亮后自然能照万物(28)②③④⑤⑥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5、47、49、24—25、219、18页。。其二,正因为朱子格物之学用功用错了方向,才导致了诸多流弊。比如,“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着不循,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29)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页。口者,说也;耳者,听也。口耳之学过口过耳不过心,也曾被荀子称为“小人之学”:“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30)《荀子·劝学》。如此看来,当时遵循朱子之学者也导致了知而不行、学而不圣、道问学而不尊德性的诸多假道学现象,阳明先生的“其心纯乎天理”的圣人观正是为了纠正时代流弊而提出的应时思想。
道德修养的目的在于成就人们的圣贤人格。孟子曾讲“人皆可以为尧舜”(31)《孟子·告子下》。,荀子也曾说“涂之人可以为禹”(32)《荀子·性恶》。,那么道德修养的根据是什么?人何以能够成为圣贤?先儒们对于这一问题进行了广泛的讨论,并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思想观点。孟子从性善论角度给出了“人皆可以为尧舜”的理由,荀子则从性恶论的角度给出了“涂之人可以为禹”的根据。不论是孟子的性善论还是荀子的性恶论,原始儒家都是从人性论的角度来揭示道德修养的理由与根据,或者说,传统人性论构成了道德修养的理论基础。王阳明先生不仅继承了先儒们的人性论或心性论的思想,而且弘扬了这种思维模式,从而形成了自己的心性理论,并构成了自己道德修养思想的理论基础。
传统儒家虽然强调圣人可学而至,但是对于一般人而言,由凡入圣之路可谓可望而不可及也,凡圣之间犹有万仞高墙相隔,一般人最多能够近而观之,翻越过去,超凡及圣,只能是美好的愿望。《论语》中记载了颜渊与子贡对于他们老师孔子的敬仰之情。颜渊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很受孔子赏识,可惜英年早逝。颜渊死后,孔子极其悲痛,并发出“天丧予!天丧予!”(33)《论语·先进》。的感叹。颜渊在世时对于孔子思想有深刻理解,即便如此,颜渊仍然感觉其师孔子学问高深不可测,弟子只有望其项背,而难以企及。颜渊曾感叹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34)《论语·子罕》。子贡则把孔子之学比作数仞高墙,一般人难窥其中宗庙之美;同时把孔子比作日月,不可企及,更难以逾越。《论语》记载:“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35)《论语·子张》。孔子被后世尊为万世师表,但在当时孔子自己并不敢自称圣人,或许这并不仅仅是谦虚,因为在孔子心中,只有尧舜禹文武周公才是圣人,孔子一生以周公为榜样,与他们相比,孔子也感觉不可企及。同样,颜渊、子贡作为孔子非常出色的弟子,面对孔子,仍然感觉难以企及,甚至难以望其项背,更何况一般人呢?
王阳明先生抹平了圣凡之间的距离,也剥掉了笼罩在圣人身上神秘的光环。圣人不再是脱离一般人的远远高高在上的难以企及的神秘偶像,而是存在于现实生活之中的一般百姓,只要你愿意,就完全有可能成为圣贤,因为圣凡一体,满街皆圣。据《传习录》记载:“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先生曰:‘何异?’对曰:‘见 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36)②③④⑤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2、102、43、43、97页。
由这段资料我们可知以下几点:第一,最先提出“满街人都是圣人”命题的不是王阳明,而是他的弟子王汝止。第二,阳明先生赞同“满街人都是圣人”这一命题。第三,这一命题从结构上主要由主词(满街人)、系词(都是)与宾词(圣人)组成。其中,“满街人”不是特指某人或某类人,而是泛指在街上居住或行走的一般人,就是荀子所说的“涂之人”,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百姓或群众;“圣人”则有特定的内涵,正如前文所述,圣人是指心体纯乎天理之人。那么,“满街人”与“圣人”之间的关系不是现实上的等同关系,而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也就是说“圣人”属于或来自于“满街人”,“满街人”包含“圣人”,或者说,“满街人”有的是“圣人”,有的则不是“圣人”。总之,“满街人”与“圣人”之间用“都是”来连接,并不是两者实际关系的准确表达。因此这一命题的实际含义应当是:满街人都可能是圣人或者满街人都潜在是圣人。这符合阳明先生的思想,因此他赞同这一命题。阳明先生曾说:“‘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智’,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本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智,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何等明白简易!”(37)②③④⑤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2、102、43、43、97页。聪明睿智,原来认为只是圣人如此,现在看来,人人耳聪目明、心思睿智。阳明先生还说:“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38)②③④⑤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2、102、43、43、97页。
阳明先生圣凡一体思想拉近了圣人与凡人之间的距离,使由凡入圣变得更加简易,使道德修养具有了更加现实的可能性。但是阳明先生并没有否认道德修养的必要性,虽然圣凡一体,但是圣凡有着重要区别,每一个人都需要通过道德修养由凡入圣。正如上文所述,圣凡相通之处在于都有良知良能,“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39)②③④⑤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2、102、43、43、97页。阳明先生曾以云日比喻圣愚之别:“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功夫,亦只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40)②③④⑤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2、102、43、43、97页。良知如日,欲望如云,虽然圣贤愚皆有良知,但是圣人如青天白日,贤人则如浮云天日,愚人则如阴云遮日。因此,贤愚不仅具有道德修养之可能,而且具有道德修养之必要。
格物致知是传统儒家道德修养的逻辑起点,是为学之始、入圣之基,对于格物致知的不同理解直接影响着道德修养的方向与路径。朱熹在对格物致知作解释时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41)⑦⑧ 朱熹:《四书集注》,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11、6、6页。朱熹说“格,至也。物,犹事也”(42)⑦⑧ 朱熹:《四书集注》,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11、6、6页。,物就是指世间的万事万物,一方面指山川草木、鸟兽鱼虫等自然物,另一方面也包含诸如孝悌、仁义、忠信等社会人伦事物。格物,就是即物、穷理、至极,其中穷理是核心,即物是方法,至极是要求。朱子认为,一草一木皆涵其理,理与物相对,是物得以存在与变化的根据与理由。朱熹说“致 ,推极也。知,犹识也”(43)⑦⑧ 朱熹:《四书集注》,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11、6、6页。,知,一方面指自然知识,另一方面也包括道德伦理知识;致知,就是把知识向外推向至极。总之,朱熹的格物致知之说重视外部事物的考察与知识的扩展。
阳明先生对于朱熹的格物致知之学提出了批评并进行了创新性解释。贵州龙场悟道,使阳明先生深切认识到:向心外求理是错误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阳明先生在批评朱熹“心”“理”二分时曾说:“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44)④⑤⑥⑧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9、5、5、5—6、236页。王阳明在《咏良知四首示诸生》诗中云:“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45)③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53页。《示诸生三首》诗中也写道:“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但致良知成德业,谩从故纸费精神。……人人有路透长安,坦坦平平一直看。尽道圣贤须有秘,翻嫌易简却求难。”(46)③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53页。诗歌中表达了阳明先生对于原来向外寻理、弃易就难的追悔,同时也表达了找到了道德修养正确方向与路径的快乐。这一正确路径就是反求诸己,直达本心。
在阳明先生看来,“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47)④⑤⑥⑧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9、5、5、5—6、236页。。朱熹虽然释物为事,但在朱熹看来物更多是指客观世界存在的万事万物,而阳明先生则彻底地从心上释物,认为物是意之所指,“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48)④⑤⑥⑧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9、5、5、5—6、236页。。所以,阳明先生认为物不能离开心体而独立存在,心外无物,心即物。同时,阳明先生对“格物”之“格”的含义也进行了创新性解释。他说:“‘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49)④⑤⑥⑧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9、5、5、5—6、236页。这样,阳明先生把格物就理解为在事事物物中正其不正之心以全其正,使格物与正心成为一件事,改变了道德修养向外用功的方向,从而使人们在道德修养中反求诸己,发明本心。
刘宗周在《重刻王阳明先生传习录序》一文中说:“良知之教,如日中天。……先生特本程、朱之说,而求之以直接孔、孟之传,曰‘致良知’,可谓良工苦心。自此人皆知吾之心即圣人之心,吾心之知则圣人之无不知,而作圣之功初非有加于此心、此知之毫末也。则先生恢复本心之功,岂在孟子道性善后欤?”(50)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35页。对于阳明先生来说,良知之教来之不易,可以说是在呕心沥血、千死万难中得来的。阳明先生晚年专门讲良知之学,就在于致良知是人们进行道德修养、成其圣贤人格的不二法门。“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是故致良知之外无学矣”⑧。“良知是美好生活不可或缺的”(51)龚天平、孟醒:《社会偏好与美好生活》,《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1年第3期。,最关键的是人们能否致其良知?如果良知发生处没有任何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那便是其心纯乎天理,就是致其良知,就是圣人。而通常凡人不能没有私意障碍,总会受制于各种各样的私欲,从而使自己的良知遮蔽,心体不明,因此才须致其良知。
王阳明先生文治武功,千古流芳;道德修养,百世师表。其“此心光明,亦复何言”(52)②③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279、1314、1279页。的临终遗言足以使他彪炳史册、比肩先圣。钱德洪在《续刻传习录序》中曾说:“其为道也,由一身以至家国天下,由初学以至圣人;彻上彻下,通物通我,无不俱足。”(53)②③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279、1314、1279页。黄宗羲在《文成王阳明先生守仁传》也曾对他晚年境界进行了描述,称阳明先生晚年“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54)②③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279、1314、1279页。。阳明先生的德性圣境也不是生而有之,而是毕生修炼的结果,在此我们将主要从省察克治、事上磨练与知行合一等方面揭示其道德修养的路径与方法。
阳明先生曾有一句名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贼者,寇也。心中贼,阳明先生也称心腹之寇,其实质就是人欲。朱熹认为,人欲不必声色货利之娱、宫室观游之侈也,即便是心失其正,也是人欲。阳明先生说:“欲也者,非必声色货利外诱也,有心之私皆欲也。”(55)⑥⑦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14、131—132页。人欲人皆有之,那么人欲来自哪里呢?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曾说:“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盖尝论之: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精则察夫二者之间而不杂也,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从事于斯,无少间断,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56)朱熹:《四书集注》,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21—22页。朱熹看来,道心者,天理也;人心者,人欲也;二者杂存于心间,道德修养就在于人心服从于道心,存天理,灭人欲。
阳明先生认为朱子犯了二分法的错误。在阳明先生看来,道心、人心一也,道心失其正则是人心,人心全其正则是道心,两者一也。同时天理存则人欲灭,人欲存则天理不明,两者同体而异质。因此,去人欲之私,就是使心体纯乎天理,就是致其良知。良知者,心之本体,虽有妄念起,此时良知未尝不在,只是人们不知其存;虽昏塞至极,此时良知未尝不明,只是人们不知省察。因此,人们进行道德修养,必须时常行省察克治之功。正如阳明先生所说:“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廊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57)⑥⑦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14、131—132页。“杀人须就咽喉上著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虽私欲之萌,真是洪炉点雪,天下之本立矣。”(58)⑥⑦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14、131—132页。
道德修养,不论是格物致知,还是诚意正心,都要在“事”上体现,也最终落实在“事”上。阳明先生曾经以“温清”为例进行解释。温清,即冬温夏清,这是传统孝道的基本要求。在阳明先生看来,温清即是一“事”,也谓一“物”。意欲温清,意欲奉养者,可谓“意”,但是未可谓“诚意”,因为只有实行其温清奉养之意,务求自慊而无欺,然后才谓之“诚意”。知如何而为温清奉养之宜者,可谓“知”,但未可谓“致知”,因为只有致其知如何为温清奉养之宜,实以温清奉养者,然后可谓“致知”。温清奉养之事,可谓“物”也,而未可谓之“格物”,因为必其于温清奉养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温清奉养之宜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然后可谓“格物”(59)②③⑤⑥⑦⑧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3、15—16、52、84-85、4、176、4页。。因此格物致知诚意正心,都离不开“事”,需要事上磨练。
《传习录》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60)②③⑤⑥⑦⑧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3、15—16、52、84-85、4、176、4页。陆澄儿子病危,陆澄得知后悲伤过度,阳明先生劝他节哀,同时告诫他此时也不要放过自己,因为此时正是磨练德性的时候,日用人伦,七情六欲,心体端正,则天理昭昭,用情过度,则心失其正,便是私意流行。
如今,按照一般的理解,事上磨练就是按照原则要求把事情办好。在阳明先生看来,这是不够的,甚至说这是不对的。因为事为其表,良知为里;事是手段,心体是目的。因此,事上磨练的实质是通过万事万物而达其心体、致其良知。凡人为学,终身只有一件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只是致其良知。万事皆过影,良知是吾师。如果只是专注于事之本身,“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未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自贼其良知者也”(61)②③⑤⑥⑦⑧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3、15—16、52、84-85、4、176、4页。。
1508年,阳明先生在贵州龙场悟道,1509年,“先生始论知行合一”(62)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07页。,可见,知行合一是阳明先生倡导心学后最先提出的重要命题,同时也是阳明心学的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63)②③⑤⑥⑦⑧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3、15—16、52、84-85、4、176、4页。
阳明先生认为,知与行本是一回事。第一,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以谓知。阳明先生曾以孝悌为例,他说:“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64)②③⑤⑥⑦⑧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3、15—16、52、84-85、4、176、4页。可见,知中本就有行,不行之知不能算是真知。第二,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阳明先生认为,著实去做某件事就是行。所以他说:“若著实做学问思辨的工夫,则学问思辨亦便是行矣。学是学做这件事,问是问做这件事,思辨是思辨做这件事,则行亦便是学问思辨矣。若谓学问思辨之,然后去行,却如何悬空先去学问思辨?行时又如何去得个学问思辨的事?”(65)②③⑤⑥⑦⑧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3、15—16、52、84-85、4、176、4页。可见,行中本有知,行是知之成。因此,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知行不可分离,知行本是一回事,否则,知行分离,就会导致冥行、妄想。“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66)②③⑤⑥⑦⑧ 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3、15—16、52、84-85、4、176、4页。。前一种人就是行而不能精察明觉,就是冥行;后一种人就是知而不能真切笃实,就是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