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美是什么”问题的研究在中国掀起两次热潮。在20 世纪50-60 年代,受黑格尔和鲍姆嘉通的影响,研究者们在认识论范畴内对美进行定义,讨论美究竟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这种讨论和近代哲学上典型的主客二分无异,是一种被限制了的狭隘的思考角度。而到了20 世纪80 年代,学者们的讨论主题进入到对美的本质的研究,此外还转向了审美活动的现实性与追求美的价值取向的诉求。这就是生存论和存在论范围内的审美。生存论和存在论的审美正是马克思对审美所界定的范畴,并在这样的范畴内展开他的理论建构。马克思的存在是关于社会存在,即人类有意识、有目的地使用劳动工具进行物质生产活动,也可以称这样的活动为劳动和实践。传统哲学将人规定为理性的动物,马克思将劳动作为对人的规定,这更加表达了自由是人的本性,自由的本性是在劳动中体现出来。劳动不仅是作为自由的人与不自由的动物的区分标志,而且是自由的共产主义者与不自由的异化劳动者之间的区分标志。因此人是依据美的规律去创造生活,才能实现异化劳动到自由劳动的转变。
西方传统美学存在两种理论传统,分别由古希腊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开创。柏拉图在他的理念论中认为美存在于“理念”世界中,他主张的美是内省性、超验性的美,并且他在审美活动中突出心灵的观照作用。而亚里士多德基于其自然哲学的理论背景,在哲学思想上持二元论的立场。因此,他谈论的美是感觉论的、经验性的美。这样的美与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不同,是在现实世界里的。亚里士多德试图用清楚、具体的语言来形容某个事物的美。他认为美仅仅是作为人有限范围内的一种感觉而存在。
近代美学的发展,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开始,奠定了理性在哲学和美学中的绝对支配地位。莱布尼茨是欧洲理性主义哲学的高峰,他继承了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观。在他研究的理性之外,他将Aesthetik 定义为“感性学”。沃尔夫继承其老师莱布尼茨的哲学观并加以细化,他们所建立的莱布尼茨——沃尔夫学派在康德之前一直占据了哲学的统治地位。而鲍姆嘉通作为沃尔夫的学生,他在1750 年提出的Aesthetik 这个术语,标志着美学作为一门学科存在,他也因此被称为“美学之父”。至近代晚期,以康德和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古典美学延续了西方两千年优秀美学思想的传统。康德的基本精神来源于柏拉图,提出了与先验综合判断相对应的审美判断力,其目的是获得无利害的自由愉快。而在黑格尔那里,一切美和艺术都只是客观理念的感性显现,这实际上是偏向亚里士多德的传统,是知识论和认识论的美学。
什么是审美? 马克思的审美关怀和先前的哲学家们的审美是否有关联? 笔者认为马克思审美观沿袭了康德对美的认识,认同美是一种无利害的观念。
马克思认为,美不是概念意义上的纯粹的主观的美,不是脱离于人作为主体的实体化存在的美,而是在事实之真和行为之善基础上达到的精神体验的美感,是一种更高境界的人的自由。马克思在写作《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文中出现,简称《手稿》)时所持的立场是人类学和存在论相结合的实践论哲学,与西方传统本体论立足于实体思维不同,马克思讨论的起点是关于人和对象世界(即自然界)的关系。基于这样的出发点,马克思开启了现代存在论的新篇章。同时区别于现代西方其他哲学家(如萨特、海德格尔)的存在论,马克思的存在论与人的实践活动紧密结合。在这里,实践作为区别人与动物的标志,不仅仅属于存在论的范畴,也属于人类学的范畴。由此,马克思的美学,是关于美的存在的研究。马克思将美学问题置于人的存在的基本问题中,美产生于实践,只有立足于社会历史的实践过程才能理解美和美感的本质。在这个意义上,美的对立面不是丑或恶,而是审美的缺失(审美的丰富与审美的冷淡是相对的)。美不是不可触及的,美恰恰就在人的生活之中。人们在进行审美活动的时候,也是人体验自由的时刻。人们通过“感性”的方式揭示社会的价值和真相,因为“美学是作为有关身体(body)的话语而诞生的。在德国哲学家亚历山大·鲍姆加登所做的最初的系统阐述中,这个术语首先指的不是艺术,而是如古希腊的感性(aisthesis)所指出的那样,是指与更加崇高的概念思想领域相比照的人类的全部知觉和感觉领域”。①特里·伊格尔顿著,王杰等译:《美学意识形态》,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 年版,第1 页。不可辩驳的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人逐渐提升自己、发展自己、祛除异化状态,最终到达对自己真实全面占有。
马克思的美学突破了德国古典美学整体的唯心主义框架,它的整个理论基石是建立在唯物史观之上的。马克思认为的“劳动创造美”也在《手稿》中得到了明确佐证。在马克思的理论视角里,他将美的本质、人的本质与人的劳动实践耦合在一起,不是生硬的拼接,而是完整的逻辑。人作为类存在物,其本质在于社会性,故审美活动也不仅仅是在个人的狭隘范畴内,而是在历史基础上立足于整个社会现存的现实活动。为此,马克思进而认为人们进行审美活动的方式或媒介正是劳动实践。“劳动创造美”不等同于“实现美的唯一途径就是劳动”。人们在对自然界和社会进行改造的过程中逐渐完成了对美的创造。所以,社会是人和自然界在本质上完成统一的场所,是自然界得以复活的状态,也即是,人实现了自然主义,自然实现了人道主义。所谓自然的人化,不是忽略人类主体地位的生态中心主义,而是旨在强调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统一环境。
马克思在《手稿》中在关于异化劳动的第三个规定中提到“美的规律”。学界对于“美的规律”有两种不全面的观点:一种认为“美的规律”等同于“美的本质”,是独立于人之外的客观独立原则;另一种认为“美的规律”归结为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前者是从物出发,后者是从心出发,都没有做出全面的理解。第二种“审美是自由自觉的活动”说法,甚至一度被误以为是马克思的说法,其实马克思论域中的“自由”“自觉”,始终处于具体的历史关系中;无条件的、不加分析地把“自由”“自觉”当作审美的“本质”,不仅倒置哲学基本问题中第一性与第二性的关系,也将人和审美等同了起来,使其成为非现实的知性抽象品,这不是马克思的观点。马克思所强调的是要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审美的内涵。为了准确把握“美的规律”,有必要引述一段马克思《手稿》原文:
“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影响才进行真正的生产;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属于它的肉体,而人则自由地面对自己的产品。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物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物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①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58 页。
通过以上这段话,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并没有对“美的规律”作直截了当的解释。但是“因此”前面涉及“物种的尺度”和“内在的尺度”,这就需要对这两种尺度进行分析进而解蔽“美的规律”。所属“物种的尺度”,就是物种按照自身需要去理解对象的客观性而生产。“内在的尺度”是强调人作为主体在生产和生活中所遵循的尺度,人先于其他生产活动,以人为本质。又依据马克思讲的人不仅懂得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来构造,并且懂得按内在的尺度来进行生产。通过劳动实践,将人的本质与美的本质勾连起来。美,就是维护人的丰富性和全面性。
康德从认识论,到伦理最终到达审美,其审美关注的是心理自由。追随康德的美学,席勒偏向感性主义,关注的是人性自由。与这两人相比,马克思关注的则是现实自由。马克思的哲学立足于现实的实践,追求真、善和美的过程,也即是追求把握实践客观规律、达到主体的主观目的的过程,这样的客观规律与主观目的的统一就是自由。简而言之,真与善的统一是美,目的与规律的统一是自由,即审美的本质就是自由的劳动实践。因此,从马克思的立场出发,美是全面发展的人的象征,是完整的人的象征,审美之维就是人的存在的无限性之维,人因审美之维的存在才是真正的人。至此,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马克思的审美旨趣,而这样丰富的审美体系又和异化劳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手稿》中,马克思首先是继承了黑格尔、费尔巴哈的异化思想,其次对他们进行了批判,最后结合当时的历史情境,形成了具有自己特色的异化劳动理论。
黑格尔赋予了“异化”特定的哲学语境,并发展成为劳动辩证法的范畴。“异化”,即主体进行活动的结果,变成与主体本身相对立的力量,这种对立的力量支配着作为主体的自身。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里,实体一步步地让自己变成主体本身。他所说的“绝对精神”或“绝对理念”是绝对的主体存在,人具有的主体地位神圣不可侵犯,被无限夸大。黑格尔认为逻辑理念演化的最高阶段就是绝对精神,而绝对精神是自由和无限的精神。每一个个别的主体作为一个真正能认识的主体,就是一个绝对的主体。“绝对精神经历三个阶段:在艺术中以直观的形式表现;在宗教中以表象或想象来表现;在哲学中以概念的形式或纯粹逻辑思维表现。”①梯利著,葛力译:《西方哲学史》,商务印书馆2015 年版,第519 页。他在《逻辑学》中也规定绝对精神以纯粹逻辑思维不停地运动。绝对精神自身存在着矛盾双方,若要表现为完美的绝对精神,则需要外化为自己的对立面,发生异化。如果说异化是否定,否定绝对精神中不完美的环节,而扬弃异化就是否定之否定,达到顶峰之后再次向绝对理念回归。事实上,在黑格尔那里“异化”和“外化”是等同的,②在卢卡奇的物化理论中,他也是用“物化”的概念表达了马克思所讲的“异化”思想,这也是卢卡奇一直被指责的地方。他把异化当成自己哲学的核心范畴,用以推进他的全部哲学。虽然黑格尔的外化和异化活动都是在唯心主义范畴内的,但也正因如此而到达对自然界和社会的认识。
费尔巴哈指出黑格尔理论最明显的弊病在于“颠倒了事物的自然秩序:他把真正意义的世界头朝下放着,把金字塔的塔尖当成了金字塔的基础——把在头脑中或对于头脑是第一位的东西,把某物之所以存在的理由,当成了在实际上是第一位的东西,当成了某物借以存在的原因。一件东西的理由在头脑中跑到这件东西本身的前面去了”。③费尔巴哈著,荣振华、李金山译:《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商务印书馆1984 年版,第480 页。这里费尔巴哈批评了黑格尔颠倒了的唯心主义异化观,并建立了自己的人本主义异化观。费尔巴哈的整个哲学包括异化观都以感性的人为出发点。他把人的本质规定为爱和情感,人的对象化的存在物就是上帝,上帝却成为人的异己力量来控制和统治作为主体的人,费尔巴哈所揭示的秘密就是宗教中的异化。他所勾勒的用来消除或者扬弃宗教异化的途径,就在于扬弃人的本质的异化,将人的本质复归到人自身上去,进而实现人道主义。
马克思认为,作为异化的主体不是消极被动的存在,黑格尔的这种带有神秘感的唯心主义异化观在根本上是关于抽象主体异化观的规定。在《手稿》中马克思谈到黑格尔的理论错误时认为:“哲学家——他本身是异化的人的抽象形象——把自己变成异化的世界的尺度。因此,全部外化历史和外化的全部消除,不过是抽象的、绝对的思维的生产史。”④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99 页。唯心主义范畴内的异化和扬弃,仅仅是黑格尔自己认为的思想上的扬弃,实际上对于现实的现存世界没有任何触动。对于异化劳动的所指,马克思把黑格尔那里作为“本体论”的异化拉回到社会现实中来,认为异化劳动不是黑格尔所说的抽象的精神劳动,而是实实在在的物质生产劳动。在《手稿》当中马克思提到:“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所以关于他通过自身而诞生、关于他的形成过程,他有直观的、无可辩驳的证明。”①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92 页。黑格尔并没有意识到劳动的消极方面——异化劳动带来的弊端以及给劳动者带来的各种不幸。
而费尔巴哈所指的人和马克思所讲的人完全不同:这里的人是抽象的、脱离历史情境被动的自然存在的人,没有社会关系的人。费尔巴哈一直以来论证的仅仅只是宗教的异化,在他的视野里看不到其他领域包括政治和经济领域的异化,这就囿限了异化现象的范围。所以,他在批判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异化观时,自己也在历史观上陷入了唯心主义。另外,对于异化劳动的主体,黑格尔那里是“绝对精神”,费尔巴哈那里是“抽象的人”。马克思对此都进行了否定,进而提出了异化劳动的主体应该是实在的社会的人,能够从事生产生活活动的人。
在《手稿》中所描述的工人们的劳动现象,其结果是让资本家们越来越富有,而让工人们越来越贫穷。这种在劳动中出现的异化现象就是异化劳动。此时劳动的本性也因此是异化,而不是外化。所谓劳动的外化就是指劳动者加工劳动对象成为劳动商品的结果。而资本主义的异化劳动不是自由的劳动,而是让工人们失去劳动的幸福感。马克思揭示出异化劳动的四个方面:(1)物的异化,异化劳动者与劳动产品之间的异化,即劳动者在生产出劳动产品之后,反被劳动产品支配与统治;(2)自我异化,劳动者与劳动过程中的生产行为之间的异化,这项生产活动不是属于劳动者自己支配的,而是属于资本家;(3)类本质的异化,在改造对象的世界中,人证明自己是作为类存在物而出现的,所以,劳动应该是整个人类的活动方式,而现在仅仅是劳动者作为个人维持生存的手段而已。因此,人的类本质属性则被异化了;(4)人同人的异化,人同自己已经异化,凡是对自己异化的劳动、劳动产品,也是同样的道理适合于其他人。这就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异化。而如果从发生学上讨论异化劳动产生的原因,可归结于私有制的存在。但即使私有制最初表现为异化劳动的动因,它最终实际上是异化的结果。私有制和异化劳动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两者相互发生作用。
马克思将实践的观点引入异化劳动中,扬弃异化的过程是主体进行实践的过程。劳动——实践因此也不仅是主体性的过程,更是主体间性的过程。马克思在《手稿》中阐释四个规定时说:“不是神也不是自然界,只有人自身才能成为统治人的异己力量。”①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60 页。马克思做到了对以往异化理论的超越,使得其异化劳动在内容上更加完整、逻辑上更加严密。
在探讨了马克思的审美旨趣和异化劳动范畴的理论内容之后,异化劳动和审美在何种程度上可以关联,有何内在的逻辑关系,需要一一解密。劳动在创造人的同时,也创造了美、艺术以及人的审美能力。但异化劳动使得人变成了异化的人、不完整的人,人的本质力量包括自由和审美都被剥夺。马克思认为,积极地对异化劳动进行扬弃可以达到共产主义的人性复归,也就意味着人可以重获自由,全面发挥审美能力,至此便到达了异化劳动的审美意境。
马克思在《手稿》当中所呈现的完整的异化劳动理论,正是完成了宗教异化——政治异化——经济异化——劳动异化的演绎过程。马克思认为费尔巴哈时代的宗教异化在于世俗统治基础的裂变,他把对宗教领域的批判转向对现实政治的批判。费尔巴哈从抽象的人出发,既不能解释私有制所产生的社会现象,也无法解释宗教异化的深层原因,因此最终陷入唯心史观的框架中。而马克思则是从现实的人出发,基于唯物史观的视角去分析政治异化。在政治异化中,世俗生活分为政治国家和市民生活。政治国家中的法和国家如同世俗生活中的绝对精神和上帝,这里的法和国家就是黑格尔和费尔巴哈视域里的“绝对精神”和“上帝”。当市民社会的财产与劳动发生对立时,就出现了经济异化的现象。私有财产的异化也正是因为创造这些财产的劳动而存在着异化,而人的劳动也不再是自由自觉的活动。总的来说,政治异化成为宗教异化的根源,而经济异化又是政治异化的根源,劳动异化是经济异化的根源。
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劳动创造美的同时也会使得劳动者陷入贫穷,异化劳动在创造美的同时也能产生恶。异化劳动能创造美,原因就在于:用唯物主义的眼光来看,它是人类社会不断向前发展的必然环节;其消极意义在于异化劳动使得劳动者的价值遭到了贬低。但是,和之前的阶段相比,异化劳动又是为解放生产力做出了一定的贡献,被压迫的劳动者固然失去了作为人的人格,被奴役着,但是异化劳动作为一种实实在在的活动,也在改造着现存世界。
异化劳动存在两重性的属性,这可以通过商品劳动具有两重性来理解。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把商品生产所包含的劳动分为有用劳动(具体劳动)和一般劳动(抽象劳动),前者创造使用价值,后者创造价值(交换价值);前者体现为劳动的质,后者表现为劳动的量。而异化劳动的两重性则表现为:它的质的方面是一种对象化劳动,一种具体有用的劳动,一种创造使用价值的劳动;它的量的方面则是一种异化的劳动,一种抽象的劳动,一种创造价值的劳动。劳动的具体方面、有用方面、质的方面构成异化劳动内部矛盾的一个方面;劳动的抽象方面、量的方面、社会形式方面构成异化劳动内部矛盾的另一个方面。异化劳动的两重属性导致了劳动成果、劳动产品的两重存在异化,劳动及其产品的两重性决定了它同美和美感的两重关系:一方面,它内部对象化的、具体劳动的方面决定了劳动产品对人能够产生直观的、感性的、审美的作用,具有积极的美学意义,同时它也是劳动者在异化劳动中持续拥有美感的物质基础;另一方面,它内部异化的、抽象劳动的方面则决定了劳动产品对人的审美和创造美的能力具有消极的、摧残的影响。任何异化劳动对美和美感都具有这两重作用。
既然劳动异化是一切异化的根源,按照马克思在《手稿》中所说的“劳动创造出一个对象世界,也创造出一个美的世界”,诚如前文所述马克思的审美维度不仅在于个体的人,也包括整个人类社会,两者都可以达到全面发展,实现人性的复归。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扬弃,其过程始发于工人在劳动中获得身体解放和政治解放,进而扩展到全人类范围的全面解放,最终进入共产主义。人们在根据自然尺度和美的尺度进行改造自然,就是人化自然和美化自然的过程。自由王国里遵循着美的规律运行,必然王国里遵循着自然规律。在《手稿》中,马克思说:“感性(见费尔巴哈)必须是一切科学的基础。科学只有从感性意识和感性需要这两种形式的感性出发,因而,科学只有从自然界出发,才是现实的科学。可见,全部历史是为了使‘人’成为感性意识的对象和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需要而做准备的历史(发展的历史)。”①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89-90 页。美的需要,就是关于感性的需要,即人化自然和自然人化的需要。“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创造。”②同上,第53 页。劳动创造美表明了马克思将美的生产作为区别人与动物的界限。另外,劳动创造美与美的规律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这就将人的本性规定为美的需要和劳动了。
马克思说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都是由人的自身活动引起和控制的,包括异化劳动在内的一切劳动及其创造物仍然符合“任何一个种的尺度”和“内在的尺度”相统一的规律,也就是“自然客观规律”与“自由美的规律”的统一。这样的“自身活动”投影于特定历史形态下,即是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这种实现了人的本质的状态,就是美的状态,拥有了美的价值。“美的规律”既体现了人的本质,也体现了劳动的理想性。马克思的审美本质是以劳动为存在方式的理想人性的旨归,而人若要达到自由必须通过劳动的途径。作为关键环节的劳动,如果不是自由劳动,必然对最终目的(即获得自由)产生消极影响,而这种自由劳动,正是在社会历史当中的现实生成运动,正如马克思所强调的“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也是一种审美的诉求。审美起源于劳动,劳动成为审美不可或缺的基础。在劳动过程中,审美依据美的规律对劳动进行协调,审美也是劳动发展的理想方向,激励人类对自我的持续超越。至此,马克思将人的本质和美的本质都与劳动实践建立了联系。
一方面,异化劳动彻底解放之时,就是共产主义到来的时刻。在现实生活中人的本质被异化了,这实际上是对美的一种撕裂。马克思为全人类勾勒出共产主义社会的美好理想,“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①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81 页。而所有哲学的终极任务就是达到全人类的解放。另一方面,现实性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要属性,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一定要在社会现实中实现。浪漫主义的反讽辩证法促使马克思用现实批判的方式建立了自己的现实辩证法。
这样的马克思,同时具备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使得理想不是空想,现实不是世故。他在揭露人被异化的状态后,为人们成功摆脱和祛除异化提供道路。如此看来,标记着马克思理想色彩的共产主义理论和共产主义道路,既是解决异化之道,也是一种审美建构。共产主义在形式上是要建立平等的政治制度,并达到高度发达的经济水平,是要在更高层次对整个社会的美的实现。共产主义是让人成为全面的、自由的,发展的“富有的人”。在《手稿》中马克思认为:“我们看到,富有的人和富有的人的需要代替了国民经济学上的富有和贫困。富有的人同时就是需要有总体的人的生命表现的人,在这样的人的身上,他自己的实现作为内在的必然性、作为需要而存在。不仅人的富有,而且人的贫困,——在社会主义的前提下——同样具有人的因而是社会的意义。”①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90 页。这里所指的富有和贫困,不仅仅是指物质上的,更多的是指精神上的,马克思的自由全面发展的人就是“富有的人”。这就是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当中的审美理想。
马克思在《手稿》中对历史和社会做了重新思考,这种思考是从身体开始的。“马克思通过劳动的身体,尼采通过作为权力的身体,弗洛伊德通过欲望的身体来从事这项工程。”②特里·伊格尔顿,王杰等译:《美学意识形态》,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 年版,第189 页。这些美学家们毫无意外地通过“身体”践行自己的审美目标。埃莱米·施卡律(Elaine Scarry)曾经评论过马克思怎样凭借他的文字来“假设世界是人类的身体,由于投身于改造了的世界,男人与女人们脱离肉体而精神化了”。③埃莱米·施卡律:《痛苦的身体》,牛津1987 年版,第244 页。
马克思的身体理论是关于劳动的身体,它是一切实践活动得以展开的前提条件,在此基础上才有马克思实践论哲学。马克思认为,人类实践的前提在于感觉,感觉不再是简单的思考器官。因为感觉在成为思考器官之时,就表明它业已存在为一切实践的前提。概而言之,人的身体存在是人得以存在的基础,人的感觉是获得理性知识的前提。“全部身体上和智力上的感觉已经被全部意义上的简单异化所取代——在占有的意义上。因此它可以诞生于它的内在财富,人的本质已经沦落为这种简单财富。”④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87 页。对于青年时期的马克思而言,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感性生活被严重异化到极端的状态,将人的身体所存在的丰富内涵降低至最原始的需要。正因如此,马克思的目标就是将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被撕裂为一半物质主义、一半理想主义的身体恢复力量。只有将身体的力量从抽象专制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对象拥有使用价值时,才能进入到审美化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身体就能够被赋予丰富的内涵和深刻的价值以及担负起解放人类的革命意义。马克思在《手稿》中所言:“因此,私有财产的扬弃是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但这种扬弃之所以是这种解放,正是因为这些感觉和特性无论在主体上还是客体上都变成人的。”⑤同上,第86 页。
马克思的美学区别于资产阶级美学的地方就在于,他坚持了主体和客体的区分并有所超越。他坚持人的感性认识、理性认识无一例外都是通过现实实践显示出来的。在《手稿》中,他超越了唯心主义哲学里推崇的实践和审美之间的二元论。通过劳动实践,自然和人性之间的对立被解构着,自然被打上了人的烙印,自然被不断地人性化,人也不断地被自然化。主体和对象通过公平的交换,进入到彼此的世界。引用拉康的观点,审美就是在需求(demand)中减去需要(need)后所得的剩余。恰恰是因为使用价值的存在,马克思解构了实践和审美之间的对立。进而言之,也恰恰是因为使用价值的存在,马克思才能将感性和理性建立起联系。事实上,使用价值是在人与物之间发生关系,而交换价值则是在人与人之间发生关系。当主体没有同时占有价值和使用价值时,需要放弃其中一个来获得另外一个。换言之,人们若想拥有价值,就必须通过交换的手段放弃已有的部分使用价值。对于不同的主体来说,不同的商品具有不同的使用价值。只有把商品转到把它当作使用价值使用的人的手中,他才能获取商品的价值,这个过程就是使用价值的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的互相转换是同时进行的,这也表明了价值的获取可以以个体间交换为途径,不同个体之间的交换是对个体价值在社会范围内的认可。“但是只要商品仍然是最高的支配者,使用价值就不能得到解放。”①特里·伊格尔顿著,王杰等译:《美学意识形态》,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 年版,第189 页。“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②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88 页。为了实现自身,美学必须消解于政治之中。人们若期望从原始的欲望中解放出来,达到非身体性的理性状态,那么弥合两者之间缝隙的唯一途径则指向了革命的人类学。人类学的目标正是要从生物、文化、语言等方面去探寻人类理性的源头所在以及人类身体里潜藏的力量。马克思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被分裂为两部分:一是文明社会中主体的“感性的、个体的和直接性的存在”;二是在国家政治领域“抽象的、非自由的人和寓言化、伦理化的人”。③同上,第56 页。没有内容的形式是没有价值的。所以,只有克服了形式和内容的对立,才可能实现政治解放。同时形式与内容的融合也是马克思的审美理想的所指。讨论美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要立足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基础之上。④如果美学要繁荣,那也只能是通过政治转变;政治支撑着一种与美学的元语言学的关系。(引自:特里·伊格尔顿著,王杰等译:《美学意识形态》,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 年版,第211 页)。马克思主义解放政治的最终归属就是共产主义,而真正审美王国的建立必然存在于共产主义社会里。
通过考察人的本体生成论到审美存在论,实践的主体就是作为感性的人的存在。对实践的内容规定,就是感性的人所从事的生产活动。在某种层面上,“审美”和“实践”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在另一层面上,“实践”是以“审美”为存在的条件。譬如人类社会的诞生之初以实用主义、功利主义为目的,但是却逐渐发展为以自我满足、自我欣赏的愉悦为目的。“吸烟、饮酒、吃饭等在那里已经不再是联合的手段,交往、联合以及仍然以交往为目的的叙谈,对他们说来已经足够了;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在他们那里不是空话,而是真情,并且他们那由于劳动而变得结实的形象向我们放射出人类崇高精神之光。”①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129 页。人类发展的终极目标是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在共产主义社会里,审美与社会实践将会实现有机结合,人们进行理想的生产(包括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都是在愉悦自由的环境下进行的。“人们的劳动从奴役劳动到谋生劳动再到体面劳动最后走向自由劳动,因此在自由劳动阶段,劳动不是外在的,而是人的本质之必然要求,是内化为人的丰富多样性的一个方面。”②何云峰:《从体面劳动走向自由劳动》,《探索与争鸣》2015 年第12 期第55 页。正是通过这样的自由劳动,主体确立了自己作为类存在物的本质,而人的本质与审美本质有着密切关系,也就实现了自己的审美本质。此外,马克思的审美感觉与伦理感觉是深刻联系着的,但他一方面希望伦理审美化,将道德他律转为审美自律;另一方面,又继承着康德以降严厉的“反审美”规范,将“善”与“美”区别开来。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人的解放首先是身体的解放,身体是审美的物质基础,人获得精神自由的前提是身体的自由。通过劳动实践达到对异化劳动的扬弃,身体的解放和身体的自由及人性复归带来了人的自由,建构出适合于人类审美生存的现实社会、一种适应于人类“诗意栖居”的社会,整个人类的审美王国由此建立。③对身体哲学的研究的热度持续不减,20 世纪90 年代的舒斯特曼主要从三个层面来理解,即从本体论和认识论出发的分析层面、作为方法论指导的实用主义层面、用于操作和执行的实践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