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震国
一
拥有一块菜园的冲动完全源自一次野外的踏青。这些年来,作为丰富自己和排遣寂寞的最佳方式,我的读书时间明显增加,文学创作的产量也日渐丰硕。但毕竟是上了一定的年纪,我的精力和眼力明显不如过去。遵照医生的建议,书读多了,或写作的时间长了,我就会走出门,到附近的山里转转,既能呼吸一下山中的新鲜空气,又可以让自己的眼睛得到必要的休息。也就是在山里转悠的过程中,看到村民在田地里辛勤劳作的身影和田地中那些青翠欲滴的蔬菜,我的心底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自己是否也可以去开垦一块菜园,作为读书写作之余的一种补充和生活的一种乐趣。
如今生活在都市里的人,每天闻到的不是油漆、尾气,就是钢筋、水泥和电器的味道。我私下猜测这些年来,自己的心中常常会涌起一股莫名的空白和恐慌,也许和自己远离了质朴厚实的泥土有关吧。
心动不如行动。很快我就在高高的斧头山上租下了一间农民的房子,并立即买来劳动工具,开始了菜园的开垦。砍去四处疯长的杂草,搬走大大小小的石头,初春的阳光下,我在荒坡地上挖下第一锄,一股新土的气息立即扑面而来,带着隐藏了很久的阳光的香气与泥土的腥味。我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浑身顿时感到是那么的舒适和顺畅。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种湿润、细密的味道了,它们是如此熟悉而热烈,逼真地浮现在我鼻子前的空气里,很淡,很柔和,很细腻。整个上午,我一边挖地一边在想:要是我们的空气中没有一点泥土的味道,那又会是一种怎样的空气呢?自从结束“知青”生涯后,我一直在城市里生活,有多少年没有闻到过这么纯正的泥土味,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如今生活在都市里的人,每天闻到的不是油漆、尾气,就是钢筋、水泥和电器的味道。我私下猜测这些年来,自己的心中常常会涌起一股莫名的空白和恐慌,也许和自己远离了质朴厚实的泥土有关吧。
削高填低,碎土整畦,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劳作,我在离自己居所不远的一块原来长满野草的荒地上,一锄头一铁锹地开垦出一块一分多地的菜园。由于原有的土质比较贫瘠,我学着村民的方式,用劈下的杂草烧了一大堆的草木灰,同时又用车从一个从事养殖的农民那里要了一些猪粪和鸡屎,就开始了菜园的种植。刚开始我先试着种了一茬的红薯与生姜。由于事先肥料下得足,红薯与生姜的长势都出人意料地好。收获时,最大的一个红薯竟然有一斤多重,生姜的产量也令人欣喜,连周边的村民也对我竖起了大拇指。有了经验和收获,我种菜的积极性就更高了。
二
刚开始种菜的时候,我主要是到农贸市场上购买各种各样的菜苗。有一次在栽种菜苗时,一个农民刚好路过,说了一句笑话:“买得起种子,买不起苗啊!”我直起腰好奇地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笑了笑说:“从一粒菜籽长成一棵菜苗,不光要看‘老天爷的眼色’,还要看‘土地公的脸色’,更要看种子自己的生长能力。”这位农民说完话后就笑哈哈地走了,可我在地里却愣了很久。后来回到房间,我专门上网查了有关“种子”的词条,心中越发对这个农民生发出一种敬重。“种”的繁体字写法是一个“禾”加上一个“重”字,意思是禾之能重(重复)者,才算是“种”。于是我对于种子有了新的认识,种子在我的心目中无疑成了一个神圣的词。确实,如果不是种子中特别优秀和卓越的子粒,是无法承担起种子这个名号的,也是无法完成上天赋予种子所应当承担的职责的。对于绝大多数的生命来说,一生中最惊恐的是埋没在土地之中,唯有种子相思般地日夜眷念着土地,渴望着自己在土地的呵护下获得生命的延续。正如《圣经》中所说:“一粒麦子落在地里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生命的延续就是如此。死是为生所做的准备,也是为新的生命所做的奉献。种子显然早已想通了这个问题,所以它们才会为自己能够回归土地而欢呼雀跃,它们才会用自己的实践娓娓地告诉你,什么叫向死而生。后来我又认真阅读了《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生物学家索尔·汉森所著的《种子的胜利》一书,这是一本有关种子的自然史与文化史的书,它让我进一步了解了生命是如何在这个星球上工作的,也进一步了解了种子在人类进化和文明繁盛中的重要作用,并从中体验与见证了生命的优雅和奇迹。
从那以后,我基本上没有再去买过菜苗。而是买来各种各样的菜籽,自己学着播种育苗。我常常会根据不同菜种的生长期和生长特征,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辰选择不同的菜籽,然后提前一个晚上把菜籽浸泡在温水中,第二天那些菜籽膨胀得好像快要把外面坚实的表皮顶破了。于是我会小心翼翼地把这些菜籽撒播在早已整饬一新的田畦上,然后为它们稍微盖上一些有机肥和细细的泥土,用喷水壶轻轻洒上一些水后,我还会再在上面铺上一层薄薄的稻草。金黄的稻草松松软软的,既阻止了小鸟的随意啄食,又起到了浇灌时不至于使泥土板结的作用,这样会更有助于菜籽的破土发芽和健康成长。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就像在静候一个个新生命诞生一样期待着“神奇”的出现。
几天以后,再去菜园,轻轻地把地面上的稻草挪开,我惊喜地发现,作为土地精灵的种子,果然一钻进土里就开始了生命的萌变。那些埋在土里的菜籽绝大多数已经冒出了嫩芽,像一个个稚嫩的孩子向这个世界露出一张张可爱的笑脸。我想,如约而至这个词应该就是用来形容种子从萌芽到破土这个过程的。随后的日子里,柔嫩的菜苗在阳光雨露的培育下,在我小心翼翼的呵护下,很快就长高了身段,舒展开了叶子,有的还开出艳丽的花朵,结出饱满的果实。相较于购买成活率更高、生长期更短的菜苗而言,我发现自己播种育苗的过程虽然有些烦琐,但却更加生动有趣。当然,并不是我播种下去的所有种子都会这么幸运。有些时候我播下去的是密密麻麻的菜籽,而冒出来的新芽却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株。但不管怎么说,见证了种子从死到生、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整个过程,我对生命的体悟变得更加丰富和细腻,也进一步明白了什么叫生命的延续。说句让人发笑的傻话,有的时候跟随着种子发芽生长的全过程,我似乎自己也重生了一回。
三
记得四十多年前,我在下乡插队当“知青”时曾跟着农民学过种菜。想不到斗转星移,退休后自己又拿起了锄头,成了一名“城市新农夫”。据我所知,近些年来在市郊或山村居住并种菜的城里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不少的机关干部也加入这一行列。用他们的话来说,自己种菜既劳动了身体、舒活了筋骨,也亲近了自然、放松了身心。这种“健身、健心、健康”的意愿,充分体现了人们生活理念与人生哲学的一种可喜转变。
在我的菜园里,蔬菜自由自在、不受任何干预地生长,得以保留原有的自然鲜美的味道。由于不使用农药和化肥,我所种的蔬菜免不了常常受到虫子的光顾。于是我学着从书上找到的办法,用辣椒熬成辣椒水来驱赶微小的虫子,用筷子一头一头地夹走大一点的虫子,或用粘虫板来吸引虫子。至于一些实在驱赶不走的虫子,我则采取了“和平共处”的原则,就让它们与我一起分享我的劳动成果吧。至于肥料问题更是好办,除了时不时烧点草木灰外,我还会时常在山林里转悠时收集一些腐殖土,到周边的一些养殖场要些家禽家畜的粪便。我有一个学生在乡下工作,每年都会来看我,有一次过节要给我送点乡下的土特产,我告诉他我什么都不缺,就是买不到农家肥。过了几天,他用三轮摩托车装了十几编织袋发酵过的猪粪来,我高兴得比收到了两瓶茅台酒还要高兴。
四
有了自己的菜园后,山居的日子里除了每日的读书与写作外,剩下的闲暇时间,我几乎都是在自己的菜园里度过的。播种的季节到了,我把种子撒进泥土,然后就像当年寄出了情书一样,也随即留下了自己的念想:什么时候会出芽,什么时候会开花,什么时候会结果……虫子吃掉了新芽,我会气得咬牙顿足;好几天没有下雨了,我会急切地盼望着能来上一场及时雨。过去从来不关心天气的我,现在成了天气预报最忠实的听众;过去一直对季节转换毫无感觉的我,如今几乎成了二十四节气的专家。
在菜园里转悠的时候,我会背着手从这一畦走到那一畦,一边慢慢地走,一边细细地看,就像是在观赏一场壮美的话剧,或是欣赏一场优美的歌剧。豌豆的种子顶开薄薄的表土,在晨风里冒出白中带绿的嫩芽。花菜的茎叶慢慢长高长大,开了花,花朵一天天变大,日益变得结实与紧密。黄瓜藤上开出黄黄的花朵,在阳光下显得异常鲜艳,看来已做好了“招蜂惹蝶”的准备。大白菜的身躯一天比一天肿大,那夸张的比例是那样憨态可掬……所有这些蔬菜的花朵、叶子或果实上,都挂着不同的时令和节气,就像超市里那些贴着标签的货物,让你一路走过去,就与立春、惊蛰、谷雨、小满、立秋、寒露等节气惊喜地邂逅。这个时候,在小学课堂上背诵了不知多少遍的二十四节气歌就会在心底自然回放,一股亲近感会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菜园,已经成为我另外一本鲜活的日历。菜园让我在阅读大地的时候,既发现了美,也创造了美。
根据我的观察和了解,现在喜欢种菜的城里人并没有几个纯粹是出于维持生存的需要。他们的耕种之乐在于与土地疏离了多年后的亲密接触,在于重新恢复自己的生活与大地的联系。尤其是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当过“知青”的这一代人,相较于其他年龄段的人来说,他们对于土地都抱有更普遍的热情。虽然在城市里已经生活了很久,但他们回归土地的愿望仍然是那么积极和迫切。我私下猜想,这其中的原因,也许与我们童年时代曾经挨过饥饿和青年时期曾经从事过农耕生活的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吧。
我的房东老王曾笑我,你们城里人就是怪,放着城里的清福不享,却跑到山里来找罪受。我说人不能享太多的清福,人的清福享多了,身体肯定就会出问题。这不,原来坐在办公室里,热了有空调,冷了有暖气,但全身不是这里有毛病,就是那里不舒服。现在好了,在地里干上这么一年半载的,身上的汗水流了不少,手上的血疱也磨出不少,但是困扰自己多年的颈椎病却好多了,现在我的腰不疼了,眼睛也不花了,脚气也没有了。老王笑了,你这说的倒是大实话。不要说你们城里人了,就是我们干了一辈子农活的人,有那么一阵子不下地,整个人也就有点要病的感觉。
五
在中国的创世神话中,有女娲抟土造人的故事。正是女娲用水与土和成泥,然后揉捏成人,这个世上才有了人类。记得童年的时候,我也曾问过从小带我长大的外婆:“为什么人的身上总有洗不干净的泥灰?”外婆说:“人是用泥土捏成的,怎么能洗干净呢?”因此,我从小就知道人的“前世”是泥土,是由泥土和水混合而成的。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还会与一起玩的小伙伴发生争执,争执的问题就是人是泥土捏成的还是妈妈生的。尽管后来长大了我终于弄明白人是父母生的,但是对于泥土我还是充满了无限的好感。从小到大,我始终对泥土、对大地有一种爱恋和感恩的情怀。在我的心目中,这个世界上,最深的哲学,最美的诗篇,最亲的血缘,不是其他任何东西,而是泥土,是大地。古人说过:“大地无言,万物生长;日月无语,昼夜放光。”如果我们有足够的细心去打量,就会发现大地真的是太伟大了。它不仅为万物提供了生长的条件,而且默默无言地承载着万物抛弃的所有污秽和灾难。如果我们读懂了大地,我们就明白了什么才是爱,什么才是大爱。
这些年来,伴随着城市化一个又一个浪潮的涌动,现代城市的规模不断扩张和膨胀,然而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的活动空间却越来越狭小,对栖身于天地之间这样简单的人生感受也越来越陌生。如今在城市里工作生活的人们,还有几个人会有空抬起头来,仰望一下浩渺的星空?还有几个人会特意俯下身去,亲近一下脚下的土地?那些终日栖身于高楼大厦中的人,似乎早已忘记了土地的味道,对于他们来说,接近泥土几乎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更不要说主动在土地上洒下自己辛勤的汗水。
美国著名的生态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一书中曾写道:“倘使你没有一块农田,你将面临两个精神上的危险:一是以为早餐来自杂货店,一是以为暖气来自暖气炉。”没想到他的话在一百多年后得到了验证。“难怪都市里的很多孩子都不识瓜菜了,鸡蛋似乎是冰箱生出来的,白菜似乎是超级市场里长出来的。看见松树他们就说是‘圣诞树’。看见鸭子他们就说是‘唐老鸭’。在一个工业化和商品化的时代,人们正越来越远离土地。这真是让人遗憾。” 作家韩少功上述这段话,描绘的就是当今我们远离土地所带来的让人痛心不已的后果。韩少功还曾写道:“什么是生命呢?什么是人呢?人不能吃钢铁和水泥,更不能吃钞票,而只能通过植物和动物构成的食品,只能通过土地上的种植与养殖,与大自然进行能量的交流和置换。这就是最基本的生存,就是农业的意义,是人们在任何时候都只能以土地为母的原因。”
“身体精神都染了病的人,快去做五六年农夫吧。”这是亚米契斯在《爱的教育》一书中的话,对他郑重写下的这句话我深以为然,也感同身受。现在,每次走进我的菜园,我的心情就感到非常舒畅。因为那个时候,阳光很安静,菜园很安静,人心也很安静。静得只有李贽的六言诗句“风送花香有情”盎然风中,静得只有耳边时时响起“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句话语。
六
在一些人的眼里,种菜这个活儿是件相当俗气的事情。有些朋友就曾经问过我,平时看你这么喜欢读书,而且也写了那么多的文章,怎么突然会想到要去种菜呢?言下之意,就是读书与写作是很雅的事情,而种菜则是俗到不能再俗的事情了。对此,我尽管只是笑笑,并没有做出正面的回答,但是在心里面却有着明确的答案。我以为雅俗之间其实并没有截然分开的一条界线,许多时候把雅的东西“玩熟了”,便是俗;而把俗的东西“玩熟了”,便是雅。看起来,读书是雅,种菜是俗,但读书与种菜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其实都具备着同等重要的意义。
我们知道,这世界上大抵有了人,就有了人生哲学。可以说,古往今来,探讨人生哲学的书籍、论著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也是毫不为过的。但是绝大多数的作者往往更关注的是生命的终级意义、怎样活着才有价值这样一些形而上的问题,却很少去关心人的具体生存等一些形而下的问题。当然,人该怎么活着、生命的终级意义是什么,这些确实是人生哲学必须探讨的重要问题。但是在现实社会生活中,有一个现象却是我们所无法回避的,这就是无论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管他是高官还是贫民,是富豪还是乞丐,他们的日常生活都是由一件一件的具体事情组成的,他们的生命也都是由一天一天的客观时间构成的。尤其是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早出晚归,上班下班,养儿育女,生命就是在这样一些婆婆妈妈、琐琐碎碎,甚至磕磕碰碰中春去秋来的;人生就是在这样一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甚至打打闹闹中走向终点的。一个人要在现实生活中生存下去,就不能“绝五谷,去滋味,寡情欲,抑富贵”,去做单纯的形而上的精神追求。
作家王安忆说过:“人生不能看远,看远了都虚无,要有一些近的东西来把你的眼睛挡一挡,就是市井。” 一位我很敬重的学者也说过,或许只有世俗生活才具有终极意义。何为世俗生活?我认为首先就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确实,既然是一个要食人间烟火的人,他就必须面对具体的生活,而不能一边是形而下地“活着”,一边却又形而上地思考着怎样“活着”。一直倡导“人应该诗意地栖居”的海德格尔也承认:“静观”只能产生较为可疑的知识,“操劳”才是了解事物最恰当的方式,这几乎是一种劳动者的哲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读山海经·其一》)。当年陶渊明归隐山林,荷锄而行,怡然自乐,在田园中探索人生真谛的生活方式,曾是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争相仿效的一种理想生活,也是当下多少人为之追忆并且争相效仿的一种文人精神。顾随先生在评价陶渊明的时候,说他即便写乞食诗,也丝毫没有一点穷酸相。
说实话,自从在山里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菜园后,相比于以往,我越加喜欢泥土的厚实与蔬菜的甜美,也更在意充满烟火味的日常生活和农人的喜怒哀乐了。我们能说这种生活方式究竟是雅还是俗呢?明代的张居正曾写了一副对联送给朋友:“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种田。”在张居正看来,把书读好把田种好,这就是传统,这就是风俗。我以为,评判雅俗最关键的标准就是看我们从中能否得到乐趣。如果我们既能从读书中得到乐趣,又能从种菜中得到乐趣,那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说实话,自从在山里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菜园后,相比于以往,我越加喜欢泥土的厚实与蔬菜的甜美,也更在意充满烟火味的日常生活和农人的喜怒哀乐了。因为我在菜园里不仅看到了泥土、露水、月光、星光、阳光、目光、蚯蚓、蝼蛄、草根、地气以及快乐、痛苦,更看到了大地埋藏的一切,以及宇宙里的一切。人生走到了日暮时分,一块小小的菜园竟然让我还能以卑微的身体,在与天地的无限接近中释放自己的生命,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一块小小的菜园竟然让我还能在其中发现蕴含着那么美好的内容,这让我既感到很惭愧,又感到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