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自觉视域下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构建

2021-12-27 04:54:47
关键词:社会科学哲学现实

杨 健 民

(《东南学术》杂志社,福建 福州 350025)

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出:“要按照立足中国、借鉴国外,挖掘历史、把握当代,关怀人类、面向未来的思路,着力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在指导思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方面充分体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1](P15)这段话对于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历史地位和时代价值作了准确的定位,从理论和观念上对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作出了重要的阐释。在我们时代的坐标体系上,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是我们在这个新时代的一项至关重要的任务。黑格尔曾经对于哲学作出这样的定义,就是“把握在思想中的时代”;马克思也曾经指出,真正的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今天,我们提出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三大体系”(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就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口号,也不是躲在书斋里就能够想出来的,它首先与我们这个时代有关。从“三大体系”的内在逻辑关系上说,学术体系是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核心,它支撑了学科体系和话语体系的内核;学术体系的话语水平和内涵属性,对于学科体系、话语体系的水平和属性具有重要的影响。

21世纪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不是突如其来的产物。无论是哲学、宗教、史学、文学、艺术,还是经济学、法学、社会学、教育学、管理科学,它们的学科构成和学术积累已经使得传统的社会科学形成自身强大的学科逻辑;质言之,它们已经形成了一条坚固的学术之链。在整个社会、经济和文化价值体系链条中,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的构成仍然必须置身于它们的社会现实,并且不可能从未来的社会肌体上完全消失。在新时代,我们的社会现实将继续由政治、经济、社会、科技和文化所构成,它们依然是哲学社会科学学科所必须置身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环境。那么,21世纪的哲学社会科学将在这样的历史方位和文化语境上,怎样去表达它们基本的学术体系、学科体系和话语体系呢?

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的理论自觉

我们已经进入新时代,这是一个具有新的历史方位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在这样的历史转折点上,我们除了“把握在思想中的时代”(黑格尔语),提炼出“时代精神的精华”(马克思语)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理论前提就是——理论自觉。由此,我们应该从新世纪的学术指向上,去认识当代中国学术体系构建的意义以及理论自觉。

当前中国经济和社会发展已经呈现出多样化和复杂化的态势。如何对这一时代主题进行判断呢?最基本的一个立场就是以马克思主义“改变世界”的根本方向,去分析中国问题,在中国问题的多样化背景之中,去发现和挖掘一条符合中国问题的基本脉络和主题,即关于世界历史的叙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正在为解决人类普遍问题提供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由此建构起来的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哲学社会科学,也将在新的历史方位和时代坐标下,形成新的学术形态、理论自觉和马克思主义学术体系。

当代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三大体系”的构建,绝不是凭空而来的,它必须在一个能够涵盖整个思想文化背景以及所有文化容受性和自主性上的基点上,确立它的历史方位——这也就是我们所要密切关注的一个焦点:理论自觉。然而,理论自觉不是虚无的产物,它是站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一基点上的历史性把握。我们已经处在一个重要的转折性时代,在这个历史方位上,我们的历史性实践是丰满的,其意义也是多重的。理论自觉是思想理论的第一需要,也是思想理论的所指,它在某种程度上总是体现着思想理论的价值取向;理论自觉在任何的时代转折关头,都将萌发出深广而迫切的思想理论需求。所以,理论自觉的根本,就是要“把握在思想中的时代”,提炼出“时代精神的精华”。这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历史性视角,就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

什么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从1919年到现在,如果作一次历史的追溯,我们就会发现,1919年前后,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和十月革命这样一个时代,世界的格局发生了许许多多重要的变化。这个大变局涉及许多方面,其中最为核心的是世界格局,也就是由非西方国家群体性崛起而导致的“非西方化”。那个时候的世界在殖民扩张、政治变革、思想启蒙、工业革命等方式崛起之后的几百年,世界历史的进程一直是被西方国家所主导,当时世界政治的基本面貌,是非西方国家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到了20世纪下半叶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不断成长起来的非西方国家实现了经济的快速发展,综合实力也相应得到提升。当前,非西方国家的经济总量在全球的比重中已经越来越强大,并且同西方发达国家不相上下。这是个重要的历史大变局,与此密切相关的还有两个重要的变局:一个是随着非西方国家的不断崛起,大国政治上的多极化,不仅使得美国企图打造的单极世界越来越遥远,而且多极化力量也变得越来越均衡;另一个是进入20世纪下半叶后,特别是21世纪以来,世界政治地理重心逐渐东移,东亚国家的连续崛起,无疑将太平洋世纪变为现实。

这些都已经是历史走过来的巨大变局,而中国同样是在这些巨大变局中走过来的。所以,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是今天我们面临时代转折提出来的一个重大任务:即如何去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我们清楚地记得,20世纪的最后十多年,世界社会主义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挫折,这个挫折被日裔美籍学者福山写进他的《历史之终结与最后的人》。这本书在某种程度上被当作当时西方一般的意识形态,即认为马克思已经被送进了坟墓,《共产党宣言》的结论最终也破产了。这个判断无疑是错误的。过了几十年,经过了多次的历史转折,我们的历史性判断已经非常明确了,这也就是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响亮提出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这样的历史方位或时代坐标,才是今天我们所要遵循的。

2011年4月,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英国著名学者伊格尔顿的著作《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这本书的出版,对于国际学界是一个振聋发聩的强音。3个月后,该书中文版问世,在中国学界掀起了广泛讨论的热潮。吴晓明对于该书有个很恰当的评论:“这部著作的中译本出版得如此之快,既令人颇感诧异,又让人深感庆幸——它来得正是时候。”[2]这个“来得正是时候”,对于当时的国际国内形势来说,都是极为及时的,它至少契合了两个方面的情景:一方面,在金融危机之后,马克思的声音再一次唤醒了人们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反思和批判。这也就是伊格尔顿在该书里指出的,“当人们开始谈论资本主义的时候,就说明资本主义出现了问题。因为这表明人们已经不再把资本主义制度当作空气般自然而然的存在,而是把它视为一种不久之前才产生的历史现象。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有始就必然有终。”[3](P3)另一方面,在当时的中国学界,由于多种思潮的交融和交锋,“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这一问题一直遭遇到质疑和挑战。它要么被视为单纯的意识形态话语而遭到排斥,要么被视为纯粹的学术话语而被指斥为单纯的思辨话语。当时有学者就指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时代的眼睛。现在这双长在我们身上的眼睛却被一些人弄得日渐晦暗了。”[4](P14)

《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中文版的出版所引起的普遍关注,以及其在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界的影响,是将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当作一个最具活力的领域。然而,这个急剧性的学术膨胀和“井喷式”学术话语发展,表面上看似乎是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学术重视,却在解决深层次问题上无从下手。这种“学术眩晕”给学术界带来了一些新的问题,比如对于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的研究,总体上仍然只停留在简单的人物介绍或是一般性的思想综述上,而针对某一思想观念、思想体系缺乏系统性的乃至反思性的深入探讨;又比如,对于全球化、后现代性、晚期资本主义等国际学界关注的重大现实问题的研究,也只是局限在纯粹理论层面,缺乏建立在中国当代现实问题上的理论反思。

《坤舆图》说:“狮性最傲,遇者亟俯伏,虽饿亦不噬……又最有情,受人德必报。”所以狮子纹饰的精神之美也是历来受人称颂。狮子勇猛但是性情仁义,重情重义,知恩图报,狮子纹饰于是有四海升平,万国咸宁的美好寓意。

针对这种情形,根据“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理念,我们不能把对于世界历史的叙事,以及新的历史方位所构成的时代坐标的认识,简单地理解为这就是我们所要进行的历史认识。按照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所有的历史认识都必须建立在对于现实的历史性判断和实践上。基于此,作为当代中国学者,就必须具有新的理论自觉:

(一) 必须对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前提进行合理性的批判

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到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的转换本身,就有以下问题:对于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研究缺乏理论的契合性;过于学院化、实证化和技术化的研究范式影响了研究的现实深度;对于本源的追踪性研究与基本理论研究缺乏应有的融合度。由此导致研究上的严重缺失:把握不住问题的研究边界,随意选择研究对象,往往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研究方法非理性,甚至非历史性。这些问题的实质,在于如何看待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价值和意义。由于这些问题的出现,我们就必须对于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各种流派、人物和观点的影响力作出切实而恰当的评估,对研究对象的价值取向、基本观点,特别是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作出合理的评价。此外,要突出学术研究的“现实诉求”,把不同理论观点与人类实践关系有机地结合起来。

(二) 必须立足中国语境推进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

有学者指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性质,不是统一的思潮,而是“家族相似”。所以,在总结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对于当代中国的意义的基础上,对于教科书的学术体系,要有反思的眼光,这样才能真正把握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品质;对于学院式的研究范式要作出合理的反思和判断,切实注重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品格和实践品格;要以唯物辩证法的眼光去正确看待现代性的弊病,努力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路径。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历史转折关头,我们要构建属于我们自己的理论自觉,就是以中国的理论视角去研究国外马克思主义。一个国家的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能否在普遍性的学术建构中,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阐释与本土性的思想现实紧密结合起来,构建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本土性学术话语。这种话语既能深刻把握世界性的学术思想,又能深层透视本土问题,它才是真正的“中国语境”。

今天,我们仍然可以记取1933年陈寅恪先生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所说的一段话:“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5](P252)这一论述对于我们所要秉持的理论自觉,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当前,注重学术研究的中国语境,才是我们需要的理论自觉的支点和逻辑起点,也才是我们不可或缺的理论研究之源。古希腊神话中的安泰是我们所熟悉的,只要和大地接触,他就坚不可摧,所向披靡;而一旦离开大地,便不堪一击,被赫拉克利斯轻而易举地杀死。同样,站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节点上,中国学者所具有的无比深广而迫切的思想理论需求,要求我们脚踏中国这块大地,建构我们自己的理论自觉的视野,从而构建具有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在世界学术研究之林中占有一席之地。

二、中国语境: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构建的话语权

语境问题,是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构建的话语权问题,也是真正的中国问题。中国问题不是简单的经验直观,而是历史唯物主义观照下的理论逻辑和学术进路。历史唯物主义发展的生命力来自社会实践的互动,它离不开对当代社会发展的重大现实问题的深入探讨。

对应于历史和时代的伟大转折,当代中国的学术体系构建也必然要经历这样的转折。吴晓明认为,对于这个转折,它将从长期以来的“学徒状态”当中摆脱出来,并开始获得它的“自我主张”[6](P5)。从普遍逻辑上说,“自我主张”要实现的就是学术体系的中国语境。从吴晓明的见解出发可以认为,任何一种学术的真正成熟,都需要在学科意义上逐渐摆脱它的“学徒状态”,进入属于它自己的特定语境。在吴晓明看来,中国自近代以来,由于现代性在特定阶段上的绝对权力,就开始进入到现代化进程当中,这一进程体现了我们的学术也从总体上进入到对于外部学术的“学徒状态”。这个“学徒状态”对于我们是非常必要的,它显示出一种大规模的有效的对外学习,是一个“向外求”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我们所获取的不只是一般性的直观的“经验”,而是一种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范式和方法,从而获得属于我们自己的“自律的学术”——这是哲学社会科学发展的一般规律。吴晓明说,比如西方的近代哲学,就曾长期处于理性神学的学徒状态当中,直到笛卡尔以“我思”重新为哲学奠基,它才开始获得“自我主张”[6](P5)。同样,历史科学长期以来也是处于自然科学的学徒状态,按照科林伍德的说法,只是到了19世纪后期,经过对历史理性的批判性澄清,历史科学才开始获得它的自我主张,并开始形成“自律的学术”。

学术体现了一个国家和民族思想创造、价值追求的精神风貌,它在理论与方法、学理与实践上必须是统一的。作为哲学社会科学的基础和载体,学术体系是高度系统化、价值化和学理化的思想成果。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以开放包容的姿态,吸收世界其他国家的文明成果,汲取他国发展中的有益经验,融通古今中外各种学术资源,而不能全盘否定中国以外的其他学术体系和文明建设的成果,这就意味着以文化结合的方式,去进行学术文化的吸收、容纳和自主的统一。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说,古希腊人既有自己的传统,同时面临着在当时占有充分优势的东方文化,因为“东方世界是希腊世界的基础”。而正是这二者的完美结合,希腊人才获得了应有的文化活力,开始创造出属于他们的繁荣时代。尼采对于这个问题还有一个更为清楚的说法:从历史上看,希腊人在某个时期似乎就要被外来的东方文化压垮了。当时的希腊宗教几乎就是各种东方宗教的混战和搏杀,这其中有巴比伦的、埃及的、吕底亚的、闪族的,还有印度的;但是希腊人牢记了德尔菲神庙里的那句格言:“认识你自己”。他们认真地整理好那些外来的“杂物”,没有被外来的文化所颠覆,而长久地做东方文化的追随者。所以,希腊文化是大量吸收、借鉴了东方文化之后才成长起来的,尤其是赫梯文明扮演了古代东方和古代欧洲的桥梁作用。历史实践证明,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一种学术的成熟都可能经历文化容受性的艰苦结合和锤炼,才构成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这也就是它所受到的文化语境和学术语境的深刻影响。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从中国化的佛教里找到,因为中国的佛教本身就是一种融合性的历史文化实践。

当代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构建的中国语境问题,从我们的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意义上说,就是如何将学术思想转化为现实实践,同时将现实实践提升为学术思想。马克思曾经批判“德国哲学”的研究路径趋于一致,拘泥于从概念到概念、从理论到理论,只是简单地认定理论支配现实,而整个世界成了思想的世界,整个历史成了思想的历史,其发展过程不过是“用词句来反对词句”[7](P516),“一些原则为另一些原则所代替,一些思想勇士为另一些思想勇士所歼灭”[7](P513),这一切又“是在‘纯粹精神’的领域中兜圈子”[7](P546)。这样做的结果,不过是为哲学本身增加一些历史的或精神的标签而已,而不可能为哲学的本源和存在方式增添什么,这又怎么可能把马克思为实现人类解放奋斗一生的伟大事业推向前进呢?所以马克思说:“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7](P11)在这里,我们也要清醒地认识到,在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中,这种状况并不是没有的。仅仅在头脑中掀起风暴以及把抽象概念变成无聊的谈资,学术上以经典注释经典,以现象解释现象,工具理性泛滥,实用主义盛行,导致了浮躁的学术生态和思想意识的空谈。值得注意的是,随着马克思主义研究理论自觉的推进,我们的学者对这些问题逐渐有了深切的认识和把握。他们明确提出,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根本出路,在于“必须从最顽强的事实出发”,对社会现实进行深入解剖。任何一个时代的学术只有植根于当时的社会现实,关注现实问题,才可能如同马克思主义那样从社会现实中发现学术问题,并将它们标示为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立足点和根本方向。所以,中国语境问题归根结底必须回归到历史唯物主义问题,因为只有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去寻找学术问题,才能在解决中国问题上有根本性的理论合力;历史唯物主义的优越性,在于它深刻揭示了经济发展背后的资本增殖的逻辑,这才是经济发展的真正的逻辑架构,也是它优越于其他西方思想的地方。当代中国道路的关键,同样在于揭示并解决社会主义如何驾驭资本,实现科学发展以及和谐进步——这就是当代的中国语境,也是学术生产的生长点。

当代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构建的中国语境问题,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如何让学术研究说中国话,也就是学术研究的话语权。这一问题是建构马克思主义中国学术话语体系的关键所在。10余年前,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曾经连续举办两届中国社会科学前沿论坛,就“中国学术话语体系的当代建构”问题开展了深入研讨,这些探讨后来以专题的形式推出了相关文章,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社会科学的学术体系建设,以及学术研究的理论自觉和话语权问题都具有了相当的启示性作用。

话语权是学术体系构建的一个关键点所在。学术话语权是一种历史的权力,作为“权力”的学术话语权体现了权力的非强制性特征,其对于学术符号、思想、知识、信息的传递,基本上是以柔性、无形的方式去强化学术本身的权力,进而弱化乃至消解某些强制性压力。这一过程提升了学术话语权力的吸引力,并且降低了权力的代价和成本。这是学术话语权作为一种无形的实力,即文化软实力的基本特征。学术话语权的基本特征表现为:对社会发展的引领,对社会现象的解释,对社会实践的建构,对判断标准的制定,以及对学术规则的设置这些方面。比如“对社会发展的引领”,哲学社会科学以科学和理性语言对社会问题进行理论阐释,展开对社会现实的批评和引导。西方启蒙运动以来的数百年间,一个新兴的社会群体——西方知识分子,依托于生产力、科学技术和社会科学的领先地位,一个新兴社会群体勃然而起,他们以明确的使命感进行知识生产,以他们自身的学术话语,阐述和传播西方社会理想,论证其价值的创新性和进步性,这是西方学术话语能够对社会发展发挥引领作用的主要原因。这一过程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过程中,确立了西方学术话语的强势地位,并且在学术话语权方面逐渐形成了一种东西方之间结构性不均衡的格局。在某些学术层面,对于西方学术话语的崇尚也成为较为常见的心态。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加快了对西方先进科学技术的学习、引进和移植的进程,哲学社会科学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但是在哲学社会科学学术话语领域,也出现了盲目“与国际接轨”的倾向,面对西方复杂的学术文化背景难免产生“水土不服”的现象,从而未能摆脱西方中心主义,在理论工具的使用中有意无意地融入了西方的权力意识,贴上了“西优东劣”的文化标签,透露出西方文化霸权的理念。因此,无形中以是否接受和使用西方的学术话语来认定一个学者的学术能力,以及衡量其学术观点是否具有权威性,是否具有新的思想观念和学术意识。如此的鉴别尺度严重影响、甚至抑制了我们自己的学术话语生产、创新和确信的能力,这是我们要注意避免的。

若干年前,中国社会学学科提出了“再评判、再认识、再提炼”的问题,目的是使得中国社会学在“理论自觉”阶段,做到“借鉴西方,跳出西方”,不断进行“再评判”;做到“开发传统,超于传统”,不断进行“再认识”;做到“提炼现实,高于现实”,不断进行“再提炼”。并且,力求处理好其中包含的三种关系:社会学与中国社会现实的关系,社会学与中国传统学术的关系,社会学与国外主要是欧美社会学的关系。建立如此的“中国语境”,是为了创新中国社会学的学术话语,创造中国社会学学科的特色,努力形成真正的中国学派。社会学学科的这个实践值得我们借鉴。

“中国学派”及其学术话语权问题,实际上体现了中国学术在文化结合和学术锤炼中“自为”发展的一项决定性任务,即对于外来学术的批判性消化与吸收。努力除去简单的外在性,使之成为真正“自为”发展的“中国学派”,这也就是吴晓明提出的中国学术承受文化结合的考验,赢得它的“自我主张”,即学术上的自立和理论上的自觉。从根本上来说,任何一种真正的学术都是在自身发展过程中经历一个决定性的转折,才能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中国学派”。相反,如果一味地模仿,简单地照搬,片面地吸收,我们只能见到尼采所谓的“装饰性文化”和“机械的混合物”,或所谓依附性的和没有头脑的学术,这样也就无从谈起真正的“中国学派”及其话语权了。

黑格尔指出:“一个民族除非用自己的语言来习知那最优秀的东西,那么这东西就不会真正成为它的财富”,并认为“现在我想说,我也在力求教给哲学说德语。如果哲学一旦学会了说德语,那么那些平庸的思想就永远也难于在语言上貌似深奥了”[8](P202)。在这里,黑格尔对于哲学与民族语言之间的重要关系作出了合理的阐释。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于语言,也是把它理解为“思维本身的要素”。“思维本身的要素,思想的生命表现的要素,即语言,具有感性的性质。”[7](P194)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进一步明确指出:“‘精神’从一开始就很倒霉,受到物质的‘纠缠’,物质在这里表现为振动着的空气层、声音,简言之,即语言。语言和意识具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因而也为我自身而存在的、现实的意识。”[7](P533)这一论断意味着纯粹的精神、意识只能植根于语言的土壤之中。

哲学社会科学深刻反映着人类文明的思想成果,只有获得民族语言和本土话语形态相聚合的哲学社会科学,才能为一个民族所接受并掌握。这对于以改变世界为根本旨趣的哲学社会科学来说尤其如此。不能仅仅用中国的实践经验去印证西方理论的准确性,应当而且完全有能力自觉在中国的现实实践中,把一般性的理论阐释变成积极性的探索,把中国经验变成中国理论,开发出属于中国语境的新的原理,自觉构建新的学术体系。

三、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中的中国问题

建构当代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其根本旨趣在于解释世界与改变中国——这是唯物史观的一个重要出发点,也是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的理论自觉。在这其中,作为启示性的原则,是切中现实这一根本要求。因为唯物史观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要求学术研究摒弃那种没有深入到事物内部的“外在反思”,必须真正深入其学术堂奥,才能使学术真正深入到社会生活实践的实体性内容之中。

当代我们的现实就是中国问题。这个所谓的“现实”,与我们一般所说的“事实”是完全不同的,它是实存中的本质,是能够被我们所把握的现实。在黑格尔、马克思以前的哲学中,还完全没有达到这个要求。海德格尔在两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评论当时的历史理论时就说过,马克思在体会到异化问题的时候,是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维度去了,所以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比其他的历史学更加优越。法国社会学家雷蒙·阿隆曾经批评当时最著名的两位法国马克思主义者:萨特和阿尔都塞。他说,萨特和阿尔都塞并不对历史实在感兴趣,而是对哲学的先天条件感兴趣;他们只是提出了康德式的问题,即马克思主义是如何可能的,恩格斯怎么会把这种问题称为小资产阶级的问题;“他们从来没有用《资本论》的方法去研究现实社会,比如当时的欧洲社会或法国社会。”[6]

海德格尔在1969年就指出,“现今的哲学”只知道跟在知性科学后面亦步亦趋,而完全不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两重独特的现实:即“经济发展以及这种发展所需要的架构”[6](P7)。而只有马克思主义懂得这双重的现实。所以,我们现在谈到哲学社会科学的使命和任务时,都会接触到“现实”这个字眼,似乎是睁开眼就能看到的东西。其实“现实”远没有如此简单,要真正把握现实,通达现实的堂奥,就必须诉诸一个更高的理论诉求。从“外在反思”的思维方式中摆脱出来,摒弃“书中得来”“纸上推演”的形式主义、主观主义的学术。真正的中国问题,是中国社会的现实,是那些属于“中国问题”的实体性内容。在这个意义上,学术体系的构建就不仅具有最基本的学术原则,而且具有最基本的学术任务。

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的话语系统,首先当然借助于翻译的方式。但中国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及其哲学著作的翻译,其根本目的还是为了解决当时中国面临的重大现实问题,而不是为了单纯的学术研究。比如翻译《共产党宣言》,不是为了翻译而翻译,而是在当时中国社会问题空前严重的时期被引入中国的。在那些译者看来,《共产党宣言》的内容与中国的社会问题具有许多内在的关联,他们试图以翻译这部著作作为他们变革中国社会命运的一种实践,这与马克思和恩格斯撰写《共产党宣言》的初衷是相一致的。这表明,翻译《共产党宣言》的主要目的,在于为“变革中国社会”提供一个理论指南;单纯的解释世界不是目的,彻底改变中国才是他们的初衷。

从现实的视角看,当代中国学术体系构建的生机和活力,在于面向社会实践、解决现实问题。中国化的学科体系、话语体系不是悬空的体系,而是用来把握和解决中国问题。所以我们需要从现实生活和社会实践中寻找出当代中国学术新的语境,使之成为最具生命力的部分。毛泽东的《实践论》,为什么把副标题设定为:“论认识和实践的关系——知和行的关系”[9](P282)就在于以“辩证唯物论的知行统一观”[9](P297),用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观念,将中国哲学史上的重要范畴“知”和“行”概念予以全新的理论阐释,从而赋予全新的符合中国社会实践的理论话语。这里的“知”已经不是“天理”“纲常”之知,“行”也不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之行,而是带有深刻的“马克思主义学术文化语境的烙印”[4]。

建构当代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并不意味着学术研究可以脱离实际,闭门造车。实践证明,在社会科学研究中,任何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的概念推演和语言游戏都是于事无补的,这种方式正是马克思所批判的简单“解释世界”的行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最终目的就是“改变世界”,就是将一切理论旨归放在对于时代逻辑和现实矛盾的深刻把握上。中国民主革命时期,由于理论准备不足,有一部分马克思主义者简单地将马克思主义原理和俄国革命的经验变成某种抽象原则,把“中心城市武装起义”作为先验教条强加给中国革命,结果导致一连串灾难性的失败。当时,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人在马克思主义原理的感召下,明确意识到中国革命的道路并不是“中心城市武装起义”,而是“农村包围城市”,这种中国化了的马克思主义才真正解决了中国问题。

中国问题从来都是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本源性和根本性问题。中国哲学社会科学都是在不断回答中国的问题,不断用新的理论推动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的实践,引领中国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中发展起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回答并解决了向社会主义过渡的问题,为中国的发展打下了制度基础;改革开放以来,以邓小平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回答并解决了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的问题,开辟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以江泽民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回答并解决了建设一个什么样的党、怎样建设党的问题;以胡锦涛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回答并解决了实现什么样的发展、怎样发展的问题;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深入研究回答并解决了治党治国治军的一系列重大问题,提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回顾这一历程可以看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根本性发展,其中一个最重要的方面,就是认真地回答中国问题;而对中国问题的科学回答和理论阐释,又推动着新时代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事业的发展。

在新时代,我国哲学社会科学依然面临着许多需要回答的中国问题。正如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提出的:“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应该以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为中心。”[1](P21)新时代赋予中国的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新的学术思考。一个思想家可以在文本中去思考问题,但是真正有作为的思想家,他们思考的成果一定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因为他们捕捉到了“那个时代”真正的中国问题。当代中国社会现实是学术问题的生长点,因为它们表达着社会的呼唤和关切。中国问题所承载着“中国性”独有的问题结构,赋予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的使命,就是将“文本—现实”构架中的现实置换为一种蕴涵“中国性”的“真问题”,这才是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关键所在,也是中国学术“向何处去”的唯一选择。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将“中国问题”中的学术意识,立足于中国的“文本—现实”构架,而不是使我们的学术概念和研究范式,被西方的文本术语牵着走,简单地成为西方在现代化过程中复制与移植的问题。从学术史来看,即使在清代文字狱的重压之下,所谓的乾嘉学派仍然用钻进故纸堆的表象去为中国文化留下学术根脉。西学大潮在船坚炮利的开道下汹涌而至,章太炎等一大批学者也未尝对中国文化失去信心。这个时期的学术研究,从表面上看似乎被西方学术规范所牵引,但在深层次里依然关注于中国的境遇,依然面对严重的中国现实。中国学术总是被中国问题所支撑起,这就是中华民族坚韧不屈的学术意志和学术血脉,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文化和学术传统丧失信心。

中国问题的起点,必定是从问题本身出发的。面对新时代,就要面对新问题;把握住问题,也就把握住了时代。对于中国发展中的重大理论问题和现实问题作出正确的分析和回答,才是真正体现了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学术体系和理论价值。离开了对于中国问题的提出和解答,哲学社会科学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勇于提出问题一定是学术创新的本质。在西方哲学史上,苏格拉底首开了问题讨论的先河,其“对话”的方式在问题研究中去除某些理论上的遮蔽性。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形而上学导论》等著作中,提出了什么是“值得追问的”,以及如何“把它作为问题制定下来”的问题。在对这些问题作出深入分析之后,他对于“哲学追问”就有了深刻的理论把握,认为“把自身生活和决定性的实施置于问题之中。这是所有的和最彻底的澄清活动的基本概念”。伽达默尔在其《真理与方法》中,同样强调了“问题”意识,认为只有“问题”,只有真正深入“问题”的本质,才能对诠释学作出新的理论阐释。他把对问题的探索看作是“精神科学的逻辑”,由此深刻探讨了提问的辩证法。阿尔都塞更是把学术问题看作是思想逻辑中的支配性构架和哲学的产生方式,以此提出了“理论总问题”的研究范式,这些思想家尽管思考的角度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突出了提问题,“突出了问题研究在学术研究中的重要地位”[10]。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是应问题而生发、随问题而发展的。孙正聿说,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就需要提出和探索新的重大的理论问题和现实问题,需要从“问题中的哲学”升华出“哲学的问题”。“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与“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关系,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性”与“超越性”的关系,都是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需要关注的常谈常新的问题。

任何一个学术问题的提出,都源于批判性的思维和眼光,源于善于从审查、检视中发现学术问题。关于这一点,法国学者托马斯·皮凯蒂根据自身的学术经验,就有了一个清醒的和自觉的意识:“美国经济学界的最大问题在于对数理模型的过度沉迷,以及由此引发的和现实世界的脱节。”[11](PⅦ)基于这一见解,他义无反顾地返回法国,开始进入到他所认同并认准的“法国问题”的研究。从学术研究的本源来看,任何对于事实的研究都具有异质性或差异性,任何研究范式都可能在对现实问题进行抽象和提炼的过程中,抹杀掉其本身的复杂性。所以,学术研究必须从问题出发,去除不完全的“单向度”,而直接面对事实本身,将异质性或差异性的事实阐释清楚,从而切中对问题的事实本身的把握。

由此,以当代中国学术体系去看待中国问题,既要认真地、合理地汲取西方的理论,又要有属于自己的“阐释原则”,注意从流行的西方话语体系中解放出来。恩格斯说,晚年马克思为了进一步深化他所提出的地租理论,不仅研究了美国和俄国的土地制度史,而且研究了原始社会,甚至研究了土壤学和农艺学。关于这个问题,列宁也说过,如果我们不去研究黑格尔的《逻辑学》,就没有办法真正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诚然,对于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来说,解决中国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在强调学术的同时,还要能够把握时代的脉搏,切中现实的问题,“不忘表达的初心,牢记个体的社会使命,从而与祖国同命运”[12],这样才可能成为我们进行学术体系建设的基本出发点。

用具有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话语解读中国问题,其最终目的是在深入反思历史与现实的过程中,建构出中国思想和中国精神。正如习近平指出的:“我们不仅要让世界知道‘舌尖上的中国’,还要让世界知道‘学术中的中国’‘理论中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中的中国’,让世界知道‘发展中的中国’‘开放中的中国’‘为人类文明作贡献的中国’。”[2](P17)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面对当今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新规律,面对全球性问题和中国问题,唯有奉献出具有时代质感的精品力作,才能不断增强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国际影响力。

这是一个新的历史方位和时代坐标。它不仅是一个关于中华民族的叙事,而且是一个关于世界社会主义的叙事,它还是一个关于世界历史的叙事。因为它意味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发展,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发展,正在为解决人类问题贡献了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从抽象空洞的教条主义中解放出来,代之以新鲜活泼的马克思主义学术理论,这既是解决中国问题、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内在要求,也是构建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的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的伟大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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