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晚霞,池陈琦
(湖南科技学院 中文系,湖南 永州 425199)
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谥号元公,因故居前之濂溪,世称濂溪先生,著有《太极图》《太极图说》《通书》和《爱莲说》等诗文。南宋后,周敦颐在儒家道统中上继孔孟、下启二程的枢纽地位得到官方认可,加上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对周敦颐著述的注疏和论辩,濂溪之学伴随着朱子学成为国家倡导的正统思想,并作为古代东亚最先进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渐渐传入东亚各国。濂溪之学在13世纪高丽末期(918—1392),通过贡、赐、民间买办、手抄等方式伴随朱子学传入朝鲜半岛,在李朝15世纪后蓬勃发展[1]。韩国知识人对周敦颐的敬仰,可从韩国诗文中对周敦颐的多种亲切称呼可见,如:无极翁、舂陵翁、周翁、濂溪翁、爱莲翁、濂翁、濂溪子、周敦颐、茂叔翁等等。权相一诗中表达的“先生一瓣香,敬为无极翁”的尊敬,堪称韩国知识人对周敦颐的普遍态度。《爱莲说》作为周敦颐的重要作品,也得到了朝鲜知识人的群体性认同,并创作了大量爱莲诗文。目前中国学界有关《爱莲说》的研究,多集中在其教学设计、内涵主旨、莲文化及其与地方文化相关之方面。《爱莲说》在东亚的传播,鲜有成果论及。笔者探讨了《爱莲说》在日本的传播[2],韩国的有待发掘。由韩国景仁文化社出版的《韩国历代文集丛书》[3]《韩国文集丛刊》[4](本文引文未标注出处者,均出自这两部大型丛书),堪称目前最完备的韩国汉文文献、韩国的四库全书,其中收录有大量歌咏与《爱莲说》相关的诗歌,深入探析这些诗歌,可为探究濂溪之学在韩国的接受与发展抛砖引玉。
金喆基(Kim Cheol-gi)①《爱莲说》写莲花颜色“有红有白,是正而不间,莲之花之君子,不亦宜乎”,其中所云“正而不间”,中国明代文学流派公安派领袖之一袁中道在《游青溪记》中提到:“盖世间之色,其为正也间也,吾知之,独于碧不甚了然。”一般认为正色概指青、黄、赤、白、黑,间色概指绿、红、紫。间色是可以由正色调和出来的色,赤色是红色色系中饱和度最高的色。在莲花颜色中,常见的赤色和白色,都是正色,而同在睡莲科的荷花,现在我们所见其花朵除白色外,还有红色、浅红等并非正色的过度色。其中缘由约有两个,一者我们发现古人并没有严格区分莲花、荷花这两者,再者考虑到莲花品种也会渐渐增多,所以我们现在在红色与赤色之间,感到难以精确定位其必为正色,而韩国知识人定位莲花之色为正色,也可能是古代韩国的莲花和荷花,仅有赤色和白色之故。
还有更多诗例,朴致和(Ba Kchi-hwa,1680—1767)《次王守仁过濂溪祠韵》:“霁月光风如炙气,红莲绿水恍留神。”诗人偶感霁月光风有时炙如火气,以至于看到绿水红莲色彩之激烈对比,恍若留下人之神气一般。孙德升(Son Deok-sung,1659—1725)《爱莲说》中之“日出而红葩照艳”,南孝温(Nam Hyo-on,1454—1492)《濂溪赏莲》中之“菡萏秋容秀,斜日晚红酣”,均描画未开荷花——菡萏之亭亭秀容,更强调了在朝霞、晚霞的浓艳斜晖中其浓郁酣沉之红色,如此饱满厚重的红色堪称正而不间之赤色了。
将高饱和度的红白两色之品质概括为正而不间,强调的是莲花色彩之明确而不骑墙,强调正色之高纯度,不犹疑,是天然去雕饰的自然而然。李汝圭(Lee Yeo-gyu,1713—1772)《次朴文应爱莲堂韵》中用天然之姿、秀色满堂、暗香盈室表达对莲的喜爱与赞许:“主人窗外有红莲,爱尔天然出水田……秀色满堂香满案,助君清净遹追先。”莲的天然之姿引起了颇多共鸣:赵虎然(Jo Ho-yeon,1736—1808)《濂溪爱莲》之“淡然花叶更天然”,赵显翼(Jo Hyeon-ik,1826—1902)《濂溪爱莲》之“田田花叶出天然”,高传川《题爱莲说后》之“天然秀色去雕饰,于以比德情绸缪。”其美甚至引起诗人的怨怼:“丁宁数罪莲君子,一笑如何百态生。却使红尘偬马客,怜渠留滞不能行。”也让读者会心一笑。
莲之根即莲藕,韩国许多诗人将其比作“船”。李垕(1611—1668)《吴敬涵以余居爱莲洞天托意寄诗三复感愧次韵却呈》:“只堪留待藕如船”,李圭宪(Lee Kyu-heon,1896—1976)《爱莲》:“遥指藕船太华井”,权五福(Kwon O-bok,1467—1498)《爱莲赋》:“君子池兮清且涟,池之中兮有莲,开花十丈,其藕如船”,郑彦宏《爱莲二首》:“布叶何须藕似船。”莲花花瓣比较大,韩国诗歌中多处可见夸张为“十丈”,如此大花自然与船大小可比了。再如徐居正(Seo Geo-jeong,1420—1488)《利川爱莲亭》:“开花曾见大于船”,宋曾宪(Song Jeung-heon,18世纪末到19世纪)《敬次家君爱莲韵》:“十丈花开缘一茎”,莲花叶片在植物中堪称比较大,故叶子也类似于船了,“取叶可作船”,尹喜求(Yoon Hee-gu,1867—1926)《寄题爱莲亭》:“夜度乙仙船是叶”,魏启龙《爱莲堂敬次朴思庵郑松江两先生韵》:“会挹如船叶,留连酌玉浆。”吴骏善《爱莲歌》则根、叶齐赞:“根固叶盛,小者如盖,大者如船……”等等。
莲之茎中空外直,姿态亭亭玉立。远观莲,首先入目的是其茎的体型特点,郑彦宏《爱莲二首》:“外直中通爱此莲”,李润雨(Leon Yun-woo,1569—1634)《爱莲》:“外直中通更可怜。”细想之后,莲之茎则明明如玉,池德鹏《濂溪爱莲》中说莲“根着淤泥茎似玉”。整体观之,莲作为水中伊人之曼妙身姿更惹人怜爱,李圭宪《爱莲》:“亭亭特立水中央,直尔为资妍尔妆。”李栋完(Lee Dong-wan,1651—1725)《濂溪爱莲》:“清水亭亭出玉莲”,全凤锡《濂溪爱莲》写半亩池莲“净植亭亭盆清”,张升远(Jang Seung-won,1826—1900)《谨次退陶先生题黄仲举书本十帖——濂溪爱莲》通过莲之亭亭身姿写出莲的胸襟:“出水亭亭濯动静,一般襟韵想依然。”赵虎然《濂溪爱莲》则写出了茎干亭亭的品德属性是贤:“亭亭尔是物中贤,贤者方知爱是莲。”周愽(Ju Bak,1524—1588)《爱莲》:“结仁者之硕实,出淤泥而不缁。”由茎根之硕实,写到其出水后之不染污泥。“亭亭玉立送香清”,不仅写出了茎的外形特点,还暗示了清秀外形中的内在馨香。
周敦颐在《爱莲说》中写莲之气味是“香远益清”,气味越远越清香,越让闻者舒心,并有所寄托与安心。韩国诗人显然受到了这种观点的泽被,不只是留意到莲花“香闻十里远易清”,而进行了更加深入的阐发,在他们的诗歌中我们可见到的莲香至少有七种。
一是清香:“在众芳而拔萃,擅清香之幽态。”二是天香:“隔沼天香风共远,凌波罗韈露相鲜。”“安得缀尔而佩服兮,一衣而播天香。”三是暗香:“风至而暗香浮动。”四是奇香:吴彦泳《爱莲亭记》之“水陆之花,妙态奇香,名于天下者,不一而近于几百矣。独以君子之名现颓之后,于物可见形气,于子可见物之气象,推一心而观之,固两美之必合。石乎!莲乎!子其非耶,子真是也。”五是幽香:李诚中(Lee Sung-Joong,1539—1593)《镇川爱莲堂即事》之“稍喜公事退,移坐爱莲堂。醺醺欲醉人,蔼蔼闻幽香。”李养吾《题爱莲堂朴戚文应堂》之“幽香蔼蔼因风袭,秀色亭亭过雨鲜。”六是危香:林悌(Im je,1549—1587)《爱莲堂次枫岩伯父韵》之“十丈仙葩太华颠,小轩移种寄清游。夜深凉思倾银露,风漏危香度玉舟。”七是馨香:安命夏(An Myeong-ha,1682—1752)《谨次退老赠黄仲举韵-濂溪爱莲》之“近嗅馨香望俨然”“挹清德之馨香”。
莲香盈室,想一想都让人沉迷,李贤辅(Lee Hyun-Bo,1467—1555)《次爱莲堂》:“风摇荷叶飐为声,香满轩堂擁鼻清。”莲香盎然十分生动,朴岐凤《述先贤遗迹——濂溪爱莲》:“一般清臭自盎然。”仅闻到花香是肤浅的,花香里有更多的内涵,那便是“道气”:“主翁拈出濂翁句,花气因之道气长。”道气伴随着莲之香气,飘向远方,引人遐想。
莲受生长环境所限,并不能随处生长,气味是若有若无的暗香,根茎深深埋在淤泥之下,这些特点都显得低调朴素,与月亮多有相似,月亮光华的颜色、形状、格调,都是低调朴素的,韩国诗人在诗歌中多处将莲比作月。郑东辙(Jeong Dong-cheol,1859—1939)《马山八景——濂溪秋月》中实写皎洁的秋月,类比莲花花色的洁美:“惟有印潭秋月色,亭亭如见赏莲秋。”金钟秀(Kim Jong-su,1728—1799)《十三夜泛舟爱莲池》:“十二纱笼挂画楹,影将秋月到空清。轻舟绕出塘南北,莲叶莲花相递明。”秋月的明光照映在密密相接的莲叶莲花上,让花叶均折射出明亮的光辉。郑仁卓(Jeong In-tak,1868—1953)《次爱莲亭原韵》注意到花上月影,运用通感,借皎皎月色渲染花叶,说明莲花的雅素:“月留花上风留叶,想见当时霁与光。”
以上所阐述的美学特质,可概括为“清淡”。李鼎济(Lee Jeong-jae,1755—1817)《伏次良溪先生题黄锦溪十幅书韵-濂溪爱莲》写出了清气的纯粹与集中:“千红满野还堪笑,最是清香独粹然。”清,作为一种审美特质,在古代中国和东亚,都很有代表性,蒋寅在《古典诗学的现代性阐释》中指出:“审美意义上的清,尤其是作为诗美概念的清,首先是与一种人生的终极理想和生活趣味相伴而生的,其源头可以追溯到道家的清净理想。”[5]61这种审美思想,也为古代韩国人认同,“正因为清是超脱世间庸俗氛围的胸襟和趣味,所以对具体情境的清的感受很大程度上就成了心境的玩味和投射。环境的清也就是心境的清。这种泯灭了世俗欲念、超脱于利害之心的心境正是审美观照的前提,也是诗意的开始。”[5]65所以我们可读到以清为美而恃才傲人的诗歌,如蔡愚锡《敬次退溪先生题八绝——濂溪爱莲》:“濯濯秋莲清自爱,此情难与俗人言。”蒋寅认为清的内涵有:明晰省净、衬托尘俗而不猥琐、清绝的凄凉感、新颖、精纯、古雅、弱。这几种特点,可以说与明月的光辉、格调、气氛都符合,与明月相类的莲花的气味、花色、生长特点也都符合。白色的莲花是明晰省净的,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生长特点是超凡脱俗而高雅不猥琐的,莲花若有若无的气味是弱的,暗香远闻之感受正是清,这种不求外在关注,只求内诚的特点,正是周敦颐的风格,所谓“菊秀渊明色,莲清茂叔心”。植物之莲的清淡之美,其需挖掘并清洗后才得知晓的洁白之根,其清新恬淡虽远益清之气味,内涵着一种弱者智慧。
莲花的根生存在肮脏的淤泥之中,但莲藕出水后却是洁白如玉的,丝毫未受到生存环境的影响,体现了品性之高洁。这种“不染污泥自皭然”“出淤泥而不缁”的特点尤其引起韩国诗人关注。或赞其天然净洁之美,尹禹学《次退溪集画幅十韵——濂溪爱莲》:“花中君子惟渠在,不染污泥自皭然。”黄赞周《谨次退溪集画幅十韵——濂溪爱莲》:“出自淤泥还净洁,玉人含笑任天然。”或高度赞美其自性仿若如来,“淤泥不染如来性”。或认为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质若“国香”:“不缘臭味同君子,谁识淤泥有国香。”朴祥(Park Sang1474—1530)《题爱莲轩》中的“濯濯淤泥上,亭亭风雨余。长来人折直,通处我知渠。臭味真深会,犹须自作踈。”写莲长于淤泥之上,却宛若一位自有主张的佳人,静静亭亭立于风雨之中,既不为外物所动,也不自知自己的动人,只是按照认定的天理去生去长,莲的这个特点为诗人所深深体会。
一切景语皆情语,一切赞美莲花之语,表面褒扬莲的纯洁风骨,实质颂扬个人品质中的高洁傲岸。“净友天姿得主贤,清涟自洁出溪莲。”写主人贤良,才会有莲花这样的净友,才会得净友亭亭玉立的天资,莲濯清涟是不妖艳的清净之莲。
花语莫非人语,周敦颐在《爱莲说》中寄寓莲花之语作君子之花,得到朝鲜人普遍接受,盛赞莲花为君子,曹兢燮(Seop joge-ung,1873—1933)在《爱莲说批》中,在每句后均批注“是君子”,论莲为花中君子曰:“写莲为君子处极其浓,至而于菊之隐逸,牡丹之富贵,并不说破,其所以然者,更妙若俗笔,则必用幽贞繁艳等字以形容之,则为喧宾夺主,重随而不能举运矣。”此外,至少通过五种不同侧面来表述此意。
一是君子之花,如:张升远《谨次退陶先生题黄仲举画本十帖——濂溪爱莲》之“莲峰卜筑极翁贤,君子之花是曰莲。”徐居正《濂溪赏莲》之“殷勤著说君须记,君子花为君子才。”二是花中君子,如:“花中君子惟渠在”,李滉(Lee Hwang,1501—1570)《黄仲举求题画十幅——濂溪爱莲》之“感发特深无极老,花中君子出天然。”金在灿(Kim Jae-chan,1811—1888)《敬次退溪先生题十幅画——濂溪爱莲》之“花中君子世称贤,君子人来爱赏莲。”李养吾《题爱莲堂朴戚文应(晦锡)堂》之“尔是花中君子者,翁非世人众人焉。”李滉《郑子中求题屏画八绝——濂溪爱莲》之“欲爱清通一佳植,花中君子妙无言。”三是雍容君子,李鼎济的《伏次良溪先生题黄锦溪十幅书韵——濂溪爱莲》:“霜后能开菊似贤,雍容君子水中莲。”四是真君子,安命夏(An Myeong-ha,1682—1752):“由来标榜真君子,近嗅馨香望俨然。”五是士君子,孙德升《爱莲说》:“士君子拔于流俗,澡濯其身,修洁其行,皭然而不滓,淡然而无累,中之所存,自见于外,风姿韵格,人不敢亲疎,未尝为崖异斩绝之事,亦不为离群孤立之行,而磨不磷,涅不淄,亦如处淤泥而能清洁也乎。莲,植物也,君子人似之,故为君子人所爱噫。”君子堪称贤人,故亦称莲花是花中的贤花,“花中谁诚有花贤,留待濂翁独赏莲”;是水中之仙,并具君子与仙人品质,“亭亭玉色犹君子,矗矗朱萃似水仙”:李玩相(Lee Woo-sang,1887—1953)《谨次朴松坡爱莲亭韵》之“洁似花君子,闲同水仙人。”
在韩国与《爱莲说》相关的著述中,有几篇尤其值得一提,朴齐仁《爱莲赋》、金喆基《爱莲说》、赵章燮《爱莲说注解》、周愽《爱莲》、权五福《爱莲赋》、曹兢燮《爱莲说批》,这几篇文章思想内涵丰富,篇幅较长,在此不全文列举,下文以这几篇文章为中心分而论之。莲花之为君子花之缘由,建立在莲之植物特性和其体现出来与人相类的品质的基础上,主要有以下几点。
莲枝干之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暗合君子品质:正直、虚心、坦荡、坚毅。所谓“外直者,是不为外物所制也;中通者,虚心容众也”。外在不为他物所制,故可独立自由生长而直;内在中空而上下通畅,故虚空可容世界。进一步,也可能是内与道相通,故外体自然平直,“通外直,如君子之心通乎道,而外体自直也”。而不蔓不枝,则是简洁明了,如君子心底坦荡无曲折:“中不蔓不枝,如君子之遇事坦然,少无枝蔓葛藤之意也。”“自处污秽而不厌,若柳下之和气,本无滋蔓之心焉。”莲出水高出一截,叶子宽大,必有一定重量,而枝干中空导致承重量有限,从而可知其枝干有一股不屈不挠的劲儿,恰如君子高标轩然:“亭亭净植,如君子之轩然高举,植立不挠也。”因此才有“人爱魏紫之奢华,我爱尔之中通”。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指君子与人要保持距离。莲花生长的环境必备水,与众多陆地之花相比,如权五福《爱莲赋》中云:“空遐弃于水国傍,有不世之士兮,独离群而拔俗,玉渊金井,志虑澄澈。”因为受到生长环境的限制,对于莲花人们只可远观而不可近亵玩,因为距离而生敬,这正如“君子之远之则有望而不可狎,而近之也。”亦如“君子可敬而不可狎之者也。”因保持距离,才能安静欣赏莲之端容,“朝容肃兮映日,晚色静兮生凉。”“人爱茉莉之妖艳,我爱尔之端容。”在远观中,蜜蜂和蝴蝶较难接近,郑彦宏的《爱莲二首》:“游蜂戏蝶应难近,静色清香远益妍”,观者“但觉有一种名卉天矫于沦漪之中,芬芳夺目,一个正人逈立于尘俗之表,风标盖世,如此摹写,可云与造化争工。”
莲气味之香远益清,类于君子品德馨香之远距离传播。君子最看重内在德业,周敦颐在《通书·务实第十四》中指出君子每天应该孜孜不息地努力,关注实质上的收获,对于声名远播不必追求:“实胜,善也;名胜,耻也。故君子进德修业,孳孳不息,务实胜也。德业有未著,则恐恐然畏人知,远耻也。”[6]146君子进德修业,自强不息,都是默默努力,点滴积累,非一日之功,不求名胜,只是为了远离耻辱。君子对待他人也是如此,周敦颐教二程寻找孔颜乐处,这一种人生观价值观的指导,以貌似平平常常的一个触角去展开,非浓墨重彩,需细细体会,假以时日某个蓦然回首的瞬间自会领悟。君子对自己品德的建设,对他人的教导的效果,都要在时间线上延长许久以后,才会体现出价值,这与莲香之远距离传播相似,故云莲之“香远益清,如君子之馨香,德闻于远近,而日益清新也。”或云“香远益清者,君子居室言善,而千里应之者也。”“至如香苞兮,可爱芳萼兮。堪夸笑牧丹之富贵,陋桃李之纷华,傲芝兰之昜襄,鄙蒲柳之先零,香闻十里远益清兮。”“红幢摆风而流芳,祇有远闻之。”香气在物理距离上要飘十里才益加清新,“十里”当然是一个概数,意即比较远,君子进德育人,也需要比较长一段时间后才显露出其内涵,与莲香有异曲同工之妙,故云莲香“怳若一君子,藏器待时,红尘脱脚,芳名远播,达于天阙,此岂非天工之造物兮。表君子之姱节,是固余之所爱兮,澹相对乎朝夕,月到天心之秋,风来水面之时,绿影兮粼粼,清香兮菲菲”。
莲出淤泥之不染,似君子道德之尊贵。莲枝叶长于肮脏淤泥之中,却风姿秀丽,自有所守,与其生长环境绝不相类,恍若君子在修其德,“出泥中而独秀,亭亭净植,超然自守,怳若一君子,身藏岩壑,送老烟月,俯绿池以洗耳,度白雪以方洁”。当君子不得已处于浊世之中,不会受到外界玷污,只因内有所守,才不为外求,所守的原因是因为所守的对象至贵至爱,周敦颐《通书颜子第二十三》:“天地间有至贵至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耳。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什么样的至贵至尊才能让君子至爱呢?是道,是德。《师友上第二十四》云:“天地间至尊者道,至贵者德而已矣。”在道和德之中,周敦颐更强调道,道义。《师友下第二十五》又云:“道义者,身有之则贵且尊。”[6]151-152这便是道和德,君子内在守着的道和德,是君子的坚定追求,所以才会不为外物所动、所污,才会持身结清,“出淤泥而不染,如君子之处浊世,而不为所污也。濯清涟而不夭,如君子之持身洁清,而不事雕饰也。”以清莲为净友,有助于增进道德:“光风霁月,襟韵洒落,赏斯莲之清标,日爱玩而无斁,自以谓有此净友兮,如助子之道德。”这种类比,不只莲根如此,叶子也是如此,莲叶任雨水淋漓,也不会沾染分毫,“翠盖擎雨而受珠,终无浸润之谮。”李大馨(Lee Dae-hyung,1850—1921)《次曹仲谨书屏韵十绝——湓池爱莲》中的“莲峰秋雨洗清涟,洒落荷珠各自然”。
综上所述,《爱莲说》在传到朝鲜半岛后,被古代韩国知识人普遍接受,创作了大量歌颂诗文和诠释著述,与中国和日本相比,其特点体现在三个方面。在传入时间上,《爱莲说》从中国传入日本是在镰仓时代前期(1211—1241)[7],比传入朝鲜半岛的时间早150年左右,在东亚三国中,《爱莲说》在韩国传播的时间最短。在作品数量上,中国最多,韩国次之,日本最少。中国作为诞生地,传播时间长,幅员辽阔,作者众多,产生的相关作品多自在情理之中,而韩国传播的时间最短,比中国短370多年,比日本短150多年,而产生的相关作品却比传播时间较早的日本多很多,这值得注意。
在作品类型上,在中国历代《濂溪志》②和《周敦颐集》中,尚未见到有专门对《爱莲说》做注释或赋的,日本的情况也是如此。韩国则有多篇《爱莲说》注释、《爱莲说赋》,有的篇幅较长,这体现了韩国人对《爱莲说》更重视和更深刻的理解。
在作品内涵上,三个国家的《爱莲说》诗文有相似的地方,都注意到了莲的一些植物属性特点,如枝干之中通外直,花的颜色和花瓣形状,气味是清香淡远等。在寄寓莲的内在品质上,都通过莲来抒发知识人的君子人格理想。不同处在于,中国的相关诗文留意到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的特点[8],日本的相关诗文则歌咏莲的境界是光风霁月[2],韩国则强调君子的内在道德和距离感,因为君子以内在道与德为重,为最尊贵,故固守于此而不受外在淤泥所污,在长时间低调谦逊地追求道与德之修行后,其价值才有可能为人所知,恰如莲气味远播之后的馨香。
《爱莲说》在古代韩国知识群体中,不只是被接受而创作了大量诗文,更是被深刻理解和诠释,这一点远甚日本,甚至部分超越了中国,对于濂溪学来说,是更进一步的发展。《爱莲说》在韩国的传播,是古代中国的先进思想和文学在东亚传播的一个侧面,对梳理中国古代思想和文学在东亚的传播提供了一个视角,是濂溪学、宋学在东亚传播的重要组成部分。
注释:
①因濂溪之学在朝鲜半岛的发展基本都在朝鲜王朝,所以每位作者的朝代本文不再注明。另外,为避免朝鲜人姓名因音译关系可能产生的歧译,本文为在每位作者首次出现时加上了韩国学者习惯的英文名。
②参见王晚霞编著的《濂溪志新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本书在整合从宋到清的26种代表性濂溪学文献,主要包括各种《濂溪志》和名称各异的“周敦颐集”基础上编校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