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责任
——小说《日瓦戈医生》中的历史书写

2021-12-25 15:11
临沂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李 菲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071)

小说《日瓦戈医生》“显示出一种独特的历史观,即对作为‘元历史的尘世承载者’个性的高度关注”[1]5。 小说中的“尘世承载者”,不仅仅是抒情主人公日瓦戈及其代表的知识分子群体,还有历史洪流中形色各类的顺势者和逆势者。他们同主人公一样,思考自己的历史命运,有意识或者被迫地做出“向何处去”的历史抉择,而其内在动因便是他们的历史观念。“历史概念在很多方面决定了小说人物的起源”[2],所以,探究书中不同社会阶层和阵营的历史观念,分析其思想起源与历史导向,考察特定历史观念引导下的人物命运,这对于文本的历史阐释是绕不开的任务,也是极大意义上还原一段历史认知的必要前提,更能够帮助读者在充分意义上理解帕氏本人“真实传记”的历史包容性和作家本人默默的温情坚守与追忆。

一、基督教历史观:“人生存于历史之中”

在小说《日瓦戈医生》中,帕氏表现出一种独特的以宗教情怀对人类历史进行关切的态度。 他“总是以基督教教义精神来审视自己所处的时代”[3]156。 在斯捷蓬看来,这具体表现为帕氏是以基督教教义来定义人类历史的:“即使不信仰上帝的人也不能不看到,真正意义上的历史,是同基督教一起,诞生于被称为神的国度那种全新的存在形式与全新的交流形式之中。并且,在这个国度里没有民族(多神教意义上的)之分,而只有个体——这是帕斯捷尔纳克的主要思想。 ”[4]56这一历史原则是小说主导的历史观念和价值维度,也是赋予小说“永生之书”意义的秘密所在。 其代表人物有旧俄知识分子韦杰尼亚平、西玛·通采娃以及主人公日瓦戈,三个身影交替出现,贯穿全书,营造出浓厚的启示录意味。

韦杰尼亚平是书中一个比较特殊而重要的存在。说他特殊,是因为此人只出场三次,笔墨着实少,这与他的思想之厚重是不相符的。此外,他的每次出现都伴随着对当时历史的预言式评价。 重要性则是从他对外甥——小说主人公日瓦戈的精神影响而言的。 韦杰尼亚平的活跃时期仅限于小说的上半部分,之后他就远离了陷入狂热的俄国,到阿尔卑斯山麓著书终老了。 作为日瓦戈幼年的精神引领者和成年的对话者,帕氏对韦杰尼亚平的出场作了圣徒式处理。小说中他的出现仿佛荒野中走出的智者,短暂而又深刻,有给混沌世界以神圣之光、发现历史真义之意。他的话语饱含真理而又不被世人理解,但正如深埋历史土壤的根系,印证了整部书中历史的走向与开合。 日瓦戈在人性惨绝面前痛苦的思考也无不在向韦杰尼亚平的历史思想靠拢。

韦杰尼亚平的历史观点是:“人不是生活在自然界,而是生存于历史之中。 ……历史是从基督开始的,一部《新约》就是根据。 ……历史就是要确定世世代代关于死亡之谜的解释以及对如何战胜它的探索。”[5]10这是属于基督教历史观的思想。在他看来,耶稣的诞生和福音书开始了基督的事业,也开始了人的历史,对个性、自由、勿暴力的肯定是其基本特征。而为了创造人的历史,还应当具备三种精神准备,即“对亲人的爱”“个性自由”和“视生命为牺牲”。 韦杰尼亚平对信仰耶稣的时代充满爱意和耐心,而当战争与革命将信仰扫除一空,个人尊严和价值遭受侮辱,反基督事业降临之时,他就脱身远离了俄国。 所以,他是一段历史时期内的精神灯塔和最高标尺,是历史存在的一个所指,他的缺场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西玛·通采娃是韦杰尼亚平的狂热追随者, 她与后者的思想一脉相承而又具有民间特征。西玛重要的历史观点是——罗马统治的结束,标志着个性独立与自由时代的到来,在这个时代里,人们之间不崇拜领袖,彼此之间不区分民族。基于此,对于这位宗教狂热者而言,战争年代所灌输的假大空类幸福哲学,无疑是荒谬可笑的历史残余,是向“《旧约》中所提到的畜牧部族和族长时代”[5]399的倒退,也是陷入了此种不容于世的癫狂,西玛在战争年代上街宣传耶稣二次降世,目的是以一人之力强行唤醒和挽留基督信仰和人性之自由,而其结果是不能被“当成完全正常的女人”[5]396。 但日瓦戈对西玛是尊敬的。 西玛“是帕斯捷尔纳克心目中仅次于拉拉的女性——一位摆脱了苏俄时代基督教‘低下’系统,跟宗派与聚落之类‘平庸性的庇护所’不相干的女基督徒”[6]。

“历史—死亡—不朽”——这是日瓦戈历史思想的关键词。 历史是对死亡的超越,以期通过复活达成不朽。 复活的关键就在于对《福音书》所包含的三种精神准备的履行。 日瓦戈的历史认知受教于舅舅韦杰尼亚平,后经过一生的痛苦摸索逐渐成型。爱、自由和牺牲一直是日瓦戈观察人事、评价历史、自我践行与反思的信条。 “日瓦戈的形象表达了人具有自我价值、人的自我价值高于共性和民族的思想。”[7]384日瓦戈对战争深恶痛绝,战争的后果是浸染了鲜血的土地、倒下的血肉残躯、绝望空洞的眼睛以及文明倒退和人性灰暗。 日瓦戈强调,《新约》提出的主张是“在新的生活方式当中,在被称作天国的新的交往范围里,没有民族,有的只是个人”[5]118。 所以,犹太民族被区别被苛待,在他看来,绝不符合《新约》教义,也绝不能成为历史正义。日瓦戈的理想生活方式是普希金笔下“小市民”和“家庭主妇”式的平静生活。人类终极目标和自身拯救这类话语于他是过敏的花粉,主义的话语无法煽动他。扎伊 采 娃 将 这 种 历 史 观 定 义 为 “ 宗 教—伦 理 历 史 哲 学 ” (религиозно -этическкая философияистории)[8]496,其实质在于“有勇气不参与非正义的政治历史,且道德参与人民的灾难性命运,与人民‘同受折磨’(亚·勃洛克),‘平等地遭受苦难’(安·普拉东诺夫)”[8]498。

学者汪介之认为,小说中体现的历史观与别尔嘉耶夫的宗教哲学思想甚为接近。①这是可以赞同的。别尔嘉耶夫是俄国白银时代思想巨擘,与丘尔科夫、梅列日科夫斯基等文学领袖都有过合作。“白银时代的俄罗斯其实是出现了一场‘宗教文化复兴运动’。”[9]帕斯捷尔纳克曾表示,他“想把过去写进《日瓦戈医生》之中……无论是过去的岁月,无论是我们的父辈或祖辈,都一去不复返了,但在未来的繁荣之中我预见到了他们的价值的复苏。我试图把他们描绘出来”[10]365。 从这个角度理解,韦杰尼亚平更像是作家对世纪之交俄罗斯宗教哲学思潮作的一个总结式人物, 他的身上不独有别尔嘉耶夫的影子, 还代表那个时代对历史、自由、死亡、不朽等概念的积极探索。 所以,以宗教为基础的历史哲学始终是帕氏高举的精神之盾,这其中自由之内核,有别尔嘉耶夫“精神自由”的影子,更是帕斯捷尔纳克多年创作绝不放弃的原则。

二、革命历史观:历史“处于破坏与改造之中”

小说《日瓦戈医生》描写了一段“处于破坏与改造之中”的动荡的历史时期。而其中的破坏者和改造者,有平民知识分子代表安季波夫,以及许许多多的布尔什维克党员和士兵。他们听从革命的意志,实施血腥的手段,对生活进行割裂、重组与塑形。讽刺的是,他们将生活与历史看作可以随意揉捏的材料,而自己却也陷入到被生活和历史随意揉捏的命运之中。

(一)“生活是一个宏伟的竞技场”

安季波夫—斯特列利尼科夫是小说中极具天赋但命运悲惨的人物。他的历史目标是将生活变成一个人人遵守规则的巨大的竞技场,自己则“在生活与败坏了生活的种种恶势力之间充当仲裁,目的在于捍卫生活并为它进行报复”[5]246。

相较于日瓦戈有教养的高级知识分子成长环境,安季波夫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参加暴乱的铁路职工的儿子,他对幼年的记忆是受欺辱的劳动者与寻欢作乐、荒淫无耻而不会受到惩罚的阔少爷此类积怨已久的阶级矛盾与对立。 安季波夫身上有着19 世纪俄国平民知识分子的那种自信、意志坚定、充满革命情绪的青年意气,同时也继承了他们政治上的偏执和仇视心理,他与生俱来的两种特质——真诚与狂热在战争年代将他塑造成罕见的革命性与意志的完美化身。作为一名党外人士,安季波夫甘愿与革命政党合作,化名为斯特列利尼科夫并成为他们手里的枪决专家。 革命激进主义在他身体里埋下了复仇的种子,而俄国的革命形势将他的愤怒付诸实践, 他用铁血冷酷隐藏和武装自己对受苦大众的悲悯与许诺,以令白军和平民都闻风丧胆的残酷镇压手段表达对历史不公的愤怒。 他试图用暴力手段强行扭转历史的走向,让历史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他“独揽末世审判者的角色并预示着基督的二次降临”[11]。 然而,坚定的革命性无法拯救他政治上的单纯,从蓬勃而发到克制隐忍,一贯的直线性革命思维导致他对待历史问题的简单化,他的英雄主义和个人牺牲不被群众理解,最终被来自群众的加卢津出卖而无路可逃以致自戕。 斯特列利尼科夫坚定的革命立场并不表明他对马克思主义的认同,理论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复仇工具,而非信仰。而历史绝不仅仅是男孩子玩的射击游戏。 斯特列利尼科夫借助革命这把利刃向过去的“特维尔大街和亚玛大街”复了仇,但最终利刃倒向了自己,革命武装了他,革命毁灭了他。

(二)“改造生活! ”

小说《日瓦戈医生》的历史叙事涵盖了俄国20 世纪前四十多年的历史。在这期间,一股汹涌而来的革命理论,以强大的民众力量为依托,碾压过整个俄国的每一寸土地。这股力量让俄国如发酵般沸腾不止,使人们在长达半个多世纪里哀嚎飘零,主人公日瓦戈妻离子散的生活经历便是如实的写照。 这股“发酵”力量的代表人物散落在小说各处,以不起眼的姿态(帕氏眼中的历史进程是察觉不到而又永远变化的——笔者注)掀起滔天巨浪,催促着历史巨轮前行。 这样的代表人物有早期参加铁路罢工的养路工帕维尔·安季波夫和火车司机基普里扬·季韦尔辛,内战时期的阿韦尔集·米库利钦、“林中兄弟”首领利韦里和士兵帕姆菲尔·帕雷赫等等。 从小说对他们的描写,或者其他人物对他们的观察与意见中,不难看出作家持有的逐渐冷漠的态度。参加早期革命的季韦尔辛抱着建设更完美更合理的社会的高尚情操,为了广大浑浑噩噩的劳动者而奋起抗争。 然而,流放虽然没有磨去他坚强的革命性,却让神圣的革命者变成了冷酷无情的审判机器,坦然接受在革命旗帜下倒下的身躯与牺牲。游击队长利韦里十五岁就上了前线,他是内战时期布尔什维克的骨干力量,但同时也是个瘾君子,为了权力而杀戮战友,口中喋喋不休的“改造生活”令日瓦戈作呕不已。帕雷赫更是个时代的可怜人,他天生的凶残与阶级本性,对老爷和军官的刻骨仇恨被狂热的左派知识分子利用,成为一名残忍杀戮的精神病患者。最后,因担心家庭会为自己的罪孽遭受报复,他亲手砍死了妻子和三个孩子,自己也像“得了狂犬病的狗一样”从队里消失了。

对于这些阶级本能与革命理论水平不相匹配的革命者而言,战争成为他们报复历史和生活的绝佳手段。 战争期间无节制的自由使他们能够根据个人意愿随意捏造生活这团材料。他们口中重复的也只是“改造生活”,“天下太平,人民幸福”这一类没有具体行动纲领和现实目标的空洞辞藻。这一浮躁之风甚至持续到了战争结束。在日瓦戈死前的最后几年,旧友戈尔东和杜多罗夫教授还试图用这些理论来对他进行说教,日瓦戈看透了说教背后的政治拜神主义、缺乏自由思想的奴性与庸俗,绝望之余不禁在心中呐喊:“你们和你们所代表的圈子,还有你们所敬爱的姓名和权威的才华和艺术,是多么不可救药的平庸啊。你们身上惟一生动而闪光的东西是你们和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并且认识我。”[5]416日瓦戈与这些狂热思想的对抗,“展现了基督教世界观与革命无神论和唯意志论的对立”[7]383。 需要指出的是,并非所有革命者都被作家以否定形象刻画,日瓦戈同父异母的弟弟叶夫格拉夫就是一位神秘且能力强大的正面的革命家形象, 他数次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并解救濒临死亡的日瓦戈,最后亲手操办了日瓦戈的葬礼,编辑出版他的著作集并收养了日瓦戈与拉拉的女儿。所以,作家对诸如帕雷赫等人的否定,与其说是对革命的排斥与厌恶,不如说是对战争泯灭了人性、毁坏了家园的鞭挞与责难。

俄罗斯民族是一个伟大而苦难的民族。从20 世纪初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这段时期,于俄国而言,“只是意味着传染病、饥饿、监狱、流放——肉体和精神的毁灭。 俄国似乎处于极大的痛苦中,一大批诗人和小说家都觉得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这块正在走向毁灭的土地举行葬礼”[12]。 在遭受了巨大苦难的同胞面前,诗人们感受到了来自良心的责难和作家的使命重担。 女诗人阿赫玛托娃便是如此,组诗《安魂曲》的创作起由便是出于一位探监妇女的请求:“您能描写这儿的情形吗? ”[13]——这位不幸的女人向同在探监队伍里的女诗人问道。帕氏本人也意识到了他的艺术使命:“当我写作《日瓦戈医生》时,我时刻感受到自己在同时代人面前负有一笔巨债。写这部小说是偿还债务的试图。当我慢慢写作时,还债的感觉一直充满我的心房。 ”[10]365作为祖国的良心,诗人记录下背负着十字架的同胞们的苦难,带着为祖国赎罪的忏悔姿态用自己的笔杆写下了这部慰灵曲。 不可置疑的是,有千万个普通的俄罗斯家庭,是悼词里祭拜的亡灵。他们是革命进程中数量巨大且无声的牺牲品,帕氏关注到了他们,并以“微历史”[14]61的审慎态度记录下他们的失常与牺牲,从而使小说表现出更大的历史包容性和人道主义关怀。

三、和平诉求:“红旗是瘟疫姑娘诱惑人的紫手绢”

西伯利亚是小说下卷时空叙事的主要地理空间。这是一个神秘粗犷且带有多神教残余意味的地理符号。这里诞生了许多的民间传奇:有给自己打了一副铁的内脏的铁匠瓦克赫,济布申诺地区突然获得说话能力的天生的聋哑人, 以及拥有咒语能力的民间女巫库巴里哈。 帕氏将女巫库巴里哈的出场安排在游击队最为艰难、遭受来自白军和严冬双重威胁的时刻,她是游击队里的萨满神。

库巴里哈是民间智慧的集合。 在她看来,号召俄罗斯人去战斗的红旗,其实是“瘟疫姑娘诱惑人的紫手绢”,它诱惑年轻的小伙子们去残杀,去送死。“帕斯捷尔纳克从布尔什维克的救世论中‘听到了人死亡的声音,看到了人无声的脸庞,造物主奖赏给人的最珍贵的价值遭受侮辱……人们为此感到悲恸’。 ”[7]383作为民间代表的库巴里哈洞悉了这一救世论论调的非理性、蛊惑性和有害性,她不同于帕雷赫之流,她不隶属于哪方势力,也没有成为谁的刽子手。她的信仰使得她随时和被战争残害、掳掠到心惊胆战的俄罗斯人民在一起,并成为他们创伤的抚慰者和意愿的发声者。

从库巴里哈的咒语中可以判断这位古老的俄国民间宗教教徒吸收了某些泛灵论的思想,她荒诞但不荒谬,举止怪异但言谈中透露出猜透历史本质的睿智与精明,并且用富有煽动性的话语传递出来自民间最朴实的和平愿景(以乌斯季尼娅的身份在集会上也表达了停止战争、保护穷人的意见)。 在人们只是为了杀戮而杀戮时,她用暗藏玄机的疯言疯语指明了旗子、雪柱血水这类象征符号带来的人间惨祸。历史、世界这种大命题是库巴里哈不能消化也不感兴趣的,她只是帮助奶牛下奶,帮游击队员治病。她洞悉士兵和士兵妻子内心的恐慌,用浅显易懂的咒语、下流快活的小曲安抚着仓皇惊恐的游击队员和家属,歌唱战士们对妻子博大而强劲、怜悯且嫉妒的爱意。小说中库巴里哈吟唱的那支古老的俄罗斯民歌,给处于精神焦灼之下的日瓦戈送去了一掬甘露。 沉浸在歌曲流淌的悲伤力量中,日瓦戈直面了自己被游击队俘虏的恐惧与煎熬,对拉拉的思念以及内心的无助和寂寞。 这位神秘的女巫后来就失踪了,再没有关于她的直接描写。

布罗夫在博士论文《小说〈日瓦戈医生〉艺术世界的多重起源》中串联了库巴里哈的一生:济布申诺乡村巫师的女儿(乌斯季尼娅)——梅留泽耶沃伯爵夫人先前的女厨师(乌斯季尼娅)——用半只烤兔和冬妮娅换取毛巾的无名女人(丈夫是猎人)——前往乌拉尔,“叫库巴利希娜,又叫梅德维吉哈,还叫兹雷达里哈。 此外还有十个外号以上”——进了克日木监狱——从监狱逃出来,跑到远东——游击队里士兵妻子兹雷达里哈,又叫库巴里哈(兽医,还给人算命)。[15]谢格洛夫发现,帕斯捷尔纳克对人物身份故布迷阵,使人物的命运交集“丧失情节目的必要性”[16]。 因此,我们不妨在此大胆假设,库巴里哈之后的命运便是塔尼娅回忆中的那位在山上朝圣的老太婆。 “朝圣”在别尔嘉耶夫的哲学中具有特殊的含义,它是“末日论的渴望,是期待一切有限的东西的终结、终极真理的发现”[17]。 帕氏对老太婆也是褒扬的,虽然态度不甚明显。在塔尼娅帮助了“不心疼钱”的老太婆之后,就碰上了为抢钱而杀害马尔法大婶的丈夫和儿子的强盗。前后鲜明的对比凸显出在国家艰难时期老太婆人性的一面。因此,小说结尾的“朝圣”也就被赋予了更多的深意和未尽之语。笔者虽无法定论这位保有信仰的老太婆是否就是库里巴哈本人,但作为作家所钟爱的、民间智慧的发声者,笔者有理由相信,库巴里哈还活着,并且一直在混沌的历史浪潮中高声呼喊着来自民间的最纯粹的诉求与希冀。

四、实用主义历史观:攫取“权势和财富”

不同于日瓦戈殉道者般的,也不同于安季波夫飞蛾扑火般的,有一类历史人物,他们生存能力强悍,于各种势力之间游刃有余,他们精明算计、自信又无所顾忌的处世态度使得他们在任何社会形式中都居于上层阶级,善于钻营规则的漏洞并且掌握一方生死。他们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5]90。这类人物的代表是两位律师科马罗夫斯基和萨姆杰维亚托夫。与日瓦戈和拉拉天生爱他人的气质不同,他们奉行实用主义的生存哲学,将利己包装在各种流行的理论和主义之下,为自己的行动提供有利的政治掩护。

萨姆杰维亚托夫是一个全身包含各种矛盾事物的人物。 首先是他的身份。 作为前富商的儿子(这一点他丝毫没有隐瞒),在新政权确立之后,他便成为一名布尔什维克党员,并没有因为出身问题受到政治审判,反而成为他们倚重的人物,负责解决私下里的各种契约债务。 再者是他复杂混乱的信仰。 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和《共产党宣言》都可以言之凿凿,人性深邃与暴力政治在他那里可以杂糅并存。最后是他对待政治的反复态度。他真心拥护革命,维护马克思主义,但这并不妨碍他利用权力毫不费力地攫取国家资产。他受到苏维埃政府的信赖,但同时也愿意为躲避通缉的政治敌人日瓦戈和拉拉提供帮助与掩护。 帕氏或许肯定了这类人物的存在价值,但同时也借拉拉之口表达出对他们的本能的排斥与疏离:“萨姆杰维亚托夫对待道德的态度,使我想起另一个更为厌恶的人,我变成今天这样子是他一手造成的。”[5]423所以,在小说结尾历史的重担落到了正直的叶夫格拉夫将军身上,而非这位权势逼人但左右摇摆的布尔什维克党员。

与萨姆杰维亚托夫相比,科马罗夫斯基对道德和法律的践踏更加肆无忌惮、无所顾忌。他是旧俄时代的律师及之后远东共和国联合政府要员, 是庸俗欲望和人性之恶的集合体。他为了私欲陷害尤拉的父亲致死,同时玩弄拉拉和她的母亲,甚至在小说结尾为了得到拉拉谎报斯特列利尼科夫的死讯,他是导致日瓦戈和拉拉一生悲剧的最大黑手。

小说中日瓦戈和拉拉对科马罗夫斯基的批判与控诉是甚为温和的,或者无奈的。 整部小说中充斥着浓浓的命运之感,“小说的主要哲学主题之一就是不可违拗的命运:虽然日瓦戈一直追求生活、创造、写作、安宁,但他还是无力维护自己的世界、自己家人的世界、拉里莎的世界,现实要比他的愿望更加强大”[7]385。 读者总是会察觉出人们在命运来临之际的恐惧与无助,比如,敲响安娜·伊万诺夫娜命运丧钟的取名为“阿斯科里德陵墓”的衣橱、预示采购员妻子死亡的自鸣钟以及敲响日瓦戈伤寒警钟的闹钟。 所以,作家始终在历史和命运面前保持着卑微与渺小,科马罗夫斯基逃窜到蒙古的结局更像是作家对命运的一种妥协与彷徨。

历史不会以某个群体、某个人为中心,历史书写的是所有生命个体的历史,而作家笔下的历史是由每个个体的命运之线交错纠缠而成的。帕斯捷尔纳克在传递出富有浓厚个人印记的历史观点的同时,也准确描绘出同时代不同群体的生存哲学与历史态度。因此,在书中可以见到当时俄国各种社会思潮的际遇与碰撞, 有维沃洛奇诺夫代表的托尔斯泰主义,伏多维钦科代表的无政府主义,波戈列夫席赫口中的虚无主义、极端主义和未来主义,布尔什维克党的马克思主义以及日瓦戈本人推崇的勃洛克的崇高理想等等。 它们或者被庸俗化,或者被半吊子理论家去实践,或者成为一部分人标新立异的政治理想,又或者只有日瓦戈一个信徒。但不管如何,小说要求读者正视历史,正视在历史漩涡中挣扎的不同社会群体和生命个体,关注他们的生存境遇与诉求,思考他们的历史思索与抉择,帕氏这种风格独特的历史书写,也即另类的“个体叙事”[18]115,充分尊重在混合了鲜血与热爱、悲悯与残酷的时代个体生命的沉浮飘零,它以作家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为基础,背负对民族历史的忏悔与使命,于彷徨无奈之中始终牵引着一股作为人的坚韧与睿智(而绝不仅仅是知识分子的),这是一个民族屹立不倒的基石,更是作家帕斯捷尔纳克坚持抱守己身、决不妥协的本意所在。

注释:

①详见:汪介之《诗人的散文:帕斯捷尔纳克小说研究》(2017)第234-235 页:“《日瓦戈医生》所呈现的这种历史观,甚为接近俄国宗教哲学家尼古拉·别尔嘉耶夫的历史哲学。 ”别尔嘉耶夫曾写道:“人的个体人格是潜在的一切,是整个世界的历史,世界的一切都随我而生生不息;同时,每个人的个体人格又都拥有自己的世界……在别尔嘉耶夫那里,不存在任何高于个性的事物,因为从神学上看,只有个性可以期望复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