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敏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文化传播学院,北京 100000)
《红楼梦》庚辰本八十回共计写“梦”21处,因“梦”有虚幻、虚无之义,所以作者的反复描写,正是为了表现这种虚幻的色彩,表达作者幻空的观点。
《红楼梦》中的梦境描写受到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写梦题材影响,大致包括:游仙(冥)之梦,如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预言之梦,如秦可卿托梦凤姐,预言元春晋封及三春流散、贾府之败;魂通之梦,如甄、贾宝玉梦中相会;感生之梦,如万儿述说其母孕中见神人授卍字花纹锦缎等。
有一类梦境对小说尤为重要,作者往往寓深刻的哲理思考和浓重的幻灭意识于其中。在这类梦境中,人物进入另一个时空,经历自以为真实的理想生活,直至梦觉。此即“梦幻人生”的主题。
《红楼梦》一书中设置了三重“梦幻人生”,最外一重是僧道携石头入世历劫,石头化作“通灵宝玉”经历红尘富贵,最后回到青埂峰下,此是石头的“梦幻人生”;中间一重则是神瑛侍者下凡造历幻缘,以贾宝玉的身份经历人间悲欢离合,最终悟道超脱,此是神瑛侍者的“梦幻人生”;最内又有一重是写贾宝玉在大观园(天仙宝镜)中的生活,至大观园风流云散,宝玉方才回到现实,此是贾宝玉的“梦幻人生”,它实与前两重梦境一般虚幻。
这一主题的最早构建应是在《列子·黄帝篇》中:
(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师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痟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黄帝既寤,怡然自得。
黄帝梦中所游历的“华胥氏之国”,是一个无欲无求、无生无死、无利无害、无爱无畏的自然社会、理想世界,黄帝梦醒之后,从中领悟到了“道”之所在:“朕闲居三月,斋心服形,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弗获其术。疲而睡,所梦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
《列子·周穆王篇》同样构造了一个梦入理想国的故事:
王执化人之祛,腾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宫。化人之宫构以金银,络以珠玉;出云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据,望之若屯云焉。耳目所观听,鼻口所纳尝,皆非人间之有。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王俯而视之,其宫榭若累块积苏焉。王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也。化人复谒王同游,所及之处,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视;音响所来,王耳乱不能得听。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化人移之,王若殒虚焉。既寤,所坐犹向者之处,侍御犹向者之人。视其前,则酒未清,肴未昲。
周穆王在梦中来到天上的“化人之宫”,其中种种事物,皆人间所不能及。穆王居住数十年,梦醒之后却见“酒未清,肴未昲”。梦中漫长的光阴,在现实中却不过转瞬。
《列子》中的这两个故事开创了“梦幻人生”这一主题的结构模式,该主题的基本要素在这两个最初的故事中也已然具备:1.人物形象梦入理想人生;2.现实与梦境的巨大反差。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中,这一主题得到了更为丰富的书写。
魏晋六朝小说创作尚处于不自觉的阶段,大部分作品呈现出简短破碎的艺术形式以及征信求实的创作态度。其中已经出现了大量描写梦境的篇章,它们往往片言只语,缺乏丰富的故事情节和鲜明的人物塑造。但以梦境书写理想人生的模式已渐渐固定下来。
干宝的《搜神记》中多处写道人物的梦境:如“何比干”中“梦贵客车骑满门”,“张奂妻”中“梦帝与印绶”等。虽不似后世作品得以细致的描写和充分的展开,但已可看出作者认识到梦境是对人物理想的一种表达。
至于刘义庆《幽明录》中的“汤林”一文,向来被视为唐传奇《枕中记》的雏形:
焦湖庙祝有柏枕,三十余年,枕后一小坼孔。县民汤林行贾,至庙祈福,祝曰“君婚姻未?可就枕坼边。”令林入坼内,见朱门、琼宫、瑶台,胜于世见。赵太尉为林婚,育子六人,四男二女,选林秘书郎,俄迁黄门郎。林在枕中,永无思归之怀,遂遭违忤之事。祝令林出外间,遂见向枕,谓枕内历年载,而实俄忽之间矣。
主人公的枕中人生在当时具有广泛的代表性:结婚姻于高门,享受荣华富贵,生育四子二女,得授清要之职。与周穆王相同,在枕中的理想人生即将走到尽头、圆满结束之时,汤林忽“遭违忤之事”,不得不离开枕中,才发现枕中数十年人生实则只在“俄忽之间”。
这种故事从字面来看,并未提及“梦”;但究其实质,正是梦境的另一种表现。“梦幻人生”也得到了更为充实得描写,进一步细化了此类小说所共有的几个要素:婚姻,财富,功名,子嗣。至此,“梦幻人生”主题奠定了它的基本写作模式。
唐传奇中描写“梦幻人生”这一主题是由沈既济的《枕中记》开始的。这篇传奇文沿袭了《幽明录·汤林》的写法,但将主人公的身份由商人转变为书生,又将庙祝改成道士吕翁,从而更加切合唐代读书人的现实与社会宗教思想的背景。此文所写正是以作者本人为代表的唐代士子的人生最高理想。
主人公“卢生”同样借助一“枕”入梦,“枕”的材质由柏(玉)变为青瓷,“其枕青瓷,而窍其两端”。卢生“俯首就之,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入”。经由瓷枕这一介质,卢生进入到梦境中的人生,在这个人生中,他娶妻名门,进士及第,子孙满堂,高官厚禄,于八十高龄寿终正寝,可谓是圆满的一生。而当现实中的卢生醒觉,却见面前黄粱犹炊、光阴未移,梦境中人生的漫长与现实时间的短暂形成强烈的对比,于是顿悟:“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
《南柯太守传》《樱桃青衣》与《枕中记》并列为唐代三大写梦传奇,同样表达了“梦幻人生”这一主题。所不同的只是《南柯太守传》写主人公淳于棼梦入蚁穴,来到大槐安国,在其中娶妻生子、加官晋爵;在妻子去世后他被国王遣返,方才一梦醒觉,无限感慨。唐代李肇评价:“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点出人世与蚁生同样的渺小。《樱桃青衣》的结构与情节则与《南柯太守传》一般无二,卢子正如《南柯太守传》中的卢生,梦中富贵无限,醒后“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迹人世。
前文已述,作者在《红楼梦》一书中精心设置了三重“梦幻人生”的主题,由外而内分别如下:
《红楼梦》以全书篇幅构建了“梦幻人生”的主题,写顽石入世历劫过程。与前代诸作相似,作者同样塑造了一个向往荣华富贵的形象,它同样也要进入自己的梦幻,方能经历理想人生。《红楼梦》以一部大书描写了石头的富贵荣华之梦。顽石化作贾宝玉所佩“通灵宝玉”,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见证悲欢离合、世态炎凉,大梦过后仍然回归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八个字,正点出这场梦幻的实质。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中,携石入世的一僧一道与它重逢,他们的目的便是点醒久在梦幻之中,为梦中人生所迷的石头。
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以(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所谓“沉酣一梦终须醒”,揭示出这部作品的主题,作者所描写的种种繁华兴盛、富贵温柔,终是一场梦幻而已。而沉溺其中的“通灵宝玉”,也终将于梦中醒觉。对于石头幻化的“宝玉”来说,它的结局就是回到青埂峰下,仍旧化为大石;对于神瑛侍者而言,其结局则应是归于西方灵河赤瑕宫中;而沉浸于自己编织的幻梦之中的贾宝玉,最终也不得不从“梦”中醒来,面对繁华零落、姊妹流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设置了一处关键情节,即甄士隐梦见僧道二人谈论神瑛侍者、绛珠仙子下凡事并谈及携带顽石所化“通灵宝玉”入世之事,甄士隐抬头间只见僧道二人进了“太虚幻境”,自己方欲跟进,便一梦醒来。
此梦虽然短暂,作者却在其中预示了书中主要人物的来历,以及故事的缘起、发展和结局。在甄士隐的这个梦中,通过僧道之口告知读者,林黛玉本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而贾宝玉的前身则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因其每日以甘露灌溉绛珠仙草,使之脱却草胎木质,修成女体。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欲下凡历劫;绛珠仙子思报灌溉之德,便随神瑛侍者下世为人,把一生眼泪还他。
由此可知,宝黛二人实乃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入世所化,因而他们的“心事终虚化”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其人世生涯、情缘纠葛种种,实则不过是一场红尘幻梦。
三重梦幻的最内一重是贾宝玉的大观园之梦。余英时等学者业已指出,大观园即太虚幻境。宝玉见到大观园的正殿便有似曾相识之感:
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
其实他在梦游太虚幻境时已见过此处:
宝玉听说,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
至后文读者方知宝玉为此处所题为“天仙宝镜”四字。元妃命人换成“省亲别墅”四字,正是作者掩人耳目之法。但作者也告诉读者:众人游园时拟的题字是“蓬莱仙境”,宝玉为正殿牌坊拟的题名是“天仙宝镜”,后来又有刘姥姥入大观园,见到这座牌坊倒头就拜,指认上面写的乃是“玉皇宝殿”。凡此种种名称,皆透露出它的虚幻,这大观园此处不用“境”而用“镜”,作者正是别用心。“镜”,取其虚幻之意,镜花水月,万事皆空。可知此处并非人间实境,而是宝玉的幻梦与精神投射。
同时,它又与“风月宝鉴”相通。风月宝鉴只可照其背面,不可看其正面;其正面是红粉,背面为骷髅:寓意“色”与“空”。此处作者又设置一“天仙宝镜”,亦同此意。天仙宝镜,实是风月宝鉴在人世间的变相。镜外荣宁二府众人,只见“色”而不见“空”,是将宝镜正面照了又照,最终沦落迷津之中;看破“色”而参悟“空”者,惟宝玉一人。
“天仙宝镜”作为宝玉的精神家园,让他得以寄情其中,继续与女孩子们一起混闹,从而逃避现实的种种痛苦与残酷。然而大观园这方净土最终仍是横遭外部世界的强行侵入与摧毁,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后,园子里已然不复往日的宁静,而是一片萧瑟悲凉。宝玉才不得不承认,“天仙宝镜”,即“太虚幻境”,它只是自己在精神世界构建出来的一场幻梦。梦醒之后,面对的仍是清醒而冷酷的现实。
梦境中的漫长一生与梦醒后的光阴未移,是该主题作品中最直观的对比。正如《列子》中所讲述的,周穆王在梦中度过数十年的时间,而醒来后只见“酒未清,肴未昲”;同时,作者在描写书中人物的“梦幻人生”时,无一例外将梦境描绘成美好的、能够满足人物一切愿望和追求的存在;而梦外的人生却正与之相对,人物所遭遇的是现实的穷愁困窘、痛苦失落。
在这一点上,《列子》已肇其端:黄帝梦游所到华胥之国正是一个自然、美好的理想社会;而表现更为强烈的当数唐代传奇《枕中记》《南柯太守传》和《樱桃青衣》,此数例前文已做分析,不再赘述。
同是唐代传奇作者的沈亚之,其小说亦多写梦幻主题,并在梦境中寄寓人生理想和美学意蕴。在《秦梦记》一文中,沈亚之讲述了自己梦入古时秦国,立下赫赫战功,官拜左庶长,赐金二百斤,并适秦穆公之女弄玉公主。可谓功成名就,志得意满。不料弄玉公主一年后匆匆离世,沈亚之也被秦穆公送离秦国。
这篇传奇文表现出作者对美好逝去的痛苦和失落之情。结合沈亚之本人在现实中的境遇,不难发现这种心态形成的根源。沈亚之一生仕途坎坷,五次参加进士试方才得中,兼以官职不显,晚年更被罢免。作为一名士子,他的现实人生无疑是失败的,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也造成了其内心的巨大苦痛。弗洛伊德曾经指出:“梦是一种愿望的满足。”因此,沈亚之对建功立业的向往,对人生理想的追求,都只能在小说构建的梦境中去实现。而现实与梦境的巨大反差,进一步突出了作品的悲剧意蕴。
《红楼梦》对“梦幻人生”的构建同样遵循了这种模式。贾宝玉在大观园内为自己构建的“梦幻人生”是与现实截然相反的,他躲避真实世界于其中,以获得精神需求的满足和人生理想的实现。然而梦幻终究是短暂而不真实的,它只是人物内心期待的投射,是一种人生的幻象。幻梦一朝破灭,宝玉就不得不从这种与现实相隔的美好“梦境”中醒觉,不得不面对外部世界黑暗、污浊的现实,面对所爱之人的离去和家族的树倒猢狲散,他所感受到的巨大冲击和强烈落差,就成为推动他看破红尘、悬崖撒手的直接因素。
无论《枕中记》中“人生之适,亦如是矣”的当头棒喝,还是《南柯太守传》中“人蚁何殊”的哲学体悟,都是梦幻主题小说主旨所在。作者构建“梦幻人生”,其目的并不在于渲染在梦境中人生理想的实现,而是梦醒后主人公的失落与醒觉,以及读者由此得到的人生体悟。
沈亚之在他的传奇文《异梦录》中,叙写邢凤梦见一位身材窈窕的古装美人为其跳弓弯之舞,并吟唱《春阳曲》,诗云:“长安少女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弯浑忘却,罗衣空换九秋霜。”美人的淡淡哀愁和邢凤梦醒后的失落,渲染出全文迷离怅惘的美学意境。小说的主旨虽不甚鲜明,而作者基于自己的经历所产生的悲哀心绪却一望可知。沈亚之往往在自己构建的梦境中营造出美好的意象,而又在梦境结束之时将这美好毁灭掉。美好事物的易逝和人生的痛苦惆怅是其传奇文的美学特色,对人生悲哀的清醒认知和深刻体悟则是其传奇文的哲学思考。
《红楼梦》一书描写贾宝玉的种种经历,看似现实人生,然而小说全书总是一场大梦。荣华富贵也好,女儿情深也罢,终究如梦幻泡影,转眼消逝。这一点作者已经在小说开篇明确告知了读者,甲戌本凡例云:“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又有诗曰:“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可知整部书都是“一番梦幻”“古今一梦”。第五回写宝玉梦入太虚幻境,为全书关键之所在。它写出了书中主要人物以及整个家族的悲剧结局,暗示一切繁华都只是虚幻的梦境,并非真实的人生。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中写道清虚观打醮事,再次点眼: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凤姐等占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贾珍一时来回神前点了戏,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
《白蛇记》写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而后得天下的故事,映射贾家当年的兴起;《满床笏》写唐代郭子仪七子八婿、满朝高官的繁华气象,对应贾家当时元春封妃、煊赫一时的场面;而最后一部戏拈的却是《南柯梦》:贾家当年的功业,如今的富贵,终将是“南柯一梦”,化为虚无。正如《红楼梦十二支曲》中所写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作者特意设定了某种介质作为人物进入梦境的工具,或者说是梦境的入口。经过它,即可到达梦中的理想世界。古人认为进入梦境与进入仙境(冥界)存在某种相通之处,也就是说,这两者的实质都是神魂的出游,因而在那些人入仙境(冥界)的作品中,同样可以见到这种介质的身影:如《幽明录·刘晨阮肇》一文中,刘阮二人“见芜菁叶从山腹流出,甚鲜新。复一杯流出,有胡麻饭糁。相谓曰:此知去人径不远。便共没水,逆流二三里,得度山,出一大溪”,是涉水而上、穿越山腹,从而到达仙境。陶渊明的《搜神后记》中有“袁相根硕”一篇,同样是安排两人进入山洞,到达仙境。
在《列子·周穆王篇》中,周穆王借助进入梦中“化人之宫”的介质是“化人”,“王执化人之祛”才得以“腾而上”;从梦中回到现实同样也是依靠化人之力:“化人移之”,穆王方寤。这是古代文学作品中我们所见到的最早的“梦幻人生”介质的设置。
《幽明录·汤林》这篇志怪也为进入“梦幻人生”设置了一个更为具体鲜明的介质:柏枕(玉枕)。枕边有“坼”,即小缝,人物因而得以进入其中。作者的用心巧妙之处正在于:“枕”是与“梦”最为接近的事物,因而在最早设定入梦介质的时候,作者自然就想到了“枕”。而这一介质在后世相同主题的文学作品中也得到了沿袭,并在具体形式上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这一介质的创造对于这类“幻梦人生”主题的作品尤其具有特殊的意义。
《枕中记》的主人公“卢生”延续了借助“枕”而入梦的方式。经由瓷枕这枚介质,卢生进入到幻梦中的人生。而这里对枕端两窍的描写,已经非常类似于“人入仙境”主题的作品中人物所穿越的山洞。《桃花源记》中描写渔人所经由山洞进入世外桃源:“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与卢生由枕入梦呈现出相似的情景。由此亦可看出古人对于梦的认识。
《红楼梦》中叙述贾政等人初游大观园,见到一带翠嶂迎门挡在前面。嶂者,障也。故作者用心可知。它的设置起着阻隔内与外、净与浊的作用。
只见迎门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丘)壑,焉想及此。”
大观园入口的山峰,正是挡住园中景致,隔开大观园与荣宁二府的屏障。其内部是洁净美好、如梦似幻的女儿世界——大观园;而外部面对的则是丑恶不堪的荣宁二府乃至整个现实社会。宝玉题字曰:“曲径通幽处”,出自唐代诗人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原诗为:“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可见,它通往的是一个静谧美好、与世隔绝、富有诗情画意的境界;与之相对的则是污浊俗世、是宝玉所不愿面对的外部世界。同时在作者的笔下,进入大观园这个梦幻世界的模式也是与前作相同的:穿越狭窄小径,而到达开阔美好的境域。
翠嶂在书中的作用,正如《枕中记》中的那枚玉枕。从枕中世界醒来的卢生参透人生,飘然入道;宝玉在大观园中的精神世界一梦惊醒,也体悟到了现实的残酷与绝望,“悬崖撒手”。
《红楼梦》继承了“梦幻人生”主题的基本结构模式和表达要素,通过三重梦境的书写逐层揭示出作品的意旨。同时,与前代的同主题小说相比,《红楼梦》的作者不再以梦境作为理想的寄托和自我的慰藉,而是通过自己对人生的彻悟,清醒地赋予小说以悲剧的结局和空幻的色彩,从而大大提高了小说的美学意蕴和思想价值。
注释:
①(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5.
②杨伯峻.列子集释[M].中华书局,2012:39-40.
③杨伯峻.列子集释[M].中华书局,2012:40.
④杨伯峻.列子集释[M].中华书局,2012:88-89.
⑤(晋)干宝.搜神记[M].中华书局,1985:117.
⑥(晋)干宝.搜神记[M].中华书局,1985:124.
⑦上海古籍出版社编.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741-742.
⑧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M].中华书局,2014:676.
⑨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M].中华书局,2014:678.
⑩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M].中华书局,2014:793.
(11)同上.
(12)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579-580.
(13)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366.
(14)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103.
(15)(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88.
(16)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M].中华书局,2014:846.
(17)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671-672.
(18)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