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科技馆与科学史的一些思考

2021-12-24 14:51刘兵
科学教育与博物馆 2021年6期
关键词:科学史科技馆

摘 要 科技馆与科学史的关系,对于当下国内科技馆和科学史的发展都具有重要意义。在回顾国内外“科技馆”的发展与科学史的关联之背景下,从科学编史学的角度,对科技馆开展科学史类展陈会遇到的困难进行讨论,并分析了需要注意的相关问题。

关键词 科技馆 科技类博物馆 科学中心 科学史

0 引言

当下国内的科学普及场馆,科技馆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对于科技馆的建设、经营管理和展陈设计等问题,已有许多研究。然而,在这些问题中,关于科学史和科技馆的关系,仍有进一步讨论的需要。这既涉及国内科技馆的功能和发展方向,也涉及科学史学科的发展和应用。本文主要就前一个方面展开讨论。

1 国内外“科技馆”的发展与科学史

就国际范围而言,作最简单的回顾,早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古玩珍品陈列窗”就可以看作科技馆的前身。从16世纪末开始,自然历史博物馆相继建立,经历了从收集藏品、研究到知识传播的过程。20世纪以来,如果我们用科技类博物馆这个比较宽泛的名称,可以说又经历了主要以藏品展出为基础的科学工业博物馆,和再后出现的强调与参观者互动并强调教育功能的科学中心[1]。按照吴国盛的总结:“广义的科学博物馆有三个大的类别: 第一个类别是自然博物馆,收藏展陈自然物品,特别是动植矿标本,观众被动参与;第二个类别是科学工业博物馆,收藏展陈人工制品,特别是科学实验仪器、技术发明、工业设备,观众也是被动参与;第三个类别是科学中心,通常没有收藏,但观众是主动参与,通过动手亲身体验科学原理和技术过程[2]。”當然,如果再细分的话,科技类博物馆也还可以有“科学博物馆”“技术博物馆”“工业博物馆”和“科学中心”,以不同行业、领域为收藏和展出对象的各种“专业性博物馆”,甚至于“科学史博物馆”——尽管最后这种博物馆至今仍为数极少。而20世纪中叶以来相继建立的科学中心的特点之一,就是逐渐弱化了传统博物馆的收藏、研究与传播的功能。

从国内发展来看,20世纪80年代,科技馆作为重要的科普基础设施在中国首次出现,此后十几年间,全国共建成了300余座科技馆[3]。但国内众多的科技馆,基本上都是属于基于新制作的展教具和展览与参观者进行交流互动的“科学中心”的类型,几乎没有专门以对历史文物的收藏和展示为主的科技博物馆。虽然也还有一些专业性的博物馆可以归入广义的“科技类博物馆”,但与科技馆相比,其社会影响力还不是很大。

无论是科学中心型还是基于收藏的展出型科技类博物馆,对于传播普及科学都有着重要作用。如果从所传播的内容角度进行分析,其与科学史的关系显然有可讨论之处。传统意义中狭义的博物馆,收藏是最基础性要求,对科技类博物馆而言,基于收藏的展出已经具有了科学史的意味,尽管这种在展出中表现出的相关科学史意识可能是很不相同的。美国著名的史密森学会系列展馆的发展过程中,在其定位、展陈目标和内容与科学史(包括技术史、工程史)的关系上,不同的时期也都有着不同的认识、争议和变化[4]。

但对于科学中心来说,因历史收藏并非其主项,虽然也有可能某些展项是以科学史为内容,但这样的展项并不多见,而且即使有也大多不是展示的重点。国内基本属于科学中心类型的科技馆,情况亦是如此。

另外就科技类博物馆与科学史这个论题来说,还与科学传播理念的变化和科学教育理念的变化相关。最简要地讲,科学传播(或者说我们经常使用的概念——科普),最早主要关注的是对科学知识、科学内容的传播。就连以收藏展示为主的史密森学会的奠基捐赠人,也在其遗嘱中说:“为了增进知识的传播,要在华盛顿以史密森学会的名下,资助一个机构。”[4]在科学传播后期的发展中,人们开始认识到,仅仅传播科学知识是不够的,包括像科学文化、科学与社会的关系、科学的本质等,也都应是科学传播的重要内容。从国际范围来看,20世纪以来,科学教育的观念也在不断更新发展的过程中,并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国内的教育改革。其中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从传统的只注重对科学知识的传授,发展到“在围绕着以科学知识为载体的教学中力图达到更加全面地理解科学的本质和科学素养”的教学目标,即:不仅仅是传授知识,而且是培养学生理解“科学的本质”;也不仅仅是知识的问题,而且涉及到对科学之理解的人文立场。要做到这些,以科学史为载体的内容传播,就是非常重要的手段。因而,以科学传播作为目标的科技类博物馆,在其展陈和活动中,有意识地加大科学史内容的比例,就是很迫切需要改变的努力方向之一。

2 基于科学编史学的分析讨论

如前所述,正因为国内比较有影响的科技类博物馆的主体是科技馆,因而下面的讨论就围绕科技馆展开。讨论科技馆与科学史这一话题,仍然有非常多可以涉及的方面。本文将主要从科学编史学的角度做出讨论。

所谓科学编史学,即以科学史本身为对象的理论研究,是一种元研究。因为在科学编史学眼中,科学史并非只有一种,而是在不同的研究者,不同的观念、方法和理论的支撑下,呈现着不同的形式。当我们谈及科学史对科学传播(这也与教育密切相关)的重要性时,也并不是说只要采用了科学史的形式,就一定会达到预设的理想传播目标。科学史家是无法回避其所带来的科学史观以及相应的科学史方法论的影响。虽然也有人对此说法不以为然,但依然无法在其研究中回避那些立场、观点和方法的作用,只不过是以一种朴素、模糊、不自觉的方式在受其影响而已[5]。这些不同类型的科学史在被科技馆展陈所用时,其传达的理念显然是非常不同的。

在不同的时期,随着科学史学科的发展,科学史家的立场、理念、视角和方法也一直在变化和发展中,相应地导致科学史本身也一直在变化和发展中。例如,在科学史学科发展的早期,主流的观念是一种非常“辉格式”的科学史观。而所谓“辉格式”的科学史观,即历史学家是站在今天的制高点上,用今日的观点来编织其历史。此概念的提出者英国历史学家巴特菲尔德认为,这种直接参照今日的观点和标准来进行选择和编织历史的方法,对于历史的理解是一种障碍。因为这意味着把某种原则和模式强加在历史之上,必定使写出的历史完美地会聚于今日。历史学家将很容易认为他在过去之中看到了今天,而他所研究的实际上却是一个与今日相比内涵完全不同的世界。按照这种观点,历史学家将会认为,对我们来说,只有在同今天的联系中,历史上的事件才是有意义和重要的。这里的谬误在于,如果研究过去的历史学家在心中念念不忘当代,那么,这种直接对今日的参照就会使他越过一切中间环节。而且这种把过去与今日直接并列的做法,尽管能使所有的问题都变得容易,并使某些推论显而易见(且带有风险),但它必定会导致过分简单地看待历史事件之间的联系,必定会导致对过去与今日之关系的彻底误解[6]。随着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科学史家的职业化过程,目前绝大多数专业的历史学家都已经抛弃了这种极端的辉格式的立场,转而不强调和夸大过去与今日(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之间的相似性,反而是以发现和阐明过去与今日之间的不相似性,用过去的眼光而非当代的眼光去看待过去,并以这种方式扮演一个在我们和其他各代人之间的中介者。

但是,目前市面上流传的科学史著作,不少还是有着不等的辉格式倾向。如果科技馆的展陈设计者没有专业科学史训练背景,也很容易会受到辉格式科学史的影响。就像有人注意到的那样,在博物馆的语境中,科学中心的崛起对人们给予历史收藏品的尊重产生了有害的影响。当新的抱负要对“科学”进行清晰和脱离上下文的表述时,收藏品的作用似乎是模糊不清和不确定的。尽管它们伴随着关于过去的事实信息,但除此之外,它们的作用根本不是服务于历史。它们强化了精心设计的发现故事,这样的故事服务于为当前的科学和研究传统的说明提供基础。它们不是用来开启和质疑我们对过去的理解,从而照亮现在,而是用现在照亮了这些收藏[7]。

除了像上面讲到的辉格式科学史观的问题之外,科学编史学还提供了许多值得关注的在科学史发展过程中不断涌现出来的新问题。例如,对“科学革命”的不同理解与争议,对科学史性别视角的探索,对科学家传记的评判,对“李约瑟问题”的讨论,“地方性知识”对科学史研究的影响等。

这里以对“地方性知识”与科学史关系的认识为例展开讨论。在当下弘扬中国优秀传统的理念中,如果科技馆涉及科学史的展陈包括了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史的内容,就会面临一个问题,即如何处理中国古代科技史中的“中国古代科学技术”与西方科学技术的关系。因为按照西方科学哲学家库恩的观点,其实这两者的“范式”是不同的。如果只按西方当代科学的标准以摘取和切割的方式来展示中国古代科学技术的成就,那显然是一种辉格式的做法,也会像李约瑟处理中国科学史时的问题,硬把本非同一类的知识套到西方科学分类的框架中,自然是带来了对中国古代科学在整体理解上的某种歪曲。如果把视野放到国际范围,对于其他非西方主流科学传统的国家和地区的科学技术历史的呈现也同样有此问题。

限于篇幅,这里无法全面地讨论从科学编史学的视角看科技馆,如与科技史相关的展陈,可能会遇到哪些问题,但上述的例子,应该已经能说明在讨论科技馆与科学史的问题时,对科学编史学关注的重要性,以及对于科技馆开展科学技术史展陈和相关活动可能会遇到的问题的关注。

3 科技馆开展科学史类收藏和展陈需要注意的问题

关于科技馆开展科学史类收藏和展陈需要注意的问题有许多,这里也只能选择其中笔者认为比较重要且可以进行简要分析的原则性问题,做一些讨论。

3.1 科技馆如果想要进行理想的科学史收藏、展陈和传播,需要科学史专业人士的加盟

对科技馆来说,进行科学史的展陈,与科学教育中进行科学史教育有着相似和相通之处。虽然对前者目前讨论还不够多,但对后者早就有了不少的研究。其中,就涉及到教育者的专业背景问题。几十年前,针对学校里常常有把科学史教学的任务委托给其他学科教师的作法,科学史学科当代奠基者萨顿便明确地指出,某人作为某一学科的专家,并不能保证他也是这一学科之历史的专家。“科学史的研究和教学是具有专职性质的工作。如果学校当局不能把教学工作委托给专家们,并给他们全部时间去做这项工作,对于一切有关的人来,最好是放弃它。什么也不教是更合算的,要比拙劣的教学危险少得多[8]。”

另一方面,问题也涉及对教育者本身之资格与能力的要求。这里,请让我们再次引用萨顿:“值得重申的是,教师的主要资格是对今天的科学问题和科学方法十分熟悉……教师应历史地考虑问题,并充分掌握历史方法。他应有哲学头脑并通晓足够多种语言。进而,像任何其他教师一样,他的价值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他自己的研究和他训练其他研究者的能力度量的……根据一本或几本不完善的教科书,其他一概没有,这样毫无准备地讲课,是再不能干了。有幸教科学史的学者必须根据他丰富的知识和经验来准备发言。他的教学必须有几分才学洋溢,否则就不值得进行。他是被迫才精简掉许多内容的,因为这个题目是如此之大,时间是如此之短,而学生们又有许多其他课程要学。我相信他的教学应是尽可能简明,但如果没有大量未提及细节的丰富知识,简化就是假造的和骗人的。教学像纸币一样,如果没有暗藏的但坚实的黄金储备或其他保证,它就一钱不值[9]。”

当问题转移到科技馆时,也是同样的。其实,在国外科技博物馆的发展中,也可以看到有越来越多的科学史家(包括技术史家等)加盟其中的动向。这种专业化的科学史家的加盟参与,在专业性上,对于科技馆设立科学史类的展陈和利用科学史资源进行科学传播,是质量和效果的重要保障。

3.2 当科学史用于包括科技馆在内的科学传播时,还会面临需要与面向公众的传播特点相适应、与科学史学科专业化的要求之间存在某种不一致和矛盾的问题

大约半个世纪前,美国著名科学史家布拉什就曾在论及科学史与科学教育时指出,由于科学史家对反辉格式传统的接受,他们热心于把科学理论同前几个世纪的哲学与文化运动联系在一起,因而开始降低这些理论中技术性内容的重要性,但正是这些技术性内容才使这些理论在现代科学中富有意义。这样做的结果,是在历史学家和科学教师的目标之间形成了一道鸿沟[10]。反辉格式科学史的发展,颠覆了许多传统科学史上的“神话”,科学史家们的专业化的研究试图越来越接近地还原科学家实际从事科学研究和做出科学发现的过程。有许多例子表明,新的科学史研究结果与传统中更适合于教学的那种科学史的“神话”还是存在着很大的不同。因而,也有人认为传统中那种用于科学教育的科学史实际上是一种“准历史”,而不是标准、规范的科学史家的专业化的历史。所以,将科学史引入科学教育,在其必要性的前提下,究竟如何靈活地应用,在专业化和面向公众的科学传播技术性需求之间,在科学家、专业科学史家和科技馆策展人的不同立场之间保持某种妥协,又是一个相当微妙、需要予以更多思考的复杂问题[11]。

3.3 科技馆面向关注科学史的转向,对于科技馆本身和对于科学史学科发展的意义问题之讨论

对于科学史学科来说,其研究的基础是史料。传统上,它还是以纸质或类似材料的各种文献资料为主。丹麦科学史家克拉在其《科学史学导论》一书论及原始材料的部分,对于以这种类型的史料为主的“一手材料”进行了比较详细的总结,包括信件、日记、实验室日志、手稿等。他将这类史料归入“符号性类别”,但他也提到,还有一些对于科学史很重要的非符号性的一手材料,诸如建筑物、实验室、仪器、设备、实验用品等[12]。

这些史料除了对于科学史家的研究是基础性的、具有重要意义之外,同样也是科学类博物馆收藏的重要“藏品”,尽管在展出时,或许像科学仪器之类的实物会占据更大的比例。如果没有这种实物的收藏品,科技館在进行科学史类的展陈时,就只能进行文字图片类的展示,从而在很大程度上降低其展示的“历史感”,也会使观众的观看效果大打折扣。

国外也有学者注意到,一个长期存在的问题是,过去博物馆与历史研究的学术实践的脱节。过去科学史家的研究比较专注于纸的文献,他们对思想过程的兴趣与策展人关注实物藏品的兴趣是脱节的。这种脱节意味着作为公众空间的博物馆中的科学史,与科学史学科的新发展是有某种距离的。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物质文化研究的兴起以及相应的对实践和工具研究的关注,博物馆和学界开始有了融合。科学博物馆已经成为科学史学科的重要机构,因为毕竟所有的馆藏都是以某种方式反映了历史。“对于一般的科学史家来说,更为有用的是,博物馆必须要变成一种历史学家共同体致力于面对使用实物来交流这种挑战的论坛[13]。”

从这种观点来看,其实又可以得出两个结论。第一,科技馆为了更好的科学传播效果,应该利用科学史的资源,从而也应注意对相关历史藏品的收藏,但这又需要双重的观念转变,即管理者和策展人对科学史的了解和在这种了解的基础上增加其对藏品的历史价值的认知和利用;第二,在当下国内还没有更为专门化的科学博物馆的情况下,科技馆进行这种对实物的科学史“史料”的收藏,也起到了某种科学博物馆的替代的功能,为科学史家们的研究提供了更多素材,甚至于影响到科学史对于新的研究对象的关注。这对于科学史学科本身来说,也同样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

参考文献

[1]李响.科技馆功能问题研究——以英国案例为线索[D].北京:清华大学,2017.

[2]吴国盛.走向科学博物馆[J].自然科学博物馆研究,2016(3):62-69.

[3]马宇罡,莫小丹,苑楠,等.中国特色现代科技馆体系建设:历史、现状、未来[J].科技导报,2021.39(10):34-47.

[4]Henson P M. "Objects of Curious Research": The Histor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at the Smithsonian[J]. Isis, Supplement, Catching up with the Vision: Essays on the Occasion of the 75th Anniversary of the Founding of the History of Science Society, 1999, 90: 249-269.

[5]刘兵.克丽奥眼中的科学——科学编史学初论(第三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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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萨顿.科学的历史研究[M].刘兵,等,编译.北京:科学出版社,1990:92.

[9]同[8]:87-88.

[10]Brush S G. Should the History of Science Be Rated X? [J]. Science, 1974(183): 1164-1172.

[11]刘兵.科学史的专业化研究与科学史教育的应用——基础教育引入科学史的目标与“少儿不宜”问题[J].美育学刊,2011(5):57-59.

[12]克拉夫.科学史学导论[M].任定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13]Bud R. History of Science and the Science Museum[J]. The British Journal for the History of Science, 1997(1):47-50.

Some Thoughts on the History of Science and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useum// Liu Bing

Author's Address Center for Science Communication and Popularization of CAST, Tsinghua University,E-mail:liubing@tsinghua.edu.cn.

Abstract The problems ab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history of science and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useums, is of great importance both to the development of domestic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useums and the history of science. Reviewing the background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development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useums" domestic and abroad and the history of science, discusses the difficulties encountered in the exhibition related to the history of science i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useums are discussed by perspective of historiography of science, and the relevant problems that need to be concerned are analyzed.

Keywords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useum, science museum, science center, history of Science

作者简介:刘兵(1958—),男,中国科协-清华大学科技传播与普及研究中心主任,教授,E-mail:liubing@tsinghua.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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