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成
(东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哲学系, 辽宁 沈阳 110004)
海德格尔 (以下简称海氏) 主张古代技术和现代技术具有不同本质, 技术的历史因此是断裂的。 本文将通过对古代技术的具体描述和分析,阐明海氏所提出的现代技术本质 “座架” (促逼着解蔽) 同样也适用于古代技术, 我们有理由将“座架” 认作技术的统一本质, 从而把技术史理解为连续的。 然而, 这不是说古代技术和现代技术没有区别, 它们在某些特征上的确不同。 本文提出 “透明性” 和 “晦暗性” 这一组区分来概括现代技术和古代技术的不同特征, 并且和海氏的“座架” 相综合, 提出并论证技术史既是连续的又呈现出阶段性的不同特征的 “合而不同” 的观点。
海德格尔把技术主要解读为产出而不是具体的人工物。 通过把技术理解为产出海氏进而将技术与古希腊的无蔽真理观联系在一起。 海氏认为, 古希腊的无蔽指的是对存在者的解蔽, 从而内蕴着产出的含义。 海氏的无蔽真理观突破了常识的符合论真理观, 在海氏看来, 真理不是认识与对象相符合, 而是对存在者的解蔽。 只有存在者首先被揭示出来, 凸现出来, 从而得到理解,然后才谈得上对之进行分析和与其他存在者相比较。 以自然科学研究中的情况为例, 在对被研究客体的描述是否正确下判断之前, 被研究客体作为具有同一性的客体必须首先被揭示或者产生出来。
以此为背景, 海氏提出了他对现代技术和古代技术的区分: 二者在对存在者的解蔽方式上根本不同。 现代技术的本质, “座架”, 是一种促逼着的解蔽, 这种解蔽方式是从存在者身上榨取能量或者把存在者作为人类生产链条的资源[1]。被现代技术解蔽的自然物被海氏称为 “持存物”,其含义为: 作为生产资源被开采和加工, 并且时刻准备着听候人类调遣[2]。
与现代技术相反, 海氏认为, 古代技术的产出方式是 “释放” 而不是 “促逼”, 是 “把某物释放到在场中, 并因而使之起动, 也即使之进入其完成了的到达之中。”[3]也就是说, 古代技术让自然物如其所是地显现出来, 现代技术却促逼自然物、 使其改变本质并且作为人类生产的资源而出现。 果真如此吗? 如是, 则表明技术的历史是断裂的, 断裂的原因就是海氏这里主张的古代技术和现代技术的本质不同, 不存在使得我们把技术的历史作连续理解的技术的统一本质。 然而,下面将通过对古代技术的具体描述和分析表明,海氏所概括出的现代技术的本质 “座架” 同样也适用于古代技术, 因此我们有理由将 “座架” 认作技术的统一本质从而把技术史理解为连续的。但是, 按照 “座架” 把技术史理解为连续的却不等于说古代技术和现代技术就没有区别, 其实它们在某些特征上的确是不同的, 后文将提出 “透明性” 和 “晦暗性” 这一组区分来概括现代技术和古代技术的不同特征, 并论证技术史既是连续的又呈现出阶段性的不同特征的 “合而不同” 的观点。
下面通过具体分析海氏 《技术的追问》 中所描述的古代技术 “银盘的制作”, 论证海氏所揭示的现代技术的本质 “座架”, 也同样适用于古代技术。 以下是海氏对古代技术 “银盘的制作”的叙述:
银是人们用以制作银盘的东西。 它作为这种质料 (νλη) 一道招致银盘。 银盘归功于银, 银是银盘由之形成的东西。 但这个祭器还不光是由银所招致的。 作为盘, 由银所招致的东西显现在盘的外观中, 而不是在别针或戒指的外观中。 所以, 祭器同时也是由盘的外观所招致的。 作为盘的外观进入其中的银, 和这种银质的东西于其中显现出来的外观, 这两者以各自的方式共同招致了这个祭器。 但招致这个祭器的主要还是第三个东西。 这第三个东西首先把盘限定在祭祀和捐献的领域内……此种意义上的终结者, 即完成者……招致那个东西, 它作为质料和作为外观共同招致了祭器。 最后, 共同招致这个现有备用的完成了的祭器的第四个东西, 乃是银匠……银匠考虑并且聚集上述三种招致方式……银匠作为那种东西而共同招致, 由之而来, 这个祭器的带出和自立才取得并保持其最初的起点。 前面所说的三种招致方式归功于银匠的考虑, 即考虑它们为祭器的生产而达乎显露并进入运作的情形如何 [3]。
接下来我们对以上引文进行分析。 为了制作银盘, 银匠首先必须构思它的外观, 然后使用工具和原材料 (银) 把外观实现出来。 实现银盘外观的技术需要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 必须开发大自然寻找银矿, 然后将银矿石融化, 从而提炼出银。 在此基础上, 银匠还要经过对银加热、 捶打和雕刻等工序才能实现银盘外观的制作。 与自然的自发涌现不同[4], 银盘的产出不是自行发生的, 而是必须经由银匠 “促逼” 已经精练出来的原材料 (银) 并且按照事先构想或者 “订造” 好的外观来完成的。 因此, 如果我们把 “促逼” 的基本含义理解为 “非自发或者人为强迫引发” 的过程, 那么前述古代技术 “银盘的制作”, 也是对大自然的促逼着的解蔽。 古代的工匠并非让银保持 “是其所是”, 因为大自然中并不存在天然银, 只存在银矿石, 恰恰是古代的工匠把银矿石冶炼成了制作银盘所必需的人工材料 “银”。 因此, 海氏对古希腊银盘生产过程的描述并不完整, 其描述所缺失的是十分关键的银盘原材料(银) 的生产环节。 然而, “银的生产” 却典型地可以代表古希腊社会普遍的矿业技术,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 不是海氏所描述的古代技术案例 “银盘的制作”, 而是 “银的生产” 才是典型和真正意义上的古代技术, 海氏所揭示的现代技术的本质 “座架” (促逼着的解蔽), 也同样适用于以 “银的生产” 为代表的古代技术。
在第一部分中我们提到, 海氏把被现代技术解蔽的自然物称作 “持存物”, 其含义是指听候人类调遣的生产资源。 更深刻的思考将会告诉我们, 在海氏所描述的古代技术案例 “银盘的制作” 中, 不但制作银盘所必需的银矿石和从中冶炼出的银是海氏所说的 “持存物”, 而且制作银盘的劳动者 “古希腊的奴隶” 也变成了 “持存物”, 下面具体论述。
在古希腊文化的发达时期, 奴隶制广泛普及。 亚里士多德就曾经为奴隶制的合理性进行论证, 他认为奴隶是一种特殊的生产工具, 也是古希腊社会和生活实践的重要工具。 前面论及海氏忽视了古代技术 “银盘制作” 的原材料生产过程, 在银盘原材料 (银) 复杂而系统的生产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中, 奴隶都是不可或缺的工具。既然在古希腊社会中矿业也像家庭和其他手工作坊一样广泛使用了奴隶这种特殊的 “生产工具”,我们也就有理由认为, 古代技术把人 (这里是指古希腊的奴隶) 也变成了 “持存物”。 在古希腊社会, 奴隶被奴隶主促逼着成为可自由买卖的商品和资源, 用海氏的表述来说就是奴隶是古希腊社会的一种重要生产资源。 由此可见, 在古希腊的奴隶社会, 奴隶是依附于奴隶主的、 毫无人身自由和独立性可言的为奴隶主阶级服务的工具,和海氏所说的现代机器一样, 也是随时听候调遣、 有待被订造的 “持存物”。 如果奴隶不听话,轻则挨饿、 被鞭打和捆以锁链, 重则被处死[5]。
前面已经论述, “座架” 统一适用于界定古代技术和现代技术的本质, 这表明 “座架” 发生作用的历史就是人类的历史, “座架” 恰恰是人类本性的表现。 正如海氏所说, 受 “座架” 的支配是人的命运。 正因为 “座架” 是古代技术和现代技术的共同本质, 我们才可以把技术的历史理解成连续的, 但是这并不等于说这两大类技术完全没有区别。 笔者尝试提出 “透明性” (overt)和 “晦暗性” (opaque) 这一组区分来概括现代技术和古代技术的不同特征, 认为现代技术的主要特征是 “透明性”, 古代技术的主要特征是“晦暗性”。
“透明性” 是指打开自然物的内部, 用人为构造的模型对自然物的内部结构进行理解, 并且基于这种理解对人类操控自然物的效果进行预测并加以实验和试验检验, 以求开发自然物的内部为人所用。 海氏所谓逼迫自然物交出蕴藏的能量即符合此意。 现代技术是奠定在以人类建立的模型为工具试图看穿自然物的基础上研制出来的,因而是 “透明性的”; 相反, “晦暗性” 是指直接利用自然物, 不试图打开自然物的内部。 古代技术, 如海氏的银盘制作, 尽管常常会使自然物变形 (如从银矿石中冶炼银), 但却不像现代技术那样按照人为构想的自然物内部模型打开自然物内部进行加工操作, 因此是 “晦暗性” 的。
最后我们讨论一下这一区分的意义。 海氏在其著作中多次提及现代技术的危险。 试举一例:“一切都运转起来, 这是令人不得安宁的事……而技术越来越把人从地球上脱离开来而且连根拔起。 当看过从月球向地球的照片之后, 我是惊慌失措了。 我们根本不需要原子弹, 现在人已经被连根拔起了。 我们现在只还有纯粹的技术关系,这已经不再是人今天生活于其上的地球了”[6]。 这种危险或风险是由本文提出的现代技术的 “透明性” 导致的, 这种 “透明性” 把世界中的万物的内部也变成了完全的在场, 自然事物再也无任何秘密可言了。
然而现代技术 “透明性” 对自然的祛魅却潜藏着极大的风险, 现代技术 “透明性” 所依据的理解模型是凭借效用原则人为建立的, 我们不能说自然物的内部结构就像它所描述的那样, 自然物的内部很大程度上可能仍然是晦暗的。 我们运用人为构造的自然物的内部结构模型操控和开发自然物, 是在面对自然物内部情况的极大不确定性情形下进行的, 所产生的后果难以完全预料,因此蕴藏着极大的风险。 道理很简单, 自然物的外观是可直观可经验的, 而其内部情况却只能利用仪器设备进行探测, 对其效果的直接经验并不等于对其内部结构的直接经验。 举例来说, 建立在对核原料内部操控基础上的现代核技术所造成的核泄漏是人的肉体经验所无法感知的, 这种致命的风险的发现往往是滞后的, 通常只是到了许多人已经出现受害的症状才被发现, 但严重的损失已经造成了。 与这种 “透明性” 的现代技术相比, “晦暗性” 的古代技术就安全多了。 “晦暗性” 的古代技术直接利用自然物, 不试图打开自然物的内部, 它引起的效果和造成的后果都是可直观可经验的, 灾害一旦发生, 发现和处理都是快捷有效的, 也就是说, 其风险是可控的。
人们可能要问: 既然 “透明性” 的现代技术会导致核灾难和地球生物圈破坏等风险, 那么我们该如何对待现代技术呢? 是限制它的发展, 还是完全抛弃它? 从前面论述中的结论可知, 现代技术 “座架” 是人类的命运, 它将伴随人类生存的始终, 人类是技术动物, 脱离技术将无法生存。 海氏也并不主张抛弃技术, 但他提供的解决方案——强力的美学之思, 也只能起到使人惊醒现代技术风险的作用, 不是一种积极的构想。 对现代技术风险采取悲观或乐观的态度是无关乎这个问题的解决的, 人类为了长久生存下去只能直面现代技术风险, 采取积极的态度研究具体对策, 以期减少或规避现代技术风险。
通过对古代技术的具体描述和分析表明, 海氏所概括出的现代技术的本质 “座架” (促逼着解蔽) 同样也适用于古代技术, 因此我们在 “座架” 的意义上可以把技术史理解为连续的。 本文提出的 “透明性” 和 “晦暗性” 这一组区分尝试性地概括了现代技术和古代技术的不同特征, 从而结合海氏的 “座架”, 论证了技术史既是连续的又呈现出阶段性的不同特征的 “合而不同” 的观点。 本文所概括的现代技术 “透明性” 特征有助于理解海氏对 “现代技术会导致极大危险” 的忧思, 有助于人类不但认清导致现代技术风险的原因, 而且以积极主动的姿态探索消解对策, 努力减少或规避现代技术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