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生态智慧的美国之旅及其精神还乡
——以梭罗的《瓦尔登湖》为例

2021-12-24 14:18
关键词:瓦尔登湖梭罗精神

孙 霄

(西安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美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超验主义学者爱默生与梭罗对中国文化典籍《四书》(The Four Books)进行了引用和介绍,这一现象在国内外学术界引起关注。如美国学者克里斯蒂在《美国超验主义中的东方主义:爱默生、梭罗和奥尔科特研究》(TheOrient in American Transcendentalism:A Study of Emerson,Thoreau,and Alcott)中谈到梭罗对《四书》的引用。克里斯蒂详细列举了梭罗引用的实例,但并未从儒家文化角度进行分析。[1]224中国学者王守仁在《梭罗与儒学》中认为梭罗主张的简朴生活观可能来自中国儒学的启发,并认为《论语》对于梭罗的生活、思想的形成等方面产生了重要影响。学者杨金才在“Chinese projections of Thoreau and his Walden’s influence in China”(2009)一文中,探讨了梭罗作品在中国的翻译出版以及在学术界引起的反响[2]355-354。笔者对此进行了进一步的探究,发现梭罗对中国文化典籍的吸收和借鉴,主要反映在从儒家文化中汲取生态观念。这就在古老的中国哲学基础上,催生出解决现代化进程中人的发展与自然环境保护这一矛盾的方法。中国儒家文化所涵蕴的生态智慧因此被凸显出来。因梭罗的《瓦尔登湖》(Walden,1854)生态思想自成体系,随着1987 年生态批评的崛起,美国学者劳伦斯·布伊尔在《环境的想象:梭罗、自然写作和美国文化的形成》(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Thoreau,Natural Writing,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1995)一书中,指出梭罗是美国最优秀、最有影响的自然作家,预言梭罗的生态思想研究将成为今后梭罗研究的新方向。《瓦尔登湖》作为“绿色圣经”,在20 世纪中叶以来被中国学者普遍接受,促进了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萌芽,推动了中国社会生态文明观念的发展。由此,《瓦尔登湖》的“西进——东进”之旅便形成了文化交流的典范意义,从而也具有了一种比较文学的互鉴创新的意义。

一、作为梭罗生态思想重要构成的儒家生态智慧

美国文艺复兴展开时期是美国民族文化建立的重要时期,在美国文坛涌现出爱默生、梭罗、惠特曼等一批作家和数量可观的文学作品[3]1。超验主义是美国文艺复兴时期出现的重要文艺思潮,出于建立美国民族文化的需要,爱默生等作家把眼光投向人类文化荟萃的轴心时代,从印度宗教典籍、中国古典文化中汲取资源,作为建构民族文化的参照。中国古典文化传达出的内省精神、理性智慧和德性观念,深深契合超验主义者打破旧文化壁垒的诉求。梭罗在《河上一周》(A Week on the Concord and Merrimac Rivers,1849)、《瓦尔登湖》(Walden,1854)等作品中,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吸收和借鉴,使中国儒家文化所蕴涵的生态智慧得到彰显。

哈罗德·易罗生认为,西方人对中国的认识分为不同的阶段,且不同阶段的认识有很大差异,但在最初接触中国文化时,大多都持肯定态度。1837—1850 年为西方人对中国文化的赞美阶段。美国建国初期,虽然爱默生等学者认为中国国力衰弱制度僵化,并且在随笔中抨击中国的落后,认为“中国是她自己的纪念碑”[4]2265,但当他们接触到中国文化典籍《四书》后,对中国儒家文化却大加赞赏,看到了不同文化的同质性。在《代表人物》中,爱默生就表明他同意中国孟子的名言:“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4]1793出于对中国儒家文化的欣赏,爱默生在其创办的《日晷》杂志上刊登了一组中国古代名言。爱默生的追随者梭罗同样对中国儒家文化着迷,在他接手编撰《日晷》时,就接连刊登了50 条《四书》中的名言,并且在其日记以及一列作品中多次引用。究其原因,梭罗和爱默生在接触中国古典文化的时候,正值美国民族文学崛起和美国超验主义对抗美国加尔文教、唯一神教的时期。爱默生因为不满唯一神教教会仪式的繁冗僵化,而辞去神父的职务。为了寻找新的文化资源,爱默生和梭罗把眼光投向了东方,在中国儒家文化中认识到了自然的神圣性、人的内省精神以及追求精神生活等更具现实性的智慧。

梭罗通过引用儒家文化经典来传达自己的生态主张,期望唤醒国民的生态意识。梭罗引用《论语·里仁》中的“德不孤、必有邻”与《瓦尔登湖》的开篇扉页题词相呼应,把自己喻为引吭高歌的雄鸡,以期唤起国民对自然社会以及人的精神生活的重视。中国儒家生态思想强调将化生万物视为天地最伟大的德性,人的责任和使命就是参与到这个化生万物的过程中,即“参赞化育”和“与天地参”。整体来看,梭罗对儒家典籍中生态思想的认识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首先,“仁义之心”,这是梭罗反思现代社会的一个出发点。梭罗在《日晷》中引用孟子之言:“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爵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孟子·告子上》)[6]245在《瓦尔登湖》中,引用孟子“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孟子·告子上》)[5]78意指人类社会生活由于过度追求物质利益,导致对自然生态造成严重破坏。梭罗通过在《日晷》中引用《四书》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6]242,“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论语·述而》)[6]243,并在《瓦尔登湖》中批判了无节制的伐树和取冰,认为缺少对自然的仁爱,无休止的索取就破坏了自然生态。提出人们对待自然和社会的态度应该是君子的态度,要合乎天道、人道,这样才有良好的自然和社会生态。“仁义忠信”和“君子喻于义”所体现“仁义之心”的儒家智慧,成为梭罗反思现代社会的一个出发点;其次,“匹夫之志”,这是梭罗精神生活的一个归宿点。梭罗说:“不管你的生活如何平凡和卑微,你都要安之若素,好好生活。穷人和富人门前的雪一样会消融,每个人都执着于他自己的生活,划出自己的轨迹。”[5]303梭罗在《瓦尔登湖》的“结束语”引用《论语》中“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5]304,强调一个良好的社会生态是每个人都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来生活的。他提出了自己在瓦尔登湖的生活实践,同时也指出不一定要学他来湖边居住,但每个人都要尊重自己的内心,去尝试适合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要有独立的思想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他说:“若是我一整天都待在尖角阁楼的某个角落里一动不动,好似一只安静潜伏的蜘蛛,可是只要我的思想还在云游,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是无比广阔,无所限制的。”[5]300再次,“浩然之气”,这是梭罗精神生态学的一种构成元素。梭罗在《日晷》中引用道:“‘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孟子·公孙丑上》)[6]131他在《瓦尔登湖》里说:“我翩然行走在大自然的空灵气息中,仿佛自己也化身成为了她的一部分,……我这样游来荡去的行走在自然中,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浸润了喜乐平安和愉悦。”[5]168梭罗借用“浩然之气”来说明人可以通过精神生活的追求,达到与天地的感应,自我道德修养的完善。最后,“忧道”与“谋道”,这构成梭罗简朴生活的一种理论依据。梭罗在《日晷》上发表了“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谋道不谋食”(《论语·卫灵公》)[5]254等观点,并在《瓦尔登湖》“经济篇”中对这样的观点进行了阐释性叙述,“古代中国和古印度,以及古波斯和古希腊的圣哲们都何其相似、何其相像,他们外在的生活都那样朴素淳朴,内心的精神生活却无比丰富和富有。但可惜的是,我们并不够理解他们。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对于他们的生活和著述,我们居然了解的不少呢。近代社会的那些先知们、改革者们,他们都和古代的圣哲是一样的人。只有甘贫乐道,抱朴见素,才能成为公平正义,充满美德和睿智的社会道路探索者”[5]12。梭罗在这里盛赞中国的思想家,极为认同他们安贫乐道的思想,认为他们虽然物质生活清贫,然而他们的精神生活却是富有和充实的。

二、梭罗对儒家生态智慧的创造性转化与文学性表达

美国学者斯科特·斯洛维克和唐·谢斯分别在《美国自然书写中的意识探寻:亨利·梭罗、安妮·迪拉德、爱德华·艾比、温德尔·贝瑞、巴里·洛佩兹》(Seeking Awareness in American NatureWriting:Henry Thoreau,Annie Dillard,Edward Abbey,Wendell Berry,Barry Lopez,1992 》以及《自然书写》(Nature Writing,1996)中指出梭罗是自然文学的先驱,他作为把自然史转变为自然文学形式的最主要的作家,在阅读儒家文化典籍的过程中,发现了蕴含其中的生态智慧。实际上,梭罗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创造性的借鉴和转化,且进行了文学性的表达,体现在以下几点:

首先,“天人合一”,标示梭罗的生态观是一种宇宙的整体观。自然宇宙对人有影响,人也反过来影响自然宇宙。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写道:如果一个人的身体生病了,好的医生会建议他暂时告别现在的生活,去大自然中静静地疗养[5]280。他在《瓦尔登湖》“结束语”中也指出,自然宇宙有一种神奇的能量,人和大自然相融,自然会获得大自然无穷无尽的能量,身体就会痊愈[5]281。梭罗本人就特别重视清晨时分在河中的沐浴,他认为在朝向曙光的河中沐浴洗澡,这是一个有意味的宗教仪式,可以荡涤身体,净化灵魂。他赞美自然说:“清晨孕育着宇宙最原初的纯洁力量,它宣告了世界充满了无穷的精力,自然孕育着生生不息的能量。”[5]84梭罗在“独处”章节中说,“有一种孕育创造一切的力量统摄这一切,它最接近万物。此外,则是靠近我们的宇宙规律在周而复始地发生着作用”。他化用中国儒家典籍说“天地间那微妙力量的影响是多么的广博和深远”“我们试图触摸感知它们,却看不见它们,我们试图聆听和发现它们,却也听不到它们”“它们使得整个苍穹下的人们都净化了自己的灵魂,人们穿上节日的盛装,恭恭敬敬地向他们的祖先歌颂和献祭。这是一片洋溢着美德和智慧的海洋。它们无处不在,在我们的上方,在我们的左方,在我们的右方,它们环绕包围在我们的周围”[5]126。这几段话译自《中庸》“神鬼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孔子认为,宇宙间神灵的力量是非常强大而又无处不在,因此强调人们要斋戒静心,做好祭祀。梭罗的引用显示其更重视天地间的自然力量和宇宙精神的无处不在的,强调对自然的崇敬。人类自近代以来,由于生产力的提高,科学技术的发展,原来神性的自然逐渐丧失了主导地位,特别是资本利益驱动下的现代性进程,更使自然被祛魅,而且横遭破坏。应该看到,科学虽然给人带来物质财富和精神文明,但自然的神性之美却在逐渐消失。梭罗引用儒家经典之语,说明天地自然的微妙力量其影响是多么的广泛和深远,进而借以表达自然和人的关系密切,完整统一。梭罗在“声音”这一章中谈到他在自然中来回地走动,与其成为一体,自己的身体似乎消失不见了。这一观念正是认为人的生存与自然世界是一个整体,人与自然有外在的整体统一性和内在的融合性。

其次,“德不孤,必有邻”,这是梭罗建构社会生态学的一个理论基点。原文出自《论语·里仁》,孔子从个体立场出发,相信道德的力量,强调通过道德建构,以提升个体为社会和政治服务的能力。道德建构的前提是个体要有思想,因此梭罗在“独处”章中说:“一个人若是有了自我的思想意识,就会在头脑清醒的情况下欢欣喜悦,快乐无比。只要我们的心灵有意识地努力,我们的思想就可以超越我们的任何行为,达到高远的境界。”[5]126里曼·卡迪认为:“当一个个人或一个国家用(美德或道德力量)代替身体强迫时,其他个人或国家将不可避免地效仿。”[7]30梭罗在此处引用“德不孤,必有邻”这句话,就是强调个体通过提升道德水准,成为美德的典范,遂自然而然会成为社会道德的引导者,被别人追随,形成良好的社会生态。梭罗接下来在“村庄”中引用《论语》,来说明自己的主张:“你们为什么要用刑罚来管理大家的公共事务?教导人们热爱美德,人们自然就变得高尚而正直。优良品质的人,他们的美德就像风,普通凡人,他的美德就像草,风吹过草就会弯曲。”[5]162这段话来自《论语》:“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讲为政化民的道理。季康子主张以刑杀治国,“杀无道,以就有道”;孔子则相反,认为只要统治者向善,百姓就会跟着向善。梭罗引用这段话来抒发自己对公民和政府关系的思考,认为公民面对政府或强权的不义,出于良知有权拒绝。梭罗叙述了他思考的过程,说:“一个夏天我回到了村子里,可是我突然就被捕了。毫无征兆的,我就被关进了牢狱之中,原因就是我在其他文章里说的情况,我不愿意给这个国家纳税,我甚而不愿意承认这个国家政府掌握的权力,因为这个国家政府会在他的议会门口,野蛮地把男人、女人和儿童当做牲口牛马一样去出售和买卖。”[5]163梭罗所讲的拒绝缴税被捕入狱的原因,是由于他反对美国发动的侵略战争。1846 年美国发动美墨战争(Mexican-Ameri can War),梭罗认为这是不义的侵略战争,于是通过不缴纳税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赞同,结果被捕入狱。梭罗在狱中反思此事,连夜写出《论公民的不服从》(Civil Disobedience)一文,提出公民出于良知和正义有权反对政府的不义行为,并愤然指出:“在一个囚禁压制正义之士的不义政府的统治之下,正义人士的真正栖身之地也就只剩下牢狱了。”[8]23他不仅反对美国对墨西哥发动的战争,同时还反对美国的奴隶制,认为这是非常野蛮和不人道的。他支持黑人布朗的人权呼吁,发表《为布朗上校请愿》(A Plea for Captain John Brown),请求取消布朗的死刑,反对美国野蛮的奴隶制。在布朗上校被处死后,梭罗继续表达他对布朗之死的痛心,发表演讲呼吁美国民众反对奴隶制。梭罗的反抗精神及其《论公民的不服从》,后来深刻影响了印度圣雄甘地和美国马丁·路德·金的主张。在《瓦尔登湖》“村庄”的末尾,梭罗说:“非到我们在树林里迷了路,也就是说,非到我们失去了这个世界之后,我们才开始发现我自己,才开始认识到我们的处境。”[5]230在这里他化用了圣经的“人若赚得全世界,却丧了自己,赔上自己,有什么益处呢”(路加福音9:25),来反思美国社会的弊端,强调自己独立的思想和注重道德的修养。

再次,“仁义礼智信”,这是梭罗建构精神生态学的一种内在尺度。梭罗在《瓦尔登湖》“结束语”中说,“不要给我金钱、珍馐美味,而要给我知识和真理”[5]279。他推崇中国的孔子,认为这位古老的圣者外在生活极为朴素而内在精神极为丰富。他在“禽兽为邻”引用《大学》中观点,说:“灵魂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主人了,看到了却没有明白,听到了却如同未曾听到,吃到了食物却不清楚其滋味如何。”[5]204这句话本义出自《大学》:“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礼记·大学》)强调修身在正其心。梭罗接下来说:“有一天我捡到了一头野猪的一副完整的下腭骨,它有着整齐雪白的牙齿和锐利的獠牙,似乎展示出一种不同凡响的充沛的动物性的健康魄力和精神。这是用节制和禁欲以外的方法获得的康健精神。”[5]187然后他引用《孟子》的话,继续说:“凡人与野兽的差异并不是天壤之别,平凡的普通人很快就会失去这种差异,而注重精神和美德,有修养的人会小心呵护并存有它。”[5]205原文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说人与兽的不同,在于君子有仁义礼智信的善念,讲伦理道德。梭罗强调的是人内在精神的重要性,神性的增长在于个体遵从仁义礼智信。

最后,“彼之濯濯”,这是梭罗建构自然生态观的一种思路。梭罗在《瓦尔登湖》的首章,赞赏中国古代帝王沐浴器皿上所刻的话:“每一天都要更新自己,就像太阳每个早晨升起时都是全新的,我们的生命也要时时更新、日日更新。”[5]83。原文为“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礼记·大学》),指去旧图新才是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的一个普遍法则。梭罗重点叙述了在湖中沐浴达到身体的焕然一新和精神上的每天自我更新的重要性与可能性。梭罗说:“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使得我的生活跟大自然同样地简单,也许我可以说,同样地纯洁无瑕。我向曙光顶礼,忠诚如同希腊人。我起身很早,在湖中洗澡,这是个宗教意味的运动。”[5]84里曼·卡迪认为,梭罗每天清晨对生命更新和自我的感受,与对自然的热爱情感非常完美地融为一体。[7]25梭罗在《瓦尔登湖》的尾声“春天”,有这样的表述:“沉静在清晨宁静而仁慈的气息中,每天都会产生一种回归善良纯净的感觉,这种感觉那样天然而又纯粹地热爱着美德,并且憎恨着邪恶,那是人类的原始本性在复苏生长,就像经过砍伐而又生出的森林的嫩芽一样。那么同样道理的是,一个人在一天之内所做的坏事,可以妨碍美德的胚芽冒出成长,使它们自我发展并毁灭它们。”[5]292这段话来自《孟子》:“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孽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孟子·告子上》)孟子通过牛山被过度砍伐,而导致郁郁葱葱的山峦变成了光秃一片,喻指人要好好修养自己的善念美德。如果每天都磨损自己的善念,那么人与禽兽就没有什么区别了。梭罗提到“早晨的空气”的纯净,对自然与人的自我更新的影响,比如接下来的诗句:“黄金时代初创时,世间全无复仇者,高山上的葳蕤松树没有被砍伐过,温柔的水波可以流到异域的新世界,人类除了自己的海岸不知天涯海角。春光美好永不消逝,微风温馨徐徐拂来,抚育那不须播种就自然生长的花朵。”[5]292这表达了更新的重要性。

三、儒家生态思想的精神还乡

梭罗的作品自20 世纪中叶被徐迟译介到中国,其生态思想和注重精神生活的理念引起广泛关注,尤其是生态思想被中国学者广为赞赏。于是,作为梭罗生态思想渊源的儒家生态智慧就通过《瓦尔登湖》的译介而得以精神还乡,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引起反响。苇岸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说:“他发现梭罗近两年在中国仿佛忽然复活了,《瓦尔登湖》一出再出,且在各地学人书店持续荣登畅销书籍排行榜,大约鲜有任何一位19 世纪的小说家或诗人的著作出现过这种情况,显现了梭罗的超时代意义和散文作为一种文体应有的力量。”[9]98海子、苇岸、葛红兵等作家都谈到《瓦尔登湖》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译者徐迟写了深刻的序言,十分认同梭罗的生态思想,也谈到自己潜移默化地吸收了梭罗的散文写作方式。诗人海子的创作也受到梭罗的启发,他由衷地赞同梭罗的自然观。海子说:“梭罗在他的作品中表达了他对生命和存在的深切关注。他的思想启发了我,成为我一生的追求和诗歌创作的目标。”[10]897他在《诗学:一份提纲》中提出关注生命存在本身的理念,认为诗人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而他自己的诗歌理想就是直接关注生命本身。[10]65海子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以梦为马》等都体现了热爱自然的倾向。海子的诗歌回归自然与生活,给中国诗坛带来了一股清新自然之风。葛红兵也谈到自己的创作受到梭罗的影响。他说自己的小说《沙床》这个标题就来自梭罗的《瓦尔登湖》,梭罗在《瓦尔登湖》中的“我生活之处,我为何生活”说:“我轻轻啜饮着溪水,饮水时我看到了沙底,它是那样清,又是那样浅。清溪汩汩的流水一去不复返回,但永恒却停留了下来。”[5]93葛红兵在这里指出“沙床”的含义是“永恒”将留在原处,而我们将随流而逝,我们是短暂的过客。在小说扉页上,葛红兵还引用了《瓦尔登湖》的句子“时间是我垂钓的溪流”,他在文中说:“我喝酒,但我喝的时候,我看到了沙滩的底部,我发现它很浅。它微弱的水流消失了,但是永恒依然存在。”[11]1这段话就化自《瓦尔登湖》。此外,葛红兵在《直来直去》中也指出海子热爱大自然,重视精神轻物质和重视品德的修养,这与梭罗重视自然具有相似性。苇岸的散文创作受梭罗的影响很深,非常具有代表性。他认为,“梭罗的文字是‘有机’的……借助与之对应的自然事物进行表述,体现了精神世界人与万物原初的和谐统一。这是古典著作的不朽特征”[9]98。

梭罗对苇岸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文体转向与生态学转向。苇岸在《梭罗与我》中谈到,阅读了梭罗的散文《瓦尔登湖》之后,其散文创作就有了明确的转向。苇岸说他极为欣赏《瓦尔登湖》,不但收藏了各种版本,而且写了几万字的笔记,然后从诗歌创作转向散文创作。如其所叙:“‘种豆’中说‘我们常常忘掉,太阳照在我们耕作过的田地和照在草原与森林上一样,是不分轩轾的。它们都反射并吸收了它的光线,前者只是它每天眺望的图画中的一部分。在它看来,大地都给耕作得像花园一样。因此我们接受它的光与热,同时也接受了它的信任与大度。’我更倾心梭罗这种自由、信意,像土地一样朴素开放的文字方式。总之在我这里诗歌被征服了:梭罗使我‘皈依’了散文。”[9]100其次,走向自然生态的写作。苇岸在他的《大地的事情》中有一段表述:“太阳的光芒普照原野,依然热烈。大地明亮,它敞着门,为一切健康的生命。此刻,万物的声音都在大地上汇聚,它们要讲述一生的事情,它们要抢在冬天到来之前,把心内深藏已久的歌全部唱完。第一场秋风已经刮过去了,所有结满籽粒和果实的植物都把丰足的头垂向大地,这是任何成熟者必致的谦逊之态,也是对孕育了自己的母亲一种无语的敬祝和感激。”[9]39在这里,苇岸赞美自然,向梭罗寻求灵感,与梭罗在《瓦尔登湖》中的话语产生了共鸣:“太阳,这是同一个太阳,它使我种的豆子成熟”“阳光,雨露,夏天,冬天,——大自然润物细无声的馈赠和赤诚的纯洁,给人们撒播无穷无尽的健康和快乐”[5]303。张守仁的评价是准确的,他说苇岸“继承了《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的传统,致力于描绘生机勃勃的大自然生活,是不可多得的大自然的观察者、体验者和赞颂者”[9]1。再次,建构精神生态学。苇岸欣赏梭罗的简单生活观,认为“宫殿里有叹息声,小屋里有歌声。……我们每天忙于市场和价格,却没有时间享受等待我们的日出和春天。在这个世界上完全获得你自己的价值和本性!这是人类思想的本质,也是人类获得真正幸福的终极目标”,“崇尚‘人的完整性’,梭罗的‘人在得到了生命所必需的物品之后,就不应要奢侈品而要有另一些东西:向生命迈进的基本思想,于今天的人类和全球生态的意义”[9]323。可见,苇岸极为认同梭罗轻物质重精神的生活方式。

四、结语

中国儒家智慧的美国之旅与精神还乡是一个文化互鉴创新的例证,将成为比较文学研究的一个新领域。梭罗对中国文化的吸收和借鉴彰显了中国儒家文化里的生态智慧,梭罗的著作传入中国又影响了当代文学生态理念的形成和生态文学的创作。这种文学创作再影响的过程可以称之为精神还乡。在中国的文化长河里,在特定社会转型期的背景之下,精神还乡尤其具有重要意义。即是说,作家做出的价值选择蕴含了深刻的社会文化内容,影响了社会文化的未来走向。为什么被西方作家吸收的儒家生态理念会精神还乡?究其原因,也正是因为生态观念吻合中国社会发展的内在需求。从梭罗的自然生态镜像中窥见到中国儒家生态智慧的博大精深,中国古老的文化典籍自然生态与人文观念符合了社会和时代发展的理念。儒家文化和超验主义文学创作以及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成为东西文化交融、互鉴创新的一个典型案例。其意义,一方面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可以通过对外交流与时俱进,创新发展;另一方面则体现了中国文化的丰富性和普适性,可以为解答西方现代化进程中的问题提供参考。中国传统文化作为人类优秀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认识的趋同性与相容性。中西文化在交流互鉴中再创新,绽放出更绚丽的花果,符合时代前进趋势的新文化内涵,符合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要求。儒家生态智慧的还乡之旅是一次文明交流互鉴创新的典范。融汇着东方智慧的《瓦尔登湖》从19 世纪到21 世纪,虽然跨越了近200 年的岁月,却与中国倡导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不谋而合。践行新的生态理念,重新定义“发展”的当代伦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智慧将在这一语境中生发出新的力量,并且通过全球对话和交融,走向世界,成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话语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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