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建彬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多年来,鲁迅研究一直存在着政治性、思想性超越于文学性的倾向,确证了鲁迅作为思想、文化“巨匠”,“不懂得鲁迅就不懂得中国”“重要性更甚于文学”等价值意义。被“轻视”的文学性反映了鲁迅研究的大致格局,既折射出“非文学的世纪”、文学边缘化的历史境遇与精神趋势,也表明了研究存在的政治化、思想化“趣味”。在此背景下,掩蔽其中的“文学鲁迅”问题也未能形成对于“抒情性基因”的“全面开垦耕耘”,包含着审美研究上的欠缺[1]。由此,将鲁迅文学纳入“抒情传统”加以观照,不仅是“完备”鲁迅形象的客观需要,也是对于“政治鲁迅”“思想鲁迅”的某种“去蔽”,从文学性的角度去寻求研究上的某些变化乃至“突破”。目前,鲁迅研究有着“和谐化”的倾向,随着一批研究成果的逐步“经典化”,创新愈加艰难,而史料的“搬运”与挖掘也几乎“穷尽”,再次面临“语境化”的问题。作为中国文学研究的重要范式之一,“抒情传统”牵涉着百年中国文学的诗性特质等问题,从鲁迅文学抒情个性的流变,到与20 世纪中国纯文学传统之间的暌携关联,观念与方法的调整与转变,有助于揭示审美精神在鲁迅文学及其形象建构中的地位与价值,提升诗性批评的学术品格。
“中国抒情传统”论题,凸显了中西比较视野下的中国文学特质的考察,“中国文学传统从整体而言就是一个抒情传统”[2]6。随着这一观念的播散,现当代文学中的“抒情传统”问题也受到了关注,方锡德等人的研究成果集中体现了这一影响①主要有方锡德《中国现代小说与文学传统》(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年)、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年)等。。“传统”意味着“绵延不绝”,“抒情传统”将现当代抒情文学置于传统“抒情诗”的技艺与审美关怀“精魂”的“嬗递变形”中加以辨识,对其“文化归属及其意义的省思”“效用非常显著”,展现出“相当巨大的开拓潜力”[3]31。就此而言,鲁迅研究却承泽不多,以鲁迅为主题词(关键词)检索知网①检索时间截至2021 年8 月26 日。,迄今全部期刊发文多达47966(7830)篇,核心期刊以上文章15195(2287)篇,但在147 篇以“抒情传统”为题的文章中,关于“鲁迅”的仅有1 篇,另有2 篇是关于周作人这一现代抒情文学的另一始创者的。这三篇文章主要是对鲁迅小说叙事的抒情性以及周作人的抒情文学观念的辨识,指出了周氏兄弟文学的精神资源与抒情特征②三文分别为孙仁歌的《鲁迅小说抒情传统及历史散文笔法研究》(《鲁迅研究月刊》2014 年第7 期)、徐从辉的《有“情”的文学:周作人与抒情传统》(《文艺争鸣》2015 年第2 期)、杨经建的《周作人的“言志”文学观与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长江学术》2020 年第2 期)。。而“诗性传统”等相近概念的检索,基本与鲁迅无关,如以“诗性传统”为题的9 篇文章,无一以鲁迅为题,也几乎看不到“鲁迅抒情”“鲁迅诗性”等方面的文章。关于“鲁迅审美”的文章共有6 篇,多是思想、价值的探讨;论及鲁迅文学“诗化”风格的文章要相对多一些,有18 篇,不过多是相关性征的归理与阐释,同样缺乏“抒情传统”的旨向。
在普遍意义上,鲁迅文学的抒情性虽为研究所指认,但主要是作为一种现代文体与文学风格,揭示出抒情转向下的鲁迅小说的某些现代性征。与既往相对外在的、关注鲁迅文学的社会、思想蕴涵的研究有所不同,这一类成果多为文体学、叙事学、类型学等“形式角度”的综合把握,偏重于诗学、美学层面的考察与辨析。比如,陈平原将鲁迅小说看作现代小说关注“情调与风格”的开端,认为《社戏》等小说的“情调与意境”“对清新诗趣的追求”是对传统叙事情节的突破,“实现中国小说结构重心的转移”[4]122-124;杨联芬提出了抒情化是“小说向诗倾斜”的观点,并将周氏兄弟的《域外小说集》看作“超前的”“由于夭折而未能实现的审美追求”的“潜文本”,一个明显特征就是“常常以意境的诗化与语言,表达个体生命的体验”[5]143-149,等等。相当程度上,在近、现代转型中审视鲁迅文学的抒情品格,突出了鲁迅之于现代抒情文学的发生意义,对于文学内、外部研究的沟通,使得小说史、文学史等方面的论断更显出文学性。一方面,对于具体文本审美特征与价值的指认与辨识,确立了鲁迅文学尤其是小说的诗性品格,为现代文学的抒情转向与纯文学追求提供了一种本体论的阐析思路;另一方面,在以“五四”为中心的时间“断代”中,梳理抒情文学大致脉络与走向中的鲁迅文学的节点意义,浸透着不同程度的历史意识。然而,这类相关性突出的往往是鲁迅文学的开创意义,未能深入个体抒情“小传统”的具体流变③比如李泽厚在《略论鲁迅思想的发展》一文中,曾指出过鲁迅文学抒情风格的前后变化问题,注意到了文学发展的“具体阶段性”,主要是较为简约的阶段区分和风貌列举,意义并不突出(参见《中国思想史论(中)》,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年,第787-790 页)。,也缺少现当代文学“大传统”方面的着力,与鲁迅研究还有着主体与视域上的错置或差异。“抒情传统”的方法论特征主要在于审美诗学与历史意识的“兼容并蓄”,既需要对抒情个性作深入、系统的考察,也需要结合互文性、整体性的文学流变,揭示其间的精神关联,强化历史意识,如此,方有可能呈现鲁迅文学“抒情基因”的复杂性与丰富性。
不妨指出,“抒情传统”在鲁迅研究中还缺乏实质性的“共鸣”。究其原因,首先,鲁迅形象自身近乎“无限”的思想、文化张力自然是主因之一,相关内容孕育了众多可能,却也导致了文学性多服务于立人、国民性批判等思想的倾重,被“覆盖”的本体性妨碍了抒情文学的学术提升。此外,文化语境的局限、研究方法上的错位也是比较重要的因素。首先,对文学审美课题缺乏兴趣,已成为当下纯文学研究趋于式微的普遍境遇。现代抒情文学的研究还相对小众化、边缘化。比如说,诗化小说研究近年来虽然成果看似不少,但收获并不明显。表现之一就是钱理群先生曾寄以厚望的《诗化小说研究书系》,在张箭飞的《鲁迅诗化小说研究》、吴晓东的《镜花水月的世界——废名〈桥〉的诗学研读》以及刘洪涛的《〈边城〉:牧歌与中国形象》等寥寥几著之后,就“难以为继”。在交代“诗化小说研究书系”迟迟不能交稿的原因时,钱先生曾说过,“约定的作者中的大部分人在世纪末的中国思想文化与文学的变化、动荡中,又有了自己的新的兴奋点,在观念、心态上,都有了一些变化,这样的文学形式的审美课题似乎已经失去原有的吸引力,变成一个虽并未忘怀、一时却难以接近的越来越遥远的梦了”[6]。诗化小说研究的境遇表明了审美回归的当下困境,在一个尊奉消费性的时代,抒情已融入世俗化的精神自由、个体欲望的“洪流”,相对纯粹的审美已很难唤起人们的兴趣,缺乏现实文化的主体召唤与精神推动。
其次,批评方法的印象化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问题,“不善于借助令人信服的批评语言对领略到的印象作出进一步的分析,也不能将探得结论的过程展示出来”[7]87,存在着方法论上的偏失与局限。现代文学的抒情转向是学术界的一种共识,且一直受到关注,但围绕抒情小说的研究基本上还停留在20 世纪80-90 年代抒情诗学视野中,多年来并没有取得多少进展。诸如意象、意境、象征等方面的研究往往是“小说向诗倾斜”这一观念的展开与深化,以传统诗学为基本理论资源,与80 年代以来学界对于抒情小说诗化特征的论断密切相关。受凌宇、方锡德等关于“意境”成为现代小说家的“自觉的创造”和现代小说“重要范畴”、“审美追求目标”等论述的影响①参见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岳麓书社,2006 年)、方锡德《中国现代小说与文学传统》(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年)。,意境说、诗性说等已近乎“规范”。相关研究往往偏于艺术感悟、敏感与直觉力,固然有其“跨文体”的阐释效力,有利于呈现文学的诗意美感与张力,但个性化的阅读体验也容易导致主观情绪的泛化,削弱研究的客观性与实证性。“印象自身的体验性和艺术感知的不确定性,使得相关阅读与传播往往成为某种追寻飘渺和高蹈之境的‘艰难的感悟’,……也多少表明这一研究理论资源的某种局限。”[8]印象化的批评缺乏面向抒情文学的持续有效性,所倚重的感性体察,并不长于内部纠缠与话语缝隙的辨析,以及理性意义上的系统理清,对于鲁迅文学的诗化质感的展现,很难进入深层次的语义运思,揭示诗性表达的精神内在与诗学肌理,乃至于与近现代以来文学进程、思潮运动等之间的交互关系。由此,陷入顿滞也就在情理之中。
鲁迅的小说、散文与诗歌之中嵌合着跨文体性的抒情“基因”,形成一种在审美取向、文体坚持、风格沿变上标显一致性的话语表达。在此基础上,突出鲁迅文学研究中的“抒情传统”问题,不仅是对象序列与精神空间的拓展,也是研究视域的系统与深化,有助于改变既往基于少数文本、相对单纯的抒情风格、现象的描述与阐释,彰显鲁迅文学的整体建构。鲁迅的文学风格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性的意义流动、侧重与交缠决定了文学身份的自我生成。在多年的鲁迅研究中,经典文本的思想蕴涵一直属于重点,整体性的审美观照则多简约,系统性不够,并不看重文学风格的诗性转化,以及抒情风格的本体地位,关于“伟大文学家”的定位基本没有脱离社会学、政治学等思想、文化的“窠臼”,制约了文学意义的开掘。
“抒情传统”是一种多文体的话语实践,对于鲁迅而言,首先是围绕着诗化小说文体的尝试与实践而展开的。早在《域外小说集》时期,鲁迅就以美感为艺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9]73,而作为周氏兄弟人道主义情怀“不合时宜”的“早产儿”,《域外小说集》的一个显著特征就在于生命体验和抽象人性的诗化书写,情节淡化,叙述“前卫”,“所体现的对心灵世界的关注,以及象征、隐喻、诗化叙事等表现方式,不但超越了晚清,即便在当时的西方文学中,也是前卫的”[5]143。《晚间的来客》《月夜》等小说多由思绪漫漶而成,写景状物,意味悠远,渲染出诗意的场景与氛围。虽只是译作,但作为现代中国小说“诗化叙事的范本和先例”[5]156,在开启现代诗化小说传统的同时,也标识了鲁迅小说中“抒情传统”的发端。或许,“弃医从文”的鲁迅有着过多功利性的现实考量,但并不应就此忽视鲁迅文学的审美缘起,恰恰相反,从诗化风格的《域外小说集》开始,审美选择在小说创作中得到了长期延续,即便伴随着国民性批判等理性意识的强化,抒情诗的意味仍得以不同程度地留存,有时甚至超越启蒙意识,成为推动叙事的重要力量。《故乡》是一次对童年诗意、故人往事乃至个人境遇的回视与展望,突出了过去与当下、现实与理想的错异,将“今不如昔”的生命感怀与知识分子的落寞、感伤渲染成叙事的基调;《社戏》中的未庄记忆,与成年后无趣、乏味的看戏经历有着明显区别,在差异性的看戏体验中透出生命境界的的原初念想。生命意趣在鲁迅早期小说创作中就占据了重要地位,奠定了诗化的基调。从《域外小说集》《故乡》《社戏》到《伤逝》《在酒楼上》《孤独者》等小说构筑出一条“抒情传统”的脉络,如果说早期小说还相对单纯,那么随着诗性精神的沿异,“抒情基因”又将投射在社会性的文化伦理与叙事背景上,生命的愉悦与痛苦、审美超越与时代情绪、社会情怀的交织融汇,表现出“此消彼长”的变异、开放倾向,进一步突出了鲁迅小说的审美发展与建构。
关于《伤逝》《在酒楼上》《孤独者》等小说的抒情性,以往“多倾向于现代知识分子社会情怀的通联,侧重社会文化伦理意义的探讨”[10],事实上,这些作品也有其“明显”诗化的一面,只是由于对文化与现实意识的习惯性偏重,研究者似乎并不愿意突出这一存在。《伤逝》固然关联着作者对于时代青年情感和命运的出路问题的思考,然而真正触碰人心的仍在于生命的愉悦、波折以至凋零,无所归依的肉体与灵魂,又是共性、抽象的生存困境的形象演绎与谕示。一定意义上,这正是成就经典性的一种底色,张弛的情绪应和着生存的浮沉、起落,感伤中透出深沉与节制,昭示出审美精神与时代话题的矛盾性纠织。《在酒楼上》《孤独者》中的吕纬甫、魏连殳,社会性的幻灭与颓废折射着个体性的创伤记忆,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绝境似乎只有在旧时的记忆或短暂的生活、自然感念中获得某些“瞬时”的慰藉,吕纬甫的“废园”与“梦的痕迹”散发出业已远隐的乡土与过去的气息,“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魏连殳的童年记忆与世俗化的孩童也折射着生命的异化,“惨伤里夹杂着愤怒与悲哀”,理性的生存意识和诗意的“偶在”闪现构成了一种比照关系,编织出叙述的冷峻氛围。“五四”抒情小说的诗化品格并不单纯,沈从文所说的“清淡朴讷的文字,原始的单纯,素描的美”[11]242包含着理想主义者的素朴审美,然而过于乐观与理想化的诗性表达往往缺乏成就经典的“误读”张力,也有悖于“五四”作家布满“创伤性记忆”的精神结构。社会、文化意义掩映着诗情的浮沉,鲁迅小说的这一沿变,或许更能体现现代审美话语的真实轨迹与形态。
现代小说的抒情性源于“向诗倾斜”的文体融合,“诗化”不仅指向文学情感的诗性意涵,也表明形式上确切的诗学特征。在鲁迅小说中,开放性的语义空间打破了线性时序的“固化”做法,极大地拓殖了叙述的表情达意功能,“提供了一个开放空间”“所依据的完全是一种心理逻辑”[12]48。显然,这是诗化抒情的基础,意境化、氛围气等特征的凸显,也就与此攸关,而沿变中的鲁迅小说也表现出了自我的转化与建树。大致而言,《域外小说集》等早期小说的诗化程度较高,漫漶的生命体验突出了意境化的张力,“而更接近诗”[5]139;《社戏》《故乡》等小说中的记忆构成现实的否定,形成语义空间的切割与对立,在比照性的联想中沟通生命境界;而《伤逝》《在酒楼上》等中的诗意“掩蔽”在无边的感伤与失落之中,成为一抹短暂“闪回”,精神上的“抗辩”,阻滞、延缓了语义空间的下滑。“美总是随着关系而产生,而增长,而变化,而衰退,而消失”[13]29;诗化的这一趋向,意味着扩张的理性意识对于诗情的限制,抒情风格也渐从单纯,转入分裂直至冷峻理性的“统一”,由显而微的持续转化,表明诗化表达的本体地位。
相当意义上,鲁迅不同文体、风格的文学创作都含此“基因”,有着不同程度的流露与表现。《阿Q 正传》中的未庄,固然散发着封建礼教与小农经济的僵朽,但阿Q 穿行的乡土田间、小桥流水仍然透出某种故乡的情愫;《风波》乡场上的“农家乐”,《鸭的喜剧》《兔和猫》的一抹童趣生机和日常写意,以至于《采薇》中“新叶嫩绿,土地金黄”的首阳山,等等,也不乏诗意的隐微气息。而作为鲁迅文学重要组成的散文与诗歌①作为“匕首”与“投枪”的鲁迅杂文有其明显的非文学色彩,虽说也不乏诗意笔触,但并不突出,故未纳入分析。,也有着跨文体的诗化表现,完善、佐证了“抒情传统”的生成。《朝花夕拾》与《野草》代表了散文的诗化。《朝花夕拾》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14]236,率性、灵活的文体更易于回忆诗学的“挥洒”,追忆儿时童趣,臧否人物文化,彰显自由度。诗化也是一种“文体内部占支配性规范的移位”[15]15-17;传统散文以言事、说理为主,并不看重景语、情语的作用,《朝花夕拾》中的文章却多以景物描写、生活趣味以及生存感悟为主,面向后者的转变,表明抒情功能的强化。散文诗《野草》更是一个“情思世界”,躁动、孤独的灵魂,“虚妄与希望”间的存在追问,随处可见的意象、隐喻、象征,凝聚着鲁迅“一生的哲学”,处于诗化的“高点”位置。鲁迅的诗化散文与“五四”以来的美文有其景语化、情语化等“一脉相承”之处,然而从回忆诗学到存在追问、生命哲学的精神个性,更显强度与力度,也更见“格式的特别”,显示出自身的系统性。至于诗歌,诗化正是其本然之处。《梦》《爱之神》《桃花》《他们的花园》等新诗,大量运用隐喻、象征,境界深远,不拘一格,给“五四”诗坛注入清新气息。朱自清认为,“只有鲁迅氏兄弟全然摆脱了旧镣铐”,才是真正的新诗[16]3。因此,与其小说、散文一样,进入了“抒情传统”;不过鲁迅对于诗歌并不看重,“打打边鼓,凑些热闹”[17]4,且对新诗有所偏见,这一类诗作占比不多。
诗化表明了现代文学的抒情转向,揭示出鲁迅文学的审美质地;在普遍意义上,这也是现代抒情文学的共性。如果说“诗情画意”是这一脉流的“主攻”,那么鲁迅开拓性的诗化表达,不仅指向风格的多样建构,也意味着纯文学传统的跨文体开示,以及现代文学的成功转型,标示出自身的独特意义。
“抒情传统”是一种系统、历史的文学存在,多样的话语关系,有机的文学整体,孕育着研究的“活力”。如前所述,传统社会学、文化学等方法有其非文学化的倾向,而印象化的批评也存在理性认知等方面的局限,不足以应对抒情诗学内在、复杂的语义运思以及互文性、过程性的话语活动。由此,从整体出发,突出抒情转向的本体意义,谋求方法的调整,就将带来鲁迅文学研究的某些变化。就此而言,约略有三。
首先,文本尤其是诗化小说的阅读或可能获得进一步的“深耕”。近年来,鲁迅小说解读的一个重要收获是诸如“看被看”、“离去与归来”、复调叙事等结构模式的提出,突破了印象化批评的笼统、模糊一面,给鲁迅文学研究带来了一股“新意”;然而随着“热度”的消退,一切又恢复常态,虽说文化诗学也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拓展,但多是一些特征、意蕴或者相关比较上的论述和结论,方法论意义并不明显。在此背景上,关于诗化批评的结构主义思路,也就不失为一种可行路径,在结构逻辑中“落实”美感张力,实证性的强化与完善,有助于破除印象化批评的不足。当下鲁迅研究已成“庞然大物”,几乎所有方法都被尝试过了,但回归文学本身,最贴合的方法仍在于审美研究。如果说印象感悟“提示”了诗化抒情的隐幽,那么实证性的结构辨析则意味着这一世界的“洞开”,终将让我们“窥见”审美运思的迹痕与脉络。文学风格的生成是过程性的,文本往往只是整体网络上的节点,只有置于历史性的标识之中才能彰显出个性化的自身;“抒情传统”指向这一文学整体性,不仅提供了进入文本“生动”内在的结构路径,也展现了不同文本、叙述之间的有机关联,在鲁迅小说的细读上有其独特之处。比如,《故乡》《社戏》中叙事空间的明显分割与对立形态,《在酒楼上》《孤独者》等小说中理性与诗意之间“此消彼长”的转化现象,等等,在一定意义上都可以归结为一种理想现实、童年成年、过去当下、超越沉沦等之间的二元对立或多元对立结构,诗化构成语义矛盾与冲突的功能性调适,终而影响了诗学效果的生成。这一结构不仅可以解释鲁迅小说甚至其他各类创作的诗化问题,也可以对鲁迅文学与其社会文化思想的矛盾、错位以及对接等问题做出澄清,“理顺”鲁迅精神的审美属性。诗化是一种复杂的风格构成,对于鲁迅而言,理性意志和审美意识之间的“辩证法”,反映了生命体悟的历时性变化与纠缠,或显或隐的诗性意味,正是主体开放人格的形象演绎。在文学史中看待鲁迅,一切似乎仍要从文学出发,多年来的思想、政治趣味与惯性,有意无意地弱化这一基本,非文学化的“尴尬”显而易见。
其次,鲁迅文学的“抒情基因”包含着纯文学传统的发源,或许只有置于“抒情传统”之中,审美缘起的现代意义,才能得以进一步揭示。在百年文学的漫长跨度内,诗性精神的赓续汇聚出了“蔚然大观”的文学传统。小说上从鲁迅到郁达夫、废名、沈从文、萧红、师陀、孙犁直至当代的茹志鹃、汪曾祺、贾平凹、莫言、张承志、北村、史铁生、刘绍棠、张炜、迟子建、何立伟,等等,包涵众多;散文上从鲁迅的诗化散文到“五四”美文、京派散文直至学者散文、文化散文,等等,有着多方的涉入;至于诗歌更是诗化的“母体”,自不待言。“谱系”中的作家诗人,往往小说、散文、诗三栖,且各有所长,然而却又很难与鲁迅“相提并论”。相对而言,鲁迅文学更具生命质感,社会、文化表达更显精神的开放与深度,数量、篇幅虽不占优,却富超越性。鲁迅文学的抒情性多源于一己性的经验与感受,情感记忆、生命体悟的背后是“孤独的个体”的心灵悸动,明显的个体设限,真切的个人主义色泽意味着文学人格的高度“独立”,与宏大的文化“他者”保持了明显的距离。这类“自洽性”是“人的觉醒”先驱者的基本特征,由个性记忆与生存体验所凝聚的心灵诗学,一度构成“一时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写照”,不过随着诗意“聚焦”的文化转向,“谱系”中的作家作品却在疏离这一“丰富的痛苦”,显示出审美泛化的倾向。郁达夫、废名等人的个体意识总是与家国、社会政治等“难舍难分”,郁达夫从“颓废的气息”“人性的优美”到“一点社会主义的色彩”的转变,废名“寻找中国民族和知识分子的出路”[18]8的乡土世界,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对民族文化的“重造”,贾平凹“体验、研究、分析、解剖中国农村”[19]207的“商州系列”;而史铁生、张承志以及一些“新生代”作家,或高蹈、神性的探问,或“私人经验的呈现、挖掘”[20],又多为宗教文化、生命文化等意义的“超现实”思考,等等。凡此,表明了审美表达中的文化吁求,不乏乌托邦色彩的“本质对象化”,掩映着文化的多元与抽象,寄寓了这一脉作家的生命与社会理想,构成了原发性生命感知的削解。“抒情传统”的具体风貌取决于生命美感与时代“问题意识”的诗学融合,二者之间的结构性起伏包含着个性精神的衰减,这对于厘清鲁迅文学自我身份的生成,以及纯文学传统在历史语境中的某些背离与异化,是很有助益的。
再次,“抒情传统”的整合,是对“文学鲁迅”的一种建构。多年来,以“立人”、国民性批判以及生命哲学为理论背景的思想建构,是“文学鲁迅”问题的基本内容,诗学上则多为相对分散的经典文本、文体的观照,偏于体式范畴的辨析与比较。这一状况的问题主要在于对文学整体性一定程度的切割,导致了深度的思想性与文学本体性的“倒挂”,文学似乎“降级”为传谕观念的某种工具,不大看重文学本身的语义机制、风格沿变、话语生产等方面的问题。相当意义上,众多围绕《阿Q 正传》《故事新编》的“说不尽的”文化批判、《伤逝》《孤独者》的生存忧思以及《野草》的怀疑哲学的成果,也就说明了这一点。一直以来,过重的理性设限限制了人们对于“抒情性”的关注。毕竟,在鲁迅文学中有那么多文化蕴涵有待深入,而且“侨寓文学”、知识分子主题等写作的“原型”意义也似乎足以支撑起“文学家”的价值定位,以至于这还是“鲁迅研究尤其鲁迅小说研究中又一新的课题”,“一片新天地”[1]。“抒情传统”展现了一种系统性的深入,突出的不仅是“抒情性”在鲁迅文学中的本体地位,也是与现代审美话语的深切、内在关联;“整合”体现了结构诗学、历史意识、互文性观照等角度上的方法论融合,也有助于转变抒情诗学研究的印象化与理想化倾向。整体性也是鲁迅文学研究的“出发点”,面对一位“恐怕是最和中国历史、文学和文化错综复杂连络在一起的人”[21],这意味着复杂性的“还原”。“抒情传统”深入了鲁迅文学发生、沿变的基底,如果说终究摆脱不了理性意识的制约与主导,那么这一切显然是在抒情“基因”的影响下共同建构起来的,展露出诗化的文学“原色”。总之,在中国现代文学“艺术水准最高”的抒情(或诗性)文学谱系上[6],作为“精神战士”“民族魂”的鲁迅,将一直是最为独特、丰富的那“一个人”。而“抒情传统”为此提供了“切入点”,意义是多方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