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罗密欧与朱丽叶》悲剧的概念隐喻

2021-12-24 10:01芬,张
关键词:罗密欧与朱丽叶西奥朱丽叶

刘 芬,张 媛

(1.武汉工商学院 经济与商务外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00;2.江苏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0)

引 言

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瘟疫频繁。瘟疫遗留给世人的恐惧广泛地反映在莎士比亚作品中。据张薇(2020)统计, “瘟疫”一词在莎士比亚29部作品中一共出现了98次,有瘟疫、灾祸、折磨的意思,或作为情节元素,或作为意象,或作为诅咒语[1]。李伟民指出“(瘟疫)在他(莎士比亚)的许多剧中都有所反映……作为特定时代的背景,在莎士比亚的剧作中被抹上了浓重的色彩。”[2]

胡鹏将《罗密欧与朱丽叶》定义为瘟疫文学[3]19。值得注意的是,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瘟疫”(plague)一词一共出现了五次,而在第三幕第一场集中出现了三次:罗密欧的朋友茂丘西奥在与朱丽叶的堂兄提伯尔特的决斗中被刺伤,临死前,他连续三次咒骂:“A plague o’ both your houses!”(你们这两户该死的人家!)。如果把茂丘西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咒骂的“Your houses!”(你们这两家人家!)算在内,这个包含了 “plague” 隐喻的句子“Aplague o’both your houses!”重复了四次之多。这是非常罕见的。据胡鹏研究,在1597年四开本中,茂丘西奥说的是 “A poxe(梅毒) on both your houses”,两年之后,在第二四开本中莎士比亚将其改成了 “A plague(瘟疫)o’ both your houses”,明显有突出 “瘟疫”之意。[3]23

通读《罗密欧与朱丽叶》,“瘟疫”不仅“导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结局,在整部戏剧中形成了一个贯穿始终的潜台词[4],更是莎士比亚为我们深刻理解罗密欧与朱丽叶悲剧和人生悲剧这一概念而精心设置的隐喻。

人类的概念系统建立在隐喻之上。Lakoff和Johnson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揭示了隐喻的概念本质,即:隐喻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或修辞手段,更是一种基本的思维方式和认知工具——我们的概念系统在本质上是隐喻性的[5]。而纷繁的隐喻语言,是与某一个底层隐喻系统相关的,在较抽象的目标域和较具体的始源域之间存在一种概念层面的常规链接,即概念隐喻。因此,隐喻不是语言的表面现象,而是深层的认知机制,它组织我们的思想,形成我们的判断,使语言结构化,从而有巨大的语言生成力[6]。

根据科韦切斯的“概念隐喻多层观”和构成概念隐喻的四种概念结构[7],每一个概念隐喻都同时关涉四个具有不同抽象程度的概念结构:意象图式、认知域、框架和心理空间等。概念隐喻多层观认为,意象图式、认知域、框架、心理空间的具体性(specificity)依次递增。因此,具体隐喻在心理空间产生后,先激活框架结构,再激活认知域,最后通达意象图式,这四者共同形成一个概念通道(conceptual pathway),用于组织和构建我们的经验。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是什么?人生的悲剧是什么?要形成“悲剧”这一概念的认知,科韦切斯的“概念隐喻多层观”和构成概念隐喻的四种概念结构可以为我们提供更为深刻的思维结构。本文尝试以“瘟疫”(plague)为隐喻个案,分析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精心设置的概念隐喻,通过理解“瘟疫”这一概念隐喻的四个具有不同抽象程度的概念结构,形成一个关于悲剧成因的概念通道,理解莎翁如何通过具体隐喻,营造戏剧具体的心理空间,构建关于悲剧的认知框架和认知域,最后形成关于“罗密欧与朱丽叶悲剧”的意象图式,对于现代人理解《罗密欧与朱丽叶》、理解罗密欧与朱丽叶悲剧的成因,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Lakoff和Johnson 认为,我们赖以思考和行动的概念系统在本质上是隐喻的,隐喻的本质就是用一种事物来理解与体验另一种事物[8]。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具体隐喻“plague”出发,理解“瘟疫”的四个具有不同抽象程度的概念结构:心理空间、认知域和认知框架、意象图式,在较具体的隐喻和较抽象的悲剧之间,构建概念层面的常规链接,用于组织和构建我们对于该悲剧的理解经验。

一、具体隐喻“Plague”(瘟疫)构建的心理空间

心理空间是人们在进行思考、交谈时为了达到局部理解与行动的目的而构建的小型概念包 (conceptual packets ) (Fauconnier & Turner,1996)[9]。人类在思考和交谈时,不断建立心理空间,建立时间、信念、愿望、可能性、现实等概念[10]。

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莎士比亚也是通过故事的发展,不断帮助读者和观众建立这部戏剧的悲剧概念的。

第三幕第一场《维罗纳,一广场》是整部戏剧的转折点,这场街头恶斗导致系列连锁反应:罗密欧的朋友茂丘西奥被朱丽叶的堂哥提伯尔特刺死——罗密欧在愧疚和愤怒中杀死提伯尔特——罗密欧被流放曼多亚——朱丽叶被迫嫁给帕里斯——朱丽叶听从劳伦斯修斯的计谋服毒假死——因为曼多亚瘟疫阻隔罗密欧未能及时得到朱丽叶假死的真实信息,服毒自杀,朱丽叶用罗密欧佩戴的剑自杀……罗密欧与朱丽叶两个家族的悲剧从这里开始,一步步走向无可挽回的境地。

MERCUTIO:

I am hurt. A plague o’ both your houses! I am sped.Is he gone, and hath nothing?

茂丘西奥: 我受伤了。 你们这两户该死的人家!我已经完啦。他不带一点伤就去了吗?

MERCUTIO:

me to-morrow, and you shall find me a grave man. Iam peppered, I warrant, for this world. A plague o’both your houses! ’Zounds, a dog, a rat, a mouse, acat, to scratch a man to death! a braggart, arogue, a villain, that fights by the book ofarithmetic! Why the devil came you between us? Iwas hurt under your arm.

茂丘西奥:我这一生是完了。你们这两户该死的人家!他妈的!狗、耗子、猫儿,都会咬得死人!这个说大话的家伙,这个混帐东西,打起架来也要照着公式!谁叫你把身子插了进来?都是你把我拉住了,我才受了伤。

MERCUTIO:

Help me into some house, Benvolio, Or I shall faint. A plague o’ both your houses! They have made worms’ meat of me: I have it, And soundly too: your houses!

茂丘西奥:班伏里奥,快把我扶进什么屋子里去,不然我就要晕过去了。你们这两户该死的人家! 我已经死在你们手里了——你们这两家人家!

在这一场里,茂丘西奥在临死前,对自己的死因和罗密欧与朱丽叶家族的悲剧进行了直觉反应和人生反思,为了达到快速沟通和理解的目的,而构建了一个剧中人熟悉的小型概念包——两个家族的瘟疫(A plague o’ both your houses!),用具体的隐喻“plague”建构了一个“瘟疫房子”[3]31,两个家族瘟疫般的灾难现实和心理空间,让读者或观众产生深深的“瘟疫肆虐、人人该死”的心理体验。在这里,朱生豪把“plague”(瘟疫)翻译成“该死”,虽然已经完全失去了“瘟疫”的所指,但还是准确地表达出了“瘟疫”所隐含的死亡意味。

二、隐喻“Infectious Pestilence”(瘟疫)构建的认知框架和认知域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悲剧,是一个逐渐概念化的过程,从人物的具体行动到人物所处的生活环境,从人物的性格到人物的命运,逐渐形成一个内在的、连贯的、凝聚在一起的范围,即关于这个爱情悲剧产生的真正原因的认知域(cognitive domain)——像瘟疫一样传染的人性的悲剧——盲目的仇恨、不理智的爱情、悲剧的被命运感控制的性格,等等。

在戏剧的第五幕第二场揭示了一个隐含在剧情中的背景,一场袭击了曼多亚的瘟疫。劳伦斯神父派约翰修士前往曼多亚给罗密欧送信,告知朱丽叶服毒假死的计谋。但由于曼多亚瘟疫爆发,约翰被嫌疑与感染者有接触而被隔离,未能及时将信息传给罗密欧,直接导致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殉情。

FRIAR JOHN:

Going to find a bare-foot brother out,

One of our order, to associate me.

Here in this city visiting the sick,

And finding him, the searchers of the town,

Suspecting that we both were in a house

Where the infectious pestilence did reign,

Seal’d up the doors, and would not let us forth;

So that my speed to Mantua there was stay’d

约翰:因为要找一个同门的师弟作我的同伴,他正在这城里访问病人,不料给本地巡逻的人看见了,疑心我们走进了一家染着瘟疫的人家,把门封了,不让我们出来,所以耽误了我的曼多亚之行。

FRIAR JOHN:

I could not send it,—here it is again,—

Nor get a messenger to bring it thee,

So fearful were they of infection.

在这里,莎士比亚没有直接用第三幕第一场中茂丘西奥临死前重复使用的具体隐喻“瘟疫”(plague),而是选择了“infectious pestilence”(传染性瘟疫)和“infection”(传染)这两个更抽象更凸显瘟疫本质特征的词汇。“传染”这个词,最终为读者或观众构建了一个关于瘟疫、传染和死亡的认知框架和认知域,它不仅是自然瘟疫的传染,更是人性弱点的相互传染。

从“plague”到“infectious pestilence”和“infection”的变化,具有很强的讽刺意味:身在曼多亚的罗密欧没有被当地的瘟疫所打击,却在没有瘟疫的维罗纳自杀;身在维罗纳城的蒙塔古和凯普莱特家族虽然能免遭曼多亚瘟疫的传染,但他们的子女罗密欧和朱丽叶、亲戚提伯尔特以及城中的其他年轻人如亲王的亲戚、贵族青年茂丘西奥以及帕里斯等人,却都因更具传染性的人性的瘟疫而丧生。

三、“瘟疫”构建的意象图式:非理性是瘟疫

外部世界是由千变万化的事物及事物的相互关系组成的。人们通过完形感知、动觉和意象,既获得了对事物认知的能力,又获得了认识事物相互关系的能力, 从而构建了意象图式(image schemata)[11]。 Johnson认为,意象图式是人类在对事物间基本关系的认知基础上构建的认知结构,是人类的经验和对事物的理解中形成的联系。抽象关系和具体意象的组织结构,是人类理解和认知更复杂概念的基本结构。Lakoff在Johnson的基础上重点分析了几种主要的图式:部分—整体图式、中心—边缘图式、系联图式等。[12]

1. 非理性的仇恨是瘟疫

茂丘西奥只是剧中两个家族悲剧的旁观者,他是亲王的亲戚,是罗密欧的朋友,跟这两个家族毫无瓜葛。非中心人物茂丘西奥之死揭示了“非理性的仇恨”即“瘟疫”从中心蔓延到边缘的意象图式。

从第一幕第一场开始,维罗纳亲王就呵斥过这两个家族:

PRINCE:

Rebellious subjects, enemies to peace,

Profaners of this neighbour-stained steel,--

Will they not hear? What, ho! you men, you beasts,

That quench the fire of your pernicious rage

With purple fountains issuing from your veins,

On pain of torture, from those bloody hands

Throw your mistemper’d weapons to the ground,

And hear the sentence of your moved prince.

Three civil brawls, bred of an airy word,

By thee, old Capulet, and Montague,

Have thrice disturb’d the quiet of our streets,

And made Verona’s ancient citizens

Cast by their grave beseeming ornaments,

To wield old partisans, in hands as old,

Canker’d with peace, to part your canker’d hate:

If ever you disturb our streets again,

Your lives shall pay the forfeit of the peace.

目无法纪的臣民,扰乱治安的罪人,你们的刀剑都被你们邻人的血玷污了……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畜生,你们为了扑灭你们怨毒的怒焰,不惜让殷红的流泉从你们的血管里喷涌出来……凯普莱特,蒙太古,你们已经三次为了一句口头上的空言,引起了市民的械斗,扰乱了我们街道的安宁……

茂丘西奥在第三幕第一场也批评过罗密欧的堂哥班伏里奥:“你的坏脾气比得上意大利无论哪一个人;动不动就要生气,一生气就要乱动。”

由于家族仇恨和自己处理不当,好友茂丘西奥无辜地丢了性命,被激怒的罗密欧:“现在我只好抛弃了一切顾忌,不怕伤了亲戚的情分,让眼睛里喷出火焰的愤怒支配着我的行动了”。在愧疚和愤怒中,罗密欧不再理性,杀死了提伯尔特。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两个丧失了理性家族,见面就打,真像是瘟疫一样,不断蔓延,不断升级,使得悲剧朝着不可调和的势态进一步发展。

2. 非理性的爱是瘟疫

在第一幕第四场,罗密欧的好友茂丘西奥曾经用春梦婆麦布女王的童话,嘲笑了罗密欧的春梦:麦布女王送去的梦,只是满足了人们的欲望和贪婪,如女人梦见接吻、律师拿诉讼费、牧师梦见领俸禄、士兵梦见砍敌人的头,等等。更有深意的是,这个无所不能的麦布女王,坐的,竟然是小小蚊虫拉的、用天际游丝做缰绳、蟋蟀骨头做马鞭的车。坐着这样细小脆弱的马车的女王,送来的梦也一定是虚幻和不堪一击的。在他看来,罗密欧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迷失了自我。这样丧失了理智的爱情,必然也会像瘟疫一样,打垮深陷爱河的痴男怨女。

在第一幕第五场,舞会结束后,罗密欧和朱丽叶得知他们爱的人是仇家时,理性就已经告知了他们:

ROMEO:

Is she a Capulet?

O dear account! my life is my foe’s debt.

JULIET

My only love sprung from my only hate!

Too early seen unknown, and known too late!

Prodigious birth of love it is to me,

That I must love a loathed enemy.

罗密欧:“她是凯普莱特家里的人吗?嗳哟!我的生死现在操在我的仇人的手里了!”

朱丽叶:恨灰中燃起了爱火融融,要是不该相识,何必相逢!昨天的仇敌,今日的情人,这场恋爱怕要种下祸根。

在第二幕第一场,人们离开凯普莱特家舞会时,罗密欧的理智被他的“心”战胜了——“我的心还逗留在这里,我能够就这样掉头离去吗?回去吧,无知的飞蛾,重新扑向光明的火焰”。罗密欧攀墙跳入凯普莱特家的花园内,也跳进了非理性的爱的火焰。

对于罗密欧炽热的爱情,朱丽叶用理性进行了回应:

JULIET:

Well, do not swear: although I joy in thee,

I have no joy of this contract to-night:

It is too rash, too unadvised, too sudden;

Too like the lightning, which doth cease to be

Ere one can say ’It lightens.’ Sweet, good night!

This bud of love, by summer’s ripening breath,

May prove a beauteous flower when next we meet.

Good night, good night! as sweet repose and rest

Come to thy heart as that within my breast!

朱丽叶:我虽然喜欢你,却不喜欢今天晚上的密约;它太仓卒、太轻率、太出人意外了,正像一闪电光,等不及人家开一声口,已经消隐了下去。好人,再会吧!这一朵爱的蓓蕾,靠着夏天的暖风的吹拂,也许会在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开出鲜艳的花来。晚安,晚安!但愿恬静的安息同样降临到你我两人的心头!

在第二幕第三场,一夜未睡、有些癫狂的罗密欧来到劳伦斯神父的寺院,请求神父为他们主持婚礼时,神父责备了罗密欧的易变,但自以为“你们的结合也许会使你们两家释嫌修好”,答应了罗密欧的请求,但他还是警告罗密欧“凡事三思而行,跑得太快是会滑倒的”。

在第二幕第五场,朱丽叶的奶妈替朱丽叶跟罗密欧传话回来,责备她:“你是个傻孩子,选中了这么一个人;你不知道怎样选一个男人。罗密欧!不,他不行,虽然他的脸长得比人家漂亮一点。”

这段非理性的爱情就像离弦的箭一样,一开弓就不能回头。罗密欧不要求天长地久,只要求曾经拥有:

ROMEO:

Amen, amen! but come what sorrow can,

It cannot countervail the exchange of joy

That one short minute gives me in her sight:

Do thou but close our hands with holy words,

Then love-devouring death do what he dare;

It is enough I may but call her mine.

罗密欧:阿门,阿门!可是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悲哀的后果,都抵不过我在看见她这短短一分钟内的欢乐。不管侵蚀爱情的死亡怎样伸展它的魔手,只要你用神圣的言语,把我们的灵魂结为一体,让我能够称她一声我的人,我也就不再有什么遗恨了。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这种非理性的狂暴的快乐,像劳伦斯教父所说的那样,终将产生狂暴的结局,像火和火药的亲吻,在最得意的一刹那烟消云散。

3. 非理性的死亡恐惧是瘟疫

弗洛伊德认为,人有两种本能,一是生的本能,弗洛伊德称之为“力比多(Libido)”,它代表着爱和建设的力量,指向于生命的生长和增进。二是死的本能,弗洛伊德称之为“达那多斯”,它代表恨和破坏的力量,表现为求死的欲望[13]。在这部以爱情为主题的戏剧里,朱生豪译本中“爱”字出现了171次,而“死”字则出现了200次,与之相对应,英文版中“love”出现了175次,表示“死亡”的英文单词“die(d)/dead/death”则一共出现了171次。

在第二幕第四场,朱丽叶的奶妈去街头跟罗密欧见面,约定朱丽叶和罗密欧在教堂秘密举行婚礼的时间,他们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NURSE:

... Doth not rosemary and Romeo begin both with a letter?

ROMEO:

Ay, nurse; what of that? both with an R.

NURSE:

Ah. mocker! that’s the dog’s name; R is for the—No; I know it begins with some other letter:—and she hath the prettiest sententious of it, of you and rosemary, that it would do you good to hear it.

奶妈:……我问您,罗密欧和迷迭香都是用同一个字母开头吧?

罗密欧:是的,奶妈,没错,都是用一个R开头。

奶妈:……我家小姐说了一句妙语,把您跟迷迭香连在一起,您听了一定会高兴的。

对于迷迭香,傅光明指出,在英语里,迷迭香(Rosemary)是一种常青的芳香灌木,被视为坚贞忠诚的象征,常用于婚礼和丧礼[16]。罗密欧就像他的名字跟迷迭香所隐喻的欢乐与悲伤一样,是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的一体两面。在第四幕第五场,朱丽叶服毒假死后,大家准备将朱丽叶下葬,将迷迭花撒在朱丽叶身上。

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死的本能表现为向外投射和向内投射;向外投射表现为对他人或事物的破坏性、攻击性、挑衅性、侵略性,或争吵、斗殴、挑起战争等;而向内投射则表现为自我谴责、自我痛恨、自我惩罚、自我毁灭、自我寻死等。与其他人攻击性的斗殴挑衅相比,罗密欧的性格中更多的是一种向内投射的自我毁灭倾向。

在第一场第一幕,罗密欧的父亲蒙太古就担心自己的儿子暮气太沉,不是好兆头:

MONTAGUE:

Many a morning hath he there been seen,

With tears augmenting the fresh morning dew.

Adding to clouds more clouds with his deep sighs;

But all so soon as the all-cheering sun

Should in the furthest east begin to draw

The shady curtains from Aurora’s bed,

Away from the light steals home my heavy son,

And private in his chamber pens himself,

Shuts up his windows, locks far daylight out

And makes himself an artificial night:

Black and portentous must this humour prove,

Unless good counsel may the cause remove.

蒙太古:好多天的早上曾经有人在那边看见过他,用眼泪洒为清晨的露水,用长叹嘘成天空的云雾;可是一等到鼓舞众生的太阳在东方的天边开始揭起黎明女神床上灰黑色的帐幕的时候,我那怀着一颗沉重的心的儿子,就逃避了光明,溜回到家里;一个人关起了门躲在房间里,闭紧了窗子,把大好的阳光锁在外面,为他自己造成了一个人工的黑夜。他这一种怪脾气恐怕不是好兆,除非良言劝告可以替他解除心头的烦恼。

因得不到罗瑟琳的爱情,罗密欧整天唉声叹气,要死要活:“罗密欧:叫一个病人郑重其事地立起遗嘱来!啊,对于一个病重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刺痛他的心?”“罗密欧:你们都有轻快的舞鞋;我只有一个铅一样重的灵魂,把我的身体紧紧地钉在地上,使我的脚步不能移动。”

即便是在前往朱丽叶家舞会的时刻,罗密欧也依然是忧心忡忡,担心不可知的命运:“我仿佛觉得有一种不可知的命运,将要从我们今天晚上的狂欢开始它的恐怖的统治,我这可憎恨的生命,将要遭遇残酷的夭折而告一结束。可是让支配我的前途的上帝指导我的行动吧!”当他得知一见钟情的姑娘是凯普莱特家的人时,更是不详的预感:“她是凯普莱特家里的人吗?嗳哟!我的生死现在操在我的仇人的手里了!”

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教堂秘密举行婚礼前,也是死不离口,用必死之心迎接婚姻的到来:

罗密欧:阿门,阿门!可是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悲哀的后果,都抵不过我在看见她这短短一分钟内的欢乐。不管侵蚀爱情的死亡怎样伸展它的魔手,只要你用神圣的言语,把我们的灵魂结为一体,让我能够称她一声我的人,我也就不再有什么遗恨了。

正如罗密欧在茂丘西奥死后所说的:“怕只怕今天的噩运仅仅是个开始;接踵而来的灾难会导致悲惨结局”。他的死亡意识把他变成了真正的“命运的玩物”。

罗密欧的这种死亡意识也像瘟疫一样传染给了朱丽叶。舞会后,朱丽叶让奶妈去打听罗密欧时就说:“去问他叫什么名字。——要是他已经结过婚,那么坟墓便是我的婚床。”在秘密举行婚礼之后,朱丽叶焦急地等待罗密欧夜晚来到闺房,此时的朱丽叶竟然也是:“来吧,可爱的黑颜的夜,把我的罗密欧给我!等他死了以后,你再把他带去,分散成无数的星星,把天空装饰得如此美丽,使全世界都恋爱着黑夜,不再崇拜眩目的太阳。”

也因为提伯尔特之死、罗密欧的被流放、朱丽叶终日哭哭啼啼,朱丽叶的父亲才匆忙决定让女儿嫁给贵族青年帕里斯。

在第四幕第五场,朱丽叶服毒假死后,朱丽叶的父亲凯普莱特的痛哭进一步将全剧的死亡意识推到极致:

CAPULET:

Ready to go, but never to return.

O son! the night before thy wedding-day

Hath Death lain with thy wife. There she lies,

Flower as she was, deflowered by him.

Death is my son-in-law, Death is my heir;

My daughter he hath wedded: I will die,

And leave him all; life, living, all is Death’s.

凯普莱特:她已经预备动身,可是这一去再不回来了。啊贤婿!死神已经在你新婚的前夜降临到你妻子的身上。她躺在那里,像一朵被他摧残了的鲜花。死神是我的新婿,是我的后嗣,他已经娶走了我的女儿。我也快要死了,把我的一切都传给他;我的生命财产,一切都是死神的!

前来迎亲的无辜的帕里斯也这样控诉死神:“最可恨的死,你欺骗了我,杀害了她,拆散了我们的良缘,一切都被残酷的、残酷的你破坏了!啊!爱人!啊,我的生命!没有生命,只有被死亡吞噬了的爱情!”

罗密欧,像迷迭香所隐喻的一样,既是婚礼之花,也是葬礼之花。罗密欧对朱丽叶的爱情,像死神驾到一样,推翻了命运的多米诺骨牌,推动着悲剧向前发展,直到车毁人亡。

结 论

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莎士比亚借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悲剧,创造一个被自然的和人心的瘟疫所感染的不可控的混乱环境: 一方面,曼多亚的瘟疫导致了维罗纳城的混乱与失序;另一方面,也是维罗纳城人心的混乱和失序——两个家族随时随地爆发的械斗、冲动的情欲、被命运掌控的死亡恐惧等,给整个城市带来灾难,让这城市的年轻人深受其害。

本文从茂丘西奥临死前的咒骂“A plague o’both your houses”所包含的隐喻出发,分析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精心设置的“瘟疫”(plague)的概念隐喻,从而理解剧作家如何通过具体隐喻,构建人们关于瘟疫、关于罗密欧与朱丽叶悲剧的认知框架和认知域,从形成一个关于罗密欧与朱丽叶悲剧成因的概念通道。莎士比亚通过“瘟疫”这个隐喻,指出了人的悲剧源泉——非理性,从而呼吁人们对生活作出理性反应,而不能受控于人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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