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世时代的生物灭绝和生物安全
——“2020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环境论坛”研讨综述

2021-12-24 07:18:50张玉林
关键词:物种生物

张玉林

(南京大学 社会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全球物种灭绝速度不断加快,生物多样性丧失和生态系统退化对人类生存和发展构成重大风险”。这是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峰会(2020年9月30日)上做出的基本判断。鉴于中国是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15次缔约方大会的主办国,这一判断不仅代表着中国政府的认识,也反映了全球共识。

但遗憾的是,即便是研究环境问题的人文社会科学家,也极少关注涉及人类前途的生物灭绝问题。基于“补课”以及应对有可能更为严峻的危机的需要,2020年度的“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环境论坛”(2020年10月24—25日,南京)将研讨主题设定为“人类世时代的生物多样性与生物安全”,本届论坛由南京工业大学主办,有20多位同仁参与研讨,他/她们来自国内的15所大学和研究机构以及4家有影响的智库和NGO组织,包括负责濒危物种评估的自然科学家、参与政策制定的专家以及引领保护实践的社会活动家。本综述聚焦于三项议题:生物多样性丧失的全球景观和中国经历,中国农业领域的物种丧失问题以及保护生物多样性的方向、途径和注意事项。

一、生物多样性危机:在全球和中国的表现

周晋峰(中国绿色发展基金会)、苏扬(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和朱春全(世界经济论坛北京代表处,热带雨林及生态文明项目)的报告都围绕全球生物多样性危机而展开。结合一些国际组织近两年发布的多项报告,可以呈现第六次生物灭绝的全球景观。

根据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系统服务政府科学政策平台”(IPBES)2019年5月发布的评估报告,自1900年以来,全球主要陆生物种的平均丰富度下降了至少20%,有25%的动植物物种处于脆弱状态,物种灭绝速度是过去一千万年平均值的数千倍,而且增速有可能进一步加快;到2016年,在已知的大约800万种动植物中,有100万个物种面临灭绝,包括40%以上的两栖动物、33%的造礁珊瑚和1/3以上的海洋哺乳动物,其中许多物种将在数十年内消失;在6 190种驯养哺乳动物中,559种已经灭绝,至少1 000种受到威胁。这场第六次生物集群灭绝主要由人类导致,原因是人类活动改变了75%的陆地表面和66%的海洋生态环境,破坏了超过85%的湿地,具体包括农地的扩张和农业集约化,城市扩张,矿产资源开采和过度捕捞,森林砍伐和湿地消失,污染、气候变化和外来物种入侵。以海洋污染为例,每年进入海洋的塑料已超过800万吨,1980年以来增加了10倍,至少影响了267种海洋动物,包括43%的海洋哺乳动物、44%的海鸟和86%的海龟。

2020年5月,联合国粮农组织(FAO)发布了《全球森林资源评估》,概括了全球森林生态系统和物种多样性的最新状况(1)根据FAO发布的《2018年世界森林状况》,地球上70%的物种栖息于森林,从2000年至今,每年有1.5万到4.5万个物种因森林的消失而消失。。森林拥有地球上最丰富的陆生生物多样性,包括6万个树种,占全球68%的哺乳类动物物种、75%的禽类和80%的两栖物种,但是,自1990年以来,全球已有4.2亿公顷森林遭到砍伐,净减少面积1.78亿公顷,而损失最多的恰恰是物种最丰富的热带雨林。尽管毁林速度在近5年有所下降,但年均毁林规模仍达1 000万公顷,“毁林和森林退化的速度依然令人震惊”。令人震惊的还有气候变化加剧导致的森林大火,据估计,仅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的大火就造成了大约8亿只野生动物死亡、244个物种消失。

到2020年9月,3份新报告传递了更惊人的信息。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发布的《地球生命力报告2020》显示,通过对近4 000种脊椎动物的21 000个种群的数据跟踪发现,在1970—2016年间,全球脊椎动物种群数量平均下降了68%,其中淡水野生动物种群数量减幅达84%。英国皇家植物园发布了对“全球植物和真菌现状”的评估结论:全球植物物种消失的速度比人们发现和命名它们的速度还要快,灭绝的风险远远高于此前的预计,估计有14万种即39.4%的维管植物面临灭绝,而《地球生命力报告2016》的相关数据是21%。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秘书处(CBD)发布的第五版《全球生物多样性展望》则告诉我们,人类对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反应非常迟钝:在2010年确定的20项“爱知生物多样性目标”中,到收官之年的2020年仅“部分实现”了6项。该处的执行秘书强调:“这份旗舰报告强调,人类在留给后代的自然遗产问题上正处于十字路口。生物多样性的丧失速度之快在人类历史中前所未见,伴随的压力与日俱增。整个地球生命系统正在遭受破坏。人类如果继续以不可持续的方式开发利用自然、削弱自然的贡献,那么我们也难保自身的福祉、安全和繁荣”。

需要强调的是,世界经济论坛(WEF)最近推出的《新自然经济报告》丛书也有类似判断:人类活动正在促使大自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衰退,气候变化发生的速度比任何模型预测的都更加严重,人类正在接近自然和气候不可逆的临界点。《新自然经济报告》丛书中的重要信息还包括:3大社会经济系统(粮食生产、土地和海洋利用,基础设施建设和建成环境,能源等矿产资源的开采和利用)造成80%的濒危物种处境愈发艰难;由于全球一半以上的经济价值创造(约44万亿美元)高度依赖于自然系统及其服务,因此人类也将面临极大风险。

让我们把目光转向中国,中国的状况是本届论坛的研讨重点。中国是北半球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国家,拥有599个相互独立的陆地生态系统类型、3万种种子植物(其中1/3左右在云南)和大约6 300种脊椎动物(占世界的14%),但规模庞大的人口和高速经济增长伴随的过度开发,也造成了严重的自然生态退化和物种资源丧失。

蒋志刚(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属于国内濒危动物评估领域的“大人物”,他报告了中国哺乳类动物的多样性、珍稀性与可持续性问题。1998年以来,中国已开展四次相关评估,包括2015年由环境保护部和中国科学院联合发布的《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脊椎动物卷》以及两个月前刚完成的《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哺乳动物卷2020版》。按照最新统计,中国境内的哺乳类动物总计有13目56科249属701种(包括人类,也即人科人属智人种),占全球已知哺乳类动物6 495种的10.8%,多样性居世界之首,其中22%的物种为中国特有。据对2017年更新的《中国哺乳动物多样性名录》所载692种动物的评估结果,有10种已经灭绝,包括极危、濒危、易危的“受威胁物种”最低估计值是26%,最佳估计值为38%(266种),另有139种属于近危,105种因数据缺乏无法评价。受威胁比例最高的是蹄类动物,其中64种偶蹄目动物中有43种受威胁,比例达68%(2)据蒋志刚介绍,有蹄类动物体重大、种群数量大、需要的生境大、能量消耗多,野生有蹄类动物更容易因人类活动而陷入危险,除了人为猎杀,森林砍伐、草地私有化和牧业集约化都造成它们的栖息地进一步丧失,其生态位被家畜广泛替代。。在11项致危因子中,生境丧失、人工利用、人类干扰、环境污染和人为毒杀总计占68%,未知因素占14%,种群波动、自然灾害、气候变化合计占15%,疾病和意外死亡占3%。蒋志刚强调,中国哺乳动物的灭绝风险水平高于世界平均水平,尽管大熊猫等少数物种的生存状况有所改善,但有5种“地球上最重的陆生动物”已局部灭绝或极度濒危,40%的哺乳动物难以自我维持,有蹄类动物的多数更是不可持续,如何拯救濒危动物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植物的衰减状况在覃海宁(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领衔编纂的《中国高等植物红色名录》中有集中体现。中国的植物多样性在全球占有重要地位,拥有35 610种高等植物(占世界总数的8%~12%),其中维管植物(蕨类和种子植物)31 000多种,超过美国和欧洲的总和,而且特有种约占50%。但中国也是高等植物濒危状况严重的国家,已知有52种灭绝,3 767种受威胁(其中583种极危),近危和数据缺乏的物种各有2 723种和4 772种。如果致危因素难以解除以及随着分类学研究和野外调查的深入,后两者中的许多物种将升为受威胁等级,因此,“以往推测中国有15%~20%的高等植物为受威胁物种是合理的”。但生存环境和经济价值的差别决定了不同的植物受威胁程度的差异,如251种裸子植物的受威胁率达58%(148),其中红豆杉科(16/23)和罗汉松科(11/14)分别高达70%和78.6%,22种类苏铁科植物则全部为受威胁物种。覃海宁强调,高等植物的致危因素包括生境退化和丧失、人为过度利用、物种自身因素、种间影响、环境污染、自然灾害和气候变化,这与全球濒危物种和中国濒危动物的分析结果基本一致,但生境退化和丧失的影响更加突出,尤其是城镇化和路网建设、热带经济作物扩张、自然保护区和森林公园的旅游热,都对野生植物构成巨大压力,而人为开采(列第二位)也是重要原因,即使是列入保护名录的红豆杉、兰花、苏铁、肉苁蓉和甘草等,也频频遭遇盗采滥挖。

比较遗憾的是,中国的森林生态系统和生物多样性丧失的状况不是很清楚。结合全国第九次森林资源清查结论,田兴军(南京大学生命科学院)报告了我国森林面积(2.2亿公顷)和蓄积量增加、覆盖率(23%)提高的状况以及“三北防护林工程”“退耕还林还草工程”的生态恢复效应。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研究也显示,在2000—2017年,中国净增加的“绿色面积”占到全球新增绿色面积(5%)的25%。这些数据令人欣慰,但也隐含着两个深层次问题:首先,中国的人工林、商品林分别占森林总面积的36%和43%,这些林地并不总是代表生物多样性的恢复,当杂木林变成杨树林、桉树林和橡胶林,反而意味着生物多样性的减少,“森林人工化趋势明显、野生动植物自然栖息地减少等问题加剧”(3)这一判断出自绿色和平组织与国内学术机构的合作研究结论,该研究显示,中国的原始森林(原生林)面积仅有1 577万公顷,占现有森林面积的7.2%。原始森林不仅是大熊猫、长臂猿、金丝猴、东北虎、亚洲象、云豹等珍稀动植物的最后家园,也是森林中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的趋势值得重视。其次,国内森林的恢复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林产品供给的进口替代,国家统计局的数据表明,在1998—2019年间,中国进口的原木和纸浆都增加了10倍以上,锯材增加20倍以上,天然橡胶增加了5倍。考虑到进口林产品较多来自国外森林损失严重的“热点地区”,必然影响到当地的森林生态系统和生物多样性。

森林的消退尤其关系到一些明星物种的衰减,曹志红(中国科学院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依据历史档案资料考察了3种老虎衰减的历史过程。新疆虎在清代光绪前期仍较为多见,但在1916年或稍后灭绝,原因是生态环境恶化、人类的屯垦和猎捕以及其他物种的威胁。华南虎在福建境内的减少直接源于森林砍伐,宋元时期的开发引起人虎冲突凸显,明清到中华民国时期的开发高潮则使虎患频发,各种驱虎、打虎活动不断,造成其种群的濒危。东北虎的衰减也深受地域开发进程的影响,到清代,东北虎在辽东半岛已难见其踪迹,清代后期至中华民国时期的移民浪潮和垦荒活动,则将中南部地区的森林砍伐殆尽,东北虎的生存空间进一步被压缩,而卷入国际市场的虎产品贸易则加剧了捕猎,造成其种群数量锐减。

除了全国的状况,一些重点区域的状况也受到关注。云南是我国生物多样性和文化(民族、语言、宗教)多样性最丰富的省区,但何俊(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的报告显示,由于工业经济的快速发展,云南一些地区的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共同面临着“同一化”的威胁,尤其是一些经济作物的引进和大面积种植(如西双版纳的橡胶种植面积从1992年的8.7万公顷增加到2010年的33.6万多公顷),经济作物的规模化种植既不利于本土植物的生长发展,也侵蚀了当地文化的多样性。青藏高原的生物衰减状况由彭奎(GEI永续全球环境研究所)呈现。青藏高原是亚洲的水塔,也是目前全球大型食肉类动物种类最多(8种)、高海拔地区生物多样性最集中的地区,拥有12 000多种维管束植物和1 047种野生陆栖脊椎动物(占全国的43.7%),其中特有物种281个,国家一级保护动物(38种)占全国的36.7%、二级保护动物占全国的46%。但由于草地、森林、湖泊湿地受到破坏,特有物种普遍面临威胁,濒于灭绝和已经灭绝的有30多种两栖类动物、110种鸟类、200多种兽类、500多种植物,受威胁的陆栖脊椎动物有95种、高等植物达1 009种。

二、中国农业领域的物种丧失和生态危机

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农业国,也是农业物种最丰富的国家,它拥有世界八大作物起源中心的两个,起源于中国的栽培作物有136种,占到全球500多种主要栽培植物(包括果树)的20%,其中大多数作物的遗传(基因)多样性丰富,如水稻曾经有5万个品种,大豆有2万个品种。如此丰富的物种多样性及其衰减状况,对中国和世界都具有重要影响,因此这一领域的状况是本次论坛的重要议题。

蒋高明(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从宏观上概括了农业物种的衰减问题,他指出,大量使用化肥、农药和地膜的化学农业,不仅污染了土壤和水,消灭了土壤中的有益微生物和害虫的天敌,影响了食品安全和人体健康,也改变了乡村—农田的生境和生态系统平衡,生物多样性出现“塌方式下降”。蒋高明所列示的明显减少、基本消失甚至在一些乡村已经绝迹的动物有20多种,包括燕子、蜻蜓、螳螂、猫头鹰、蚂蚱、蝈蝈、瓢虫、斑麻蜥、蚯蚓、壁虎、青蛙、蟾蜍、蝼蛄、泥鳅、鳖、刺毛虫、天牛和通常令人不适的蛇、老鼠、蝎子和屎壳郎(它是促进农业元素循环的重要物种),还有汇聚了多个物种的“鸟类”和“鱼虾”以及野生的草本植物(如半夏、洋地黄、点地梅,等等)。蒋高明特别强调了栽培物种和驯化物种的丧失状况,包括粮食作物、蔬菜、果树、中草药和家畜家禽,它们都是先民们在长期的农业实践和适应自然的过程中培育而成,遗传基因丰富而珍贵,但是由于转基因作物种植的推广和种业公司的宣传,农民已不再留种或无法留种,栽培和养殖的物种减少,大量优良品种面临消失的危险,目前已很难找到能留种的西红柿、黄瓜、青椒、水稻、玉米,等等,“种子是农业最重要、最基础的组成部分,不能留种的农业注定不可持续”。

同样是指向现代农业的弊端,严火其(南京农业大学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报告了农业害虫越来越严重的问题。在1911年之前的2 630年里,中国有记载的虫灾为645次,其中598次由蝗虫、螟虫和粘虫引起,蝗灾多达520次,占虫灾总数的81%。《1956—1967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显示,当时国家层面要防治的农业病虫害共11种,其中害虫8种;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东亚飞蝗、小麦吸浆虫等全国性害虫已基本得到控制;到20世纪80年代,困扰中国两千多年的蝗灾也得到了根治,但害虫的种类却不断增加,2015年左右已达739种,其中水稻、小麦、玉米、棉花等主要作物的害虫种类各有30种左右。目前危害水稻最重的是褐飞虱、白背飞虱、灰飞虱,危害小麦最重的是麦蚜虫和麦蜘蛛,它们的特点是个体很小、食性简单、繁殖能力强、年发生世代数多,而且有长距离迁飞能力。与之相应,农作物害虫的年均发生面积在1995—2001年间为1.85亿公顷,在2002—2011年间增加到2.36亿公顷,其后则超过2.5亿公顷;2006—2015年全国病虫草鼠害发生面积是1980—1989年间的2.8倍。新的害虫有源于美洲的草地贪夜蛾,它于2018年12月由云南传入,到翌年10月已侵入26个省区,迅速成为农作物的重要害虫。

严火其认为,虫害趋重的原因在于,现代农业生产方式为其滋生蔓延提供了更有利的条件;现代品种的推广使栽培物种大幅度减少,且往往是某些共同亲本的后代,有利于虫害的暴发;农药的长期大量使用消灭了一些害虫,但也使不少害虫产生了抗药性,并且更多地消灭了害虫的天敌。他指出,在现代农业格局下,鉴于气候变化有可能加剧虫害的滋长,追求害虫的根绝只能是一厢情愿,可行的方法是改变以往的“治”的思维(靠不断研制和改进化学农药及其施用技术来杀虫),转向生态调控的“制”的方法:科学地利用田埂、沟渠和田边道路,种植适宜害虫的天敌生存的作物,依靠天敌控制害虫的发生和蔓延。

作物品种的保护是杨庆文(中国农业科学院作物科学研究所)的报告专题。据杨庆文介绍,我国总计有840个作物种(类),分属于176科、619属、4 559个物种,其中1 251个栽培种、3 308个野生近缘种。野生近缘植物在自然环境中长期经历了各种自然灾害,遗传背景复杂,蕴藏着栽培作物缺少的抗病虫、抗逆境基因,是实现栽培品种多样化、提高作物产量和品质、培育生物和非生物抗性品种的重要基因库。在迄今为止的30多年间,尽管我国已基本建成了作物种质资源保护体系,但是存在的问题也非常严峻:一是除了野生稻、野生大豆和小麦的野生近缘植物之外,大多数野生近缘植物资源尚未得到科学、规范、系统的调查和收集。二是野生近缘植物的生境遭到破坏,分布点的面积急剧缩小甚至完全消失,“野外丧失极为严重”;农业部曾规划到2020年至少建立原生境保护点500个,保护物种达200个,但目前保护点数量只达一半,保护的物种数仅有规划的1/4。三是已保护的资源面临得而复失的风险,种质圃保存的资源损失较多,资源与信息不一致的问题严重;原生境保护点缺少经费保障、专职人员管理和专业技术支持,设施损坏和生境破碎严重。四是野生近缘植物鉴定评价的比例总体不足10%,精准鉴定评价的比例更低,大多数物种甚至连基本农艺性状的观察记载都不全面;而基因的研究又以追求发表高水平论文为目标,虽然定位、克隆了大量基因,但与育种和生产密切相关的研究很少,因此,长期没有发掘出像“野稗”和“长穗偃麦草”那样的具有突破性的优异资源。

针对畜禽遗传资源的状况,本次论坛特邀了老一辈专家王林云先生(南京农业大学动物科技学院)予以介绍。王林云指出,家畜家禽是人类肉食品的主要来源,而猪在中国占有特殊地位,因其也是肥料的重要来源,在唐代即号称“乌金”,形成了“人养猪、猪养田、田养人”的生态循环,这一过程出现了大量的地方猪种,其优势是繁殖能力强、肉质好、肉色鲜红、肌内脂肪含量高。但是,随着20世纪80年代以后养猪业的商品化和对瘦肉型猪的提倡,外国猪种及其杂交猪种大量进入,每年进口种猪数千头至两万多头,到20世纪90年代后期,洋猪“杜长大”(美国的杜洛克猪、丹麦的长白猪、英国的大约克夏猪)及其杂交后代已经垄断中国市场,生长慢、喂饲多的本土猪种被大批淘汰。尽管1996年成立了“国家家畜禽遗传资源管理委员会”,2002年成立了地方猪保种和利用协作组织,后来又出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畜牧法》和《全国生猪遗传改良计划(2009—2020)》,但效果有限。本土猪种的资源数量占比在1978年以前超过90%,到2000年跌至5%以下,2007年降到2%,其中著名的太湖猪母猪从60多万头减少到5万多头,金华猪从6.7万头降至1万头,八眉猪从7万头左右降至1 700头。到2007年,在农业部所列的全国96种土猪中,只有14个猪种的数量与3年前相比呈增加趋势,其余有9种处于危险状态、22种处于脆弱状态、26种濒危、5种濒临灭绝、10种已基本灭绝,河北深州猪、河南项城猪和江苏横泾猪等4个品种已确定灭绝,没有判定的其他几个品种也都不见踪影。如果说土猪品种的急剧衰减堪称生态灾难,那么近两年蔓延的“非洲猪瘟”凸显了灾难之惨重。

渔业资源的状况也是本次研讨的议题。陈大庆(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长江水产研究所)和张玉林(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的报告都指向长江流域的状况。长江流域跨越我国大陆三级阶地和4个气候带,拥有4 300多种水生生物,且特有程度高、孑遗物种多(至少有162种),也是我国淡水渔业的重要基因库。但是由于数十年来的过度开发,长江水生态系统濒临崩溃,水生动物多样性丧失严重,渔业资源急剧下降:天然捕捞量在20世纪50年代的高峰期曾达43万吨,近年来只有10万吨,其中“四大家鱼”的捕捞量从30多万吨降到1万多吨,松江鲈鱼已30多年难见踪迹,凤尾鱼的捕捞量减少了92%,“长江三鲜”中的鲥鱼从1994年开始就没有捕获的信息,野生河豚极为罕见,刀鱼像中华绒螯蟹一样形不成鱼汛。为期3年(2017—2019年)的“长江渔业资源与环境调查”结果表明,长江流域历史上曾经分布有433种鱼类,其中特有鱼类186种,但此次调查未发现的鱼类多达130种,占到30%,其中特有鱼类83种,占到原来特有鱼类种数的44.6%。与之相应,作为世界上鲟形目鱼类和淡水鲸类共存的唯一河流,在它曾经拥有的五大明星物种中,长江白鲟已被宣布灭绝,中华鲟和长江鲟的野生种群数量都只剩20余尾且已多年没有产卵,白鳍豚最后一次出现(以尸体的形式)是在2004年,唯有长江江豚因尚存1 000头左右可能还有拯救的希望,“种群数量大幅下降的趋势得到遏制,但是极度濒危的状况没有改变”。

关于长江渔业资源和水生动物剧烈减少的原因,陈大庆强调是由于几十年来的过度开发,其中“水电开发和环境压力世界罕见”。张玉林则将其纳入人类世(Anthropocene)的框架中思考,认为它是20世纪中期开始的全球变化“大加速”的组成部分,是诸多人类活动综合作用的结果,体现了“文明的累积效应”——包括大规模的围湖造田,繁忙的黄金水道,密集的梯级电站、工业—城市走廊和岸线占用以及举世罕见的酷渔滥捕,等等。

外来物种入侵问题是丁晖(生态环境部南京环境科学研究所)报告的重点。这种非传统类型的污染会破坏生态系统的结构和功能,使本地物种特别是濒危物种处境危险、侵害遗传资源。据丁晖介绍,与全球范围入侵物种数量及其影响的持续增加相似,入侵我国的外来物种目前至少有660多种(1950年以后入侵的占53.5%),其中动物158种、植物461种,原产地为美洲的占51%。受入侵地区包括所有的省级行政区和几乎所有的生态系统,入侵物种数最多的则是沿海省份和云南省。据对云南、山东和辽宁等12省区27个自然保护区的调查,2006年有入侵物种131种,2017年增至201种,原环保部公布的3批入侵物种的近70%在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都有分布。危害较大的入侵物种在早期有美洲斑潜蝇、豚草、褐家鼠、烟粉虱、温室白粉虱、紫茎泽兰,等等,仅20个入侵物种造成的损失在2000年即达199亿元,其中农林牧渔业损失160亿元。近期的态势是入侵渠道和数量增多、频率加快、蔓延范围扩大、危害加剧,如“松树癌症”松材线虫灾害在许多地区暴发、小龙虾蛀空云南哈尼梯田、新疆博斯腾湖河鲈迅速扩张、福寿螺引起管圆线虫感染、草地贪夜蛾更是造成严重威胁。花鸟虫鱼市场、网络电商平台、居民的宠物弃养和不合理放生都是外来物种扩散的重要途径,而全国口岸截获的入侵物种在2016年达6 305种、122万批次,较3年前分别增加了33.5%和101%。

三、保护或治理:变革的方向和注意事项

有报道显示,基于全球生态系统退化和生物多样性丧失的严重状况,联合国粮农组织和环境署正在筹备启动“联合国生态系统恢复十年”计划,许多国家的政府也在考虑建立面向未来的生物多样性保护框架。顺应这样的趋势,本次论坛的多位与会者谈到了保护问题,而立足点和学科视野的不同,也促成了保护见解的多样性。

有多人强调了文明转型或系统变革的必要。田松(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认为,在人类改变环境的力量达到了地质作用量级的人类世,必然意味着地球作为一个生命网络的破碎化,甚至是它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盖娅的终结;在地球这一生命之网中,包含了万物的森林象征着肺,而人类是“盖娅体内的癌细胞”。尽管这种看法带有宿命论的色彩,但为了改变宿命,他强调文明转型的必要,前提是人类要学会敬畏生命、确立生态学的自然观。周晋峰认为,生物多样性危机不是简单的环境问题,需要通过超越工业文明,构建生态文明体系来解决,他同时批评了生态文明建设实践中常见的破坏性“保护”和伪生态现象,如北京南苑湿地建设导致生物种类从40多种下降到3~5种;密云水库岸边的不老屯镇将原生灌木丛统一改为“水源涵养林”,从而威胁到当地的多种动植物;而为了完成林地建设指标,上海南汇东滩湿地的芦苇被规划转变为林地,将影响到候鸟的停歇和越冬。

同样是针对“生态文明”,郇庆治(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结合山东长岛和青岛的“海洋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区”案例,论述了实现海洋开发利用与海洋生态环境保护“双赢”的必要条件。长岛和青岛两地的海洋生态文明建设实践分别指向“绿色发展”模式和“生态现代化”模式,但面临的共同问题仍然是如何尽快扭转近海生态环境退化的趋势,避免因旅游业的扩张和资源开发进一步冲击脆弱的岛屿生态系统(长岛)以及不断扩大的工业经济和城镇化威胁近海生物多样性。他指出,海洋生态文明建设的关键在陆地而不在海洋,为此需要社会制度的系统性绿色变革,建立符合生态学原则的经济、政治、文化和生态环境治理体系。

朱春全也强调了系统性绿色变革的必要。“一切照旧”、危害自然的经济模式没有未来,人类需要优先考虑围绕生物多样性的3大问题,也即物种受到的威胁、造成威胁的经济行为和威胁带来的经济风险。据朱春全介绍,为了重塑未来数十年的全球经济和社会,世界经济论坛提出要按照有益于自然的模式重构3大社会经济系统,包括粮食、土地和海洋利用领域的6项转型,基础设施和建成环境领域的5项转型以及能源模式和资源领域的4项转型,到2030年,上述15项转型将带来10万亿美元的商机和近4亿个工作岗位。刘金龙(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认为,社会生态系统正接近崩溃或走向不可预测变化的阈值,生物多样性危机也是社会经济发展问题和道德问题,要实现长期的自然保护目标,应追求社会生态系统的转型变革而不是适应,将生物多样性纳入发展规划,制定可持续的生产、消费和废物管理政策,消除政策之间的矛盾,进而保障各种主体平等参与的权利、重视社区和本地文化的价值。

与系统变革的议题相关,有3位专家谈到了保护的体制和机制问题。苏杨认为,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关键是处理好人与保护地的关系,而国家公园体制是保护自然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完整性和生物多样性的重要举措,它已经成为中国的自然保护地的主体。结合三江源和丹霞两个保护区的案例,苏杨指出,只有国家公园才能用足够的“权和钱”管好保护地,并通过生态产业化模式和参与式保护,协调保护与发展及利益共享的关系,从而成为绿色发展基地和生态—生命共同体。彭奎则突出了社区保护地与国家公园保护地的关系,据他介绍,全球已有40多个国家将社区保护地或公益保护地纳入国家保护地的范围,他负责的机构将“社区协议保护机制”用于青藏高原等地的保护实践,让社区居民成为保护体系的主体之一,办法是通过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让当地社区签订保护协议、承担保护责任、提高保护能力并从中获益,实现社区保护与国家保护的连接。何俊尤其强调少数民族文化及其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的价值和作用,如云南等地曾经流行的“刀耕火种”就维系了当地的生态系统和林业、菌业、药材业的生生不息,因此,政府要强化保护少数民族文化多样性的意识,尊重当地的知识、文化和权利,借此保护生物多样性,促进二者的相辅相成。

丁晖指出,我国是生物入侵危害最严重的国家之一,但应对体系很不完善,法律条文分散且多为原则性、号召性的规定,缺乏相应的细则和明确的责任界定。他为此呼吁,要坚持总体国家安全观,提高防范入侵物种的意识,按照生态系统的整体性、系统性及其内在规律,协调政府、特定单位和个人、公众的利益,构建预防为主、防控结合、分级分类治理的综合防控体系。与之相对,丁晖的同事赵富伟指出了“遗传资源数码序列信息”(DSI)流失的风险。据他介绍,遗传资源特别是其中的生物基因组和基因序列记录着生命体的全部遗传信息,而随着生物技术的发展,数字化基因序列的发表、传递和使用方式带来了新的遗传资源获取和利用方式,也成为生物剽窃的新途径。但是目前的相关国际合约只对实物的跨境流转追踪和利用有规定,对无形信息的保护不到位,我国出台的相关法规也都是框架性立法,赵富伟建议由生态环境部牵头并协调有关机构,推动遗传资源数字序列的研究和立法。

“如何阻止下一次人畜共患病的大流行”是黄艺(北京大学环境学院)的关心所在。黄艺指出,生态破坏、环境污染、气候变化和人类活动的高流动性都促进了病毒的进化与传播,目前全球平均每4个月就出现一种新的传染病,人畜共患病已占到所有人类传染病的60%和突发性传染病的75%,高危人畜共患传染病的增加造成空前威胁,没有任何一个部门能独立应对其复杂性和危险性。为了阻止下一次人畜共患病的大流行,国家和全社会都要树立包括人、动物、环境和整个生态系统在内的整体健康观(One Health),建立跨部门、跨领域的合作机制和早期预警预防机制,科学研究层面要通过跨学科研究更深入地理解自然、环境和人的关系,厘清传播机制和传播路线,为尽早切断人畜共患病的传播链或在其他领域做出贡献。

在此次论坛召开前一周,《中华人民共和国生物安全法》已由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通过,3位环境法学家就此提出了完善立法的建议。结合此前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2018年第三次修订)和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六次会议审议通过的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柯坚(武汉大学环境法研究所)主张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环境健康风险防控的统合型立法。柯坚认为,新冠疫情暴发推动了相关法律法规的迅速出台,但立法要有科学性、合法性,首先要区分生物多样性目标与生物安全、国家安全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生态系统健康与以人为中心的环境健康的关系,重视为减少动物传播风险而进行大量生物消杀的问题;同时还要认识到科学理性的有限性,环境健康风险的社会话语构建需要公开、透明并尊重表达的权利。其次,生物安全立法已经扩大规制范围,新型生物技术如“人类基因编辑”等科技风险也需要规范。秦天宝(武汉大学环境法研究所)强调,尽管生物安全已经纳入国家安全体系,但生物技术产业发展造成安全隐患的类型和领域逐步扩大,生物安全一旦出现问题往往造成巨大损失。因此,必须基于其后果的严重性,把风险预防作为法律原则,进而针对部门分割、各自为政的问题,要将整体性治理的原则纳入法治路径,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生物安全法》为核心,实现资源整合和多元主体协作,使各政府部门的职权行使从维护部门利益回归保障公共安全和公众利益的轨道。于文轩(中国政法大学环境资源法研究所)认为,生物安全风险涉及科技风险、生态风险和环境健康风险。我国生物安全领域环境风险规制的规范体系已初步建立,但尚未形成健全的制度体系,为此应着力推动生物安全风险规制的类型化制度安排,有效衔接生物安全立法与环境保护法律规范,同时充分地考虑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进步、国家安全等问题。

最后要交代两位学者基于实践经验的报告和结论。一位是刘华杰(北京大学哲学系),他讲述的是“尝试跨界:把二阶应用到一阶介入多样性保护”。与哲学研究通常偏向理论这种“二阶研究”不同,刘华杰有意识地向促进现实问题解决的“一阶研究”转化,探索哲学家参与保护生物多样性的可能性,其经历包括对北京某开发区、吉林松花湖滑雪场和云南勐海等地的博物学调查。这些调查分别汇聚成书,不仅展示了当地的物种多样性,也成为向相关责任者和地方政府提出建议的基础,并促成了他本人的“博物自在”。这应该属于研究者和研究对象“双赢”的案例,也算是回答了“哲学如何落地”的问题。

另一位是蒋高明。这位“网红”式的科学家报告了他的研究团队的发现:地球上的所有物种都能直接或间接地成为人类的食物,其个体、排泄物或枯落物都可以成为有机肥,包括秸秆、畜禽粪便、生活垃圾、果园和蔬菜及园林的废弃物、酒糟、菌棒、中草药残渣,等等。而在中国,这些生物质所含的纯氮每年多达2553万吨,是农业植物吸收化肥氮量的4.12倍,表明人类不需要化肥厂也完全能够获得足够的食物。蒋高明所主导的生态农场的实验结果也令人鼓舞:充分利用生物多样性和生态学原理,资源化利用杂草和“害”虫,在“六不用”(不用六大类常规农业投入物,包括农药、化肥、除草剂、地膜、人工合成激素和转基因种子)前提下将低产田转变为吨粮田,促成了当地生态系统的良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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