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飞
(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中西医结合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方剂是在辨证审因、确定治法后,遵循组方原则,选择适宜的药物,明确用量,并酌定剂型、用法而成的药物配伍组合[1]。古人借用君臣佐使以说明方剂组成各药物间的主次地位和相互关系,形成了解释方剂的独特模式并被广泛应用。目前对于君臣佐使理论内涵的认识仍有一些分歧,如一些学者过分强调力大者谓君药[2-3]。笔者认为不妥,故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略陈己见。
君臣佐使的记载最早见于《神农本草经》(以下简称《本经》)和《内经》,《本经》中有两处提到君臣佐使,其一“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多服久服不伤人……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以应人,无毒有毒,斟酌其宜……下药,一百二十五种,为佐使,主治病以应地,多毒,不可久服。”[4]即以上中下三品论君臣佐使。其二“药有君臣佐使,以相宣摄。合和者,宜用一君、二臣、五佐,又可一君、三臣、九佐使也。”[4]此段与《内经》中“君一臣二,制之小也;君一臣三佐五,制之中也;君一臣三佐九,制之大也”[5]极其相似,都是用君臣佐使的药物数量来说明方剂的大小结构。此外,《内经》尚有“君一臣二,奇之制也;君二臣四,偶之制也;君二臣三,奇之制也;君二臣六,偶之制也。”[5]即以君药和臣药的数量来划分方剂之奇偶。当然,我们最熟悉和影响最大的是《内经》中:“方制君臣何谓也?岐伯曰:主病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非上中下三品之谓也。”[5]此处以药物在方剂中的作用分君臣佐使,是目前我们应用君臣佐使来分析、解释和创制方剂的理论来源。这里还特别强调了“非上中下三品之谓也”,表明应与《本经》以“上中下三品”论单味药的君臣佐使以示区别。笔者认为此处还有一层深意,即不可以药物的毒性、优劣、贵贱而划分君臣佐使,各品根据病机和治法的需要,皆可被选用为君臣佐使。《本草发明》云:“苟善用之,虽乌、附下品,可收回天之功;用之弗当,则上品如参、芪,亦能伤人。丹砂、玉屑,品极贵也,服之者多遇毒,又何必拘此三品为君、为臣、佐使之别哉!”[6]
方剂的君臣佐使,借用古代社会中的国家组织形式来类比方剂中药物的主次、从属及其相互关系,以说明方剂中药物是有系统、有规律的组合,而不是杂乱无章的堆砌。当然,这种借用并不完全等同于帝王时代国家组织的概念,如《管子·君臣下》所云:“是故有道之君者执本,相执要,大夫执法,以牧其群臣。群臣尽智竭力以役其上”[7],此种借用和类比也不仅见于方剂学,如《李渔随笔》云:“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此即调剂君臣之法。肉与食较,则食为君而肉为臣;姜、酱与肉较,则又肉为君而姜、酱为臣矣。虽有好与不好之分,然君臣之位,不可乱也。他物类是。”[8]
在继承《内经》君臣佐使理论的基础上,金代张元素提出“力大者为君”,并在《医学启源·用药各定分两》中指出“为君最多,臣次之,佐使又次之。药之于证,所主停者,则各等分也。”[9]元代李东垣亦持此论,《脾胃论》曰:“一法,力大者为君”[10],“君药分量最多,臣药次之,使药又次之,不可令臣过于君,君臣有序,相与宣摄,则可以御邪除病矣”[10]。由此,产生了“力大者为君”的命题。
关于“主病之谓君”与“力大者为君”二者之间的关系,过去的方剂学教材和参考书中由于没有解释清楚,因此产生了歧义。应该说,二者之间的关系并非对立,也不是分离的,而是相互补充的。“主病之谓君”是前提,而张、李二位鉴于仲景方有不少方剂中主病的药物不止一味,也有二味或三味的,这样以何药为君?有时会产生不同的看法,而提出“力大者为君”后,这个问题就很好地得到了解决。例如,解表剂麻黄汤中的麻黄与桂枝,桂枝汤中的桂枝与生姜,小青龙汤中的麻黄、桂枝与细辛,大青龙汤中的麻黄、桂枝与生姜;清热剂白虎汤中的石膏与知母,竹叶石膏汤中的竹叶与石膏;泻下剂大承气汤、调胃承气汤中的大黄与芒硝;温里剂四逆汤中的附子与干姜等。这里就提出了方剂中功效和主治相近的几味药,何者为君的问题,区分的标准应当是“力大者为君”。这样就明确了“力大者为君”,是“主病之谓君”的补充。
如果离开了“主病之谓君”这个前提,仅根据方中药量大小判定君药难免会得出错误的结论,出现诸如小青龙汤中以干姜为君药,大承气汤中以厚朴为君药,大黄附子汤中以附子为君药,肾气丸中以地黄为君药等误判。所以,王绵之老师说:“并不是方中药量最大的就是君药。因为药物本身有轻重缓急之别,只是你在作为君药来用的时候,必须是在这一个药的常用量的范围内,量是比较大的。”[11]
再者,方剂学教材各论中每章的定义一般表述为“解表剂,是以解表药为主”“泻下剂,是以泻下药为主”“温里剂,是以温里药为主”“补益剂,是以补益药为主”等等。反之,如果属于解表剂的小青龙汤,以温里药干姜为君;泻下剂的大承气汤,以行气药厚朴为君;和解剂中治痞证的半夏泻心汤以半夏为君,补益剂中补阳的肾气丸以补阴药地黄为君。这样每章的定义和该章中对方剂的解释就不一致了,前后矛盾。
另外,仲景经方的配伍是很严谨的,治疗阳明腑证(热实证)的三承气汤,均用大黄,并以之为君,但调胃承气汤中就没有厚朴,所以名曰承气,就非简单以行气所能解释。承,《辞海》作奉,顺承解。泻下燥屎,肠道得以疏通、顺承,故名承气。《伤寒来苏集》曰:“承者,顺也。顺之则和。”[12]《伤寒论》曰:“阳明病,潮热,大便微硬者,可与大承气汤;不硬者,不可与之。若不大便六七日,恐有燥屎,欲知之法,少与小承气汤,汤入腹中,转失气者,此有燥屎也,乃可攻之。若不转失气者,……慎不可攻也”[13]。攻,当然首选号称“将军”的大黄,这对临床很有指导意义。临床上对急腹症肠梗阻的诊疗,以及腹部手术后的观察,是否有矢气是很重要的一个诊疗指标。前者有矢气,表示为不完全性肠梗阻,可用大承气汤峻下;后者表明手术后没有肠梗阻。
再如《伤寒论》的理中丸,药用干姜、人参、炙甘草、白术各三两组成,治疗“霍乱,头痛发热,身疼痛,……寒多不用水者”[13],以及“大病差后,喜唾,久不了了,胸上有寒,当以丸药温之”[13],说明理中丸主治的脾胃虚寒,是以胃寒为主,脾虚次之,故以干姜温里为君,配合人参、白术、炙甘草补气扶正。而《金匮要略》胸痹心痛篇的人参汤,所用药物和用量与理中丸同,主治“胸痹心中痞,留气结在胸,胸满,胁下逆抢心”[14]的虚寒证而以气虚为主,兼有寒证,故用药以人参为君,配伍白术、炙甘草补气养心,干姜温里祛寒。以上二方,药物和用量均同,由于主治虚寒证的虚与寒的主次有别,前者以寒为主,后者以虚为主,所以,君臣佐使的主次从属地位就不一样,连方剂的名称也变更了,一名理中丸(汤),一名人参汤。这是仲景经典方给我们示范的一个例证。
又如,汪昂在《医方集解·补养之剂》解释六味地黄丸的结构时谓:“血虚阴衰,熟地为君;精滑头昏,山茱为君;小便或多或少、或赤或白,茯苓为君;小便淋漓,泽泻为君;心虚火盛,及有瘀血,丹皮为君;脾胃虚弱,皮肤干涩,山药为君。”[15]此处汪氏以病机和证候需要为导向,提出六味地黄丸中的六味药在不同情况下都可作君药,体现了其对“主病之谓君”的深刻认识与把握。同时也表明,君臣佐使理论不是机械的、盲目的,而是灵活的、有规律的、有针对性的。
此外,对前代医家的论述,我们也要认真加以分析,提出自己的见解。如清代著名医家柯琴论五泻心汤指出:“然五方中诸药味数分两,各有进退加减,独黄连定而不移者,以其苦先入心,中空外坚,能疏通诸药之寒热,故为泻心之主剂”[12]。这是对五泻心汤进行分析比较后得出黄连为泻心之主剂。逻辑思维明晰,总结得很好。但对大、小承气汤的论述时则说:“汤分大小,有二义焉:厚朴倍大黄,是气药为君,味多性猛,制大其服,欲令大泄下也。大黄倍厚朴,是气药为臣,味少性缓,制小其服,欲微和胃气也。”[12]这完全以方中药物用量大小作为区分君臣的标准,则未免有失偏颇。所以,对前贤论述应择善而从,传承精华。
方剂中药物配伍的主次,对疗效也是很有影响的。例如大黄附子汤治疗慢性肾功能减退,以大黄配附子、枳实、土茯苓、粉萆薢、石韦、穿山龙、黄芩等灌肠或内服,对尿素氮、肌酐、尿素等指标均有显著的降低作用。朱良春教授曾说过:“大黄对多种原因所致的急慢性肾衰竭、尿毒症,均有良效”[16]。说明大黄附子汤以大黄为君,配伍附子温壮肾阳,再结合补肾、利湿、清热、活血等药,对慢性肾炎、高血压肾病、糖尿病肾病引起的肾功能减退,确有疗效。
又如半夏泻心汤对痞证(慢性胃炎等)的治疗,至今仍对临床具有指导意义。痞证多见于胃热脾寒,寒热错杂,因此用药也是清热泻火与温里祛寒结合应用。临床表现既有反酸,嗳气,胸脘痞胀灼痛,舌红苔黄;又有脘痞畏寒,不能饮冷,甚者便溏,舌苔白腻或黄腻。由于胃主纳谷,脾主运化。胃为阳土,喜凉而恶热;脾为阴土,喜温而恶寒。故脾胃病证,临床多见寒热夹杂,用药也多温清兼施。由于痞证以里热为主,因此清热泻火的黄连、黄芩常作为方中主病的药物。现代临床常加用清热解毒、清热凉血的药物,如青黛、栀子、辣蓼、蒲公英、败酱草、白花蛇舌草、大青叶、丹参、赤芍之类。
综上所述,方剂中的君药,是针对主病、主证起主要治疗作用的药物,而臣药是辅助君药治疗主病、主证的药物,二者的区别是根据药力(包括药性、药量等)大小决定的。使药是方剂中具有引经与调和作用的药物。至于佐药,《内经》中未曾明确定义,但有“君臣佐使”“君一臣三佐五”“君一臣三佐九”之说,表明佐药在方中占有的药物较多。这样在文字上虽未说明,但其内涵已经非常明显了。即是说分析一个方剂,除了君、臣药和使药之外,余下的部分都是佐药。例如小青龙汤中除麻黄、桂枝、甘草外,芍药、半夏、细辛、干姜、五味子等,均属佐药。其中细辛发散内外之寒,既是臣药也是佐药。大青龙汤中除麻黄、桂枝、甘草外,杏仁、生姜、大枣、石膏俱为佐药。
学习与分析方剂,最主要的是研究药物配伍的“知其然”以及“知其所以然”,麻黄汤与小青龙汤、大青龙汤均用麻黄、桂枝、甘草,但麻黄汤中用杏仁,小青龙汤中不用杏仁,而用芍药、细辛、干姜、半夏、五味子,为什么呢?大青龙汤中除麻黄、桂枝、杏仁、甘草外,又加生姜、大枣、石膏,又是为什么?研究这些加减取舍之道,就是探索仲景用药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