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麦青青
今年七月底,“双减”政策落地。面对国家重磅教育政策出台,不少人说自己回想起北大教授钱理群对中国教育言辞切切的剖析和鞠躬尽瘁的实践。
作为影响了几代青年的思想家和启蒙者,钱理群始终对中国教育持有最旺盛的热情,对民族的未来怀有最殷切的期许。
如今已至耄耋之年的他,依旧心怀理想和希望,坚守着属于自己的教育阵地。
有人青春而朽,有人老而弥坚。钱理群,无疑属于后者。
钱理群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鲁迅、周作人研究与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被称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人文学者之一”。他以对20世纪中国思想、文学、历史和社会的精深研究,得到海内外同行的重视与尊重。
比其著作等身更引人瞩目的是他对人文精神的探索发微,对中国教育现状与弊端的观察与批判,对知识分子所承担的历史和社会使命的践行。
然而,钱理群变得广为人知,还是缘于2012年时他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怒批。“我们的一些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一旦掌握权力,比一般的贪官污吏危害更大。”出于立德树人的使命感,一位老教师发出情真意切且大胆直白的呼唤。
一个站在时代思想之巅的人,往往更能俯瞰到一些群体真相与社会症候,往往对民智的开启更能起到引领和促进作用。
而追本溯源,祖辈遗风无疑影响深远。
1939年,钱理群出生于重庆的一户书香门第。外祖父项兰生作为维新派人士,创办了《杭州白话报》,开办过安定学堂,兼任浙大校长。种种开时代风气之先的创举,让他成为中国近现代史上的风云人物。
父亲钱天鹤,从清华毕业后到美国康奈尔大学深造。回国后,钱天鹤曾官至国民政府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司长,兼任中央研究院博物馆馆长。
钱理群认为,他的家庭出身决定了他做研究的基本立场:“因为我的家庭成员中,既有国民党员,也有共产党员,而且在我的感觉中,他们都是好人。”所以,他和他的著述都体现着:尊重历史的复杂性,也就是尊重历史本身。
求学期间的少年钱理群品学兼优,志存高远。高中毕业时,他考入了当时“取分最高”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那年,钱理群只有17岁。
1960年,钱理群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贵州省安顺地区一所卫生学校教书。后来,他又转到当地师范学校担任语文老师。一个在大城市成长、求学的“公子哥”,一下子掉至当时边远落后的“底层”,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他感受到了“物质与精神的双重饥饿”。
最初,卫生学校的学生对语文课程根本不重视,他讲课没有人听,甚至因为“成分”不好,他连当班主任的资格都没有。于是,钱理群走到学生中去,搬到学生宿舍里,和学生同吃同住同劳动,“一起踢足球、爬山、读书,一起写东西”。渐渐地,他被学生接纳,成为学校里最受爱戴的老师。
同时,为了缓解思想上的苦闷,业余时间,钱理群一遍遍读鲁迅先生的作品。鲁迅先生的忧国忧民和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让他对“以笔代戈”的“民族魂”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当年,年轻的钱老师站在讲台上,给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讲鲁迅,语句铿锵、手舞足蹈,讲到最激动处,甚至会掀帽子、脱衣服。他讲得忘乎所以,学生们则听得泪流满面。钱理群后来提及这段历史,仍难掩骄傲:“在这最困难的时期,饥饿的年代,我活得诗意而神圣。”
他教过的学生中,1978级学生里,有很多人最初都没上过中学,但最后,却考上了大学。那时,他就已经开始思考:“中国向何处去?世界向何处去?我自己向何处去?”
他经常将“自己向何处去”和“中国向何处去”联系在一起,这讓他的理想抱负远远超出了同时代同龄人的思想境界。当时的钱理群暗下决心:要考研究生,要研究鲁迅,要走到北大讲台上,向学生们讲述“我的鲁迅观”。
“这样一个梦想,支持着我度过了在贵州18年艰苦的岁月。”从21岁到贵州,直至恢复高考,已经39岁的钱理群才获得报考研究生的机会,那次机会对他来说,是最后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1978年,钱理群在离开北京大学约20年之后,作为“文革”后的首批研究生,回到了北大。那时,他从贵州带着近一百万字的鲁迅研究书稿,投入北大王瑶先生的门下。
在北大,他不仅博览群书,从浩瀚的知识海洋里感受中华上下五千年文化与智慧给予的濡养,更逐渐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思想体系。
1981年,钱理群留校任教。此后的一段岁月里,已有成就的钱理群面对诸多人生选择,宣布了他的“三不离开”守则:“第一,不离开中国,和大家一起共度艰难;第二,不离开北京大学,不离开北大的学生,这是我的根据地,我的精神家园;第三,不离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钱理群始终将国家、北大、文学研究视作安身立命之所。在北大执教期间,他除了向学生授之以现代文学,更将主讲鲁迅作为最重要的学术和思想“战场”。从1985年开始,北大有21届学生先后上过他的课。几代北大人听过钱理群讲鲁迅,这成为最令他引以为荣的事情。
作为北大“最受学生欢迎的十大教师”之首,钱理群没有将自己定位成一个优秀的教书匠,“匠人”的根本在技艺,他的目的不止于留下卷帙浩繁的研究,更在于将“独立、自由、创造”等精神的火种传播开去。
他提倡“真”,这种“真”不是表面的真实,更包括至情至性的呈现。他很推崇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
因此,当他发现有年轻人比他一个老人还世故的时候,他引用了别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钱老师,你真天真!”他不以为忤,这种率真让他经常相信人性本善,尽管事实有悖于他对人性的信任。
当年,有一名学生与他交好,并表现得谦虚上进。钱理群对这名学生极有好感,便欣然同意了学生希望得到一封去美国常青藤院校的推荐信的要求。结果,那名学生拿到写好的推荐信后,从此便杳无影踪。
经过这件事后,钱理群教授就发表了那番有关“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言论。
而他眼中的“天真者”又是怎样的呢——往往纯粹善良,他们更想顺应自己的天性,“从心所欲不逾矩”,不会变成投机取巧、骨媚膝软的一类人。就如张充和评价沈从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就如钱理群的坚守。
2002年6月27日,63岁的钱理群正式从北京大学退休。耕耘教育与文化思想领域半个世纪,他把所学所思所想所著都献给了他深爱的这片热土。
他曾对北大学生说:“要读书你就拼命地读,要玩你就拼命地玩,这样,你就可以使自己的生命达到一种酣畅淋漓的状态。我的全部研究,最终的目的,就是追求精神的自由,生命的自由。”
這种“尽享生命酣畅淋漓”的观念让他“退而不休”,转而去开辟中学教育和农村教育战场。在谈及初衷时,他说:“我为什么关心中学教育?因为我觉得改变人心,可能是更艰难的,但也许是更重要的工作。”
除了亲自深入中学课堂进行课程改革,钱理群还陆续推出了《钱理群语文教育新论》《中国教育的血肉人生》等多部著作,对基础教育持续发声。他热切地希望中国的基础教育能牢筑在“以‘立人’为中心的语文教育思想”之上。
此外,他也将目光投注到中国一线教师身上。钱理群经常给老师们写信,最多的时候,一年要给两百多个教师手写信件,支持他们在教育一线做出的艰苦卓绝与锐意进取的探索。
湖北仙桃一中的语文教师梁卫星,曾把对教育的观察写成小说《成人之美兮》。钱理群认为该小说将人性的特质刻画得入木三分,提供了“观察和认识当下中国教育问题”的视角,达到了“哲学的深度”,称赞这位农村教师“最有思想”。深圳中学语文教师马小平,经常与学生分享书籍、电影,提出与灾难赛跑的教育理念,并编纂《人文素养读本》,直指“人类文明缺乏症、人文素养缺乏症、公民素养缺乏症”等“病症”,被钱理群评价为“最具国际视野”的教师。
钱理群将这些老师称为“真正的教师”,在他不遗余力的举荐、帮助与支持下,很多基层教师的心声、观念与教育建树得以被倾听、被呈现。
退休后,他还去了曾经待过18年的贵州。在那里,他度过了最艰苦也最难忘的青春岁月,因此,贵州之行也是他的“回归之旅”。
钱理群带着和朋友一起编写的第一本地域性文化读本《贵州读本》,和“认识你脚下的土地”课题,到贵州多地的大专院校进行巡回演讲,为当地的学生做讲座并与之交流。
尽管年事已高,但钱教授每年都要回到贵州,与朋友们一起参与地方文化研究。对于中国教育的改革与重建,对于农村教育的改善与提高,他一直高度关注并热情参与。
“教育是立人立国之根本,我愿意为教育献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时,他明知自己的努力未必能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但他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发出对时代,对社会,对民族最真诚、最炽热的声音。
哪怕任重道远,也无改他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初心。从北大退休时,他寄语青年学子:“目光永远向前——要听得见‘前面的声音’的呼唤,不停地往前走;同时又目光向下——要立足于中国的大地,沉入民间,更关注人民的真实生活,自己也要做一个真实的普通人。”
他曾开玩笑地说:“如果我死了,只要在我的墓碑上写上‘这是个可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