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
我二十歲左右的时候,曾有过轻生的念头。因为在山区看不到任何前途和希望,甚至连每月伙食费都挣不够。喜欢读《少年维特之烦恼》之类文字的穷文学青年在眼界并不开阔的环境里生不如死。既然生不如死,那么死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将自己人生的终点选择在当时工作的电厂背后,一处叫狗爬崖的地方。那里因地势险绝,需手脚并用方能上去,故而得名。
懵然前行,不觉来到狗爬崖必经的小河口,河口有一座小石桥,石桥旁有一间小木屋,是红水沟五保户李大娘开的小茶摊,只供应当地山上出产的一种土茶和老米与豌豆磨碎做成的凉粉。这两样东西都是老人亲手做的。嫩滑乳白的凉粉被刀切成晶莹的方块,在散发着袅娜烟气的锅里煮一下,精神抖擞地放入到已有些古董气息的陶碗里,迎头撒下绿色的葱,放入黑色的花椒末,红色的鲜辣椒酱,白色的蒜泥,再淋上几滴泛着清香气息的黄色菜籽油,看着油慢慢地洇入到佐料与凉粉之间的隙缝里,随后,奇特香味扑面而来……
记忆中那碗凉粉的香味让我难忘,想想临走之前,能够吃上一碗凉粉倒也不错。于是叫李大娘帮我拌上一碗凉粉。老人慢镜头一般忙活去了,一会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凉粉,装在一个写着“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的陶碗中。我端着那碗令我从指间到鼻孔每一个细胞都感觉温暖的凉粉,呼吸着由十几种调料调和而成的诱人香气,鼻子一酸,世界随之模糊成一片泪光。这时,一阵欢快的音乐从李大娘那台只收得到两个台的黑白电视机里传出来,透过雪花点,我看到一群在沙漠中游走的人,他们白天把面和好,埋到滚烫的沙里做面包;晚上,则将湿面团埋进沙里在上面点一堆火烤成馍,每天的饮水以滴计,终年不能洗澡……但他们空闲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敲起铃鼓弹着琴,唱着欢快的歌。他们被阳光暴晒和风沙打磨得粗糙的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他们缺少水和美食滋养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既沙哑又饱含激情。那画面,让我顿时有被电击了一般的感觉。
人一辈子总有那么几次难以忘怀的十字路口式的转折。我确信,那一天在中国西部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山沟的一个茶摊前,我端着一碗香气四溢的凉粉,听着沙漠里那些不屈服于命运的人们的歌唱,突然有一种破茧的感觉。这时的天上,阳光适时而来,把之前拦在眼前的云雾一扫而尽。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树,还有手上这碗凉粉和桌上那杯土茶,都沐浴在一片鲜艳的阳光里。与那些人相比,我的绝望和无聊,是多么羞于说出口?
在云开雾散之际,我之前对生活的绝望感与打算一了百了的想法,也在阳光里烟消云散。
几年后,因为会写作,我离开那家小厂,经历了无数的事情,体会到各种酸甜苦辣,也遭遇过比当年更严重的变故与打击,但我再没想过狗爬崖,我只想得起那碗凉粉,还有与凉粉一起呈现在眼前的那些由雪花点构成的黑白图像,那些在绝境中唱着歌的人们,成了我的偶像。我至今偶尔会被人们点赞的所谓坚强,也与他们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