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欣 遥
(内江师范学院 张大千美术学院, 四川 内江 641100 )
博物馆是以保护、研究、宣传、教育为主要任务的文化机构。展陈作为博物馆的中心环节,是博物馆有效传达主题信息、与观众沟通交流的重要手段。近年来,博物馆展陈借鉴叙事学的观念和方法,藉由说故事的方式,从社会角度让文物在博物馆语境下寻求再脉络化后的情境转换,重构展览的叙事逻辑,实现展陈的立体、活态化呈现,使观众能更好地解读物件背后的文化内涵和意义。“让文物活起来”不能仅仅是一句口号,需要付出行动才能刷新人们的认知,让普通受众特别是年轻人主动走近文物,主动去寻找和感受历史文化[1]。
文物是博物馆一切活动的物质基础,一个吸引人的博物馆展陈往往也需要其馆藏的文物来建构。文物具有物质性、精神性、不可再生性和不可替代性,以及价值的客观性、作用的永续性等基本特征。它们不仅是一种具体化及物质化的实物,即“物质文化遗产”,还是无形的传统习俗活动, 即“非物质文化遗产”。它们蕴藏着丰富的信息内涵,代表它所属的时代、民族、文化或文明。当文物作为一种文化遗产进入博物馆并被纳入展陈叙事,就成为一种物象表述的“话语”,被赋予相应的价值和意义,变成特定文化符号的载体。1986年,苏东海先生在《文物在陈列中的两重性》中就说道:“文物的第一重语言是表现历史的具体现象,文物的第二重语言则是表现历史的抽象本质。”[2]正是文物的双重语言促成了博物馆的展陈叙事,而展陈叙事更是对文物文化内涵的升华和重构。美国博物馆学者大卫·迪恩在《博物馆展览的理论与实务》中也说:“博物馆对展品的诠释,其实就是解释、澄清、转译的一种行动或过程,或是个人对于主题或物件的理解的一种呈现。”[3]而维克多·丹尼洛夫在《科学与技术中心》中更是强调博物馆展陈应反映“概念”,而不仅仅是“物”,追求独特的博物馆展陈、实践文化关怀,文物及其内涵与社会性无疑是最重要的基础[4]。这些观点都指出,博物馆展陈不仅仅是对“物”的记忆,而应呈现与叙述“物”的故事,要注重对文物的文化、历史、功能等进行创造性的叙事呈现,或有意识地再脉络化,重新构建起与文物相关信息的准确情境,以实现展陈的沟通功能,帮助观众获取准确有效的信息。因此,博物馆展陈叙事“就其本身而论,它是虚构者试图表现出一个物件所可能阐述的故事”[3]。展陈叙事通过生动的叙述内容和完美的艺术形式,把展示的主题思想、抽象的文化内涵和一件件真实的文物有机组合起来,对文物不止进行外在的解释,更要追求内在信息的诠释,并“在展品和参观者之间形成框架来控制参观过程,来暗示一种密切交织的叙事过程,一面历史的‘权威’之镜”[5]。
因此,博物馆展陈的本质是对文物信息的一种叙事重构,是在科学研究基础上,深入挖掘文物所包含的人类学、历史学、民族志等方面的田野背景和文化脉络等信息,并通过展陈叙事建立起有效的结构逻辑、严密的内容层次,将大量文物在同一时间、同一主题下进行重新聚集、排列与呈现,强调它们之间的综合表达、相互映衬,以实现文物信息的再现,诠释文物背后的故事,进而勾勒出与文物相关的文化内涵、社会图景、艺术价值等内容,让参观者能直观感知、了解、掌握与文物相关的知识,并形成深刻而持久的记忆。
当文物从田野进入到博物馆,成为展陈叙事的一个重要叙述者时,必然要经过剥离原有环境的去脉络化过程,进行新的学科分类、展示规则并置于新的时空序列。在民族博物馆中,民族文物取代了文字和语言,成为展陈叙事表达意义的书写对象,描写和呈现不同族群的分布、历史、社会现状、经济形态、政治结构、语言文字、风尚信仰、道德规范和生活习俗等[6]。
铜鼓作为我国南方古代少数民族创建的典型性历史文物,有着丰富的历史和文化内涵。在大多数的展览中,铜鼓只是作为一件重器摆放在展厅中,观众除了惊叹它硕大的体量和精美的纹饰造型外,对其作为族群文化符号的标志性象征含义缺乏更为深入的理解。广西民族博物馆“穿越时空的鼓声——铜鼓文化展”以铜鼓文物为基础,陈列有春秋战国到明清时代的八大类型铜鼓的代表文物,并围绕铜鼓文物的相关信息展开了全方位的诠释与重构,包括广西少数民族铜鼓文化习俗、铜鼓的起源与发展演变、古代铜鼓的用途、铜鼓铸造工艺、铜鼓装饰艺术以及铜鼓文化在当代的开发利用等。整个展陈不仅揭示了铜鼓的考古学、器物学、历史学和艺术学价值,还对广西少数民族以铜鼓为中心的民俗文化进行了阐述,使得展陈叙事在阐释“铜鼓与民族文化”关系时,突出了其在民族文化发展与生产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彰显了“铜鼓”所包含的和谐有序、乐之表征、革新进取等文化属性。“铜鼓”文物是整个展陈叙事中最重要的叙述者,而“铜鼓”蕴含的文化内涵构成流畅的展陈叙事主线,以重构的叙事逻辑和丰富的形式话语串联起整个展陈,让观众在参观之余对铜鼓文物及其文化内涵、象征意义等有深刻的认识和了解。
(一)真实性的物象叙事
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铜鼓与铸造铜鼓的少数民族社会、经济、文化、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铜鼓文化。铜鼓曾作为祭祀和娱乐用具,是统治权力的象征,也是一种综合艺术品,有独特的造型和丰富的纹饰。“铜鼓之路”单元通过不同时期、不同类型的真实性文物实现了展陈的物象叙事重构,带给观众最直观的视觉感受。
展厅中文物陈列重点突出、层次分明。中央起台式展台上,四个方形独立玻璃罩展柜单独陈列体积较大、纹饰精美的铜鼓,有三国的牛拉橇饰变形羽人纹铜鼓、西汉的云雷纹铜鼓、南朝的蹲蛙变形羽人纹铜鼓等(图1)。正面壁龛式展墙陈列的五面铜鼓,有被誉为“铜鼓之王”的西汉北流型云雷纹大铜鼓,形体硕大、制作精美,为镇馆之宝;也有东汉时期的铜鼓,平放式的展示方式便于展示鼓面纹饰,竖放以呈现铜鼓形制(图2)。背立面展墙造型独特,选用钱纹、变形羽人纹、孔雀羽纹等铜鼓纹装饰,前面独立式展柜分别陈列有三国乘骑水鸟饰变形羽人纹铜鼓、东汉群蛙饰变形羽人纹铜鼓、南朝“四出”钱纹铜鼓和东汉雷纹铜鼓(图3)。而墙拐角的大型弧形通柜,依次有万家坝型、石寨山型、冷水冲型、北流型和灵山型等不同时期的铜鼓,以讲述铜鼓在发展演变过程中,因地域、民族及社会等诸多原因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风格和文化特色,反映铜鼓铸造技术的不断进步以及铜鼓功能和艺术风尚的变化(图4)。另一处折线白色通柜内摆放体积、形制和纹饰不尽相同的铜鼓,这些铜鼓既有传承递变关系,也有相互影响的痕迹,整体展示着广西古代铜鼓的特点,以及铜鼓文化交流中的民族变迁和融合(图5)。
图2 展厅正面墙展区的铜鼓
图3 展厅背立面展墙前的铜鼓
图4 弧形通柜中的铜鼓
图5 转角通柜中的铜鼓
展览中“铜鼓”文物虽是重要的主体,但展陈建构的信息也在以不同的方式传递出来,这些信息存在于展品、说明、布景之后的不同地方。展陈叙事在展示“器物”的同时,也在告诉观众深藏于这些文物背后的历史文化内涵。展陈通过叙事重构的方式,选择和组织了相互有关联的文物,将“铜鼓”文物作为一个基本的话语元素,进行巧妙组合、有序排列,实现文物的逐次叙述,带给观者视觉和心理的双重震撼,得到真实的观展体验。
(二)关联性的场景叙事
在博物馆中,精彩而富含故事的文物是最好的展品,展陈叙事在充分利用真实性文物的基础上,也竭力通过多样的陈列方式向观众叙述文物背后的内涵信息。但文物不会自己说话,故事如何呈现?信息如何传达?最直观有效的方式莫过于场景叙事。展陈就是将展示空间变成一个舞台,利用场景叙事为观众提供真实感的体验,让观众更有兴致地去了解历史、文化,以延长其驻足时间。
广西的壮族、瑶族、苗族、彝族等民族至今仍在珍藏和使用铜鼓,每当节日喜庆,铿锵悦耳的铜鼓声就会在少数民族的山寨中回荡。特别是壮、瑶铜鼓习俗仍是壮、瑶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铜鼓也成为壮、瑶民族文化的典型代表符号。“山寨铜鼓声”单元以一种关联性的场景叙事进行展示,对壮族和瑶族人民使用铜鼓的场面进行了情境再现。场景设计构思巧妙,将“真实”的立体展品与平面的油画背景融为一体,让文物回到原境现场,构建出其原生意义,营造出想象空间,吸引观众欣赏。如壮族“蚂节演奏铜鼓”场景中的三位立体仿真人物,前方一人敲锣,后方两人肩抬悬吊的铜鼓,槌击敲击;油画背景上绘有壮族村寨的自然山水、村舍小桥,以及壮族人民,再现了壮族演奏铜鼓进行祈福的场景(图6)。
图6 壮族“蚂节演奏铜鼓”场景
广西白裤瑶“打铜鼓”场景设计,平面与立体的组合,真实与虚构的重叠,视觉与知觉的交替,带给参观者多重的体验,仿佛跟随场景穿越时空,来到以铜鼓为中心的白裤瑶族的节日活动现场(图7)。
图7 白裤瑶“打铜鼓”场景
展陈叙事通过挖掘文物背后的故事,以关联性的场景对不同民族的铜鼓使用信息进行了感性的描述、诠释和再现,以展示其在民族生产生活中的重要地位,让“铜鼓”不仅仅只是一件文物,更成为一种民族生活、习俗的体现。而不同的场景均创造出一定程度的叙事性,以揭示意义和关系,同时又保证是在大的主题范围内赋予的小主题,突出展陈内容的一致性,便于观众理解、吸收,形成统一印象,获得完整的观展体验。
(三)拓展性的图文叙事
铜鼓不仅具有实用功能,其艺术审美价值也是不可忽视的部分。“铜鼓文化展”通过文字版面、纹饰拓片版面、立体雕饰的图片展墙等让观众更直观形象地了解和欣赏到铜鼓及铜鼓的装饰艺术,形成对铜鼓的整体认知。拓展性的图文叙事,使铜鼓文物信息得到更充分的展现和诠释。
展厅入口处的图文展墙,以简洁的版面依次间隔层叠,富有层次感和设计感的序幕起到良好的分隔与美化作用,展板下角饰以花山壁崖岩画,由大到小的三面铜鼓纹样,外层玻璃面板上的红色文字标题“穿越时空的鼓声—铜鼓文化”,是展览内容的高度概括,集中反映了整个叙事主题(图8)。厅内根据展陈叙事逻辑设定为“山寨铜鼓声”“铜鼓之路”“当代铜鼓艺术”三个单元,文字以短语形成句子,把各单元的内容精确概括。单元说明通俗易懂,具可读性,核心内容、背景知识、深层意义等都通过文字演绎来契合主题、拓展信息,引导观众有效阅读(图9)。这说明“铜鼓的发展演变”“古代铜鼓的用途”“铜鼓铸造工艺”“彝族铜鼓舞”“苗族打铜鼓”“布努瑶铜鼓习俗”等,是对铜鼓背景知识的阐释,把铜鼓的非遗信息传递给观众。文字大小逐级递减,统一中又有变化,层次分明,简繁得当,实现分级传播。有了单元文字和其他多个层次的文字,博物馆的观览动线也随之展开,空间上也更加流畅、有序、分明(图10)。而图解版面、全形拓片图、摄影照片等图版,则进行具有设计感的组合与搭配,以增强展陈的叙事性。如“当代铜鼓艺术”单元以广西各地举办的铜鼓艺术节的摄影图片形成整体展墙,图片大小、高低、疏密的组合,以展示铜鼓作为民族族群身份的文化标签,在当代民族村寨动态展演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图11)。
图8 入口处展墙设计
图9 单元文字版面
图10 铜鼓装饰纹样拓片图
图11 “当代铜鼓艺术”照片展墙
由于视觉是语言之源,就“文学成像”而言,与其说叙事图像来源于语言形象,不如说是对视觉记忆的重新组合和创造性修改。展陈为更好地对文物进行叙事呈现,选用了大量的图文以增强信息的准确传达。这些拓展性的文字、图片具有普适性与审美性共存的特点,充分调动观众的多种感官,让不同年龄、文化、背景的观众在这个特定的叙事空间里,通过阅读文字或观赏图片获得“铜鼓”文物隐含的文化信息(包括民族的历史来源、民族迁徙、民族文化间的差异、交流、融合和发展的过程等),形成更有效、深入的认知,丰富自我的观展体验。
在博物馆展陈叙事中,文物在再脉络化和秩序化的安置中,按展陈主旨被选择、美化、提高,被赋予一定的观念、情感、倾向,被选择、分类、组合与排序,进而变成某种思想或文化的载体,实现了一场博物馆展陈的叙事重构。从广西民族博物馆“铜鼓文化展”的展陈解读中我们可看到,铜鼓文物在博物馆展陈的叙事重构下,被赋予新的文化象征意义,成为民族文化的物象表征。因此,博物馆展陈的叙事重构是在了解馆藏文物现状、对文物进行深入研究、厘清文物本身、文物的制作者和使用者的基础上,选择具有典型性、情节性、故事性且最能揭示主题、表现主题的文物,以及可起旁证作用的辅助文物,通过相互关联与呼应的文物进行巧妙组合将其重新建构为一组组表达主题思想的整体,揭示和表现出叙事主题,使之形成完整的叙事结构,全方位地诠释文物与社会、经济、文化、宗教、艺术、日常生活等相关信息。博物馆展陈叙事重构的意义也正是在此过程中被创造出来:“用凝聚的、被冻结的、结构化的、去脉络的文物,去构建一个动态的世界,并在传播、教育以及文化的对话中重构和缔结出新的关系,使之成为沟通传统与现代、连接不同文化的重要媒介。”[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