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延麟
(兰州交通大学 学报编辑部,兰州 730070)
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过的古老文明,而数千年文明流传下来的文字史料又浩如烟海,这就使得我们有了对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作者、不同作品对同一事件、同一人物的描述和刻画进行对比分析研究之可能,本文就是想从《三国志》和《世说新语》这两个不同时期的不同作品,试着作一些这方面的分析和比较研究,从而感受传统文化带给我们的精微与奇妙。
陈寿的《三国志》是公认的“正史”,与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范晔的《后汉书》并称为“前四史”。相比之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虽被认为是小说,但作为“正史”的佐证和补充,也是具有一定史料参考价值的。因为《世说新语》所记录的是魏晋时期的名人轶事,所以与《三国志》在历史时期上有重叠的部分,因此部分历史人物在两书中都有出现。两书成书于不同历史时期,因此对同一人物的描写会有不同的视角,通过两书对同一人物刻画的对比研究,从中可以看到一个更生动饱满、更加立体的人物形象,帮助我们可以更全面地了解这个人物。
与此同时,由于《三国志》撰写在前,《世说新语》撰写在后,所以刘义庆在撰写时必然会受到《三国志》的一些影响。当描写三国时期的一些人物时,大的方面都会借鉴《三国志》,有的甚至直接采用其说法,只是表述方式不同。但在对一些人物的具体描述中,又会结合自己掌握的其它史料,进行补充完善,或在新史料的基础上提出不同的看法。这对两书之间进行比对,提供了可能性。
从相同点来看。先说袁绍,《世说新语·假谲》中提到:“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因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贼!’青庐中人皆出观,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妇与绍还出,失道,坠枳棘中,绍不能得动,复大叫云:‘偷儿在此!’绍遑迫自掷出,遂以俱免。”[1]此段讲了袁绍与曹操年少时使坏抢亲的故事。从这次发生的抢亲事件中,就可以看出曹操从小就比袁绍机灵、诡诈许多,也为日后曹操之所以能战胜袁绍而窥见一丝端倪。这件事与《三国志·袁绍传》中的一件事有异曲同工之妙。谋士田丰进言袁绍,劝其趁曹操率军正攻打刘备之时,偷袭其后方大本营许昌,袁绍却因小儿生病,无心恋战,否决了此谏言,致使错失良机。从这两件事中就充分证明了袁绍的性格和能力,袁与曹两人高下立判。也就印证了《三国志·荀彧传》中荀彧所说的“绍迟重少决,失在后机,公能断大事,应变无方,此谋胜也”[2]的判断。再说邓艾,《世说新语·言语》中写到:“邓艾口吃,语称‘艾艾’。晋文王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对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1]虽是口吃,但通过和司马昭的打趣对话,却反映了他的聪慧机智,并且与《三国志·邓艾传》中的“以口吃,不得作干佐”[2]相互印证。再如曹操,《世说新语·识鉴》中讲到曹操年少时,拜会了大儒乔玄。乔公对其评价曰:“天下方乱,群雄虎争,拨而理之,非君乎!然君实乱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贼。恨吾老矣,不见君富贵,当以子孙相累。”[1,3]与《三国志·武帝纪》中的“太祖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惟梁国桥玄、南阳何颙异焉。玄谓太祖曰:‘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2]相互印证。因为《三国志》在前,可以说《世说新语》将对曹操之才的评价这一史料进行了又一次的强调,产生了进一步的强化作用。但需要提到的是,在《世说新语校笺》一书中,徐震堮先生在注中指出“世说”中“然君实乱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贼”[1]一句有误,正确的应是孙盛《杂语》中提到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1]一句,是后世广为流传的对曹操的评价。罗贯中在《三国演义》开篇第一回中对曹操的评价就是采用了这一说法,文中说道:“汝南许劭,有知人之名。操往见之,问曰:‘我何如人?’劭不答。又问,劭曰:‘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也。’”[4]正是《三国演义》将这一评价的影响进一步扩大,使民众所熟知。
从不同点来看。如钟会,《世说新语·简傲》中记载了嵇康和钟会之间的一件事:“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1]后世多认为钟会因此事件受到了侮辱,所以为报私怨,进谗于司马氏诛杀嵇康。而反观《三国志》,对此有不同看法。文中只用了“坐事诛”[2],一笔带过。一详一略可见两书作者对此事件和人物的不同态度和观点,钟会的为人也因此产生了诸多疑问。又如孔融,《世说新语·言语》中有多段描述,其中就有一段对其年少就颇为聪慧的描写:“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1]此段描写诙谐幽默,生动传神,把年少孔融的机智聪明表现得淋漓尽致。反观《三国志》却没有给孔融立传。孔融让梨的典故众所周知,广为流传,被称为孝道的典范。就是这样一位孔子的第二十四世孙,以“孝”闻名的大儒,却因其得罪了当朝丞相曹操,被满门抄斩,罪名却是“不孝”,甚是讽刺。曹操的这个做法,用心极深。陈寿所在的三国到西晋时期是标榜以孝治天下的,并且其曾在蜀汉和西晋为官,所以就不可能为“不孝”的孔融立传。因此就可以看出两书作者的身世和时代背景差异对同一人物态度看法的影响。[5-6]
从不同点的相互补充来说。如郭淮,《三国志·郭淮传》中在首段末尾讲述了郭淮初期为曹魏政权平定关中地区立下了不少战功,其成效是“关中始定,民得安业”。[2]针对这一点,《三国志》再无后续论述,反倒是《世说新语·方正》中对其进行了补充,说郭淮做了关中都督,甚得民心,并举出一例证明其为何“甚得民心”。写道:“淮妻,太尉王凌之妹,坐凌事当并诛。使者徵摄甚急,淮使戒装,克日当发。州府文武及百姓劝淮举兵,淮不许。至期,遣妻,百姓号泣追呼者数万人。行数十里,淮乃命左右追夫人还,于是文武奔驰,如徇身首之急。”[1]此一事便充分证明了郭淮治理关中期间,为关中百姓做了不少实事,深受老百姓拥戴。《三国志·郭淮传》中只是描写了郭淮的能征善战,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而《世说新语》又从另一个方面对其进行了一些补充,证明了郭淮不仅是攻城之猛将,还是一个治理之能臣,自此郭淮的人物形象更加生动饱满了。又如曹植,《三国志·曹植传》中提到:“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2],而《世说新语·尤悔》则对“帝以太后故”的背景进行了叙述,文中先是提到魏文帝曹丕妒忌其弟任城王曹彰,投毒欲将其杀害。曹彰中毒之后,太后亲往救之,曹丕极力阻止,最终不治身亡。之后曹丕又欲害陈思王曹植,“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1]。曹丕因此将曹植贬为安乡侯,而未将其杀害。再如诸葛亮,《三国志·诸葛亮传》中,末尾评价其为“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2],而《世说新语》也对诸葛亮之才从另一个侧面进行了补充证明。《世说新语·品藻》中对诸葛亮兄弟三人才能进行了评价,并用龙、虎、狗来比喻三人。文中道:“诸葛瑾弟亮及从弟诞,并有盛名,各在一国。于时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1]三人分别仕魏、蜀、吴三国,蜀得龙(诸葛亮),吴得虎(诸葛瑾),魏得狗(诸葛诞)。再次证明了诸葛亮之才远胜于其兄弟们。还有荀彧,《三国志·荀彧传》中,起始第二段介绍荀彧时提到:“彧年少时,南阳何颙异之,曰:‘王佐才也。’”[2]可谓是比拟管仲、张良一样的人物,评价相当高。而《世说新语·品藻》中写道:“正始中,人士比论,以五荀方五陈:荀淑方陈寔,荀靖方陈谌,荀爽方陈纪,荀彧方陈群,荀顗方陈泰。又以八裴方八王:裴徽方王祥,裴楷方王夷甫,裴康方王绥,裴绰方王澄,裴瓒方王敦,裴遐方王导,裴頠方王戎,裴邈方王玄。”[1]荀彧是魏武帝时期的重要智囊和重臣,陈群则是魏文帝时期的重臣。两人都堪称各自时期的第一重臣,丞相一般的人物。以此作比也是对“王佐才也”的补充证明。既说明了荀彧之才,也从侧面体现了陈群之才。两书一前一后遥相呼应。再有夏侯玄,《三国志·夏侯玄传》中开篇提到:“玄字太初。少知名,弱冠为散骑黄门侍郎。尝进见,与皇后弟毛曾并坐,玄耻之,不悦形之於色。”[2]《世说新语·容止》则在此基础上进行了补充:“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1]此句将毛曾与夏侯玄分别比作蒹葭和玉树,通过比喻使之品貌更为形象生动,也就更能理解夏侯玄深以为耻的原因所在了。
1. 身世
陈寿前半生是在蜀汉度过,年少好学,师从学者谯周。入仕后,在蜀汉时曾任卫将军主簿、东观秘书郎、观阁令史、散骑黄门侍郎等职。当时,宦官黄皓专权,大臣都曲意附从。陈寿因为不肯屈从黄皓,所以屡遭遣黜。入晋以后,历任著作郎、长广太守、治书侍御史、太子中庶子等职。太康元年(280年),西晋灭东吴结束了分裂局面后,陈寿历经十年的艰辛,终于完成了史学巨著《三国志》。晚年多次被贬,屡次受人非议。元康七年(297年)病逝,享年六十五岁。[7-8]正是这些不同寻常的经历,对他的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对一些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记载和刻画时,往往显得为文谨慎,有时语焉不详,简约有余,曲折隐晦,在一些关节点上,很难看到较为完整全面的记述。
刘义庆是宋武帝刘裕之侄,长沙景王刘道怜之子。自幼才华出众,聪明过人,爱好文学。在诸王中颇为出色,十分得到看重。13岁时,受封为南郡公,后过继给叔父临川王刘道规,袭封临川王,深得宋武帝、宋文帝的信任,备受礼遇。历任尚书左仆射,出为荆州、江州、南兖州刺史,加位开府仪同三司,在各地清正有绩。后身患疾病,返回京师。元嘉二十一年(444年)病逝,时年四十一岁,获赠荆州都督,谥号为康。[9-10]从刘义庆的生平可以窥见,他出生在南朝宋的宗室家庭,可谓是皇亲国戚。家境优越,衣食无忧。一生也未经历过一些大的磨难与挫折,可以说是一帆风顺。这与陈寿的经历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正是因为他身处上层社会,也就更加能够体会魏晋那个时代上层社会的风尚,并且还曾任秘书监一职,掌管国家的图书著作,有机会接触与博览皇家典籍,这些都有助于他生动地描写出魏晋名士的种种活动如清淡、品题,种种性格特征,如栖逸、任诞、简傲,种种人生的追求,以及种种嗜好。也正是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在描写人物和事件时,也就放得更开一些,更少了一些忌讳和禁区,在某种程度上讲,写作上的深度、广度和可信度、自由度相对来说也就更好一些。
2. 时代背景
陈寿所处时代,各种政治关系复杂,历史与现实问题纠缠在一起,陈寿在用曲折方式反映历史真实方面下了很大功夫。他所修的《三国志》在当时属于现代史,很多事是他亲身经历、耳闻目见的,比较真切,按说是有条件搜集史料的。但因为时代近,有许多史料还没有披露出来,造成关键人物记载史料不足;同时,因为恩怨还没有消除,还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再加上当权者的影响,因此褒贬很难公允,也给材料的选用和修史带来了一定的困难。比较而言,刘义庆身处南朝宋的时代,那时的政治关系相对简单,创作环境比较自由,又离三国时期较远,所以写到有关三国时期的人物时,受各种因素的影响就比较少,相对来说就比较客观公允。[11-12]
3. 创作思想倾向
因为是由蜀入晋的,所以陈寿就由蜀汉朝臣变成了晋朝朝臣,晋承魏而得天下,所以《三国志》的创作思想倾向就以尊魏为正统。正因如此,创作中时有曲笔,多所回护。尤其是对曹魏和司马氏多有回护、溢美之词。反观刘义庆,则相对来说没有此顾忌,创作思想倾向相对客观中立一些。因为陈寿师从蜀地大儒之一的谯周,因此深受儒学思想影响,而刘义庆也尊崇儒学,所以两人在创作中某些思想和看法就会比较一致。[13-14]
从以上对比分析研究可以看出,《世说新语》和《三国志》作为不同时期的不同作品,在对同一人物形象的刻画中,既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既有不同角度的描摹,也有相同事件的相互印证;既有史料详略的差异,又有内容之间的相互补充。通过这样的对比研究和两者的相互结合,相互印证,相互补充,可以让我们看到更加鲜活、生动和立体的人物形象。同时,我们通过对两书作者的身世,所处的不同时代,不同的人生经历,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创作思想倾向的分析,可以看到这些因素对他们的作品以及作品中人物形象刻画所产生的深刻影响。也正是由于他们自身和他们作品的这种差异性,才使得他们在描写同一人物形象时,客观上形成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景象:两者时而互相借鉴、相互补充,时而体现不同、标新立异;时而表达认同、加以印证,时而又各抒己见、体现各自不同的态度。也正因为这样,才让后世的读者能够从不同的角度,更加客观全面地去了解一段真实的历史,去准确把握、立体呈现书中所刻画的人物形象,从而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能够有一个更加深入的认识和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