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杨杨
(兰州交通大学 博文学院,兰州 730070)
印裔英国小说家拉什迪,其文风多变,叙事风格近似拉丁美洲魔幻写实。小说《羞耻》巧妙地将历史、艺术、语言、政治及宗教相结合,影射巴基斯坦建国后的动荡历史,向读者展现了一个现代国家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又是如何以失败告终的。许多评论家对《羞耻》的叙事策略、历史与文本、魔幻现实主题都有深入探讨,但只有少数学者关注到了《羞耻》当中的女性人物。然而,正如拉什迪在小说当中所言,女人有着极其重要的职能——“也即她们的故事解释男人的故事,甚至把男人的故事也包括进去。”[1]在第三世界国家,由于遭受到白人男性及本土父权制的压迫,女性一直以来被边缘化,她们很少能够为自身的权益发声。然而《羞耻》中的女性人物开始通过有声抗议和无声抗议来大胆挑战以拉扎·海德,伊斯坎德·哈拉帕为代表的男性权威。但是,对于第三世界的女性来说,因为长久以来深受父权压迫,导致“父权偏见”内化于心而形成扭曲的人性,最终难逃悲惨的命运。
几千年来,男性在社会中处于主导地位,他们限制了特定群体发表不同意见的权利。妇女尤其属于这个群体,她们被压制、被边缘化、长期处于失语状态。斯皮瓦克曾指出,第三世界的妇女是“女性属下”,她们始终处于无声的角落,是“他者中的她者”。拉什迪在《羞耻》当中提到,“人们常常说(而我相信说得一点不错)巴基斯坦的妇女比她们的男人更令人印象深刻……然而,她们的锁链绝不是虚构的。它们存在着,并且愈来愈沉重。”[1]诚然,殖民地人们获得了民族独立,在一定程度上解除了阶级压迫,但女性的地位从根本上没有得到改变,尤其是生活在社会经济边缘的女性仍然没有话语权。此外,在大量文学文本里,属下女性的形象多是温顺卑微、沉默的或是不可理喻的。对此斯皮瓦克说道:“在白人男性与本土父权制之间,主体形成与客体形成之间,女性的形象消失了,不是消失在原始的虚无之中,而是消失在疯狂的往返穿梭之中,这就是存在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第三世界妇女’错置的形象。”[2]区别于传统的、刻板的第三世界妇女形象,拉什迪将目光聚焦于“属下女性”,在《羞耻》当中刻画了一个又一个具有鲜明个性特色的女性人物。这些女性不仅敢于为自己的话语权而斗争,而且敢于采取行动反抗父权社会的压迫。
1. 有声话语
毕奎斯是拉扎·海德将军的妻子。她意志坚强,有勇气为自己说话。在伊斯坎德·哈拉帕举行的晚会上,拉扎·海德的朋友奥马尔·海亚姆·沙克尔当中羞辱毕奎斯,说她的丈夫和别的女人有染,而她只能靠抚养孩子来填补空床。毕奎斯听后把留着长指甲的手指指着奥马尔·海亚姆·沙克尔的胸坎说,“你听到那个男人说什么了吗,老公?听听他在怎样使我无地自容。”[1]拉什迪在书中写道,“别忘记,她是一个在全身衣服都被烧光的情况下,其重要部位仍有一块披巾为她遮羞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对公开诽谤充耳不闻的女人。”[1]从拉什迪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知道,毕奎斯是有勇气捍卫自己尊严的,她非常珍惜名誉,无论面临什么情况。在一些第三世界国家,丈夫可以找情妇,大多数妻子都不得不忍受。然而,毕奎斯在得知她丈夫的丑闻后就在众人面前尖叫着她丈夫的名字。她不仅捍卫了自己的尊严,也羞辱了奥马尔·海亚姆·沙克尔和她的丈夫。关于毕奎斯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一个名叫辛巴德·蒙加尔的年轻人踏入了毕奎斯的生活,他对毕奎斯大加赞美。在第三世界国家,像毕奎斯这样被丈夫抛弃和流放的女人总是选择沉默地生活。这是因为在印度和巴基斯坦这样的国家,盛行一种被称为“荣誉谋杀”的文化。荣誉谋杀,效用是为男性成员建立社会地位,而其表征则是女性成员的贞洁。换而言之,女性如果被认为有失贞节,就损害了家族男性的社会威望,会被非常残忍的杀害。但毕奎斯摆脱了父权的束缚,主动追求被爱和被关心的权利,虽然幸福是短暂的。她爱上了辛德巴德·孟加尔。“每夜,毕奎斯把孩子交给一个从当地请来的阿丫去照顾,自己坐在那家叫做‘孟加尔之家’的崭新电影院里。”[1]
毕奎斯的二女儿纳维·海德也是一个敢于同父权压迫做斗争的女性。在第三世界国家,婚姻陋俗古而有之,大量女性深受其害。拉什迪笔下的纳维·海德就是一个敢于对包办婚姻说不的人。她拒绝父亲为她安排的亲事,信誓旦旦地告诉她的父母,不会嫁给一个马铃薯傻子。纳维爱上了在马球比赛中表现英勇的塔瓦·乌哈克并失身于他。这在教规严格的伊斯兰世界,是被人所不齿的。但勇敢的纳维·海德宁愿冒着被谋杀、被父亲放逐的风险,也要遵从自己的意志,主宰自己的婚姻。
沙克尔三姐妹也是小说当中敢于采取行动反抗父权压迫的伟大女性代表。沙克尔三姐妹生活在教规森严的环境下。她们的父亲是一个重男轻女、脾气乖戾和傲慢自大的男人。三姐妹一直被关在那幢迷宫般的豪宅里,直到她们的父亲去世,她们也没有机会接受教育。尽管生活在落后和封闭的环境下,沙克尔三姐妹却通过创造秘密语言和幻想一个男人脱了衣服会是什么样子来取乐。他们沉迷于使用超自然的咒语来加速他们父亲的死亡日期。当他们的父亲濒临死亡时,三姐妹只关心钱。大女儿楚妮问父亲,她们是否会因为他的死而变得非常富有。老沙克尔死后,三姐妹决定举行一个聚会,以庆祝老沙克尔的死和她们的解放,她们还邀请了许多西方殖民者。晚会持续了一整夜,她们命令音乐家们演奏西式舞曲。三姐妹的父亲讨厌殖民者和他们的文化,他会命令仆人关上窗户以防听到帝国主义的音乐。沙克尔姐妹的行为无疑是对她们父亲意志的公然挑衅。慕尼曾经说过,“在他看来,这应该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羞耻行为,一种憎恨,证明他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意志已经失败。”[1]此外,三姐妹中的一个,在那个疯狂的夜晚怀孕了。众所周知,这种婚前妊娠在第三世界国家会遭到男性成员的抛弃和攻击,甚至受到惩罚。但是沙克尔姐妹用她们自己的方法来逃避这种所谓的惩罚。她们创造了一个升降台,为她们提供各种日常使用的物品,过起了隐居式的生活。巴基斯坦是一个人人都信仰真主阿拉的国家,而沙克尔三姐妹的言行完全是对伊斯兰教的蔑视。奥马尔的大母亲楚妮在他生日那天告诉他,“我完全拒绝在你耳边低声说出真主的名字。”[1]小母亲邦尼宣布:“我都不允许切除包皮。”[1]沙克尔姐妹的言行完全是违反宗教教义的。因为割礼是伊斯兰教礼仪,在巴基斯坦,所有穆斯林男孩子都要施行割礼。而沙克尔姐妹公然违反了伊斯兰教的规定,这说明她们对宗教有着自己的判断,与第三世界盲目崇拜伊斯兰教的其他女性完全不同。
2. 无声话语
在《羞耻》中,拉什迪从后殖民女性主义的视角来描绘拉妮·胡马云的形象。她属于“静默”的一员。“静默”与后殖民主义理论所关注的问题密切相关,在后殖民文学文本中具有重要意义。第三世界女性在殖民霸权与父权的双重压迫下,被迫失语。第三世界女性究竟能不能发声,学界各执己见。斯皮瓦克在《属下能说话吗?》中指出,在殖民主义与男权主义的的双重压迫下,属下妇女无疑成了哑言主体,即“属下不能说话”。但部分学者认为,“静默”具有双重性,“静默”有它自己的“声音”,它是生活在社会边缘的女性发出的反抗主流社会的的强烈声音。拉什迪笔下的女性形象大多是被男权社会所奴役的、异化的和排斥的。女性的生活愿望被社会、宗教和传统习俗扼杀。她们的声音无法被主流社会听到。然而,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不沉默。在《羞耻》中,拉什迪试图描绘属于 “静默”群体的女性角色的反抗。拉妮·胡马云在生下女儿之后,立刻被丈夫伊斯坎德·哈拉帕放逐。没有了丈夫的爱和关心,拉妮很快就明白了婚姻和作为妻子的本质。妻子只是一个玩偶,她为丈夫提供性享受,同时也承担着生孩子和子嗣的责任。她决定保持沉默,因为沉默在巴基斯坦文化中是女性的典型传统美德。“沉默”的拉妮·胡马云在六年的时间里编织了18条围巾。这18条围巾描绘了她的丈夫伊斯坎德·哈拉帕无耻和黑暗的过去。包括他和白人女性厮混、残暴对待级别比他低的人、在监狱实行酷刑、伪造选举投票等。拉妮·胡马云精心为自己的作品取了一个标题:《不知羞耻的伟人伊斯坎德》并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她将围巾作为礼物寄给女儿阿朱曼,好让阿朱曼看到她父亲的真实面目。这18条围巾是对以伊斯坎德·哈拉帕为主导的男权社会的控诉,她将“静默”变为武器,勇敢发声。
拉什迪的作品当中经常可见具有反男权意识,敢于为自己发声的女性,然而这些女性在拉什迪的笔下,往往又难逃悲惨的命运。究其根本,和作家复杂的文化背景不无关系。萨尔曼·拉什迪出生于印度,14岁时被家人送到英国读书。1964年与家人搬到巴基斯坦的卡拉奇居住。作为一个具有东西方文化背景的作家,他称自己“摆荡于两种文化”,始终处于一个“中间位置”。在西方人看来,他是一个“他者”。在东方人看来,拉什迪是一个“边缘人”、“外人”、“闯入者”。由于深受两种文化的影响,西方的文化帝国主义和殖民地人民的畸形心态都在拉什迪的心里打上了深刻地烙印,为他此后的创作提供了素材。阿朱曼·哈拉帕是拉什迪笔下一个完全不同于巴基斯坦的女性。她说服她的父亲让她在城市生活和接受教育。在第三世界,妇女几乎都是家庭主妇,很少有机会参与政治。然而,阿朱曼取得律师资格,并积极参与绿色革命。她在法庭上指控国家的敌人,其辩论咄咄逼人。在她父亲的政权被推翻后,阿朱曼和她的母亲被软禁了六年。在这期间,阿朱曼利用她的性魅力来报复关押她们的人。士兵之间为了她发生了战斗,牙齿都被折断了。在软禁期结束时,队长伊贾兹被阿朱曼囚禁,并被慢慢折磨致死。然而,阿朱曼作为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敢于同男权做斗争的“新”女性,却极其厌恶自己的性别。“从那时起,她的两乳若发胀,就用细麻布紧紧地包着,甚至痛得脸都红了……”[1]阿朱曼不留长发,不涂化妆品,也不喷香水,她穿着她父亲的旧衣服和宽松的裤子。 阿朱曼之所以厌恶自己的身体,是因为“男权社会,女性身体被认为是次等的,附属于男人的。”[3]她的父亲曾经告诉他,“女人这身体,它没有给女人带来什么,除了孩子、痛苦和羞耻。”[1]拉什迪曾两次形容阿朱曼一生被极端思想所控制,这里的极端,其实就是本土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此外,阿朱曼的父亲拉扎·海德曾形容巴基斯坦是一个男人的世界,没有女人的位置。在第三世界国家,女性始终深受父权制的压迫,同时这种父权制也深深影响了它的女性,长期生活于此的女性逐渐将外在压迫内化为自己的价值诉求。阿朱曼视父亲为偶像,把他的话奉为座右铭。她拒绝所有男性的追求,还试图与母亲断绝关系。她通过否定自己的女性身份来证明自己在精神上不需要男人。然而,这一做法其实是内化了男性对于女性身体的偏见。“物化自我增加了女性对于自己身体的羞耻感……因为物化自身,女性无论是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被称为‘他者’。”[3]当看到被绞死的父亲和得知他犯下的罪恶时,阿朱曼的内心是坍塌的,她涌起一阵非理性的激动,连连作呕。综观《羞耻》,我们不难发现第三世界的女性一生有压迫、有觉醒、有反抗,然而终究难逃悲剧性的结局。
由于自身的个人生活和复杂的文化身份,拉什迪深切关注被权力和话语边缘化的人们的生活状况。拉什迪通过揭露边缘化女性所受的压迫和她们争取权利的声音,以一种新的方式重建历史,直面现实。被边缘化的女性开始表达自己的权利,挑战男性权威。诚然,拉什迪在《羞耻》中给予女性关注与同情,但必须看到的是,作家笔下的女性,难逃困局。或许,拉什迪本人和他笔下的女性一样,作为一个双重“他者”,他能以一个独特而超然的视角来看待第三世界,揭露问题和真相,然而他却无法为边缘女性提供出路。作为用英语写作的移民作家,学习他国语言自然会受到他国文化的影响。移民作家的创作不可避免的接受了西方社会主流的观点。即“从内部摧毁西方中心主义堡垒,他的策略是从内部使其失去本真性,进而消解其权威性,但具讽刺意味的是……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中心论的影响。”[4]拉什迪是否是“站在统治精英的立场”[5]来书写边缘女性,从而无法为他笔下的第三世界女性找寻真正的自由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但必须看到的是,小说《羞耻》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第三世界,揭露和批判了第三世界国家女性所面临的困境,这也为后殖民女性主义研究提供了较好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