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日斯克
(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民族语言节目中心,北京100866)
古印度《五卷书》是一部具有世界影响力的故事集,经过一千多年的传播、翻译、改编,其中的故事几乎传播到世界每一个角落。从北欧的民间故事到德国的《格林童话集》,从阿拉伯文《卡里来与笛木乃》到中原佛教典籍,都能够体现《五卷书》带来的影响。千百年来,印度文学作品和充满幻想的神奇故事不仅影响了中原文明,蒙古高原上的突厥、回鹘、蒙古等诸多民族也从中吸取养分。
近些年,蒙古民间故事的母题类型研究和外来影响研究获得了丰硕的成果,学界对以地区、部落划分的神话和民间故事的研究更是成果丰硕。作为重要外部影响来源的古代印度《五卷书》,究竟通过哪些途径且如何影响蒙古民间文学,尚未得出令人满意的答案,这一课题需要我们更深入地探讨,对古印度文学通过丝绸之路影响北方阿尔泰语系诸民族民间文学的历史、中华民族文学传承的多元一体化的历程乃至今日“一带一路”沿线各国各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而言,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剖析《五卷书》对蒙古民间故事的影响,首要问题是追溯准确的影响源头,溯源并非易事。创作于公元3世纪到4世纪左右的《五卷书》(Panchatantra)在印度本国和国外被翻译成不同民族语言文字的本子,有的语言甚至翻译出多个本子。据统计,截至1914年,《五卷书》已被译成十五种印度方言、十五种亚洲方言、两种非洲语言、二十二种欧洲语言。这部书既是一部寓言童话集,又是一部格言谚语集。按照印度的文学传统分类,《五卷书》应归入“统治论”(Nitišastra)作品中[1]1。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南亚及东南亚研究所梵文文学学者泰勒(McComas Taylor)在《一只印度豺狼的坠落:关于补哩那婆多罗之〈五卷书〉的分歧》(The Fall of the Indigo Jackal:The Discourse of Division in Purnabhadra’s Pancatantra)中指出,《五卷书》秉持的基本意识形态理论是“阶层的分化”思想,即根据人的出身和职业,将社会分为不同的社会阶层,所谓社会阶层的划分即为印度千百年来实行的种姓制度(英文为Caste,梵文为Jati)[2]。换言之,《五卷书》是一部旨在为统治阶层教授统治技艺而精心采编民间故事并为这一目的服务的宫廷教科书。
两个多世纪以来,多个国家的学者一直在积极探索《五卷书》的真正本源,获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五卷书》西方研究领域出现了三部重要研究成果,可谓划时代的作品。
第一部重要研究成果是德国著名梵文学家、比较文学家西奥多·本菲(Theodor Benfey)于1859年在德国莱比锡出版的《五卷书》(Pantschatantra),对《五卷书》影响亚洲和欧洲文学的脉络展开了极为详尽的阐述,由此开创了世界比较文学的全新研究领域。第二部重要研究成果是德国著名古印度学家约拿斯·赫特尔(Johannes Hertel)于1914年出版的研究专著《〈五卷书〉的历史和分布》(Das Pancatantra,Seine Geshichte und sine Verbretung)。约拿斯·赫特尔在这部著作中详细叙述了《五卷书》较为完整的历史发展脉络、《五卷书》不同版本之间的亲缘关系等①。第三部具有巨大学术价值的作品当属美国著名语言学家、梵文学家富兰克林·爱哲顿(Franklin Edgerton)的著作《重建五卷书》(Panchatantra Reconstructed)。富兰克林·爱哲顿试图在广泛搜集材料并且进行细节处理的基础上恢复出一部“最原初的版本”的《五卷书》,他在《重建五卷书》中重新厘清了《五卷书》不同本子之间的关系。
学者们针对《五卷书》的源流问题提出了不同意见。约拿斯·赫特尔认为,目前发现的《五卷书》所有版本和本子来自两个源头,一个源头是已经佚失,但是仍然可以从其他著作中看到零星记录的无名作品;另一个源头是克什米尔本《说薮》(Tantrakhyayika),这部著作可能是最接近原著《五卷书》的本子。
富兰克林·爱哲顿进一步扩大了源头的数量,他认为《五卷书》存世的不同本子来自四个不同的源头,包括克什米尔本《说薮》,其中包括《五卷书简述本》(Pancatantra Simplicior);补哩那婆多罗版修饰本(Purnabhadra’s Pancatantra);南传《五卷书》(South Pancatantra);《大故事花束》(Brhatkatha)和巴列维语本(Pahlaviversion)。富兰克林·爱哲顿提出:“在这些本子之中,任何一对本子之间积极的相似点都能够为重构《五卷书》原初版本提供显而易见的、初步的证据。”换言之,约拿斯·赫特尔所说的克什米尔本《说薮》不是复原《五卷书》原貌的最佳依据,人们只有在更广范围内通过更为细致的比对研究,才能够复原原著。
《五卷书》不同本子之间的故事情节区别是正本清源的重要依据[3]。我们以《五卷书》“猴子和鳄鱼”的故事为例,《说薮》收录的故事同《佛本生经》收录的“猿本生”情节有多处细微区别。富兰克林·爱哲顿注意到,两个文本中的猴子被鳄鱼欺骗前后所说的话语有明显的出入,尤其是指向鳄鱼妻子的、具有性暗示的言语。《佛本生》收录的故事出现时间早,我们可以推断出前者可能并非最早的源头,而仅是一部结合了更古老的本子之后的改编作品[4]。季羡林认为,原来的本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已经无法知晓,目前只能根据现存的各种本子加以推测。同约拿斯·赫特尔的意见一致,季羡林也认为克什米尔《说薮》大概是现存最古老的本子,与所谓的原本也最接近。
此外,1199年,一位名为补哩那婆多罗的耆那教和尚根据《说薮》较晚的本子和“简明本”重新编纂了一部作品,这个本子也就是所谓的“修饰本”。《说薮》和上述“修饰本”在印度流传最广,继而出现了用梵文和其他方言俗语写成的众多混合本子。在这些新改编的本子中,最著名的当属尼泊尔本《益世嘉言集》(Hitopadesa),这一本子是最早为欧洲人所知且被翻译为许多欧洲语言的本子[1]8。
《五卷书》除了在印度本土被改编和翻译,还被陆续译为阿拉伯文、古叙利亚文、巴列维文、希腊文等等。笔者认为,从当前搜集到的本子和研究情况而言,在这些众多本子中,阿拉伯文(或者波斯文)《卡里来与笛木乃》和尼泊尔《益世嘉言集》可能是直接或者间接影响蒙古民间故事的两个重要源头。
程颢(1032-1085年),“洛学”代表人物,与其弟程颐世称“二程”,有《二程全书》。 二程学说后为朱熹所继承和发展,世称“程朱学派”。 据清人杨希敏《宋程纯公年谱》,程颢任晋城令是在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年),时年三十五岁。 他在任期间,兴教化,建书院,泽州文风大盛; 爱民如子,端风正俗,“在县三岁,民爱之如父母。”(《宋史·程颢传》) 仅在兴学方面,这三年,便形成了晋地学术的高峰,其影响所及,直至元、明、清的几百年。
《五卷书》收录的故事在印度本土具有贯穿今昔的广泛影响。《五卷书》在印度本土深远地影响了印度的民间文学,尤其是民间故事。美国印度学学家、梵文学家诺尔曼·布劳恩(William Norman Brown)列举了四十五篇印度民间口头故事,并且与《五卷书》不同本子中对应的故事进行了细致的比较。诺尔曼·布劳恩发现,有三十一篇印度口头故事来自可以确认的书面文学作品,八篇故事来自不知名的文学作品,只有六篇故事是民间人士独立创作的作品。诺尔曼·布劳恩指出,过去五十年收集到的三千多篇印度民间口头传承的故事中有将近一半以上能够体现出明显的书面文学作品源头。这说明,时至今日,印度的现代口头传承文学依旧从《五卷书》等古代经典文学作品中汲取着新的生命力[3]。
我们从中国民间故事中也可以发现印度《五卷书》的影响。季羡林的《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季羡林翻译的《五卷书》修饰本、钟敬文的《印欧民间故事型式表》《中国民间故事型式》等论著奠定了故事学的理论基础,也为印度梵文文学与中国民间故事之间的比较研究铺平了道路。刘守华的《比较故事学》《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刘魁立的《刘魁立民俗学论文集》等专著在新的历史时期进一步拓展了这一领域的研究,这些研究专著多涉及《五卷书》和中国民间故事之间的关系。刘守华比较了中国民间故事和《五卷书》中的故事,初步断定有二十三则中国民间故事源自印度。关于这些印度故事如何传入到中国的讨论,刘守华提出了以下几种传播途径:《五卷书》的直接翻译、佛经的翻译、印度故事的改编、通过《五卷书》阿拉伯译本《卡里来和笛木乃》的传播等[5]。关于《五卷书》传播途径的讨论,薛克翘在比较研究了其他亚非国家民间故事和《五卷书》中的故事之后认为,《五卷书》不是印度最早出现的民间寓言故事集。我们一般认为佛教的《本生经》比《五卷书》出现的时间更早,但是《五卷书》在印度文学历史上的地位却不容忽视,它是印度民间文学链条上的一个重要环节,发挥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很多印度故事通过佛经传入中国,它们与《五卷书》的关系仅仅是有些佛经恰巧也收录了同样的故事[6]。
印度的故事通过多元化作品、多元化渠道的传播,影响了后期蒙古民间故事。除了《五卷书》之外,印度的其他民间故事集,诸如《二十五个僵尸鬼故事》《故事海》《鹦鹉的故事》等作品在蒙古、中亚等亚洲其他地区传播印度故事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佛教传播的地区,包括《本生经》在内的佛教经典文学作品也是传播印度民间故事传播的重要载体。可见,《五卷书》不是印度故事在亚洲其他地区传播的唯一源头。《五卷书》是印度民间故事流传过程中承前启后的重要环节,而且声名远播,人们追溯研究故事的源头,不可避免地涉及这部作品。
从时间的跨度来讲,印度文化对东北亚古代游牧民族的影响可以追溯到匈奴时代,《五卷书》等印度经典作品收录的民间故事对中国北方游牧民族的影响从此拉开序幕。我们翻阅文献记录可见,这一影响似乎更多地以早期佛教在中国北方民族中的传播为途径而扩散。西汉元狩二年(公元121年),西汉骠骑将军击溃匈奴休屠王,夺取匈奴“祭天金人”,移至今陕西甘泉宫内。司马贞撰写的《史记索隐》中将“祭天金人”解释为“今浮图金人是也”,《史记正义》中则有“金人即今佛像”的解释,《史记正义》中有言:“金人即今佛像,是其遗法,立意为祭天主也。”[7]蒙古国著名蒙古学学者、蒙古科学院院士达·策仁苏德纳木(Д.Цэрэнсодном)在长期研究蒙古地区古代佛像和佛塔之后也提出,《汉书》《史记》等汉文文献中提及的“祭天金人”应为匈奴贵族供奉的佛像,但佛教可能并不是匈奴人唯一信仰的宗教[8]。在匈奴之后崛起于漠北的突厥、回鹘等古代民族,对佛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多数学者认为,佛教对回鹘的影响在漠北时期就已经开始出现。回鹘统治者不仅接触了佛教,而且“素重佛氏”,在回鹘人中已经不少佛教的偶像[9]36—38。蒙古先民可能正是通过毗邻的阿尔泰语系突厥诸民族、契丹同内地的汉族,直接或者间接地接受了佛教的某些教义或者观念[10],这些都为《五卷书》收录的印度民间故事的流传铺平了道路。
蒙古尚未形成统一的民族实体时,具有较发达定居文明的回鹘人的民间故事就已经借鉴了印度《五卷书》收录的诸多故事,并且同自身的民间文化传统相结合,创造出新的作品。从公元10世纪开始,西迁到塔里木盆地的回鹘人全面接受佛教,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塔里木盆地周围各绿洲出现了高度发展的佛教文化。大量的佛学经典在这一时期被译为回鹘文、摩尼文等古代语言,其中不乏根据印度古代民间故事创作的作品。例如,译自吐火罗文的回鹘文《十业道譬喻蔓》收录的“公牛、狮子和狐狸的故事”(回鹘文残片编号分别为MIK Ⅲ6324、Mainz 86、Mainz 657、U1802、U1735)便是《五卷书》第一卷的框架故事的一则异文。这则回鹘文故事的内容经对比同蒙古文26章本《尸语故事》中收录的“狮子和公牛的故事”极为相似。回鹘文故事的很多语句几乎与蒙古文故事一一对应,尤其是故事开头部分极为相似。我们通过细致对比还可以发现,两则故事都反映了游牧民族接触巫术的情况[11]。
回鹘文化的影响在元代达到新的高峰。1302年,元朝三藏国师、维吾尔人必剌忒纳失里将汉文佛教典籍《楞严经》、梵文《大乘庄严宝度经》《乾陀般若经》《称赞大乘功德经》、藏文《不思议禅观经》等翻译成蒙古文,服务于元朝宫廷的维吾尔学者还将《佛说北斗七星延命经》翻译成维吾尔文[14],这些早期的译经活动同样为民间故事的传播开辟了路径。10世纪左右,随着伊斯兰教在中国西部新疆地区的传入,佛教逐渐式微,两个宗教势力进行了长达五百年之久的争斗。
佛教的影响在吐鲁番地区持续到了15世纪[9]56,在这一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蒙古和回鹘之间的文化交流绵延不断。例如,吐鲁番出土的蒙古文《亚历山大大帝的传说》(当前文献编号U0558,早期编号为TID155)中出现的回鹘文语句和词汇,说明这部作品极有可能翻译自或者改编自突厥语(回鹘语)文本,这个突厥(回鹘)文本还结合了阿拉伯和波斯特点[15]。
除了回鹘文文本之外,波斯和阿拉伯文《五卷书》本子也可能是直接影响蒙古民间故事的本子。据苏联学者鲍里斯·雅科夫列维奇·符拉基米尔佐夫(БорисЯковлевичВладимирцов)的考证,13世纪时,蒙古帝国蒙哥可汗下令将波斯文《卡里来与笛木乃》翻译成蒙古文,可惜这一蒙古文本(或者可能是巴列维文本)已经佚失[16]。由此可见,波斯文、阿拉伯文的《卡里来与笛木乃》可能是蒙古民间传播的《五卷书》故事更为直接的影响来源,这一观点需要更多的文献证据支持。
在公元9世纪至11世纪,梵文文学的大量经典作品被翻译成藏文并且收入藏文《丹珠尔》(Tanjur)中,包括大量的说教、箴言集作品。这些箴言作品从体裁而言,同五卷书一样,都是统治论(Nitišastra)体裁作品,蒙古文称这种体裁为“töröyoson-nišastir”。16世纪后半叶,随着藏传佛教在蒙古地区的强力传播,大量的印度和西藏文学作品被翻译成蒙古文并且逐渐融入蒙古文学之中,成为《五卷书》收录的故事后期传播的又一主要渠道。这些作品既有阐述佛教教义的经书,也有大量印度世俗文学作品。在世俗文学中,箴言集及其注释作品是施加影响的主要承载者。 蒙古国著名文学家、语言学家策·达木丁苏荣(ЦэндийнДамдинсүрэн)指出,虽然尚未发现《五卷书》的蒙古文译本,但是收录《五卷书》故事的箴言注释集、翻译作品却非常丰富。这些注释集有的翻译自藏文的作品,有的是仿照藏文作品创作的独立作品。随着这些注释集广泛传播于蒙古地区,其中记载的故事也逐渐流入民间[17]1178。特古斯巴雅尔指出,《五卷书》是通过大量的翻译藏文、梵文佛教文献对蒙古古代经典文学和民间文学产生了影响。在这些作品中,印度龙树大师(Nagurjana)的《育民甘露》的译本及注释本、西藏贡噶坚赞的《萨迦格言》译本及注释本、索南扎巴的《辨识智者与愚人之妙善嘉言白莲花束》及注释本、蒙古《尸语故事》等作品中收录了数量不等的《五卷书》故事,对蒙古民间故事的影响最为深远[18]。《育民甘露》(Nitisastra-janaposanabindu-nāma)相传是公元3世纪由印度龙树大师创作的,后来被收入藏文《丹珠尔》并成为印度八大箴言集之一,但是它的梵文本已经佚失,存世的仅有藏文文本。10世纪左右,《育民甘露》被翻译成藏文,随后被蒙古乌珠穆沁部落的罗桑丹津翻译成蒙古文,收入蒙古文《丹珠尔》第211卷中。阿拉善代固什阿旺丹丕、察哈尔格西洛桑楚臣、布里亚特仁钦等喇嘛学者在18世纪左右先后为这部著名的箴言诗作品编纂了一系列注释本,例如《法理益世格言注释》《如意修饰》《如意宝瓶》等,其中察哈尔格西洛桑楚臣翻译蒙古文注释本《如意修饰》(Cˇidamuni-yin-cˇimeg)对后世影响最大。
除了印度本土创作的箴言作品,后期由西藏藏族僧侣知识分子模仿印度箴言作品独立创作的藏文作品也成为传播《五卷书》故事的重要载体,其中最著名的当属贡噶坚赞13世纪初期创作的箴言集作品《萨迦格言》(蒙古文为Sayinügetüerdeni-yin sang subhašida)。自《萨迦格言》问世之后,从14世纪到18世纪的漫长的历史中,苏那木·嘎拉、乌拉特莫日根格根丹贝坚赞、察哈尔格西洛桑楚臣等蒙古僧侣先后多次翻译了这部作品并且配套编写了《嘉言宝藏注释》《如意钥匙》等故事注释集,这些注释集收录的六十五则故事中有十三则故事同《五卷书》故事相似[19]。《五卷书》中“被靛蓝染色的豺狼”“被狐狸羞辱的女人”“啃食弓弦而毙命的狐狸”“被冤枉的埃及獴”“青蛙与大雁”“狐狸与大象”“兔子与狮子”等都是耳熟能详的、长期流传于蒙古民间的故事。可见,《五卷书》收录的经典故事正在通过反复抄录、借鉴、翻译、编撰传播的过程“飞入寻常百姓家”,最终家喻户晓。
蒙藏学者们在编撰这些故事的过程中也通过加工、删减故事情节的方法,修正了故事体现的世俗思想内容,使之更加符合当时流行于蒙古地区的佛教流派思想、民间习俗和价值观。例如,《五卷书》中“公牛与狮子”“感恩的动物忘恩的人”“猴子与乌龟”等故事最初只是印度民间流传的民间故事,后被《五卷书》以及巴利文、梵文《本生故事》和譬喻故事等收录到各自的体系之中并且加以改编。后期的蒙藏学者虽然继承了印度民间故事的框架情节,但是也对许多母题和细节进行了修改、删节、内容填充。如此一来,故事本身便具备了三重文化叠层,即印度民间文学传统、早期佛教思想、后期佛教流派的思想。
例如,原来印度故事“狮子与公牛”里的“残酷的遗弃”(AT编号S140)、“埋伏的骗子最终被杀死”(AT编号K1641)、“感恩的动物忘恩的人”中“蛇故意咬伤国王”(AT编号B522.1)等母题及“猴子和乌龟”的故事中猴子为了取悦自己而扔果子的母题等具有明显的古代印度的市侩思想、世俗主义,这些内容在蒙藏民间故事中或被删节或被改编。笔者认为,这种删节和改编可能与14世纪末由宗喀巴大师主导的宗教改革有关系。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在14世纪末进行宗教改革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恢复流传过程中被异化、被歪曲的原始佛教教义,使当时的藏传佛教更加趋近原始佛教教义。宗喀巴认为:“所有的宗教派别并不相互抵触,佛陀的每一句话都是教命”[20],将故事中曲解的佛教教义恢复到原来的面貌,母题的删节和修改不可避免。
另一方面,蒙古僧侣和作家们还对故事文本进行了符合蒙古地区风俗、文化、民族心理的创造性改编。例如,《五卷书》收录的“猴子和鳄鱼”故事,鳄鱼邀请猴子到海岛上的家中做客,品尝美味的水果。蒙古文注释本《珍宝修饰》(Erdeni-yin-cˇimeg)中,鳄鱼则邀请猴子去家中喝奶茶,喝奶茶是蒙藏等游牧民族日常生活的内容;故事“被冤枉的埃及獴”中的埃及獴被替换为鹰、马等蒙古游牧生活中常见的动物。从梵文作品到藏文翻译作品,再到藏文模仿作品,再到蒙古文模仿作品,这些作品反复参考、改编、使用印度《五卷书》中的大量故事素材,并且结合了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民间故事作为思想的载体,需要准确传达编撰者的思想,无论是故事主题的选择还是细节的编撰,都对思想的表达极为重要。
无论是编撰者还是翻译者,他们在处理加工这些故事文本时都可能参阅过《五卷书》的其他流传本。德国著名语言学家和民族学学家安顿·冯·施尼弗(Anton von Schiefner),法国藏学学家弗克斯(Ph.E.Foucaux),俄罗斯著名蒙古学学家、语言学家、东方学家符拉基米尔佐夫(БорисЯковлевичВладимирцов)等学者认为,尼泊尔《益世嘉言集》也是贡噶坚赞编撰《萨迦格言》时主要参考的材料之一[21]。蒙古文译者也可能参考了其他文献,例如,察哈尔格西洛桑楚臣在编撰《如意钥匙》(Cˇidamuni-yin-tulhigur)时参考了《五卷书》的其他流传本[22],关于这一点,波兰著名梵文学家、国际梵文研究学会主席路德维克·施特恩巴赫(Ludwik-Sternbach)指出,蒙古文的注释本出现的印度神祇、印度故事中的主人公和神话角色要比藏文作品中出现的数量多,说明译者可能参考过其他印度文或者藏文作品[21]。
此外,通过藏传佛教的途径传入蒙古民间的印度故事并不都是《五卷书》故事。策·达木丁苏荣也指出,从18世纪开始在蒙古地区流传的译自藏文的《如意修饰》《宝贝修饰》等故事集并非源于《五卷书》,而是改编作品,其中收录了《五卷书》的一些故事而已[17]1180。巴图和赵永铣也认为,16世纪以来,藏传佛教喇嘛讲解和传播佛经故事是普遍存在的社会文化现象。在蒙古族故事中出现的类似《五卷书》故事及佛经故事,来源并不是《五卷书》[23]。《育民甘露》的译注者们在编译各种注释本及相关佛典时,广泛摄取了印度文、藏文文献和佛教经卷中适合使用的所有材料[19],所以“《五卷书》收录的故事”和“《五卷书》本身”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从文学传统而言,以《五卷书》为代表的、韵散结合的古典梵文文学体裁深深地影响了蒙古古典文学的创作体裁。16世纪以来,蒙藏僧侣学者仿照印度古典梵文的体裁,结合佛教教义和本地的风土民情创作了大量的本土模仿作品,其中模仿最多的体裁是韵散结合的箴言体裁(Subhacˇitas),藏族僧侣的作品为蒙古和印度文学之间的交流发挥了中介和榜样的作用。
通过藏传佛教传播的、以《五卷书》故事为代表的印度故事还影响了蒙古族古已有之的神话传说。佛教传播于蒙古族地区之后,印、藏故事在民间流传,人们把印、藏故事中的种种离奇的故事母题引入到蒙古族神话中,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和思维方式改造了原有的神话体系中的形象[24]。例如,蒙古动物神话传说《猫头鹰和乌鸦》中结合了乌鸦反对猫头鹰成为鸟王的故事母题,这个故事母题是《五卷书》第三卷《乌鸦与猫头鹰从事于和平和战争》中的第一个故事[25]。
印度故事的大量传入重塑了蒙古民间故事的架构。通过初步的统计,三分之二的蒙古民间故事具有国际流传的特点;或者说,蒙古民间故事整体上是具有一定西方故事类型特点的蒙古变体[26]。可见,这些印度梵文文学对蒙古民间文学的影响没有局限在民间故事范畴里,而是渗透到神话、习俗、信仰等思想和民众思想的深层。
《五卷书》是古代印度文学三大高峰之一,对世界民间故事影响深远,在传播的过程中形成了繁杂的版本和文本体系。对蒙古民间故事而言,自《五卷书》翻译、改编而来的波斯文或者阿拉伯文《卡里来与笛木乃》和尼泊尔《益世嘉言集》可能是具有直接和间接影响的两个本子。前者可能在12世纪甚至更早的时期就为蒙古宫廷贵族熟知,但是尚未在民间完全普及;后者通过西藏箴言作品和后世陆续创作的箴言注释故事集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五卷书》的地位固然重要,但是我们不能将所有的印度民间故事在蒙古地区的流传都追溯到这部作品上来。长期以来,学者们认为印度的众多民间故事是蒙古喇嘛、学者们长年从藏文翻译佛教典籍的途径得来的“副产品”,忽略了蒙古喇嘛知识分子对印度梵文文献的主动深入研究和对藏语、梵语两种语言的综合编纂的可能性。例如,我们从蒙古民间故事“狮子与公牛”“猴子与乌龟”的故事细节中可以发现明显的早期佛教巴利文本生故事、混合梵文文献《大事》中的故事细节,其中公元1世纪前后出现的巴利文《本生经》和公元前2世纪出现的混合梵文作品《大事》都比《五卷书》古老。正因如此,我们应当严格区分传入蒙古地区的《五卷书》故事文本和《五卷书》中收录的印度故事。《五卷书》是集印度民间故事的一部经典之作,是更大的印度民间故事集合的一个子集。佛教经典在采撷印度民间故事阐释教义并且在阿尔泰语系诸民族中传播了这些民间故事,其中包括突厥、回鹘等古代民族。例如,从吐火罗文、粟特文翻译而来的回鹘文《十业道譬喻蔓》即为一例。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这种影响甚至超出了宗教和民间故事的范畴,触碰到神话等更深层次、更远古的民族共同记忆的内容。同时,以《五卷书》为代表的印度文学作品环环相扣、韵散结合的结构特点也为蒙古民间文学建立了新的模板。
历史上,印度这一古典作品在蒙古地区的传播与中国回鹘、藏、蒙古等多个民族的文学发展历史相关联,成为丝绸之路上的文化交流的见证,反映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中国早期历史中的凝结和巩固。从一部经典的古代文学作品的相互借鉴、相互学习、相互影响,也反映出中国自古以来思想文化共同体海纳百川的包容性、充满活力的韧性、不可否认的同一性。
[注 释]
①同时代的法国阿拉伯和希伯来学学者沙文(Victor Chauvin)所著《1810年至1885年在基督教欧洲出版的阿拉伯作品或与阿拉伯人有关的作品书目》(Bibliographie des ouvragesarabesourelatifs aux Arabespubliesdansl’Europechretiene de1810a1885)也详尽介绍了《五卷书》的阿拉伯文本子《卡里来与笛木乃》,在此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