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仕伦,杨 柳
(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海外教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张柏然是中国译学思想的早期提出者和中国译学建设的重要推动者。他对中国译学的建构、展开了系统性思考,提出并丰富了独特的中国译学传承与创新思想,留下了宝贵的思想遗产。在传承方面,张柏然提出了中国译学的立足点,并提供了相应的理论支撑以及传承传统译论的具体方法;在创新方面,张柏然揭示了如何利用传统译论、西方译论以及中外最新翻译实践开展译论的现代化创新。如今,在中国译学界,建设翻译的中国学派、构建学术命运共同体、推动中国译学走向世界已经成为普遍认同的理论课题。重温张柏然的中国译学思想,回顾其学术成就,有助于审视中国翻译研究已经取得的成绩和存在的问题,进而推动当代翻译学研究的进一步发展。
20 世纪50 年代,学界发出“建设翻译学”的呼声;20 世纪80 年代,一些学者正式提出“中国译学”思想。
张柏然为中国译学学科意识的觉醒提供了最早的支持。新中国成立和改革开放初期,对翻译的强烈需求和对西方译论的引介在中国催生了翻译学的学科意识。董秋斯、董宗杰明确提出要建立翻译学,论述了展开翻译研究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以及翻译学与其他学科的关系[1-2]。随后,以中国“建设翻译学”的口号为基础,中国译学思想正式提出。桂乾元《为确立具有中国特色的翻译学而努力》一文引发了译学界关于中国的翻译学是否应有“中国特色”的思考,他首次提出了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翻译学的初步设想[3]。刘宓庆预测中国的翻译研究将结合本国的语言和文化现实,以“本位观照、外位参照”为原则开展,分析了这一原则对翻译研究的意义[4]。张柏然等首次旗帜鲜明地提出了要立足本土语言和文化,“建立中国翻译学”,首次系统论证了建设中国译学的立足点、必要性和可能性[5-6]。建设中国译学的观点不仅昭示了中国学者建设翻译学学科的决心,更标志着中国译学学科意识的觉醒。
融合“自我”与“他者”。20 世纪末,随着中国翻译学的学科地位逐渐成为共识,面对中国学术传统和西方的巨大差异,学者们围绕中国译论本土特色的必要性展开广泛讨论。张柏然综合学界的诸多观点,论述了建设中国译论、立足中国本土文化的必要性,同时释读了讨论中的一些误识[7]。实质上,学界的讨论运用了不同的框架,对中西译论进行了比较和评价、消除误解和促进共识,有效厘清了中国译学建设中自我与他者的关系[8],为中国译学的建设如何处理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传统译论与国际当代译论的关系开拓了思路。
提出中国译学学术创新方法。张柏然早期的贡献主要在于学科创新的宏观思路,即以中国传统译论、西方译学、新时代翻译现象作为中国译学三位一体的创新驱动力,提出建构“既蕴含了中国丰厚文化内涵,又融合了西方研究方法优点而且体现了时代精神和风貌的新型翻译理论”[9]。他不断发展传统译论的现代化转换和批判性地借鉴西方译学的系统方法论,也结合时代翻译新潮阐释了创新着力点[10]61-71,117-167,180-259。在张教授之后,还有一批学者反思中国译学创新的实际,或沿着相近的思路,或另辟蹊径,摸索译学创新之道。在传统译论的现代化方面,杨自俭提倡用古今中外打通比较的方法,以现代译学的概念、命题和系统为参照,整理、继承和发展传统译论[11]。廖七一揭示了中国传统译论研究中缺乏系统整合的问题,呼吁加强批判意识和理论建树意识[12]。在西方译论的借鉴方面,谭载喜强调了中西译论互鉴的重要性,并示范了横向共时比较、纵向历时比较和主题比较结合的中西译论比较方法[13]。杨柳清理了20 世纪下半叶以来西方理论在中国的接受史,指出中国译论在借鉴西方译论方面的成就和问题。中国学者对西方翻译理论从全盘接受,过渡到对西方译论的实践检验、质疑批判,寻找与中国传统译论的接轨点,实现了研究范式的转型,使得中国译学界空前繁荣。但接受过程也存在着流于片面的理解、望文生义、整体性研究缺乏、理论错位和创新程度不够等问题[14]127-131。在译论与时俱进方面,王宁和谢天振分别倡导中国译学顺应全球化时代和翻译职业化时代[15-16],孙艺风提醒,在拓宽研究边界的同时也要突出学科本体核心[17]。在科研方法方面,王克非分享了双语语料库的研制经验,以期扭转中国译学语料库技术的落后局面[18]。黄忠廉敦促学界避免套用的“嫁接式创新”而转向“演绎式创新”和“归纳式创新”[19]。许钧针对理论和方法焦虑提供了以思想资源为基础,平衡问题、方法和材料三者的解决方案[20]。在应用翻译研究领域,黄忠廉、李亚舒提议,未来应更加重视基于应用翻译本身的理论探索,以突破当下将译学基本理论或其他学科理论运用于翻译实践的主流研究[21]。在人才培养方面,王东风指出应用型人才培养模式使外语人才缺乏全面系统的理论知识结构,不利于跨学科理论创新[22]。总之,张柏然等译界学者们从创新资源、科研方法、人才培养等不同视角切入,探索译学创新的宏观策略和具体可行的操作方法,共同推进了中国译学的发展进程。
随着中国译学的建构日益展开,中国译学的国际化成为最新的研究热点。近年来,学者们开始关注中国翻译学的国际影响力问题,运用定性和定量的方法,分析中国译学“走出去”的成绩、不足和可行路径。杨平呼吁开展翻译跨学科研究,在国际译学界与同行平等交流[23]。黄忠廉认为,国际译坛中的中国声音离不开汉外互译研究的充分观察、描写和解释[24]。杨柳意识到中国译论话语权的问题,运用布迪厄的文化生产场理论,分析了翻译文化生产场中资本的占有与译学话语权的关系,指出了中国译学在世界文化生产场获得文化资本的三大途径,即颠覆话语“禁忌”、掌握“命名权”和实现话语的“普泛化”[25]。在近5 年,学界出现了大量对中国译学界在国际舞台发文的定量统计和定性分析。学者们指出,中国翻译研究者当前在国际权威翻译期刊上发文总量较为可观[26],但是翻译学科共同体不平衡,研究方法重定性缺定量,专著出版和论文集收录数量少,较为依赖国外译论[27],须积极融入国际热点讨论、在学术内核和研究外延中开拓新的概念命题[28]。中国译学国际化的相关研究是中国译学的中国话语、中国译学创新研究的延续,除了理论本身的特征之外,学者们还开始总结学术成果的传播现状,分析传播过程,提出理论国际化的建议。这些研究,都在某种程度上受益于张柏然教授的启示。
张柏然最具代表性的译学观点是中国译学的传承思想。他明确提出,中国译学应立足于本土文化,并从理论形态、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关系和译学文化格局三个视角论述其合理性。就方法而言,张柏然指出了继承传统译论资源的两个阶段:范畴的视域融合和体系的整合建构。
张柏然指出,中国译学的立足点在于本土文化,“建立中国翻译学,我们要立足于中华民族的语言、文化、思维方式,从本民族的语言与文化现实出发”[5]。本民族文化特征应具体体现在两方面。第一,就研究客体而言,中国译学应传承本土独具文化特色的翻译现实。第二,就话语来源而言,中国译学还应链接中国传统译论,继承被忽视甚至中断了的传统译论的认识方式和话语体系[7]。他从三个角度论述了中国译学立足点的合理性。
第一,中西译论形态的平等关系。张柏然指出,立足于传统译论的合理性在于中西翻译理论形态是平等的。如果抛却由“前理解”造成的理论偏见,就不难发现中国古代译论属于理论“潜体系”,同时也具有西方译学所不具备的超越性。首先须认识到,当代社会因近代的知识论断层而较难与理论传统实现链接。中国百年来知识论的“断裂”导致当代人有时更倾向于以西方理论形态为参考系,对于“异质”的理论形态“不能积极地体会和接受”[10]65。应注意到,其一,传统译论的话语模式属于理论“潜体系”。和西方翻译研究者对建构个人理论体系以及切换学术范式的追求不同,从文本体量来看,中国传统的译论家并不以著书立说为专务,因此对于译论背后的哲学背景以及范畴的具体含义不作展开;从个人与传统的关系来看,传统译家往往对前人的理论进行补充、丰富和创新,因此译论呈现出“渐进式”发展样态[10]67-68。这仅表现出了传统理论形态的特殊性。其二,属于“感悟性知识质态”的传统译论有着超越西方的独到之处。在张柏然看来,在传统译论的理解下,翻译现象应该是“一个充满内在生命、浑然不分的整体”,“它蕴含的美是‘块然而生’‘无言独化’的”[29]。这种翻译认识论为传统译学家事事无碍地体验、感悟、再现翻译中生命的律动提供了可能。因此,宜尽力参透两种文化系统中的理论形态差异,付出更多努力整合传统译论资源,深究理论家们不烦要言之中的理论体系。
第二,特殊性与普遍性的辩证统一。立足于中国特殊翻译现象的合理性在于强调本土特殊性并不意味着偏废普遍性。首先,中国译学不排斥放眼其他文化中的翻译现象。张柏然强调,虽然中国翻译学强调汉语语言文化的特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放弃了对共性的追求”[9]。其二,中国译学对特殊性的关注可能会促进普遍性研究。张柏然赞赏一些国家对翻译理论的普适性的追求,并指出当今盛行的西方译论往往是基于其他民族的翻译现象得出的结论,可能并不能完全解释中国具有特色的翻译现象[30]。因此,中国学者们宜在翻译客体、翻译主体和翻译接受者研究中补充国际译学界缺乏的特殊性研究。
第三,多元对话的文化格局。张柏然结合后殖民主义理论指出,立足本土理论与实践的合理性还在于其有利于多元对话的国际译学生态的实现。他认为,五四以来,中国文学研究界的古代文论传统有所丢失,西方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占有主导地位。在当代译学界,中国理论“缺少了母体的营养与根底,缺乏一种底气和骨韵”[9]。如果中国当代的翻译学界没有自己独特的声音,就难以维护其中国文化身份,难以实现多元并生的文化格局[31]。因此,译界宜客观地评价那些一度被忽视的理论传统,将译论“写在中国大地上”,让传统译学与西方译学优势互补,进而实现平等对话的国际译学生态。
建立中国特色译学的一个重要的途径就是继承古代译论传统,在此基础上推动当代译学的发展。然而,这种继承实属不易,张柏然对此提出了范畴的视界融合和体系的整合建构的方法。
在视界融合阶段,研习传统哲学范畴十分必要。传统译论范畴大都由传统哲学范畴转化而来,又具有“潜体系”特征,当代译论家如不对传统译学的哲学背景有所了解,就难以体会理解其译学范畴的内涵[10]68。统观传统译论的众多范畴,均可从先秦儒家、道家和佛学的思想学说中找到源起。如“因循本旨”“案本而传”遵循的是道家的美学主张,“神似论”脱胎于中国文艺美学中对“形”和“神”的讨论,“化境论”则与佛家思想以及诗论中的“重悟见性”传统一脉相承[29]。如果根据张教授的思想,在研究中国传统译论哲学范畴的基础上同时与西方哲学范畴进行对比分析,那么对传统译论的认识可能会有所加深,会避免一些因为“前结构”而导致的“以西代中”的误读,在比较译学领域也可能会有新发现。
其次,术语的辨析也不容忽视。传统译论家将哲学范畴引入翻译批评时,概念的内涵和外延自然有变。除了要区分不同领域中术语含义的演变,还要注意术语在不同时期、不同学派中的含义差异[10]69。不难发现,张柏然指明的一词多义的现象在传统译论中十分普遍。以“形”—“神”为例,在哲学著作《管子》中,人的生命是“神”“形”统一体;在艺术领域中,“形”多指创作对象的外表形体,“神”多指对象的内在精神;翻译理论中的“形”则指语言形式,“神”则多指文本的整体风格。再如,同样是“文”,在道安的“五失本”一说中的“非文不合”和彦琮的“八备”说中“不昧此文”中的含义就不甚相同。在西方译论进入中国的七十多年中,也出现了很多术语上的混乱,这影响了我们对西方译论的理解与接受[14]129。那么,我们在建立中国译学的理论术语体系时,也应理性、严谨地展开概念辨析,更要推广术语的明晰化、规范化界定,避免因望文生义或偏见式误读而使传统译论蒙受不白之屈,引发不必要的争论。
最后,学者们还应出入各家各派,整合建构译论体系。在实现范畴的视界融合后,研究者们须运用理论框架对个别传统译论家、译论学派,乃至所有的理论进行整合,使义法更为井然。此时,学者们需要与传统译论保持距离,剔除矛盾和简陋之处,进而提炼逻辑起点或元范畴,如“道”;分析生成模式,如“气—人—文”或“物—心—文”,将传统译论归入不同的理论专题,如起源论、本体论、价值论、主体论、译品论、风格论、批评论等[10]69-70。张柏然提炼的元范畴和译论的生成模式精炼独到,理论专题中的起源论,即翻译活动起源的相关理论,以及价值论,即对翻译现象的价值探索等,值得借鉴。
继承传统文化只是中国译学建构的一部分,中国译学是面向未来的现代化学科,其目标是能够为中国乃至世界学术以及翻译实践带来启发,这要求中国译学必须实现理论创新。张柏然指出了三条途径:传统译论的现代化转换,借鉴西方翻译学派精华和顺应时代翻译新潮。
中国译学研究者可在继承传统译论的基础上,对其进行现代化转换,使之顺应当今社会的时代特征和现代性的要求。现代化转换包含“创造性阐释”和“活化”两个环节,传统译论的“诗性智慧”是一个可行的阐释方向。
首先,创造性阐释和活化。创造性阐释包含译论文本意义的“再阐释”和“永远敞开”。在“再阐释”过程中,学者们可结合不同译学传统、不同文化传统以及当代译学体系中的相似概念和观念进行比较、归纳、阐发,发掘“意义剩余”或“深部结构”;为了实现意义的“永远敞开”,学者们可对文本的意义进行拆解和重构,挖掘译论文本在当下和未来可以说出的意义深度,为文本拓展开放性的意义空间[10]142-143。活化,则是将创造性阐释过程中导出的新思路、新概念、新命题用于解决具体的理论课题和实践,是中国译学创新的最后一环[10]70。研究者需要运用理论范畴和体系进行思维,指陈、诠释、解决当代译论系统中的理论课题或翻译实践中的具体问题。例如,马建忠的“善译”范畴在翻译选材、术语翻译等语境中的意义正是脱胎于中国治学传统中的“求善”“求诚”“正名”等概念,可运用于当代的翻译哲学和伦理学等研究中。其关于“翻译书院”的建设理念也可以用以指陈和阐释当代翻译人才培养以及实业化等课题[10]94。可见,当代翻译研究者完全可以利用传统译论实现突破。
第二,发掘“诗性智慧”,寻找突破口。中国传统译论具有独特的超越性——其知识形态使其更易通向翻译本真的存在[32]。这一超越性为中国译学为世界译学做出独特贡献提供了基础。张柏然教授指出,“中国传统翻译美学诗性智慧的内在精神与价值指向,在于维护人的自然感性和生命力量,保持和肯定人的最本真的存在状态,以实现审美的生存境界”[10]44。中国传统译论是综合了诸多要素的丰富总体。诸如“志”“神”“意境”等范畴都是多种意义的综合,具有多维的理论向度,和丰富联想空间。这在实现译学的整体性研究上具有借鉴意义。张柏然认为,从存在哲学的视角来看,西方传统理性形而上学长期以来强调意识,而遗忘了“存在”,“翻译美学的完整性和意义深度被不断分解和切割”[10]44。中国当代译论也陷入了一样的困境。因此,有必要利用中国传统译论的优势,“促使中国译论走向生命科学,创立一种包含着丰富的中国智慧的‘文化—生命翻译诗学’”[33]。
张柏然认为,当代西方译论的创新关键在其学派建构,这值得中国译学界学习。就具体的学术观点而言,中国译学可对西方流派的理论成果进行“变异”,借他山之石推出创新成果。
首先是学习西方译学的学派建构方式。译学界需要学习西方译论创新的四个有利条件,并清除阻碍本土学派建设的内因和外因。学派建构对西方的译论创新的催化作用体现在:第一,紧密的学术关系可以加强理论间的批判、借鉴、启发;第二,资源优化配置可以加速形成局部优势,推动学科进步;第三,成熟的学术队伍可促进学派的雄厚积累和造就学术大师;第四,良好的学术风气有利于陶冶学者的学术品格,塑造其学术行为[34]。反观中国,“对于21 世纪中国译学的发展和创新来说,当务之急就是进行翻译学派的本土建构”[34],中国译学须清除阻碍学派建设的内因和外因。从学界内部来看,合作精神和团队意识较弱以及急功近利的现象仍然存在;从外部来看,某些科研项目的评定的“道”“技”不平衡、对翻译地位的不公正评价也不利于学派的建设。对于这些观点,张柏然、辛红娟等人有深入的剖析[34]。西方译学史表明,理论大厦的建立需要团队的长期集体攻关,以及不同学派之间的大量切磋。中国译学不妨汲取西方的经验和教训,追赶西方,以利平等对话。
第二是吸收和修正各学派的译论。张柏然指出,除了学习西方译学的学派建构之外,以批判性借鉴的眼光对西方的译论流派进行“变异”。所谓变异,就是吸收西方学派的思想,同时对其进行修正,将其转化为中国译论的创新成分。例如,对语言学派,应吸收其系统科学性,并在译者的主观能动性以及翻译活动的社会制约性等方面予以补充,以平衡其对语言和应用性的强调[10]。对文化学派,应吸收其关于文化对翻译的影响的剖析,减少其与比较文学媒介学的研究重合,并补充翻译本体研究,回答翻译如何存在的问题[35]。对后殖民主义,应吸收其对殖民话语乃至理论话语的解构策略[36],同时加强元理论向度的研究,探索新的意指方式,回应这一学派对理论本身的质疑[37]。
建构中国特色翻译理论,“要与当代的中外翻译实践结合,用以阐释我国与外国的新的翻译现象”[30]。对于当下译学而言,中国外译的最新文化战略,国内外数字化翻译实践等,都是创新的重要资源。张柏然对此提出了具有前沿意识的观点。
首先,参考全球文化格局,加强“译出”翻译研究。中国的最新文化传播战略为译学创新提供了动力。在全球化的今天,促进文化平等交流,实现多元文化共存已经成为共识。“中国文化走出去”“讲好中国故事”的呼声要求学者们加强“译出翻译”研究。因此,研究者们可以总结译作经典化的经验和教训,开拓未来可研究的领域。就影响经典化的外因而言,不同时期的诗学、意识形态和读者期待对译作接受的影响值得深究[10]192-193;在内因,即译者的翻译动机、翻译观念、语言关系、翻译能力等方面,中国文学的海外译介中也有诸多问题值得探索,包括打造中西合作的新型汉译外队伍,参考西方受众兴趣展开中国文学英译选材,以及采取适当的翻译策略,让中国文学译本融入西方主流文化等[10]208-209。
第二,拓展数字化时代的翻译研究。除了文化格局之外,张柏然还关注翻译与科技、经济的最新互动,指出了未来的数字化翻译研究创新的四个着力点。第一是新型翻译关系研究。新时期,翻译技术工具被广为普及,UGC 用户生成内容、碎片化翻译、SaaS 软件即服务等翻译形态相继出现,翻译职业也出现了翻译技术支持、语言资产管理等新型工种[10]249。翻译和技术的交互关系、翻译内容的互动关系、作者译者受众的互动关系、网络翻译社区关系等正在渗入传统翻译认知。第二是符际翻译研究。“符际翻译研究势必会打破传统居于主流地位的语内翻译和跨语际实践研究”[10]251,翻译的客体需要重新被定义。数字化革命推动人类社会进入以视像为表征的“电子文化”时代,使翻译内容逐渐转化为含有书面文字、图片、音效、音乐、多维影像等多模态超文本。第三是翻译的时空概念变化研究。网络文化将翻译创新和批评的权利由传统的文化精英移交给普罗大众,打破了传统翻译的时空概念。第四是新时代读者审美视域的“虚拟性”研究。受众们从运用想象能力和理性思维对文本进行理解、批判和感受,到更多地运用身体对译作进行直观的体验和感受[10]250-251。
张柏然为中国的译学建设做出了卓著的贡献,其中国译学传承与创新思想具有引领性、前瞻性、系统性,成功推动了中国译学的建立和发展,也可以为当下的中国翻译研究带来启示。
张柏然的中国译学的立足点思想引领了中国译学的确立,他的传统译论的继承和创新思想指导了中国译学的话语体系建设。如今,学者们已经取得了相当丰硕的成果。未来不妨回顾和反思张柏然教授的相关思想,探索本土译学话语创新以及学派建设方面的巨大空间。
张柏然最早提出了建设中国译学,提供了严谨的理据和细致的方法论。其一,张柏然首次旗帜鲜明地提出了要“建设中国翻译学”。这一观点承袭了前人的“在中国建立翻译学”,以及“我国的翻译学要有中国特色”的观点,却也有不同,它标志着中国译学学科意识的完全觉醒。其二,张柏然对中国译学立足本土的坚守是独一无二的。二十年间,他笔耕不辍,让译界更多地认识到立足本土建设译学的必要性。其三,张柏然的传统译论的传承和现代化转换方法既包括详尽的阐释四环节和明确的阐释切入点,也包括学派外部条件的改善方式,极具可操作性。
当下,中国译学界已经有了立足本土的充分的学术自觉。译论家们以传承中国文化,创新传统译论为己任,积累了丰富的成果。在传统译论的阐释和整合方面,许多学者对传统译论进行了实际的整理。王宏印的《中国传统译论经典诠释——从道安到傅雷》、黄忠廉的《变译理论》、方梦之的《中国译学大辞典》等学术成果,为传统译论的现代化转换打造了基础。在现代化转换方面,已有一批以各种翻译学为命题的译学理论改造并利用了一些传统译论资源,创建了独特的当代翻译理论体系。
张柏然的设想非常宏阔,原创话语体系走出国门,建设翻译学派绝非一日之功。尽管中国在国际期刊中的发文量属于前列,出版的翻译理论专著数以百计,但是也有不少学者指出,中国的译论话语体系仍存在原创性相对欠缺和术语较为西化等问题[28,38-39]。在国际舞台上,中国大量翻译理论还未得以一展风采[28]。中国的某些译学学派尚未形成可观的规模[38]。因此,张柏然提出的传统译论的传承和创新的方法论,以及学派建构的内因和外因分析或许还有待进一步完善和推广。
张柏然敏锐地洞察到了文化战略、科技、经济趋势和翻译创新的关系,精确地研判了翻译学走向。他对翻译研究前沿的框架设想对今日的翻译热点研究有所启发。
张柏然预见了数字化与翻译、翻译实业化等领域的创新热点。他提出的数字化与翻译、翻译实业化的个别研究着力点,都有同时代或后来的学者在研究。如上文所说,张柏然提出了外译经典化研究、数字化翻译研究的四个着力点等翻译创新思路,关于一些其他前沿话题,如翻译产业化,张柏然不乏精辟见解。他将部分翻译研究纳入实业化的翻译服务的五个主要成分之一,倡导学术团队和文化实业家团队不分彼此,共同制定翻译实业化“高屋建瓴的理性定位和相应的发展方略”[10]255。
在翻译学与文化战略、经济、科技的交叉领域,中国译学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外译研究的热度只升不降,这符合张柏然教授的预期。越来越多的学者将目光投向数字化翻译和翻译实业化,一些同时期或后续的研究呼应或延续了张柏然的热点研究构想。胡开宝等关注新型翻译关系,包括语料库在译者培养中的运用、技术化时代的翻译伦理关系、动漫字幕组的工作机制等[40-42],在数字研究方面已有前沿性研究和大型学术研究平台建立。孙会军等关注中国小说到电影的语际和符际翻译效果,并分析其影响因素[43],或探究译本的漫画图像如何在参考读者图像接收、理解、接受规律的基础上发挥信息传达的作用[44]。这些研究都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张柏然的数字化译学构想,探索了从技术驱动型翻译模式、众包翻译模式、作者—译者—受众新型关系,到符际翻译等理论课题,均是具有前沿创新意识和开拓性的探索。
总体而言,和中国经典外译相比,中国译学在翻译与数字化、实业化方面的创新成果较少。有学者指出,在国际翻译研究平台上,中国学者对后者关注较少[28]。或许可以从张柏然提出的研究着力点出发,探索新的研究方向。例如,在新型翻译关系研究中,用户生成内容、碎片化翻译、软件即服务等话题似乎有探索的空间。再如,翻译的时空转变、审美视域“虚拟性”、翻译实业化方略等研究领域或许也有一定创新潜力。如今,翻译成了一项全民参与的活动,作品通过跨媒介传播和远程数字化不断获得“来世”;以图像视频、3D 电影、AR和体感游戏等为媒介的译作呈现出典型的虚拟性;各大翻译服务网站的业务日渐含括产品本地化、全球营销、全球培训等。以上新实践都需要理论上的定位、规范和指导。与此同时,除了实践资源之外,译学研究范式的技术革新也值得探索。中国数字人文视域下的翻译研究时至今日仍有巨大的创新潜力[45]。张柏然指出的相关方向为当下学界的创新提供了思路,值得深究和拓展。
张柏然的中国译学思想的系统性是独特的,闪现着中国智慧,他指出了中国传统理论典型的“中和”思想特质以及浓厚的“诗性”特征。他也利用这种智慧拓展了中国译学认识的广度和深度,这种中国智慧和系统的学科构想不仅对当下的中国译学研究,对于人文学科的建设也有借鉴价值。
“中和思想”对学术命运共同体的整体建构有启发意义。“中和思想”强调译学建设的不同文化之间,以及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和谐平衡,这不仅可以指导学科的整体建设,还可以指导国际学术命运共同体的建构。“中和之美”的哲学基础是中庸思想,这种思想的内核是“和”,强调“执其两端而用其中”,注重平衡、协调、融和的审美特征[29],有利于学科建设的整体观察和衡量。在中国是否要建设有中国特色的译学的讨论中,张柏然从全球化和国际翻译研究的整体现状出发,察觉文化的缺位、边缘、断裂,进而采取手段,实现新的平衡。在指出中国译论的超越性的同时,也指出当代中国译论应当学习西方译论的精确性和系统性,实现理论互鉴。在古今关系的论述中,张柏然强调传统译论的传承,同时关注翻译研究前沿。这种“中和思想”不仅对于中国译学、对于中国人文学科乃至国际学术命运共同体的建设都有一定借鉴意义。学者们对于相关领域的知识应有宏观的把握,思索如何充分利用不同文化、学科、学派、立场的观点和方法,促进人类对世界和对自身的认识,实现学术共同体乃至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平衡、协调和融合。
诗性智慧有助于学科研究深度的拓展。译学研究不仅要求“新”,求“全”,也要求“深”。正如许钧所言,“把研究引向深入,这对提高译学的研究质量,巩固译学的理论基础,确立译学在学术界的地位,是极为关键的一步”[46]。张柏然借助中国文化的诗性智慧,透视纷繁复杂的翻译现象和认识现状,洞察了翻译的根本问题,即翻译如何存在,以及当代翻译研究对这一问题的忽视。中国传统翻译美学将审美活动视作人类的根本性生命活动,并非将其视作认识客体的工具,呈现出独特的诗性智慧。借用这种智慧,张柏然发现了当代翻译美学的本体论的缺失:运用假设不断拆解翻译场中的在者,即直观可见的译者、译品和读者,却忽视了对翻译作为一种活动的整体性把握[47]。对于翻译学等诸多人文学科的研究者来说,在对表面客体研究的专门化、精细化过程中,可以深刻进行本体论反思,思考理论是否忽视了“存在”的方式。
张柏然作为中国译学研究的前辈,躬身垂范,为翻译学的各项建设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在中国译学的传承与创新领域为后人留下了宝贵遗产。在传承方面,张柏然早在20 世纪就指出要立足本土文化展开翻译研究,并运用理论形态、特殊性与普遍性、后殖民主义等理论为这一立场给予支持,更结合个人的阐释学思考和对中国学界现状的洞察,指出了范畴的视域融合和体系的整合建构的传统译论继承方法。在创新方面,张柏然指出了当代中国译学创新的三大资源:传统译论、西方译学、新时代的翻译活动,并分别提供了将这些资源转化为理论创新路径的方法:以挖掘诗性智慧为突破口,通过创造性阐释和活化两环节实现传统译论的现代化转换;学习当代西方译学的学派建构,并对不同流派的具体理论成果进行变异;关注最新文化战略的制定和实施,总结外译经验和教训,从数字化与翻译研究的四个着力点出发,开展新时期的翻译实践研究。
结合中国译学建设实际来看,张柏然的中国译学传承与创新思想极具引领性、前瞻性、系统性,对中国译学建设贡献卓著:其理论成果成功引领了中国译学的建立和发展,也可以为当下的中国翻译研究带来启发。他的思想引领了中国译学话语体系建设,准确研判了翻译研究的未来趋势,其“中和”和“诗性”智慧所带来的学科认识的深度和广度也值得我们继承。张柏然的理论构想宏阔深远,难以一蹴而就。当下的中国翻译学在本土话语体系建设、学术热点研究等方面成就瞩目。未来,我们有充足的机会深入探索,建设译学研究体系,推动中国译学的传承创新,努力实现多元对话的国际译学生态,建构起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又不失却固有之血脉、富于当代气息的中国译论话语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