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甫曲江诗中的仕与隐

2021-12-22 22:58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曲江归隐家国

李 萌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曲江位于今陕西西安东南部,唐朝开始就是著名的皇家游览胜地,盛唐时期更是声名赫赫,历朝历代文人皆在此游会宴饮,吟诗唱和。安史之乱后,曲江建筑坍毁,昔日上自王公贵族,下自平民百姓争相宴饮的盛况不再。杜甫作为盛唐时期著名的现实主义爱国诗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曾数次到访曲江,仕途的坎坷所造成心境的反复在他所创作的曲江诗歌中展现地淋漓尽致,仕宦关系的转变则鲜明地折射出杜甫在出仕和归隐之间复杂难言的心理状态。本文拟从杜甫初入长安时深沉的政治抱负和独特的政治情怀,安史之乱结束后面对现实残酷的打击试图归隐田园以及通过杜甫在入世和归隐之间复杂心理所反应的家国情怀三方面来进行研究论述。

一、深沉的政治抱负和独特的政治情怀

天宝五年,杜甫怀揣着满腔热情来到长安,想要在此实现自己“致君尧舜上,但使风俗淳”的政治抱负,但直到天宝末期,安史之乱爆发,杜甫都困守长安,壮志难酬,满腔抱负无处施展。出仕的热情虽然被现实所打击,但杜甫在诗歌中仍然表现出了鲜明的政治倾向。体现在曲江诗中则充斥着对贵族奢靡生活的批判,对自身前途命运的茫然,以及对日落西山的大唐王国的忧虑之情,这些无一不体现着作者深沉的政治抱负和独特的政治情怀。

杜甫于天宝六载(公元747年)参加科举考试,不幸落选。天宝十年写了三大礼赋,投延恩匦以献,得到了玄宗的赏识,但却并未被授予一官半职。随后而来的庸碌无为让杜甫倍感失意,于天宝十一载三月,在贺兰杨长史筵上,写下了第一首以曲江为背景的诗歌——《乐游园歌》:“乐游古园崒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阊阖晴开昳荡荡,曲江翠幕排银榜。拂水低徊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声上……圣朝亦知贱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此诗作者自注云:“晦日贺兰杨长史筵醉中作”[1]乐游原地势广阔,可俯视秦川远近;春草碧色,树木萋萋。作者在高处目睹耳闻玄宗皇帝鞍马穿过夹城,游玩芙蓉园的盛况。当时曲江繁华盛景从诗中可见一斑。然而作者在眼前舞袖翻飞清歌直上的盛世御景中,面对玄宗及贵族们歌舞升平,穷奢极欲的生活,不由想到自己空有报国热望却不得重用,一腔热血无处挥洒。“圣朝亦知贱士丑”,此时的杜甫更多的是对自身命运的怅惘和失落,自我才华和政治抱负无处施展的焦虑。政局混乱,社会黑暗,慷慨激昂的家国情怀和壮志凌云而不得重用的烦闷交织,促使杜甫在结尾处不由发出“独立苍茫自咏诗”的感慨,其中透露的是杜甫欲出仕而不得的悲凉心境。明代王嗣奭《杜臆》云:“‘此身饮罢无归处’,境真语痛,非实历安得有此?”[2]沈德潜评论此诗云:“极欢宴时,不胜身世之感。”[3]语浅情深,恰到好处。

在这样的情况下,诗人失意之情愈加浓厚。但杜甫并非是一味的消沉,而是在长久的等待中变得更加清醒,在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下忧虑隐隐到来的危机。这种复杂的心情在《丽人行》中得到了充分展示。《开元天宝遗事》中记载:“杨国忠子弟,恃后族之贵,极于奢侈,每春游之际,以大车结彩帛为楼,载女乐数十人,自私第声乐前引,出游园苑中。”[4]可见杨氏一族权势之炙热。天宝十三载,杨国忠与虢国夫人游乐曲江。杜甫作诗极言其奢靡放肆,往来无期,对杨氏一族的骄横夸张进行批判。“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作者以杨氏姐妹奢靡僭乱,车马逡巡仆从环伺的场景起兴,进而写到以色侍人的贵妃一族珠翠鸾帐,饮食精细,用具奢靡无一不精。本是上巳修褉游赏之际,游人却因其气焰而只能退避。“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作者通篇并未直言杨氏兄妹的骄奢跋扈,但诗中无不透露出对于以杨氏一族为首的贵族飞扬跋扈的痛恨和蔑视。而作者表露在诗中的含蓄的讽刺也正是诗人深沉政治抱负的体现。可以说,此时杜甫以其敏锐的政治嗅觉,已经遇见了大厦将倾的唐王朝的未来命运,并表露出对其没落之势的隐隐担忧。

果然,不久之后安史之乱爆发,杜甫于动乱中逃出长安,投奔肃宗。战争和动乱蹂躏下的曲江不复昔日的繁华喧嚣,面对这样的今昔对比,杜甫在至德二载写下了著名的爱国主义诗篇《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吞声”“潜行”寄寓了作者对于长安陷落敌手的沉痛心情。昔日繁华热闹人声鼎沸的曲江现在已萧条落寞,无人踪迹。这种今非昔比的情景让作者不由回忆起当初,明眸皓齿的贵妃盛宠不衰,言笑晏晏却已成为马嵬坡的一缕游魂。诗人借杨贵妃的盛极而衰暗喻盛世倾覆,其中还包含了对于唐明皇耽于酒色致使国家命运至此的埋怨。

杜甫深陷贼中,目睹大唐王朝君主昏庸,朝臣奸佞,权贵勾结的政治现状,心中无限感慨。于至德元载(公元756年)写下《对雪》,铺毫泼墨,满腔忧虑哀愁溢于言表。“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数州消息断,愁左正书空。”国破家亡,遍地战乱。风急雪暴,阴沉寒冷的天空恰恰象征着时代的危乱和阴惨。杜甫枯坐长安,断绝消息,却仍然挂念着远处的朝廷和人民。在此期间,杜甫还接连写下《哀王孙》《悲陈陶》《悲青坂》等多部作品,其中不乏对战争的直接描写和对统治阶级腐败无能的刻骨讽刺。可以说,这一时期的杜甫诗中充斥对战争的痛恨和故国亡破的痛苦,字字句句都是对无能腐败统治阶层的控诉,然而更多的是拳拳报国之心。这一系列组诗构成直陈时事的悲歌,展现了杜甫深沉的家国情怀和政治抱负。

二、现实的残酷打击和归隐的强烈愿望

安史之乱结束后,至德二载,肃宗返回长安。杜甫趁叛军松懈,以极大的勇气赶往凤翔拜见肃宗,随后被任命为左拾遗。被任命官职后,杜甫对于自己的政治生活充满了期待,认为自己满腔政治抱负终于可以有所施展。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杜甫的政见不被采纳,壮志难酬。亲身经历安史之乱,目睹大唐王朝由盛转衰,杜甫的心境由最初的生不逢时怀才不遇逐渐转变为淡泊自放,现实的惨淡残酷让诗人萌生出归隐之意,这在这一时期的曲江诗中皆有所表现。

乾元元年春天(公元758年),杜甫陪郑南史在曲江宴饮时,写下《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诗中云:“雀啄江头黄柳花,䴔䴖鸂鶒满晴沙。自知白发非春事,且尽芳尊恋物华。近侍即今难浪迹,此身那得更无家。丈人文力犹强健,岂傍青门学种瓜。”仇兆鳌《杜诗详注》中批注:“见尸位不可,去官不能,进退两难也。郑丈必有归隐之语。”[5]261-262此时盛世已过,中兴不成。杜甫与朝臣在曲江宴饮,言辞间谈及朝廷之事,宰臣不思进取,忠臣图中兴不可得,尸位素餐之人比比皆是。昔日好友已生归隐之意,杜甫虽然感慨自己年老体迈,官场久经失意,却仍劝解友人尚未衰老,岂可轻易言退。可见诗人在规劝好友的同时也借以勉励自己。面对这种局面,此刻的杜甫对这种归隐的想法也必然有所认同。

但如果理解为安史之乱后的朝政乱局致使杜甫认为自己的志向无法施展,而意欲归隐也未免失之妥当。早在天宝十一年,杜甫就在《曲江三章章五句》和其后的《九日曲江》中表达过归隐的想法。诗人的个体价值在混乱的朝政中无法得到实现,行将老去却一事无成的现实导致作者的失意之情愈发明显。《曲江三章》第一章“游子空嗟垂二毛”“哀鸿独叫求其曹”以秋景之冷落和孤雁失群之哀状,抒写了作者自己年将老矣,一事无成的孤独心境。联想到此时杜甫的政治现状,他必定处于一种心灰意冷的状态中。第二章中杜甫看曲江华屋比邻,豪奢无数,联想自身发出无限感慨,纵然放歌解忧,但仍不过是顽强之语。而第三章中杜甫更是直接自伤不遇,想到自己出头无望,“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诉说自己仕途无望,幸而“杜曲幸有桑麻田”,可以隐居乡里,了却残年。

天宝十三载,杜甫在长安和岑参同游曲江,也曾抒发过怀才不遇意欲归隐的心境。在写给岑参的《九日寄岑参》中,面对淫雨伤稼,曲江寸步却无法前往的局面,杜甫以苍生稼穑一段暗喻宰相之失职,人君之缺德。国家危难将至,自己身处朝廷却一事无成,面对倾覆之势无力挽大厦之将倾,自感无力,对朋友发出了“是节东篱菊,纷批为谁秀”的询问,看似是说篱菊空披,岑生兴在诗酒,不能一采黄花。实际上也隐隐透露出政局黑暗,自己不受重用,国运堪忧却无能为力,不如回归乡里,赏菊对酒的悲慨。这种失意悲愤之情在后续曲江诗中也有所表露。

诗人在曲江独自对酒,失意落魄。从这一时期的曲江诗集中不难发现杜甫孤寂落魄的一面。《曲江对酒》更是以“吏情更觉沧州远,老大徒伤未拂衣”作结,比之早期作品中“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放旷,只剩下了“老大拂衣”的不甘和无奈。仇兆鳌《杜诗详注》云:“酒债多有,故至典衣。七十者稀,故须尽醉。二句分应。”[5]264旧都虽已收复,然而宰相房琯为政却多尚无为,谏省如同摆设,官场相互倾轧。杜甫不为新贵所喜,政治上的郁郁不得志在诗中表露无遗。同年所作《曲江二首》中更是直言:“……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全诗借景抒情,相比于早期的壮志凌云,此时杜甫似乎已经看似淡薄,不追求政治上的建树,而以行乐喝酒为消遣。然而其更深一层的感情则是对于国家的衰微败落的整体悲慨。《唐宋诗醇》引张綖语:“二诗以仕不得志,有感于暮春而作。”[6]言简意赅。第二首中再次提到“人生七十古来稀”,时光易逝,青春不在。满腔政治热情无处施展就已经到了衰朽残年的时候,对比诗人曾经壮志豪情“窃比稷与契”,诗人对太平盛世和玄宗时代固然有所怀念,但已经不复昔日的热忱,取而代之的是功名无成的挫败感和失落感,妄图归隐的无可奈何。

三、仕隐交织下的浓厚家国情怀

杜甫以深沉的爱国主义热情和家国情怀闻名诗史。杜甫的爱国并非空口白话,从他的一生中足以见其端倪。历史上凡是伟大的诗人,无不以其生命来书写诗篇,杜甫也是一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然而杜甫的人格魅力就在于尽管自我饥寒交迫,却依然心怀苍生黎民。“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尽管在政治上失意落魄无有建树,杜甫诗歌中所包含的家国情怀和爱国之心却是无可辩驳的。

然而在杜诗中,也依稀有归隐语。无论是因为时局动荡乱世将至,无法力挽狂澜的无力,还是为国效力的初心饱受煎熬,履行职责却屡遭碰壁的遭遇,都让杜甫的政治热情有所消磨,甚至产生了归隐田园隐居乡里的想法,这在杜诗中并不罕见。唐诗里面有仕和隐的情意,有时候表面上说的是仕,可里面隐藏着隐的意思;同样,有时表面上说我要隐,其实正是因为他要出仕,却不能顺利实现他的理想。天宝十四年,杜甫困守长安,在《醉时歌》中,写下“……先生旱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此处杜甫欲效仿前人,采菊东篱。孔子身为至圣尚且与盗跖同归于尘,何况我等贫贱之士呢?对比之前“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气概轩扬,此时的杜甫在昔盛今衰的对比之下,诗句中隐隐所透露的都是对时事政局和自身命运的迷茫痛惜。然而文人酒醉自轻之语并不可信,仇注:“……非真谓求名无用,非真谓儒术可废,亦非真谓孔跖齐观。[5]177“杜甫表面上说自己不欲入仕,然而真正隐藏在骨子里的,是不能实现理想的悲哀。这种借归隐来表达政治不得志,无法实现抱负的酒后醉言在杜甫诗中随处可见。同年,杜甫在《官定后戏赠》中写下:“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飚。”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让作者扼腕叹息。现实中政途失意的悲慨传递到诗歌中,看似是对于归隐的向往,实际上亦是落魄文人不得志的自轻之语。综上所述,杜甫曲江诸诗中关于入仕和归隐的矛盾,其实质是文人的不平则鸣。杜甫的入仕之心和家国情怀,是镌刻在其生命中的,并且随着时局动荡而越发深刻。在未居官之前,杜甫怀着极大的热情想登第入仕,实现理想。“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在杜甫心中,对于国家的热忱就像葵花面对太阳一般坚定不移,矢志不渝。在杜甫心中,入仕不仅是个人价值的延续,更是家国情怀的一种寄托。然而安史之乱的爆发和后期的不受重用,让杜甫对朝廷和政治乃至自身失意都产生了感伤情绪。面对仕途的渺茫和国家的危难,杜甫的政治野心有所消解,时而意欲归隐。然而这种消极落寞的隐逸之语只是一种自嘲和安慰,是理想无法实现的悲叹。真正隐藏在之下的仍然是矢志不渝的爱国之心和报国情怀。这在曲江诗中展现的淋漓尽致。概而言之,杜甫在曲江诗中交织展现了仕隐两种情怀,将个人的豪情壮志和失意落魄杂糅融合,使曲江诗成为我们理解杜甫仕隐情感和深沉情怀的最好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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