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乡,三种况味
——《故乡》新论

2021-12-22 22:09常稚雅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鲁迅现实故乡

常稚雅

(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071)

对于漂泊异乡的游子来说,故乡不仅是其肉身的出生地,也是其精神的隐秘之境。由于每个人在故乡生长的时间长短不同,在故乡生长的处境不同,致使其对故乡的态度也有所不同。鲁迅对故乡的态度非常复杂,这在其名作《故乡》中得到了具体而鲜明的表现。

鲁迅依照其最后一次回到家乡的经历创作出了名篇《故乡》。从表面上来看,《故乡》呈现出一种低沉、灰暗的情感基调,这使得个别研究者仅凭鲁迅在文中所表现出的对故乡的不满与失望,便将鲁迅童年的不快经历归咎于产生这种情绪的原因。例如郭瑶所作《鲁迅〈故乡〉的悲凉》一文中,通篇将“悲凉”作为《故乡》的“文眼”进行论述。这种分析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它忽略了作品中隐含的复杂思想情感,对作品的分析不免格式化、僵硬化、简单化。事实上,鲁迅对故乡的情感并非浮于作品表面,而是隐含在文字之中;他对待故乡的态度并非简单的不满与失望,而是充满了失望、痛苦、幸福、温馨与希望。可以说,鲁迅对故乡的态度是复杂的。正是因为对故乡深切的怀念和热爱,鲁迅在留恋于故乡所带来的童年回忆的基础之上,对故乡的未来寄予了希望和祝福。本文旨在运用文本细读的方式,通过故乡在鲁迅笔下现实、回忆、未来三种况味的叙述,深入分析鲁迅对其故乡的复杂思想情感。

一、严寒的故乡与荒凉的心境

环境和景物的描写是鲁迅在《故乡》中拉开现实序幕的奏鸣曲。文中描写到:“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两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1]501冷冽的天气和苦闷的心理自叙将“归乡”的卷轴慢慢铺开,开篇第一段将阅读空间固定在寒冷萧瑟、孤苦伶仃的现实氛围中,为作品基调注入了一剂凉意。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所描写的故乡的寒冬,既是现实中的真实的寒冬,又是鲁迅冰凉的心理隐喻。该类对于故乡现实“凛冬之寒”的描写在多处均有体现,例如作品第二段中,“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1]501。鲁迅塑造的现实故乡仿佛是一个被布下黑暗和阴森的不祥之地,在“归乡”途中对故乡不但没有想念、没有期盼,反而是一种抵触和畏惧。“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凉起来了。”[1]501鲁迅将空阔的天地作为叙述空间,又将几个歪歪扭扭的荒废村落孤单地置于此处,迅速展现出了一幅人烟稀少、草木枯黄的颓废破败景象。面对经久未归的故乡,在外奔波游离的人们再次回到故乡应是激动万分的,可是鲁迅并未如此,他的心境是荒凉和压抑的,只能将内心的感性沉淀下来,用一如既往的批判思维理智地正视故乡,以一种深沉的姿态回顾和反思过往。那么,鲁迅为何会在归乡时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和残酷呢?

鲁迅于1898年5月考入了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一年后,他在南京矿路学堂读书,这时只有短暂的寒假期间鲁迅会回到故乡绍兴稍做整顿,其他时间均在学堂就读。1902年1月,鲁迅从南京矿路学堂毕业,经过一个月的探亲假期后,于3月24日从南京乘船经上海东渡留学。之后的时间里,只有1906年根据母亲的要求与朱安完婚时回到绍兴,此后直到1909年8月结束留学生涯才返回故乡。回国后的一年里,鲁迅在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于1910年7月至1912年2月的这段时间里重新回到故乡绍兴任教。在这之后,鲁迅去往南京、北京、厦门、广州、上海等地工作生活,开始漂泊的人生旅途。当然,在1912至1916年之间,鲁迅曾有过几次短暂的省亲。1919年鲁迅回到家乡卖掉老屋,接上母亲、朱安一同去往北京定居,此后再也没有回过故乡绍兴。在这二十余年的时间里,由于鲁迅并没有机会长时间在故乡生活,他对于故乡的印象还停留在童年时期。

鲁迅出生于一个集官、商、绅于一体的家庭,这个家族自明万历年间(1573—1619)以来经过三百年发展,已经成为“合有田万馀亩、当铺十馀所”的世家望族了。作为家中的长子长孙,鲁迅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自幼在优越的家族环境中成长,然而1893年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因科场舞弊案被抓,由于祖父所犯的“钦案”情节严重,不仅影响了家族的名誉,也成为迅速终止鲁迅童年安逸生活的导火索。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感慨道:“有谁从小康之家堕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2]437这表现出其对于童时家庭突遭变故的无奈和痛楚。祖父入狱后,亲戚本家们的丑恶嘴脸立即展现出来,母亲将小孩子都打发至娘家避难,于是鲁迅去了大舅怡堂家里,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的性情发生了变化。鲁迅的弟弟在回忆鲁迅的青年时代时称他曾在那里被人称作“讨饭”,“这个激刺的影响很不轻,后来又加上本家的轻蔑和侮辱,造成他的反抗的感情,与日后离家出外求学的事情也是很有关连的”[3]13。鲁迅的祖父出事没多久,1894年初冬其父也病倒了,两年后年仅三十六岁便去世了。家庭突然失去了顶梁柱,一家人无依无靠,只能任人欺负。作为家中的长子,鲁迅尽管年纪尚小,却只能担起肩上的担子,面对亲戚们的压榨和强迫。父亲去世两年后,鲁迅就被迫离开故乡去南京洋学堂上学。他在《呐喊·自序》中将这段经历称作“走异路,逃异地”,“逃”这个字即可表现出鲁迅当年的窘迫与绝望。

从小康之家坠入困顿的不只是经济状况,鲁迅童年炽热的感情也因现实难以预料的变故而逐渐熄灭暗淡。大多数人思念故乡,是因为故乡曾为我们提供过温馨舒适的港湾和温暖珍贵的记忆,然而鲁迅的故乡却给了他太多心酸和痛苦。作为故乡的孩子,在家庭破败走投无路时,故乡的亲朋们没有拉扯家人们一把,而是压榨欺负处于困境中的血亲。“杨二嫂”这个形象可看作是亲戚本家的缩影,她对“做官”这个字眼十分敏感、大肆宣扬“我”的“阔气”,这个细节也可以视为早年担任官职的祖父入狱后本家们冷嘲热讽的影射。1919年鲁迅在“归乡”途中,目睹着这些令他伤心绝望过的“残存品”,心里难免觉得寒冷和可怕。鲁迅曾在《在酒楼上》谈到“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4]25。多年来疲于南来北往的奔波,却始终找不到踏实的归属感,这与他童年被迫离开故乡的事实关系密切。他会对故乡产生一种既爱又恨的感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另外,不可忽视的是,这次归乡对鲁迅而言具有特殊意义。1919年鲁迅回故乡的主要目的是卖掉老宅,“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1]501文中两次运用“熟识”来形容老屋和故乡,可见尽管鲁迅去南京上学后很少回来,但心中对故乡仍保留着深深的留恋和熟悉的记忆。假若归乡途中,故乡的风貌给予鲁迅的只有破败凋敝的感受和痛苦不快的回忆,那么这次归乡之行既能卖掉老宅得到一笔收入,又可以携母亲和家人去北京开始新的生活,这应当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大欢喜,鲁迅大可不必将归乡的风景和心情描写得如此沉闷苦涩甚至寒冷恐怖。由此看来,鲁迅对于故乡的感情是深切的,尽管少年时被迫离乡的苦痛历历在目,但童时故乡带给鲁迅温暖美好的记忆是挥之不去的。家中的老宅是连接鲁迅与童年记忆之间的桥梁,他在这里度过了童年时光,现在却因家族衰败而不得不将老宅卖去,因此心里难免存有诸多遗憾、难过和不舍。这也从另一角度合理地解释了鲁迅为何会将归乡的情景设置在严寒之中,这般荒凉的心境既是家道中落时遭人欺负的痛苦和仇恨,也是对即将卖掉老屋失去生存之根的留恋与不舍。

因此,鲁迅“归乡”时描绘的故乡严寒与途中产生的异于常人的荒凉心境实则是多元的:一方面,现实的凋敝唤起鲁迅少年遭遇背井离乡的不快,引发不堪回首的失望与痛楚;另一方面,“故乡”作为连接童年美好回忆的载体,卖掉老宅这一拔根之举难免激起鲁迅的不舍与留恋。

二、童年的故乡与美好的回忆

故乡之于鲁迅,并非都是恶如寒冬的记忆,在周家发生变故之前,鲁迅的童年生活充满了幸福和快乐,这成为他一生中的美好回忆,童年时的故乡与温馨美好的回忆之间形成了对应的关系。

在鲁迅的作品中,其对于童年经历的描写是十分细致细腻的。就《朝花夕拾》中回忆童年的篇章来看,鲁迅对童年是向往和欣慰的。他以儿童的视角回顾身边亲人的点滴,从这些篇章的描写中不难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即童年鲁迅的身边总是不免有一群“伙伴”相伴,正是有了这些守护者的细心呵护,他拥有了一个温馨快乐、爱意满满的童年。这种“伙伴”似的人物形象大多是鲁迅的长辈,以成熟稳重见长,给童年鲁迅以饱满的安全感。如《我的种痘》一文中,“我”得了牛痘后,家里为我举行种痘的仪式,从情节中突出了父亲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喜爱;《猫·鼠·狗》中,不乏祖母在树下摇着扇子耐心地给我讲故事的场景;在《阿长与〈山海经〉》中,保姆长妈妈照顾“我”、呵护“我”、疼爱“我”。同时,鲁迅将“我”略带任性的顽皮淘气与可爱聪颖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反向衬托出家人对“我”的宠爱有加。作为家中的长子,童年鲁迅是家庭的核心,身体上的些许伤寒病痛就会唤来长辈们的忧心关切,偶尔的顽皮淘气也并不为过。长辈们给予“我”呵护与陪伴,为幼年“我”的成长保驾护航;而“我”在童年时期只是一个懵懂稚嫩的单纯儿童,在长辈们的爱护中快乐无忧地成长。从鲁迅所回忆的童年趣事中可以看出,《朝花夕拾》中的“我”与其说是一位衣食无忧的少爷,不如说是小康之家的宝贝。童年的鲁迅是满腹欢乐、没有忧愁、不乏疼爱的。从童年时的家族珍宝到家道中落后被故乡抛弃的游子,这是鲁迅人生中第一个断崖式的转折。

如果说“宏儿”飞出老宅的场景将故乡沉闷的死寂撕破,那么母亲无意中提到“闰土”这个名字则唤醒了“我”对儿时温暖故乡的珍贵记忆,鲁迅对于这段记忆投入了大篇幅的书写,其感情色彩和情绪基调一改失望与萧瑟的寒冷,转向温和欢快的暖意,从中可见鲁迅对于故乡和旧友的深切情感。母亲在与鲁迅聊天时提到了闰土,“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1]504鲁迅因为美好的回忆为原本苦涩暗淡的故乡添上了亮丽的光泽,情感的流露显得更加朴实动人,对故乡的好感也随即在心中重燃起来。这段“我”与“闰土”的童年过往成为文中最为欢快的旋律,在情感上是不同于压抑着的现实和迷茫缥缈的未来的。鲁迅巧妙地运用季节转变的方式搭建环境背景,营造故事氛围,进而将不同的情愫通过冷热交替的场景对比表达出来:“我”乘船回故乡时正值“严寒”,这种寒风刺骨、潮湿阴冷的环境加剧了“我”即将见到久别重逢的故乡的矛盾心情,“我”本来失望忐忑的心情变得愈加悲凉;记忆镜头转向童年的“闰土”后,故乡现实的冬季严寒顷刻被回忆里夏季的洋洋暖意所融化,“我”脑中浮现出一幅美丽的图画:“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大西瓜。”[1]502在这夏虫鸣叫、恬静温暖的夏夜里,微风轻拂褪尽了日间的燥热,如此慵懒惬意的场景怎能不叫人留恋和怀念,这种场景呈现出鲁迅童年时无忧无虑的心境,这种心境与寒冬归乡途中所产生的历经世态炎凉的心境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故乡》的童年回忆中着笔最多的人物就是“闰土”,这个人物是有真实原型的,他就是鲁迅童年时的朋友章运水。章运水生活在一个贫苦的家庭,自小跟着父亲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看瓜地、网鱼、晒稻谷,并跟父亲学习了竹编手艺。章父在鲁迅家做忙月时常带运水同去,因两人年纪相仿,运水和鲁迅很快就成为了好友。章运水给鲁迅讲了很多关于做农事的新鲜故事,比如在雪地捕鸟、下河捞鱼、夏夜看瓜等等,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在单纯亲切的环境里尽情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鲁迅将这段故乡中珍贵的温馨回忆用“神异”来形容,在“我”眼里,少年闰土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小英雄”,这使少年鲁迅对他产生了很深的敬意。二人情同手足,关系十分亲密,以至于新年过后做完忙月章父要带着运水回乡下时,鲁迅急得大哭,运水也躲在厨房里不肯出门。这种友谊一直持续到青年时代,鲁迅去南京读书后,寒假回故乡绍兴时,还邀请运水同去南门黾山游玩,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二十余年后的伙伴活得如此辛劳,曾经的“小英雄”已经被兵、匪、灾啃食得体无完肤。

归乡途中,鲁迅对故乡现实感到失望又夹杂着不舍,沉浸在凄苦和悲伤的情绪中,直到被“闰土”这个名字唤醒才暂且以美好的童年回忆融化了心中的哀凉。故乡曾给予鲁迅无忧无虑的美好童年时光,也剥夺过其居住权利迫使他逃去异地,鲁迅在回忆与现实的交织中矛盾不已,但最终也无法逃脱即将卖掉老屋、彻底告别生养他的故乡的严酷现实。

三、未来的故乡与希望的寄寓

鲁迅的“归乡”之旅以离别告终,此时离乡的天气有所转变,体感的潮湿寒冷与心理的哀凉随着与故乡渐行渐远而慢慢升温。这种外界天气与内在心理的转变,一方面符合鲁迅“归乡”情感模式的创作习惯,另一方面表现了鲁迅对故乡的和解与释怀。中年的鲁迅在告别故乡时,遮掩不住童年回忆的闪现和对故乡的不舍与留恋,一改“归乡”途中冷眼审视、与故乡保持距离的态度,对未来的故乡寄以美好的祝福和希望。

在鲁迅的小说中,归乡的人物大多避免不了再次离乡的结局,“乡”似乎被设定为“封建工厂”,是固定的空间,鲁迅将叙述者放入这个空间与之作用,构成了“归乡”框架。叙述者在目睹或者听闻一系列人和事件后,被其释放的“封建”毒气恐吓惊厥,于是逃离这个固定空间,构成了“离乡”模式,例如《祝福》《在酒楼上》等作品。以归乡所见所闻为主题的《故乡》当然也符合该框架:归途中故乡的凋敝与破败、儿时珍贵的友谊变得满目疮痍、盛满回忆的老宅将成为他人之物、现实中的丑恶人性和人情冷淡不断刺痛着“我”的内心,故乡变成了令人心碎失望的他乡。然而与其他作品深入批判“乡”的封建后失望逃离的模板不同,鲁迅似乎对《故乡》有一种执着的深情,这使他违背其绝望与虚无的哲学观,对故乡的未来抱有积极的心态和希望的寄寓。

鲁迅对于未来故乡的希望并不是一泄如注的,它是矛盾的、对立的,这与他对故乡的情感一样,是既爱又怕的。鲁迅作品中塑造的叙述者总是带有一种明显刻意的小心谨慎,他们无法将纯粹的感情直接表达,而是模棱两可地将犹豫和彷徨掺杂其中。同样,鲁迅的“归乡”心理并没有表现久别重逢的狂喜,也没有浓墨重彩的苦痛,而是在两者之中寻找一种情绪的平衡,这种情绪则是鲁迅一直强调的“虚空”。鲁迅在《影的告别》中写道:“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5]170这种与众人不同的独行者和思考者心态,使他以理性的角度来审视现实的故乡,这种冷静的思考伴随着鲁迅的归乡旅程,水路两旁的建筑破败而自然地蒙上了灰色,他对于故乡并没有太多期待,因为他明白未经落实的希望终将成为失望,失望攒多了便会成为绝望,这种绝望是深不见底、无法预知、看不见的。鲁迅对故乡的情感是矛盾的、对立的,因而他不敢也不能将希望诉诸于此。在《故乡》中鲁迅将“我”与“闰土”的希望画上了等号,创造了一个反讽的镜面对照:闰土是受封建社会迫害的“毒瘤”,他的辛苦麻木、老态龙钟都基于封建社会的压迫,他无法意识到自己被迫害的实质,只能将绝望无为的生活寄托在神明庇佑上,以求心安。这种相似的情节在鲁迅描写的封建社会中十分常见,例如《祝福》中的祥林嫂,历经改嫁、丧夫、丧子后的她早已千疮百孔,但是封建社会仍不放过她,继续迫害她的精神。在脆弱的精神受到极度压抑时,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则是通过辛劳的工作努力攒钱为寺庙捐门槛以洗净罪恶免受死后的折磨,这种面对无能为力的生活压力从而将希望寄寓在神明庇佑的方式,在旧社会中是十分常见的。由于人的生活无法得到稳定保障,于是便想方设法为渴求稳定保障的心理寻找得以慰藉的支撑物,最终将纷乱复杂的心灵寄托在神明之上,企图通过祈祷拜神而避免无法预知的命运,这实质上是麻醉自己而暂时将痛苦转移以求心安。闰土就是以这种方式来慰藉自己的灵魂,将美好生活寄托在神明身上。鲁迅将这面唯心主义的镜子照在自己身上,便也显现出了相似的成像:“我”痛恨闰土这种麻木不仁的行为,“我”为他这类饱受封建迫害的人担心着、失望着,“我”明知迂腐麻木的社会应该展现出全新的面貌,但却同样无能为力,这种想法是虚构化的、理想化的、只能寄托于未来的。这种寄托在未来的“希望”与“神明”所扮演的角色是一样的,它们的本质都仅仅是为了满足理想化的需求而捏造出的未知假象。于是,“我”站在这面镜子前看到的是“闰土”,“我”与“闰土”这两者间的寄予是相通的,都是没有迹象可循的自我麻木和自我欺骗。这种两两相对的镜像反映也是对鲁迅实现个人理想、改造国民性却前途未卜的深深讽刺。然而,尽管前路迷茫、希望渺茫,如同脚下的土地一般不知通往何方,但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1]510。由此可见,尽管前路漫漫,但是鲁迅愿意相信“希望”能够实现。

在乘船离开故乡的路上,现实和回忆的矛盾随着船只在水面上的摆动而不断引“我”思考,“我”与现实中的故乡缓缓拉开距离。在平复心情归于虚空时,“宏儿”对于“水生”的期盼打破了平静,迫使“我”再次进入未来的故乡。船只还未走远,“宏儿”就想回来了,两个孩童的约定架起了通往未来故乡的桥梁。《故乡》可以看作是鲁迅的纪实类传记,其中大部分的人物都是源于鲁迅真实的童年经历,比如“闰土”的原型是真实存在的,他的儿子也确实名为“水生”。但需要说明的是,小说中“我”的侄子“宏儿”这个角色是虚构的。鲁迅为何要虚构这一人物形象?通过分析作品可以发现,这个形象在作品中起着非常关键的转折作用:鲁迅描写故乡时反复提到寒冷的天气和闭塞的生活环境以及冷淡的人情,使整个故乡的基调变得低沉、压抑、沉闷,仿佛一团厚重的灰色烟雾沉沉地压在故乡的上空,在这种灰色的浓雾下,故乡的整体氛围是一片阴沉死寂,但是“宏儿”活泼灵动的出场方式,打破了压抑的环境氛围,实现了情绪的转场。文中描述本家们大抵都从老宅搬走了,这时的环境十分寂静,母亲从家里走出迎接“我”的到来,“宏儿”则是从房子里“飞”出的,“飞”这个动词准确地捕捉到了小小少年的活力与俏皮,不免让人想到《朝花夕拾》中“我”的种种童年经历,于是“宏儿”便成为了少年鲁迅的投影,这个小小少年成为了鲁迅对于回忆童年往昔的寄托,实现了现实与回忆的两相对应。“宏儿”这一人物形象不仅是连接童年鲁迅个人化回忆的媒介,而且也是鲁迅为“我”和“闰土”友情的绵延所做的展望。不难看出“宏儿”和“水生”是童年时期“我”和“闰土”的隐喻,而鲁迅设置“宏儿”这个角色最重要的意义则是通过“宏儿”与“水生”的约定填补“我”和“闰土”之间友情的漏洞,“宏儿”和“水生”即是未来故乡的主人。文中对“宏儿”最后的描写则是在船上与母亲睡去,塑造了一个甜甜睡去、心里还反复念着与“水生”的约定的稚童形象,这个留白式的梦境既是鲁迅对未来故乡的构建,也是对下一代人摆脱封建束缚的美好希望与祝愿。

在《故乡》中,鲁迅复杂的思想感情形成了三种不同的况味。现实中的故乡封建凋敝、阴冷晦涩,回忆里的故乡充满儿时的童真与欢乐,未来的故乡终将克服艰难、迎来希望的曙光。鲁迅陷在对现实故乡的失望之中,通过童时的愉快回忆唤醒了对故乡未来的期待,从而展开了希望的蓝图。鲁迅对于故乡的情感是丰富多样的,三种况味饱含着鲁迅对于故乡深切的思念与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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