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农家腊酒浑

2021-12-21 00:48袁道一
雪莲 2021年11期
关键词:甜酒石臼糍粑

腊肉:住在烟火深处的佳膳

每年开春,母亲花钱捉来小猪,历夏经秋细心喂养,已经长成了壮猪。父亲、叔叔和舅舅合力将它摁倒在两条大板凳上,寒光一闪,锋利的刀子一进一出,猪血喷涌而出,猪哼唧几声,很快无声无息。接下来,杀猪匠舅舅娴熟地把年猪吹胀,开水浇淋,细刨干净,便开膛取出杂碎。杂碎有猪肚子、大肠、猪肝等,分类保存,留到过年做团圆饭和正月招待客人。然后,舅舅将猪肉一斫为二,搁置在大门板上。猪肉很多,一般很少卖,因为要靠这些猪肉熬油供一年食用,还要剁一块块“人情肉”,分别送给亲戚们。过年和送人情的猪肉留足,剩下的才全用来制作腊肉。

母亲把猪肉切成许多小块,每块大约三斤的样子。腌制时,母亲特别用心,盐少了,肉容易变臭或寡淡;盐多了,肉容易苦咸变味。每一块鲜肉边边角角、沟沟壑壑都均匀抹遍,并来回反复揉擦。再把每一块肉肉皮朝上,肉朝下有条不紊地叠放在腌坛子里。一般腌上五六天,每天翻动一次,防止鲜肉由于腌出来的水汇聚于一处变质,于是在每块肉上端扎个口子,用粽树叶串成肉条,挂在通风的屋梁上。寒风不肯歇息地吹彻,挂肉水分一点点滴干。母亲再一串串从屋梁上取下来,整齐地穿在一根木棍上,吊在灶屋的火塘上。头几天需要猛点的火力熏烤,蒸发肉里尚存的水汁,此后就只需在烧火做饭时有烟火烘烤就行。

腊肉要特别好吃,还得在烘烤过程中费点心思,不管不顾是出不了美味的。母亲在熏腊肉的日子里,会择选枫树枝或松树枝生火煮饭做菜,那些木材的芬香随青烟缭绕慢慢渗入肉内,一天天越积越多,越多越浓郁,越浓郁越风味。眼看着肉成了金黄色或金黄里略透出些许黑来,金灿灿黄艳艳的腊肉便制成了。用铁丝笼子装起来,悬挂在火塘的最上头。柴火的余温依稀能抵达,柴火的烟影能够包裹,它们平心静气地相处,只待我们需要时取用。

倘若挂在火塘上久了,担心烤成了铁疙瘩变质,母亲会一一取下来,用报纸包裹好装入蛇皮袋子,放进稻仓里贮藏。腊肉在谷子的围裹里,一年下来也不会生霉变味,香味依旧藏在里头不走散。

正月过去了,二月也过去了,三月开始农家忙,这个时候,体力消耗加剧,需要补充能量,腊肉便从火塘上走向餐桌。母亲用淘米水把腊肉淘洗得干干净净,切成厚薄一致的肉片,和干红椒一块炒熟,其色泽分明,肉身干爽,皮韧而不硬,切面红艳光亮,腊香浓郁,瘦肥适度。肥肉油而不腻,肉皮嚼味无穷。若佐以乡下自酿的米酒,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俨然梁山好汉汇聚一堂,其乐融融其情切切。一顿腊肉吃下来,身上又长出了力气,眼睛又恢复了神采。饭毕,该干什么农活就干什么农活,顺风顺水,事半功倍。

尽管柴火腊肉黑不溜秋貌不惊人,但是它同样具有乡下事物的普通品质,那就是能够群处和谐,共生共荣。因此,柴火腊肉炒苦瓜,能够去其苦;炒青椒,能够减其辣;炒猪血丸子,能够化其硬,可谓百搭生香,或炒、或蒸、或炖皆成佳肴。

关于柴火腊肉,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时正上初二,寄宿回家,时至端午,正好青椒长成。跑进堂屋,母亲立即端上一碗青椒炒腊肉。我伏下身子,席卷风云,狂吃猛咽,瘦肉不塞牙,肥肉不腻口,青椒微辣开胃,越吃越香,越香越吃,一块接一块,一碗接一碗。最后是菜碗空了,半鼎锅饭也没了。我肚儿圆滚滚,心儿乐呵呵。母亲见了,不胜惊讶,开心地笑着说:崽崽吃长饭了。那是我平生放开肚皮吃得最多吃得最欢的一次,从此再没有过那大的食量,故而记忆最为深刻,至今念念不忘柴火烤出来的腊肉。

現今,腊肉大批量进城,但大抵是急火快熏,缺少了以往的精心细作,缺少了那份乡村的淳朴民风和风情,没得了柴火用慢时光浸淫的悠长韵味,没得了从年头到年尾的殷切期待和渴念。腊肉外形仍为腊肉,但是已经失却了内在的品质。腊肉终究还是母亲亲手熏烤的好,永远留存在味蕾的最曼妙之处。

甜酒:以爱为引孕育的醇醪

尽管父亲不怎么饮酒,但是过年蒸酒待客是必不可少的,这是雷打不动的礼数。毕竟在乡下无酒不成席嘛。年边边上,我家就会做糯米甜酒。这不仅大人们可以喝,小孩子们也能喝,老少两头都顾得上。当然,请舅舅这个好酒者吃饭,母亲会用密封保存已久的米酒招待。我们喜欢糯米甜酒,就是酷爱那种酥软透彻的甜腻。这让乡村一年总是平淡得近乎苦涩的日子,极其难得地渗出一丝丝甜意。

一大早起来,我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地烧起一炉红旺旺的大火。母亲把铁锅放置在灶口上,添上大半锅子冷水,然后把甑搁在铁锅里,再把清水浸泡的糯米滤干倒入,再用打豆腐用的包袱布罩住甑口。

母亲有时嫌我烧的火不够大,火力不足,从灶膛里边精选出一个茅柴蔸蔸,塞进火塘里。干透而有油性的蔸蔸不久燃烧起来,无数条火舌伸出来,然后汇聚成一团大火不断地舔在铁锅上。锅里的水哧哧响起来。看到甑口上大团大团的水雾冒出来,母亲抄起甑盖严丝合缝地覆好。糯米蒸熟了,香气从甑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很快弥漫在灶屋里。我狠狠地吸了几口,好像置身在春天的山坡上,野花盛开散漫出密集的芬香。

母亲在堂屋里摆放了两根老长凳,架起专门用来放糯米饭团的大团箕。我帮母亲舀出糯米饭,用小木桶盛起,一桶一桶倒在团箕里,母亲在糯米饭上洒适量的凉水,均匀将它们摊开,直到热气全部散尽。趁糯米饭还有一点余温,母亲撒上药饼,再仔细地拌匀,然后再全部转移到酒坛子里。

这时的酒坛子好比一个待产的少妇,腆着大肚子窝在稻草紧紧包裹的温床上。如果天气实在太冷,母亲还会给坛子上穿上父亲的大军棉衣,生怕它着凉走气,孕不出好酒来。

在等待发酵成酒的那几天里,母亲总有些惴惴不安,做别的事情有时候走神,会愣愣地想一阵酒:酒来了没,来得怎么样?这时候的酒好像是走在路上的一个远客,期待他登门入室。母亲忍不住不时地去瞧一瞧,用手抚摸,觉得太热乎了,就顺手拨开几把稻草;觉得有些冷冰冰的,就赶紧找来我们小时候用过的棉风衣,包在坛子上给它加温。隐隐地,有酒香在空气里浮动。母亲情不自禁地翕动鼻子,顺着香气嗅啊嗅。

酒香一天比一天浓,我迫不及待地想一看究竟,其实是肚子里的馋虫在拱动了,想美美地喝上一碗。母亲拦住我,怕时辰未到开封坏了整坛酒。我明白这一缸酒的分量,关乎这个年过得好不好。因为,母亲把酒来得好不好,作为对新一年的预兆。如果是夹生的,一年下来母亲都会愁眉苦脸。

终于开坛了,糯米酥软,汁液盈盈,香气扑鼻,用筷子夹一点放进嘴里,尝不到生米粒。这时,母亲眉开眼笑地吆喝一声:来了!好!仿佛一个重要客人终于抵达,甚至比发了一笔小财还开心。接下来,我们都一一急切地用筷子夹起尝,尔后香甜在每个人的脸上次第绽放。

当夜,我们的晚餐就是甜酒了。母亲用茶壶烧一壶,放一些黄糖块进去烧沸。糯米酒和水一起翻滚,时上时下,忽左忽右,好比一条黄色的泥鳅在你拱我的背我衔你的尾,不知疲倦,不肯歇息。

母亲提起茶壶,全家人一人倒一碗,我总是抓紧时间噘起小嘴巴吹,想凉得更快一些,早点慰藉肚子里的馋虫。一口甜酒入口,甜蜜顿生。数口下去,全身毛孔都洋溢出舒坦和温暖,很快鼻翼上冒出细微的汗珠子。围坐在火塘边喝着甜酒,一家老少东扯西扯,不知不觉至夜深,尚且了无睡意。

糍粑:千锤万击始成的美馔

一年到头毫不起眼地蹲在屋檐墙角,石臼不发一语,一张大嘴深深地印在大地上,只有年尾打糍粑,我们才会想起它。

母亲将淘沙洗净的上好糯米用大火蒸,趁还没熟之前,要我将石臼刷洗干净。我提上一桶水,将石臼一年沉闷得起霉的大嘴细心地刷上一遍又一遍,不敢丝毫掉以轻心。石臼露出一口青幽幽的齿牙,我小心翼翼地挪动它,直到它登堂入室。在石臼旁边放一只储水一尺深的大水桶,打糍粑用的杵棍绷着铁青的脸色立在里头。杵棍是一等一的硬木做成的,材质紧密,轻易不会散落,否则糯米会杂以木屑无法食用。

打糍粑是個力气活,一人一根木槌,对立站着。母亲将一筲箕的糯米倒进石臼,两人各自从水桶里抽出等待已久的杵棍,晃动几下,甩掉带上来的水。起先,要用杵棍使劲将糯米饭捣烂碾碎。当糯米粗粗地彼此聚集一块,两人向上举起杵棍,说时迟那时快,狠狠地冲下去,打在糯米团上。你一下我一下,此起彼伏,两人还相应和地发出一声“哦嗨”。

打糍粑也是个技术活,讲究也不少。一是速度要快。两个人围了石臼,各站一方,手中的杵棍打下去要快,收起也要快,糯米粘性太强,打开还没收缩拢来就要拔起,免得棍子和米粘在一起。二是眼色要好。两人的节奏要掌控好,出棍要准,不能打乱仗。若将杵棍砸在对方的杵棍上或石臼上,不仅虎口震得生疼,杵棍也易龇牙咧嘴,甚至脱落木屑,导致糯米“受污”。两人还要心有灵犀,两根杵棍都要打在同一个地方,这样糯米才能打得瓷实,打得通透。三是耐力要足。趁热打粑,越快越好。倘若时间一久,米饭一冷不仅难以打烂,而且变硬难以“印花”。但打糍粑也是一场小持久战,一般都是两三户协作,必须保证足够的耐力,用力要均匀,不能一上场疾风骤雨噼里啪啦急于求成,几场下来就力气耗尽了,软绵绵疲沓沓跟不上趟。四是翻动要匀。要不时用杵棍将糍粑撬起翻动,务求每一处每一粒糯米都捣碎。否则,有些没打着的仍是饭粒,粗细不一,影响糍粑的口感,也不利于糍粑“塑形”。

一场打下来,两人都难免额头出汗,一臼糯米被打成了粘乎乎的一团。两根杵棍架起来,搁到撒上面粉的大团箕。祖母用准备好的草绳子,用力扯下已经打好的糯米团,然后再将其拧成大小均匀的小坨坨,分给围在四周的妇女和孩子。大家将小坨坨压成圆团,按在刻有各色花纹的木模板上。一时之间,只见两手翻动,右手指配和左手大拇指和食指,转着捏动一会儿,一个又圆又白的糯米糍粑平整地覆在木模板上。从木模板里拿出来后,有条不紊地排放在晒席上,等温度散尽,就硬得有模有样,散发着几分俊俏之气。

每年上场打糍粑辛苦是辛苦了一点,但也是很荣光的。因为在村里只有你会打糍粑,大伙儿才会正式认可你长大成年了,是个十足的劳动力了,从此不再视你为细伢子。

糍粑很好存放,为防止干裂开坼,只需放入大缸里用冷水浸泡,要吃时捞出。定时换水,糍粑可吃至端午。糍粑吃法很多,可烤、炸、煎、煮,吃了味口各异。炸了、煎了,蘸糖、酥麻糖粉吃;煮甜酒冲鸡蛋、煮蔬菜鲜汤吃,食用方便。当农活趋紧,干活回到家,煎、煮、烤短时间内均可填饱肚子。

记忆里,最好吃的糍粑是复读那年,阳春三月,室友回家带来一些糍粑。半夜之际,我们在寝室用热点筷煮熟,撒上一些白糖,各个吃得津津有味。这一场景,后来在我们聚会时,一次次被我们回味,一次次咂舌,当时的糍粑之香味怎么就那么沁人心脾。

时至今日,唏嘘祖母坟头青草已荣枯数载,不经意间我退出打糍粑行列亦多年矣。

油豆腐:滚烫煎炸出来的珍馐

前一晚打好的豆腐静静地躺在木匣里,母亲压上一条小板凳,给整匣豆腐施压。一开始豆腐挤出的水滴滴答答,滴在空着肚子的水桶里,慢慢的水少了,很久很久才能听到珍贵的一滴响声。直到滴水不落,母亲揭开木盖子,将豆腐倒出来,搁在灶边条凳上的竹团箕里。

我将火烧得旺旺的,铁锅里的猪油欢畅地打着滚儿。母亲右手握菜刀,左手端起一块豆腐,在豆腐上切一个井字,然后将手伸到油锅之上,小心地把豆腐一块一块放进去。这可不能太快太急,高温的油溅到手上不是儿戏。母亲手法很娴熟,毫不脱泥带水,一气呵成,但我还是看得胆战心惊,特别是手掌上划豆腐时,刀子穿过豆腐抵达手心,生怕用力多一丁点就划伤了母亲。放豆腐进油锅时,或多或少会飞溅起一些油花,而母亲总是适时抬高了手掌,一次次化险为夷,好像一个巧妙躲避的武林高手。

母亲见锅里欲满,就不再加豆腐进去,安心将这一锅炸好。一次放进去的豆腐都各司其位,在自己的方位接受高温的煎熬,慢慢地褪尽体内的水分,呈现出金黄的内在品质。炸油豆腐,还不时需要翻动豆腐块,尽量让其全身都炸个通透。只有整块炸得没有异色,且体内炸空,每一块都有些许膨胀,母亲才用筷子一块一块地夹出来,放在铁丝篓里,将顺带出来的油滴干净。脱油的油豆腐,在火光映照下,通体散发着黄金一般迷人的光泽。

炸好的油豆腐弥漫着油的馨香,还带着不可摈弃的豆味,我总是等一锅出来,迫不及待地捏起一块小小的油豆腐,抢先尝上这等美味。每一锅油豆腐均匀撒上一层细盐,再倒入大腹便便的坛子。有盐护体,百菌不生,再加上密封,足足可以吃上好几个月。

划豆腐块的形状可以随心所欲,但我最喜欢三角形油豆腐。三角形的豆腐进油锅,吃油快,升温快,炸好也快。三角形的油豆腐出锅后,一般没别的那么显得金黄,略显一点黑,可是这种油豆腐更有嚼劲,更能嚼出豆香。

十里不同俗,在我们村里过年前家家户户要炸油豆腐,但不能在正月破五之前以之待客。毕竟,吃豆腐在我们乡下更多是白喜事之象征。不过,邵阳市区没这顾忌,我每年初二去给丈母娘拜年,她就会用油豆腐煮年羹肉待客,这道菜备受欢迎,往往一扫而光。

玩到正月十五的元宵,学校开学了。在离家八里地的乡中学读书时,我跑通学,每天早出晚归,早晨起来做饭,为节约时间,从坛子挖几块油豆腐,不伴佐料加热即食。每次还舍不得吃多了,省吃俭用,家里坛子每年都够我“挖”上两三个月,吃得满嘴都是油豆腐味儿,但我依旧不嫌弃,照吃不腻。油豆腐陪伴度过了我初中三年,直到我去县城上高中,寒假之后返校,总带上满满一瓶,慰藉舌尖上的乡情。

《世说新语·识鉴》中: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我一好友尽管无张翰之风度和旷达,但居京数年,食禄于央视,走遍五湖四海食遍天下美食,独念念不忘家乡之油豆腐,啖之曰:可治“莼鲈之思”,足慰平生之快。

如果你无意间在邵阳菜市场,见一白发老妪挎一篮白嫩豆腐,她很可能就是我好友的母亲,她至今还源源不断地为其子快递亲自炸出来的油豆腐。

【作者简介】袁道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散文》等刊物,出版散文集《被雨水淋湿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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