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伟
张莉教授在《重提一种新的女性写作》中提出,她所期待的“新的女性写作”强调写作者的社会性别,应该将女人和女性放置于社会关系中去观照和理解而非抽离和提纯,看重在日常生活中发现隐秘的性别关系;作者要认识到,两性之间的性别立场差异其实取决于民族、阶层、经济和文化差异,同时,也要关注同一性别因身份不同而导致的立场和利益差异。
如果用这一写作范式去衡量回族女作家马玉珍的小说创作,不难发现其每一部短篇小说几乎都在书写河湟回族女性的生活日常,并对掩映在庸常生活中的性别关系、价值立场和人物命运保持着理性的关照。新作《小巷里的青春》设置了明暗交织的两条叙事线索,“明线”主要讲述小巷里麦儿燕们的成长故事,“暗线”旨在描摹成长历程中的矛盾冲突,作家将这些矛盾冲突置于河湟回族民俗文化与社会关系的整体语境中加以检视,在力求“还原生活”的同时,以期得到族群文化和集体心理层面的理解与反思。
在浩门镇西关街的一条小巷内,依次排列着姨奶奶家、姑奶奶家、外婆家和“我”家。姨奶奶家有退休干部,日子过得安静富足;姑奶奶家人多,“给五个儿子娶媳妇”这样的重任让父辈早生了白发;外公外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舍不得嫁出去,入赘了“我父亲”,等有了“我哥哥”后,为减少生活中不必要的摩擦,他们用一堵墙将院落一分为二,“我的家”就这样诞生了。毋庸置疑,这些家族构成及其背景的交代,为成长故事的推进和矛盾关系的出现做好了重要的铺垫。
每个家庭都有严苛的家长权威和伦理秩序,而在整个巷子里,麦儿燕却是小伙伴们的游戏“头目”,所有的游戏步骤都得听她指挥。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麦儿燕悄悄退出了游戏队伍——她已初中毕业,从此要待在家里,学做女红,只待嫁人。她几乎是所有河湟回族女性的样板——到这个年龄,一切听命于父母的安排,实质上也是对家族伦理和乡土文化的某种就范。生活的印记瞬间从有趣走向无趣,甚至无奈,即使出嫁,也不一定能嫁给心仪之人,“一切要听家长的安排”。在这条巷子里,儿女的婚姻实质上取决于双方父母的诸多现实考量,譬如家庭条件如何,男方有没有本事,有没有稳定的收入等等。迎娶麦儿燕的是一位刚刚大学毕业、分配至县政府上班的“工作人”。在众人眼里,“工作人”收入稳定,麦儿燕可算是找了个好夫婿。而和她青梅竹马、情投意和的“我哥哥”,却因普通工人的身份无缘和麦儿燕缔结连理。小说中两次写到这对相爱的恋人乘着两家大人下地干活的空档,进行了秘密的约会和重要的谈话,然而两次约谈的结果都以“无尽的悲伤”收场——麦儿燕离开时,“攒着眉,眼角一颗饱满的水珠从那一排阴影中,倏然滑落”,伤心失望的“我哥哥”则“坐在台沿上,一个劲望着天空发呆”。对此,连懵懂无知的“我”也感到“气氛有点沉郁,若快要结冰的小河,慢慢地在流,流得让人不痛快”。
麦儿燕最终嫁给了众人眼中的好夫婿,很快生了孩子,又因家庭暴力而很快離婚。过早承受了生活重压的她几乎以落败的形象回到了娘家,而她的归来又使得娘家哥嫂与全家人的关系紧张起来。此时,伤痛而又无助的麦儿燕自然渴望得到“我哥哥”的关心,“我哥哥”的内心也还为她留着那个位置,为此,他尽可能拖延着自己的婚事,幻想与麦儿燕存有一丝“在一起”的可能。然而,在父母的逼问下,当他终于说出要等的那个人是麦儿燕时,父母一致反对的口吻犹如三九天的厚冰,冷酷而结实地将这种可能性隔在了九霄云外。麦儿燕自然不敢奢望这份感情,“我哥哥”最终也穿上了“妥协之鞋”,他从屋里到屋外“走来走去”,不知是在揣度未来之路的走法,还是在向过往的青春告别。这种看起来“听话”的举动让“父亲眉宇间浮着喜色”,让“母亲眼窝里泛着点点水波”,带给“我”的直接感觉是——家里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和谐和温暖过了。
这种貌似温暖和谐的人生历程和命运安排,在河湟村镇的每个小巷内并不鲜见,换句话说,许多河湟儿女特别是河湟村镇回族女性的生活之路大抵如此——无需念太多的书,一旦脱离顽劣的年纪就要闭门在家,学茶饭、学针线,一切都要听命于父母的安排。张莉教授认为的“新女性写作”特别强调写作的日常性、艺术性和先锋气质,而远离表演性、控诉式以及受害者思维。值得肯定的是,马玉珍在塑造麦儿燕这一形象时,自觉规避了“控诉式”腔调和“受害者”思维——她只是以一种不谙世事的孩童眼光,客观呈现了河湟村镇回族女性的婚姻及生活状貌,故事是虚构的故事,但生活确乎是真实的生活,人物关系及其命运全都来自毛茸茸的日常生活现场。当然,就这部短篇而言,尚看不出马玉珍小说有先锋性的可能,但她坚守“日常书写”的姿态,确实做到了近距离的深描而非想象式的书写。
纵观麦儿燕与“我哥哥”的婚姻之路,读者能够感知到诸多矛盾冲突的涌现显然是家族伦理、传统观念和集体心理的合力所致,任何一种突围都需要新的理念、个人勇气以及成熟的社会关系的支撑。因此,像麦儿燕、“我哥哥”这样的普通人物若想完全掌控个人命运,实在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如同鲁迅在小说《伤逝》中对涓生和子君的命运思考那样,情感层面的自由追寻可能更需要理性维度的深层考量——譬如经济之于爱情,孩子之于家庭,时间之于情感……一切都在不确定中,一切都存有理想的图景和现实的复杂困境。正如张莉教授指出的那样,“新女性写作”是一种理想意义上的女性写作——真正的女性写作是丰富的、丰饶的而非单一与单调的,它有如四通八达的神经,既连接女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也连接人与现实、人与大自然。
仅从麦儿燕这一核心人物来看,她与“我哥哥”同龄而生,甚至两家大人都开过指腹为婚的玩笑,这一玩笑伴随着他们的成长,直至麦儿燕另嫁他人的那天,命运为他们开了一次真正的玩笑。抛开“玩笑”这一隐喻,实质上他们的婚姻在客观上存在着不确定性——二者本是表兄妹,两家是典型的姨娘亲关系,如果他们真要走到一起,定然要接受家族伦理、社会评价、遗传风险等诸多因素的考验。可以说,麦儿燕的人生困境不单单是世俗观念所致,她牵涉到传统女性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到的多重阻隔和压力,每一种结局的出现都是现实合力的综合,麦儿燕们的命运委实充满了不确定性。可以说,麦儿燕的爱情悲剧是一种偶然,但这种偶然中又隐藏着复杂生活与现实关联的诸多必然。
作家所写的这段日常生活,显然带有“自叙传”的某些成分,有着“70后”及“80后”一代“过去的”生活体验。当下的河湟回族女性的日常生活,包括基于这种性别关系上的女性命运是否有了很大改变,马玉珍的小说创作较少涉及,期待她继续使用“新女性写作”的眼光,去发现更多变化了的生活和迥异的人物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