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诗校录析分失当举例

2021-12-21 02:28赵庶洋
敦煌研究 2021年5期

内容摘要:敦煌诗中有为数不少的诗作,在校录过程中由于各种原因被错误地析分成两首甚至更多,阻碍了对这些诗作的正确理解。本文举出六个析分失当的实例,分析这一类型错误出现的大致原由,为敦煌诗的整理与研究提供参考。

关键词:敦煌诗;校录;析分

中图分类号:K87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1)05-0107-07

On a Few Examples of Wrongly Spliting One Poem from

Dunhuang Documents into Two or More

ZHAO Shuyang

(Institute of Classic Literature,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93)

Abstract:A fewDunhuang poems have been wrongly splited into two or more poems for various reasons over the period of transcription and proofreading, and this makes it difficult to correctly understand these poems. This paper exemplifies why such mistakes have been made with six examples, hoping to provide references for the compilation and research of Dunhuang poems.

Keywords:poetries of Dunhuang; proofreading; split

敦煌藏經洞所出唐五代写卷中存有数量丰富的唐五代诗,自公布于世后就备受学者关注。王重民、刘修业等学者曾据以补《全唐诗》,对唐诗研究曾经产生了很大影响;徐俊《敦煌诗集残卷辑考》(以下简称“《辑考》”)对这些诗作进行了系统的校录整理,成为敦煌诗研究的代表著作之一,此后张锡厚又编成《全敦煌诗》一书,在《辑考》的基础上进一步丰富,这两部书对敦煌诗歌研究发挥了重要作用,也是今日研读敦煌唐诗的必备参考。

然而,由于敦煌文献分藏世界各地,对诗歌文本的校录工作不仅受制于所见文本的清晰度、完整度等客观条件,也有校录者对写卷中遍布的俗字、讹字认识差异等主观因素。自二书出版之后,就有为数不少的论文相继对其中的校录问题加以校正。随着主、客观条件的不断改善,这项工作应该还会有新的发现,这也是敦煌诗研究的一项重要内容,能够为深入研究夯实基础。笔者近日将二书所校录的敦煌唐诗粗略研读一过,发现其中有一个较为典型的现象:写卷中原本作为整体的一首诗,校录过程中由于种种原因被析分为两首甚至更多,在不同程度上阻碍了对诗意的理解。今试举数例以作探讨。

俄藏дx.2067、дx.1563《赞六宅王坐化诗》五首当为一首。

柴剑虹《俄藏敦煌诗词写卷经眼录》据俄藏дx.1563、дx.2067校录得《法华经赞》《持诵金刚经赞》二首赞诗,《辑考》则将之录为《赞六宅王坐化诗》五首,诗云:

□□□□白莲经,王叶舍拔帝子孙。生前留音容,定前□□□。□□□□朝弥勒,天上初归别至尊。三朵莲花迎素□,□□□□□□魂。修身转识何方去,坐化凝然体□□。□□□□□□□,□生曾作顶礼王。素丝不用□□□,□□□□□□□。□宅相煎□□□,风轮吹转死生忙。□□□□□□□,□似天宫一夜长。大唐帝阙皇宫子,□□□□□□□。□日持经求出离,愿生极乐往西方。□□□□□□□,平等修行愿力强。只为悉求心不退,□□□□□□□。皇帝自来亲顶礼,俨然不动坐安详。□□□□□□□,眉间放出白毫光。顶上盘旋左右转,□□□□□□□。从来大有修行者,变换临时各改张。□□□□□□□,争知不作六宅王。

□□□□□□王,生来持诵念金刚。近日坐化□□□,□□□□□毫光。

形骨虽留六宅中,神魂早已上□□。□□□□□神力,能与众生立始终。

郎君坐化俨同生,夜启金门奏内庭。宣赐法衣从圣泽,殊奇剃发答魂灵。

□□□□□门相,仪貌全胜满月形。借问因何得如此,□□□□□□□。{1}[1][2]

дx.1563、дx.2067虽为两片,但据学者研究当为同一卷,《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藏敦煌文献》第8册已经缀合,首尾恰相衔接。

其中第四首又见于英国国家图书馆藏S.223号,题为《赞六宅王坐化诗》,作者署“右街内供奉赐紫大德弘远”,俄藏五首作者,学者们均未明言是否亦为弘远所撰,可见尚存疑问。

今按:五首诗意均与六宅王之坐化有关,形式却很不统一:第二首至第五首均为七言四句,唯第一首为杂言,且文字数量远多于其余四首,这种篇幅上的不平衡在组诗中非常罕见。笔者重新覆核《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藏敦煌文献》影印原卷,发现其并非五首组诗,而应当为一首诗,先后顺序在校录中因为缀合之前两卷原本序号的误导也被颠倒了(图1)。

如图所示,两个残片缀合后,дx.2067卷为右半,дx.1563卷为左半,问题是,原本作为第一首首句的“□□□□白莲经”一句在缀合之后并非排在最前,而是位于整篇文字的中间位置,反而是第二首排在最右的位置,成为整首诗的最前,按照一般的钞写习惯,应当就是此诗的开端,由此看来,此前学者所录文字顺序恐误。

该卷虽多残损,但残存诗文中仍有丰富的关于诗句先后顺序的线索,如第一行“生来持诵念金刚”言其自出生起就持诵佛经,“近日坐化”即交代本诗主题之事,第二行“形骨虽留六宅中,神魂早已上□□。□□□□□神力,能与众生立始终”接上言其“坐化”之事,第三行“郎君坐化俨同生,夜启金门奏内庭。宣赐法衣从圣泽,殊奇剃发答魂灵”是其坐化之后事奏内庭,继而有宣赐之事,第五行末句 “借问因何得如此”,正是追问“仪貌全胜满月形”之由,下一句“□□□□白莲经”残损四字,据上文“生来持诵念金刚”推测,谓其持诵“白莲经”故能如此。照此解读,两片之间诗义正相衔接,而且“形”、“经”二字恰为韵脚,更能说明原校录首句“□□□□白莲经”只是诗中一句。

又因“□□□□白莲经”被定为首句,导致此下数句断句以及录文也随之发生了错误:“王叶舍拔帝子孙”本应属下读,而被误接上一句之下。“生前留音容定前”{1}本为完整的一句,被人为读断为五言二句,且于“定前”后增加了三个阙文。从前文阙文来看,该残卷底部此数句基本完整,并无残缺,只是顶部每行均残缺了三四字而已,所以“定前”二字下并无残缺,只是紧接其后的下一行“朝弥勒”前阙损四字,故此四句应录作“王叶舍拔帝子孙,生前留音容定前。□□□□朝弥勒,天上初归别至尊”,“尊”字与前“孙”字押韵,亦可证。

此外,原卷钞写中每句诗后均空一字左右,但是除了残损处无法考证之外,原录第二首“毫光”与第三首“形骨”之间、第三首“始终”与第四首“郎君”之间均没有更明显的空隔,也就是说,原卷钞写中并未分五首,应是完整的一首诗,因此,也就不存在五首篇幅不均衡的问题。

此前学者之所以将其分为五首,恐因S.223号写卷单录“郎君坐化俨同生,夜启金门奏内庭。宣赐法衣从圣泽,殊奇剃发答魂灵”四句且题为《赞六宅王坐化诗》的缘故。在残卷缀合及顺序调整之后,虽然多有文字残损,但是基本不影响对大致诗意的理解,通读下来可以发现,整首诗意非常连贯,一气而下,并没有明显的分首,S.223所錄四句也是整首诗的必要组成部分,也没有特别显著的独立性。诗中使用了不同韵字,应属于长诗的换韵,这是七言歌行的常规,也不能成为分作五首的证据。因此,дx.2067、дx.1563写卷所录此诗并非五首组诗,而应当是一首题为《赞六宅王坐化诗》的七言歌行,S.223号写卷仅录四句,当为节抄,这种现象在敦煌诗中也不乏其例。至于诗的作者,可据S.223号写卷确定为弘远{2}。

今据上文讨论将此诗重新释录于下:

赞六宅王坐化诗

右街内供奉赐紫大德弘远

□□□□□□王,生来持诵念金刚。近日坐化□□□,□□□□□毫光。形骨虽留六宅中,神魂早已上□□[一]。□□□□□神力,能与众生立始终。郎君坐化俨同生,夜启金门奏内庭。宣赐法衣从润泽,殊奇剃发为魂灵。□□□□□门相,仪貌全胜满月形。借问因何得如此,□□□□白莲经。王叶舍拔帝子孙,生前留音容定□。□□□□朝弥勒[二],天上初归别至尊。三朵莲花迎素□,□□□□□□魂。修身转识何方去,坐化凝然体□□。□□□□□□□,□生[三]曾作顶礼王。素丝不用□□□,□□□□□□□。□宅[四]相煎□□□,风轮吹转死生忙。□□□□□□□,□似天宫一夜长。大唐帝阙皇宫子,□□□□□□□。□日[五]持经求出离,愿生极乐往西方。□□□□□□□,平等修行愿力强。只为悉求心不退,□□□□□□□。皇帝自来亲顶礼,俨然不动坐安详。□□□□□□□,眉间放出白毫光。顶上盘旋左右转,□□□□□□□。从来大有修行者,变换临时各改张。□□□□□□□,争知不作六宅王。

[一]□□:柴剑虹补作天堂。[二]生前留音容定□ □□□□朝弥勒:徐俊录作生前留音容定前□□□□□□□朝弥勒,断为三句,前二句五言,后一句七言,张锡厚录作生前留音容定□□□□□□□□朝弥勒,断句同徐俊。定□:дx1563模糊难辨,徐俊录作定前。[三]□生:柴剑虹补作前生。[四]□宅:柴剑虹补作六宅。[五]□日:柴剑虹补作终日。

英藏S.4654《又赠沙州僧法和下缺》、《上缺悟真辄成韵句》二诗为一诗。

《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卷中据法藏P.3720、P.3886、英藏S.4654三个写卷合并校录成大致完整的《悟真受牒及两街大德赠答诗合钞》,共得唐末长安僧人与沙州僧人悟真赠答诗21首,其中有两首诗紧邻,见于S4654,《辑考》录文如下:

又赠沙州僧法和下缺、上缺悟真辄成韵句

敦煌昔日旧时人,丑虏隔绝不复亲。明王感化四夷静,不动干戈万里新。春景氛乾坤泰,启(?)煌披缕无献陈。礼则菀然无改处,艺业德(得)传化塞邻。羌山虽长思东望,蕃浑自息不动尘。迢迢远至归帝阙,□□听教好博闻。莫辞往返来投日,得睹京华荷圣君。[1]339

《辑考》第一首下有按语:“原卷题作‘又赠沙州僧法和悟真辄成韵句’,滞碍难明。疑‘又赠沙州僧法和(下缺)’与‘(上缺)悟真辄成韵句’分别为二首诗诗题之前后部分。因钞写舛行致使前后二诗题‘拼接’,前诗未钞而佚去。前者为赠悟真诗,后者究其诗意,应非赠悟真之作,‘悟真辄成韵句’与卷首‘悟真未敢酬答和尚故有辞谢’诗的题署方式相同,同为悟真答诗。”[1]339《全敦煌诗》仍录作《又赠沙州僧法和悟真辄成韵句》,然题下注“一作悟真诗”,校记中引《辑考》之说,未加按断[2]4374-4375。

《辑考》云“悟真受牒及两街大德赠答诗合钞,敦煌遗书中残存三个写卷,由伯三七二〇、伯三八八六、斯四六五四号三卷先后相叠,缀合而成”[1]323。赠答诗部分首有《右街千福寺三教首座入内讲论赐紫大德辩章赞讲词》,次为悟真《悟真未敢酬答和尚故有辞谢》五言四句,次接辩章《依韵奉酬》,此下即为悟真序中所云“两街大德及诸朝官各有诗上”,为两街僧众、朝官酬和悟真诗作,“又赠沙州僧法和悟真辄成韵句”及诗一首即在其中,位于“京城临坛大德报圣寺道钧”之《又同赠沙州都法师悟真上人》和杨庭贯《谨上沙州专使持表从化诗一首》之间,与前后诸诗不同,此题下未署作者名,这大概是《辑考》怀疑此为两首诗题的一个原因。但是,悟真序中明言“两街大德及诸朝官各有诗上”,显然后文所编皆为酬和之作,若果如《辑考》所言于酬和诸诗间又出现一首悟真所作《悟真辄成韵句》,于体例颇不协调。

第11句云“迢迢远至归帝阙”,以“至”字表示由敦煌至京师,末二句又云“莫辞往返来投日,得睹京华荷圣君”,意谓其不要以来往长安为辛苦,因在长安可得见天子,结合前后酬和诗篇如建初“名出敦煌郡,身游日月宫”、太岑“解投天上日”等看,均是长安人语气,而非悟真自谓。可见,这首诗从诗意上看即他人赠悟真诗,而非悟真自作。

因此,S.4654这段文字应当是一首完整的诗作,而非如《辑考》所说为两首诗中间脱去一部分,其录文如下:

又赠沙州僧法和悟真辄成韵句

敦煌昔日旧时人,丑虏隔绝不复亲。明王感化四夷静,不动干戈万里新。春景氛乾坤泰,启(?)煌披缕无献陈。礼则菀然无改处,艺业德(得)传化塞邻。羌山虽长思东望,蕃浑自息不动尘。迢迢远至归帝阙,□□听教好博闻。莫辞往返来投日,得睹京华荷圣君。[2]7

不过,这首诗除了题下不署作者与前后其他诗作不同外,还有一处较为特殊,题中位于“悟真”之前的“僧法和”三字,像是另一个僧人的名字,若从诗题中的排名看,其地位似还在悟真之上,但根据此前学者及《辑考》的研究,悟真是大中五年沙州入长安僧团的首领,并无其他地位更高的僧人,这或许是《辑考》生疑的一个重要原因。

然而从年龄看,悟真此次入京时年仅36岁左右,正值壮年,此次入京僧团中他虽职位最高,但在团中很可能不是最年长的,或许“法和”就是悟真僧团中较年长的僧人,此诗同时赠予二人,因法和年长而列于悟真之前,也算合情合理。

还可从文本讹误角度考虑另一种可能,即“沙州僧法和悟真”之“和”字或为“师”字之误,“僧”字则为衍文,诗题此处原当作“沙州法师悟真”,与此前栖白《奉赠河西真法师》、有孚《立赠河西悟真法师》、可道《又同赠真法师》等用“法师”一例。

只是同时发生衍一“僧”字而“法师”又误作“法和”这两种情况的几率恐怕比较小,仍应以“法和”为另一僧人之名为更合理。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首完整的诗,中间并无大段脱漏。

除此之外,S.4654卷背散抄阙题四首,这四首诗又见于P.3645卷背《萨埵太子赞》后所附八诗中,其中第一首即此诗之前四句,《辑考》因断此诗为悟真作,遂疑此四首及P.3645中未能判断作者的一首均为悟真之作。今将另外四首录于下:

重云缭绕拱丹霄,圣上临轩问百寮。龙沙没落何年岁,笺疏犹言忆本朝。

表奏明君入紫微,便交西使诏书进。初霑圣泽愁肠散,不对天颜誓不归。

龙沙西尽隔恩波,太保奉诏出京华。英才堂堂六尺貌,口如江海决悬河。[1]340(以上见S.4654、P.3645)

远涉风沙路几千,沐恩传命玉阶前。墙阴藿意初朝日,涧底松心近对天。[1]816(以上见P.3645)

既然上文已经讨论“敦煌昔日旧时人”一首非悟真作,现在看来,这四首诗也不是悟真作,可能是长安僧众酬和悟真之作。悟真序中云“两街大德及诸朝官各有诗上”,然S.4654至杨庭贯《谨上沙州专使持表从化诗一首》止,前此均为“两街大德”之作,而所谓“诸朝官”者仅有杨庭贯一人,可见这个“悟真受牒及两街大德赠答诗合钞”虽然有P.3720、P.3886、S.4654三个残卷拼合,但是也只是将其前半内容较为完整地保存下来,其后半“诸朝官”之作大部分应已佚失{1},这五首诗中除去“敦煌昔日旧时人”一首与上文所论为同一首外,其他四首很有可能就是已经佚失的“诸朝官”之作,盖因有人从此“合钞”之中散抄其诗而得存者。虽然残缺且信息不全,但是对有关悟真与长安僧众酬和的这个“合钞”有非常重要的补充价值。

法藏P.3451写卷《张淮深变文末附诗》七首当为一首。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写卷P3451号为《张淮深变文》,变文末附有诗,王重民在《敦煌变文集》中最早将之校录,并云:“变文至此似已完毕。‘自从司徒归阙后’云云,是讲咸通八年张义潮入朝留居长安以后,张淮深治理敦煌的武功和政治,与上文不相衔接,疑是后人补作,在讲唱变文以后,作为煞尾。”[3]虽已提出疑问,然仍接于《张淮深变文》末句“獫狁从兹分散尽,□□歌乐却东□”后,此后潘重规《敦煌变文集新书》、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均沿用。潘重规在王重民的基础上又按云:“自‘自从司徒归阙后’二十五句,实包含六首七言绝句,及第七首残句一句。盖当时人歌咏张淮深功德之作,抄者附写变文之后……此盖抄者之为,或与讲者无涉。”[4]

《辑考》将“自从司徒归阙后”以下录作《张淮深变文末附诗七首》,承袭王、潘二人观点来:

自从司徒归阙后,有我尚书独进奏。持节河西理五州,德化恩沾及飞走。

天生神将□英谋,南破西戎北扫胡。万里能令烽火灭,百城黔首贺来苏。

几回献捷入皇州,天子临轩许上筹。卿能保我河山静,即见推轮拜列侯。

河西沦落百年余,路阻萧关雁信稀。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年初弱冠即登庸,匹马单枪突九重。曾向祁连□□□,几回大漠虏元凶。

西取伊□□□□,□□□□复旧疆。邻国四时□□□,□□□□□□唐。

退浑小丑□□□,□□□□□□□。□□军□□□□,□□□□□□□。[1]801{2}

确实,据下文所附原卷照片(图2),“自从司徒归阙后”以下不仅与变文末句“猃狁从兹分散尽,□□歌乐却东□”之间空隔较多,而且抄写的字体大小明显不同,恐非出自同一人之手,因此,将之作为单独的诗作较为合适。

然细审原卷,与变文、附诗之间在行距及字体上有明显区别的情况不同。这七首诗乃是连续钞写,诗与诗之间并无明显分隔。此前学者将之断为七首或者六首,应当是习于四句一首的惯例以及四句一韵的形式。可是,如本文第一节所言,长篇歌行体诗中四句一换韵十分常见,四句一韵这一形式并不能作为断定组诗的确凿根据,所以还需要从诗句本身意义是否连贯来考察。

附诗虽然看起来每四句诗意成一个小的段落,却没有很强的独立性,而是上下照应。如前四句即所谓“第一首”言“司徒归阙后”即张议潮入朝之后,“尚书”即张淮深持节治理河西,“德化”普及万物。下四句即所谓“第二首”即详言其“南破西戎北扫胡”之功绩,从而保治内安定,百姓归心。又下四句即所谓“第三首”言张淮深献捷长安,受到皇帝表彰,得拜列侯。再下四句即所谓“第四首”回顾河西沦陷百余年之历史,张淮深能一举恢复,威名闻于天下。再下四句即所谓“第五首”言张淮深自弱冠为河西节度使之后的赫赫战功。下四句即所谓“第六首”虽然残缺较多,但是从“西取伊”“复旧疆”“唐”等残存文字看来,应与“第五首”所言一脉相承,即张淮深战功卓著,恢复唐之旧境。末四句残损过甚,具体所言为何已不可知,然从“退浑小丑”四字来看,仍是言张淮深威服敌国之事。由以上简单的解读可以看出,后24句实际都是紧承前四句而铺叙张淮深之功劳。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P.3451写卷末段残损过甚,“退浑小丑”一行后尚残存两行,《辑考》云两行首字分别为“中□”、“□投”,实则据高清图片应为“军□”“□杀”,而且依照此卷钞写之行款及诗句均为七言的形式特征,可以将“退浑小丑”之下诗句拟为“退浑小丑□□□,□□□□□□□。□□軍□□□□□,□□□□□□□。□□□□□□杀……”虽对释读及推测诗意帮助不大,却说明全诗至此并未完结,此下尚有相当篇幅,也就是说这是一首长诗,并非只有七首七言四句的组诗。

还有一个旁证,即《张淮深变文》以及与之相关的《张义潮变文》在叙事文字中都结合有相当篇幅的七言歌行体诗作,这些诗作的风格、体式均与《张淮深变文》末所附此首接近,这首附诗虽从形式上看可能不属于《张淮深变文》,但之所以将之接抄于变文之末,应当是因为诗与变文之间有密切关系这首诗的体式也应当与变文中其他诗作一样,是七言歌行体,而非独立的七言四句诗。以一首长篇歌行集中歌颂张淮深治理敦煌的功绩,体现了敦煌人对张淮深的崇敬之情。

除以上三首之外,还有其他诗作在校录中被误为析分,如英藏S.3475《浄名经关中书》卷上背抄有诗作,《辑考》校录为《阙题二首》:

佛在阿□戒,耶律摩诃男。兄弟让居家,白亲求出离。毋令同跋提,同心七日乐。各将衣象马,悉付忧波离。

波离衣挂树,相随诣世尊。先度意憍心,次余诸释子。为述未生怨,及以提婆达。[1]878{1}

但S.3475原卷在抄写时也无明显区隔,而且这两首诗一为八句,一为六句,篇幅即不相同,难称组诗。第一首末二句云“各将衣象马,悉付忧波离”,第二首首句即云“波离衣挂树”,诗意紧密衔接,因此,这应当也是一首诗被误析为两首。

又如国家图书馆藏北新1254、1255《息诤论》后抄有一诗,《敦煌诗集残卷辑考》校录作《禅问答附诗二首》:

因日光明眼得見,夜即不見離諸緣。若眼自能見色者,何故無緣而不見。

眼常因於諸光明,得見種種可意色。當知見色眾緣生,是□□□不能見。[1]924

与以上几首诗的情况相同,原卷抄写并未明显分作两首,且诗意在探讨眼之见色与光明的关系,也应当是一首诗。

又如S.4037、P.2952均抄有禅诗一首,《全敦煌诗》以首句“往日修行时”为题校录作:

往日修行时,忙忙为生死。今日见真是,生死寻常事。见他生,见他死,返观自身亦如此。[2]4351

这是以S.4037为底本校录的,P.2952这几句基本相同,但是在“返观自身亦如此”下尚有数句:

或然生,或然死,四大成身非偶尔。只闻大海变桑田,不见人生得坚旨。居世人,迷生死,生死由如巡蚁镮。来来去去不停闲,去去来来常如此。三界中,难出离,出离之人无一二。自从旷初受波咤,几个为人免生死。□□死是未来生,今生生是前生死。

与前诗之间紧接抄写,且诗意一贯,承前阐述关于“生”“死”的观点,也是一首完整的诗作,S.4037只抄写了前七句,P.2952所抄方为全篇,所以,这首诗的校录应改以P.2952为底本,补上后半方为完整。

本文所讨论的敦煌诗校录中析分失当的六例,有一定的典型性,总结其失当的原因,大致有客观和主观两方面:

客观方面,写卷中所存诗歌多为仅见,缺少传世文献参照,因而只能凭校录者个人的理解进行析分,而写卷又多有残损,对于判断应否析分最关键的标题等信息往往佚失,原貌如何无从考索,加之文字讹误众多,极大阻碍了校录者对诗意的理解。如首例дx.2067、дx.1563不仅卷端残缺,而且现存文字部分也残损众多,甚至还断为两卷,即使拼合以后整首诗还是缺失了许多关键文字,这就使得对诗意的理解困难重重。

主观方面,如学者在校录时未能尊重寫卷抄录文字的原貌,写卷中并无明确分首标示者强行析分,对诗意理解不够透彻,未能察觉析分后影响诗意的整体性,这是上举析分失当诸例中共通的问题;另外,受其他卷中摘抄的误导,如首例中对《赞六宅王坐化诗》的析分就是受S.223号仅引其中四句的影响;对写卷中所存其他相关诗作关系重视不够,如《张淮深变文末附诗》当为与变文中诗作一样同为歌行体,而历来校录者均失察。

这两方面原因提醒我们敦煌诗歌的校录应当充分尊重写卷原本的抄写形态以及诗歌本身的意义完整性,尽量减少主观误判对诗歌文本面貌的干扰。这种析分失当的现象此前没有学者系统指出,尚未受到重视,因此在其他敦煌诗校录中应该仍有存在,在阅读和引用今人校录整理的敦煌诗歌作品时,要时刻保持警惕,若发现有此类疑点,应及时核查原写卷以求对相应诗歌准确理解。

参考文献:

[1]徐俊.敦煌诗集残卷辑考[M]. 北京:中华书局,2000:943-944.

[2]张锡厚.全敦煌诗[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4330-4535.

[3]王重民,等.敦煌变文集[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128.

[4]潘重规.敦煌变文集新书[M]. 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950.

{1} 柴剑虹《俄藏敦煌诗词写卷经眼录》(二)(《敦煌吐鲁番研究》第2卷,第55—57页)录《法华经赞》至“争知不做六宅王”句,《持诵金刚经赞》至“借问因何得如此”句。“夜启金门奏”5字《辑考》原空阙,据S.223补。

{1} “定前”二字费解,原卷模糊难辨,恐录文有误。

{2} 本文写成之后,得见新刊出的《历史文献研究》第44辑载黄京《敦煌文献〈赞六宅王坐化诗〉写作时间相关史事初探》,称此为“诗一首”,与笔者所见相同,然论文重点在讨论此诗写作时间及相关史事,于前人校录误析之处未曾详辨,且录文也不完备,故本文详加讨论。

{1} 《辑考》亦云“又卷中未见‘累在军营所立功勋’的记述,知尚有遗缺,已非完帙”。(文献[1]323)

{2} 《全敦煌诗》因末一首残损过甚而仅录前六首。

{1} 《全敦煌诗》(第4333—4334页)也录作两首,分别以首句“耶律摩诃男”“波离衣挂树”为题。

收稿日期:2020-08-18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Supported by the Fundamental Research Funds for the Central Universities)(011014370118)

作者简介:赵庶洋(1983-  ),男,山东省青岛市人,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副教授,主要从事唐代文学文献整理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