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北农民的生存写真

2021-12-20 08:49高冰芬
美与时代·下 2021年11期
关键词:女性

摘  要:曹乃谦的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采用独特的笔致、原生态的语言,为我们呈现出20世纪70年代雁北农民真实且残酷的生存状态,他们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压迫下艰难又顽强地生存着。曹乃谦对雁北地区的本土建构既是雁北农民的生存写真,也是千千万万个劳苦大众的生存写真。

关键词:雁北农民;物质贫乏;精神压迫;生存方式;女性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乡土社会。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还存在着很多落后闭塞、没有受到现代文明冲击的乡土村庄。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有很多作家有着深刻的故乡情结,并对其进行着重描写。比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汪曾祺笔下的“高邮水乡”、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笔下的“商州”、赵树理笔下的“晋东南”、孙犁笔下的“白洋淀”等。曹乃谦笔下的“雁北地区”也生动展现了山西的地域性与原生态。他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就是以“温家窑”这个小村子为场景,原生态地再现了20世纪70年代的温家窑农民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压迫下,对生存方式所做出的选择,展示了生命在极度贫穷的情况下受本能欲望驱使的卑微、荒谬和无奈。虽然《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是作家虚构出来的,在地图上也找不到一个叫温家窑的村子,但是小说中的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存在在每一个偏远落后的小村庄里。在《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的《创作乱弹》中,曹乃谦提到《作家通讯》编辑曾问他创作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他给出的回答是“食欲和性欲这两项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欲望,对于晋北地区的某一部分农民来说,曾经是一种何样的状态。我想告诉现今的人们和将来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后的人们,你们的有些同胞,你们的有些祖先曾经是这样活着的”[1]。

一、物质与精神双重压迫下的“生死场”

温家窑的人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时代:特殊的政治环境与长期的自然灾害使温家窑的人们长期为了食物而发愁,而且由于强权的压制,导致他们在物质与精神双重压迫下“忙着生,忙着死”。如果说萧红笔下的《生死场》描写的是东北人民的“生死场”,那么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则是雁北农民的“生死场”。鲁迅先生在《生死场》的序言中写道:“对于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恐怕也确是大背“训政”之道的。”[2]用这句话形容曹乃谦笔下的雁北人民,也完全合适。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乡村,人们的物质水平普遍不高,在温家窑这个偏远闭塞的小村庄,人们的生活十分艰苦。在温家窑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油炸糕,板鸡鸡,谁不说是个好东西。”[3]54对于温家窑的人们来说,油炸糕是一年中有重大事情的时候才能吃上的食物,“板鸡鸡”是指女性的生殖器官。从这句广为流传的俗语中,可以看出温家窑的人们对生活并没有更高的要求,他们只是想要满足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食”与“色”,然而这些生存最基本的需求却往往得不到满足。吃不饱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分到的粮食只能保证饿不死,他们几乎每天吃的都是玉米面做成的很稀的糊糊,配菜就是在地里挖的野菜,經过腌制,泡在大瓮里,可以吃很长时间。在《吃糕》中就有这样的描写:“女人们盘腿儿坐在贵举老汉的炕上。男人们靠墙圪蹴着。满房‘咔嚓叭喳’响,盖住了中门那头牲口们的嚼料声。”[3]53从人们吃糕的声音盖住了牲口的嚼料声可以看出他们对食物的渴望,这时候他们已经顾不上说话,只有一个动作,就是往嘴里送东西。在《玉茭》中,老柱柱“朋锅”请大家吃油炸糕,温宝因为吃得太多太着急差点噎死,最后喝了一泡尿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一些,才活了下来。温家窑的贫寒与匮乏,令人窒息。除此之外,物质的匮乏还体现在没钱娶媳妇:导致很多男人娶不上媳妇的的原因有二:一是封建守旧观念下的重男轻女使得雁北女孩的数量远比男孩数量少;二是雁北有换亲的说法,你家的儿子娶我家的女儿,你家的女儿嫁给我家的儿子,这种人人交换的方式就使得能接受“人钱交换”的女孩又少了一些。“如影相随的贫穷像一个高踞要位的‘暴君’,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地戏弄着芸芸众生,让人类在其面前无所适从。”[4]因为物质的匮乏,他们的生活是沉重的、无助的,他们的生命是痛苦的、艰难的。温家窑的人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个物质贫瘠的“生死场”中。

赤贫的生活锻炼了他们超常的忍耐力,强权的压制使他们更加麻木隐忍。生活在穷乡僻壤之间,他们连自己的生存环境都难以保证,更别说去关心时政。他们对政治漠不关心,但是政治却不会因为他们的无知而远离他们,这些异化的强权反而更加疯狂地压于这些麻木的人们,让他们喘不过气。由于村子偏远落后,“天高皇帝远”,导致村里的干部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在《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作者并没有列专门的标题去描写会计,但是在很多故事里都有会计的身影,会计是一个无上权力的拥有者,因为他家里的亲戚是公社的,所以在村子里横行霸道,在村子里没人敢惹他,“会计还就像黑女的大公鸡,一村的母鸡都归它。它可以任意挑着去匝蛋。也不管人家母鸡愿不愿意,骑上去就匝。”[3]124在《狗子、狗子》中,狗子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连杀人放火的日本鬼子也没怕过,唯独害怕会计,“会计一咳嗽,狗子的腿就发软。会计的眼睛一看他,狗子的心就发慌。会计的手电棒儿往着一拨,狗子的头皮就发麻。”[3]128不仅是狗子,温家窑的所有人都怕会计。会计对人们的压榨不仅是物质上的掠夺,在《老银银》中,会计扣下了国家给五保户老银银的褂子,在那个人人都吃不饱饭的年代,会计家却能吃上白面和粽子。在《狗子、狗子》中,会计掠夺了能救狗子性命的棺材。会计对村民的压榨已经进入人们的潜意识,人们一方面很害怕他,一方面又觉得他活得像个人,这种复杂的心理是人们的精神长期受到压迫造成的。因此,雁北农民长期生活在这个精神极度压抑的“生死场”中。

二、赤贫状态下雁北农民的生存方式选择

人有别于动物最大的特征就是人类有意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要想在社会上立足,首先要选择自己能生存下去的方式。曹乃谦笔下的温家窑人,面对物质与精神都受到压迫的环境,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生存方式选择,但无论哪一种,都是雁北农民真实的生存写照。

(一)自我麻木

温家窑的男人和女人的精神都是很麻木的,他们麻木地接受生活中的种种苦难。“精神的麻木,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如果他们的精神很敏锐,如果他们对于各种各样的痛苦都能有效地感受,他们便一天也活不下去。”[5]《亲家》中的黑蛋因为穷,给儿子娶不起媳妇,用一千块钱娶到了亲家捡来的孩子拾来,但是有个前提条件是他的媳妇一年有一个月要去亲家家里给亲家做媳妇。在我们看来,这是很荒唐的事情,但是黑旦却想着“球,去哇去哇。人家少要一千块,就顶是把个女子白给了咱儿。球,去哇去哇。横竖一年才一个月。”[3]2他用这种扭曲的心理暗示麻木着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想,他的心里才能畅快一些。《男人》写的是老柱柱与弟弟二柱“朋锅”的故事。全篇除了两只飞蛾,大部分写的都是柱柱在洞察弟弟与媳妇商量“朋锅”时的内心活动和行为状态。“成了?老柱柱的心一惊一喜。哧溜哧溜从当炕头滑擦向门,又欠起屁股探起头听。”[3]16从“一惊一喜”可以看出,老柱柱是十分期待这个事情谈成的,因为谈成了就可以用给二柱娶媳妇的钱给他的俩个儿子盖房子娶媳妇。“成了。老柱柱的心一抖一颤。他赶快瞭瞭炕头睡着的那俩光头后生。”[3]16当事情真的谈成后,老柱柱反而“一抖一颤”,说明他心里是明白的,麻木只是为了生存而做出的选择。温家窑里有很多人用这种方式生存着,他们清醒却不得不自我麻木。

(二)自我挣扎

温家窑中还有一类人,他们在自我挣扎中生存着。在曹乃谦笔下还有很多在性本能的驱使下,做出一些违反道德的事情,然后疯了。《楞二》中人们不知道楞二为啥发疯了,为啥过了一夜又好了,但是从楞二妈想的“总比杀人了好。总比撞上鬼好”,可以看出这里隐藏着楞二发疯的理由——性欲没有得到满足。《福牛》中,福牛在戏班喝醉酒就管不了自个儿了,有一次他硬要摸喜儿的手,还追着铁梅说别的不做那个啥,就闻闻袄袖,然后就被戏班的人打了,回去就疯了。疯了之后“福牛没有拿这耙去耙别人,而是狠狠地抓向自个儿的脸。”《福牛、福牛》中,温孩女人让福牛帮她去山上开荒,一路上,温孩女人的种种行为简直要了福牛的命,“一路上,温孩女人老是跌跌绊绊地走不稳,还老能撞住福牛。不撞,福牛想叫撞。一撞,福牛就受不了。”[3]106回到家,温孩女人一直让福牛喝酒,福牛知道自己一喝酒就会做出出格的行为,他推开温孩女人就跑回了家,“一入家,福牛就把衣裳脱光,钻进盖窝筒儿里”。最后,福牛把自个骂哭了。无论是楞二还是福牛,他们都是年轻的光棍儿,当他们的基本性欲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并没有选择自我麻木,而是经过自我斗争、自我挣扎之后到达了一个疯癫的状态。

(三)自我解脱

温家窑有一棵歪脖子树,它给温家窑祖祖辈辈的人提供了自我解脱的地方。曹乃谦是这样写的:“歪脖子树真他妈的是棵好树,上个吊啥的再合适不过。这棵树是温家窑的宝贝。已经给祖祖辈辈的先人们帮过不少的忙。眼下还冷不丁儿地派个用场。就连外村人也都眼红这棵树。”[3]164温家窑也有这么一类人,他们以前麻木过,但是当他们清醒的時候,就没有活下去的动力,而不得不选择自我解脱。“在‘麻木’这应付苦难的盾牌被击碎时,这棵歪脖子树便善解人意地帮助他们求得解脱。”[5]《老银银》讲的是一个老光棍“很高兴”地带着酒瓶和羊腿去歪脖子树下准备自我解脱的故事,作者用幽默的语言描绘出了老银银从自杀方式的选择到最后因为裤带太滑没有解脱。文中虽然没有提到老银银选择死亡的原因,但是大胆猜想一下,他是一个老光棍儿,他的基本欲望得不到满足,再加上赤贫的生活,使得他不得不选择自我解脱。《天日》中,开头第一、二段就是“羊娃死了”“羊娃是自个儿把自个儿吊在树上给吊死的。”羊娃是个年轻的光棍儿,在他以看女娃子的“天日”为条件帮助女娃子挑苦菜,但是当他帮女娃子挑完苦菜之后,女娃子却没能遵守约定跑了,这对于羊娃来说已经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后来队长找他说这个女娃子怀孕了,群众怀疑是他,羊娃的尊严遭到践踏,最后选择了以死解脱。对于温家窑的人来说,生活太苦了,苦难已经超过了他们的承受能力,当他们觉得活下去没有丝毫乐趣,也看不到丝毫希望,就会选择来到歪脖子树下用死亡解脱自己。

“这是非常真实的生活。这种生活是荒谬的,但又是真实的。曹乃谦说:‘我写的都是真事儿。’我相信。荒谬得可信。”[3]232在温家窑里,他们自我麻木、自我挣扎、自我解脱,这三种生存方式既是雁北农民鲜明的生存写真,也是众多贫苦农民真实的苦难生活。

三、赤贫状态下雁北女性的命运

曹乃谦作品中塑造了很多令人敬佩的女性。曹乃谦对自己笔下的女性是充满爱的,女性虽然处在生活的最底层,有着悲惨的命运,但是他有意把她们塑造得很美好,拥有博大的胸襟,甚至把女性神化了。“她们以美丽、勤劳和善良,谱写着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体现着人性中最初最原始的真挚和生命力。”[4]但现实是残酷的,她们的命运都是以悲剧为结局的。

柱柱家的,在文中没有自己的姓名,但她是一个宽容、隐忍和勤劳能干的农村妇女,是一位深受传统道德熏陶的女性。她为老柱柱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叫高粱,一个叫玉茭,孩子到了结婚的年龄,但是家里没钱,家里就决定让老柱柱与老柱柱的弟弟“朋锅”,用给二柱娶媳妇的钱给两个儿子捏窑娶媳妇。娶媳妇还需要钱,但是他们没有,就得找工作挣钱,柱柱家的又一次牺牲了自己和老赵“做那个啥”,让大儿子当上了民工,给柱柱、二柱、玉茭找到了砖厂的工作。有一次,柱柱家的和老赵在“做那个啥”的时候被自己的儿子玉茭看见了,就把他妈强奸了,但是这时柱柱家的“她没翻恼也没喊叫也没求饶,只是用上牙紧紧咬着下嘴唇。”之后是玉茭自己告诉了柱柱他对母亲做的事,柱柱家的始终在保护着自己的儿子,她怕自己暴露了影响儿子的名声。老柱柱要把关在房里的玉菱拿石头砸死,柱柱家的看到后与玉茭的对话简直让人心疼。她一直在牺牲自己,不管儿子做了什么都抵挡不住她对儿子的关爱与疼惜。儿子死后,还张罗着给他娶“鬼妻”。柱柱家的始终在用自己的生命尊严换取一大家子的安宁,极具悲剧性。当柱柱知道自己的媳妇被儿子咬了大腿根之后,首先打了柱柱家的一巴掌,其实她没有做错什么,即使她为家庭、为儿子奉献了一切,但她在家中仍然毫无地位。

三寡妇是大同城的一个妓女,她的丈夫得了黄疸病死掉了,她被迫沦为妓女,由于受不了这样的煎熬,就逃跑了。她苦了一辈子,受了一辈子,她也向往着美好的生活,但是现实的处境让她自己都觉得活不下去了,文中多次提到“——死哇——快死哇——给娃们带害呢——”。可知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寻欢作乐的女人,而是被生活无情地推到了痛苦的边缘,她所承受的苦难是十分巨大的。

黑女是个好心眼儿的女人,身上充满了超乎母爱的神性。她用自己的身体无私地解救着那些处于高度性饥渴和性压抑状态下的光棍儿们。有一次,她在上房搅酱瓮的时候,看到光棍招招想和羊“做那个啥”的场景,让她觉得,“鸡子还要匝匝蛋,狗子还要连连蛋。咱一个当女人的,总不能眼看着他们连个鸡子狗子都不如”[3]80。她对光棍儿们的同情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的。然后她就主动和招招“做那个啥”。从那以后,只要是光棍们谁有个啥愿望,她都不会拒绝。当她的小鸡下了蛋,她还想着先给死去的光棍儿们吃。虽然黑女的行为在现代人的眼光看来是违背道德、没有节操的。但是她能为了光棍儿们像个人一样活着,做出这样事,她就是高尚的,是值得人们尊敬和敬仰的,她身上的母性与神性照耀着那些苦难的人们。和她相依为命的二尾——她的小鸡丢了,对于普通人来说,小鸡丢了不至于带来致命的打击,但是二尾就像黑女的孩子,因此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这就是曹乃谦笔下温家窑的女性,她们善良隐忍、朴实伟大,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却并未因此就被生活眷顾,仍旧遭受着生活给予她们的一切苦难,命运是极具悲剧性的。

四、结语

曹乃谦是一位普通的警察作家,他对农民的关注是真真切切的。他笔下温家窑里的男人与女人,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压迫下,艰难生存着。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既是雁北农民的生活写照,同时也是千千万万个劳苦大众的生存写真。曹乃謙有自己独特的艺术追求,他喜欢民歌,而且在小说中用大量的民歌来表达人们对食欲和性欲得不到满足时的渴望和寻求,同时也表达了他对雁北农民的思情与苦念。曹乃谦对雁北农民的关怀以及充足的人文精神体现在他的每部小说创作中。

参考文献:

[1]曹乃谦.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3.

[2]萧红.生死场[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序言8.

[3]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

[4]吴荣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D].南昌:南昌大学,2008.

[5]王彬彬.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和对于死的挣扎——论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J].小说评论,2011(6):20-30.

作者简介:高冰芬,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编辑:雷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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