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术、饭菜票与龙港

2021-12-18 14:19荣荣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龙港饭票铅字

荣荣

先说印刷术。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大学里参加了学生诗社,经常干的就是与社员们一起,将我们自己写的稚嫩的诗歌,在蜡纸上工整地刻录,然后去油墨机上印刷,再用订书机装订。这样出笼的诗集有个统一的称呼叫“油印本”。当我们以此传递我们青春的激情或牢骚时,报社及出版社的印刷厂车间里,出产的印刷品用的是铅字排版印刷。所以,那时对于作品被公开正式发表,有一种借用的说法是“印成铅字”,而印成铅字也成为写作起步阶段的我们特别渴望的事情。毕业后有一次去报社内部参观,看到捡字工人按照画好的纸版样快速熟练地在铅版上分拣各种字,那叫一个眼花缭乱。车间里的铅字实在大多了,密密麻麻的,各种字形各种大小都有。那时我所知道的是,蜡纸油印是由雕版印刷发展而来,而铅字印刷则是平版的活字印刷。

前些日子在素有“中国印刷之城”的龙港参观中国印刷博物馆,这让我对于印刷术的起源发展,有了一个更清晰的概念,尤其是它的起源,竟然与我内心的猜测大致相同,那就是,印刷术最初就是从一枚小小的印章而来,并在造纸术发明发展前提下产生的。想来,最先是某位书生面对自己书写下的文章在最后盖印时突发奇想:小小的印章所具有的复制功能,可以无数次在纸上重复落下大名,如果这个章足够大,刻下的字足够多,那岂不是能将自己的妙笔诗文刻录了,然后广而传播,甚至抵达天边?这不就可以免了油灯下一遍遍的抄写之苦?如果一个大大的印章不够刻,那就来两个,两个不够,那就来三个,什么《灯下集》《杂记》《行路诗录》诸如此类的诗集文集,大堆大堆地印行出来,这样的刻印,文章能行,图画自然更不在话下。后来,还发展成彩色套印,什么名人的山水,百姓的年画,甚至闺房里的女子人手一册的《女则》,都被印得好看又逼真。

这就是雕版印刷。确切开始的时间据考证是在隋朝,并风行于唐朝,到宋代,雕版印刷技术已被广泛应用。想想那时的民间,十里就会有一个这样的印坊,该有多壮观:雕匠举着雕刀,熟练地在枣木、梨木等木板上雕着反式阳字,印工满身油墨,反復地刷油推拉压印,装订工用细麻绳串缝成册,印坊老板在高高的柜台后快乐地数着进账的银两……这样的劳作,与书相关,便都是雅事,都赏心悦目。

雕版印书一页一版,错一字毁整版,如果刻一部大书,那得要刻多少版,储存要占地方,木板还容易变形,于是,更伟大的活字印刷术就来了。活字印刷的好处显而易见,是用单个的字,拼成一版一版的,一本书印完之后,版可拆散,单字仍可再用来排其他的书版。这份大功劳自然归功于北宋的毕昇。毕昇发明的活字印刷,那些字用胶泥烧制,这个灵感部分应该也来源于当时的砖瓦烧制技术。

再细究“出版”这词的来历,就豁然开朗了:板与版古意相通,那不就是指的古老印刷术上的开板、刻板、雕版、活字排版的板吗?出版了,书不就成了。

接着说饭菜票。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的是师范类大学,那时候因为师资欠缺,师范生由国家提供基本的生活费。具体到每个学生,就是每月都能从生活委员那里领到用橡皮筋扎起来的一叠饭菜票,每一张都盖着鲜红的学校后勤部印章。这样的“有价券”,应该出于食堂管理的需要吧,毕竟比起现金交易,不方便不说,还会出现一些显而易见的财务“漏洞”,另一个原因也为了便于辨认身份,比如我们持有的饭菜票,都标有某某院校“学生食堂”字样,这既框定了我们大学生的身份,也有限制,就是别想着去教工食堂里用餐,那也是我们向往的,因为教工食堂的饭菜,据说,菜量多、菜样多,味道还好。

那时,不仅学校食堂吃饭要用饭菜票,部队、工矿企业,甚至有些餐馆也都在用,于是,“饭菜票”这个词,几乎成了日常生活的伴生词。一些有先见之明的收藏爱好者,便专门将饭菜票也纳入藏品范畴。长年累月下来,他们手里也有了一批可观的饭菜票:天南地北的,各个年代的,各种计量的,军队的,地方的,新中国成立前的,老区的,等等。材质也不相同,有塑料的,有纸质的,厚薄也不等,形状大多是长方形的,也有长条的,偶尔也有圆形的。只是搞收藏的朋友说,饭菜票收藏是冷门,因收藏者较少,不容易交流,而且饭菜票五花八门,能收集的永远只是沧海一粟、冰山一角,所以一般形不成气候。但也有值钱的,比如老解放区的饭菜票等。那朋友还说,饭菜票的收藏若到了一定规模,小小的票据,也能见证时代的变迁。

只是遗憾的是,为便于使用,饭菜票都印制得很小,能印制的字眼很少,大多不能像书籍一样,标注上印刷厂家和使用时间,否则,会涵盖更多的信息,收藏的意义一定也会更大。

那时的我们不会想到,用惯了的饭菜票,也会像很多旧事物一样,仿佛一夜之间就不见了。虽然老百姓仍然一日三餐,食堂依然红火地存在,但我们大多只须一张电子饭卡,刷一下就完事了。只是更想不到的是,几乎消失了的饭菜票,会留下一个网络热词:饭票。据说这是女生对“男朋友”或丈夫的戏称,找到男朋友,会说找到了一张饭票,找到了老公,那是找到一张长期饭票。这说法反过来是不成立的,意思是如果男人找了有钱的女朋友,从此“躺平”了,那不能称找到饭票,而是吃软饭。

不过,用“饭票”来指代男朋友,或吃软饭,在人人都明白,男女都要自立自强,人人都认为,靠人不如靠自己的今天,找饭票的理所当然,与吃软饭的理直气壮,都会是一个不光彩的存在。

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龙港人在“鼓励农民带资进城开厂办店”口号下,自发形成了人口、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集聚,他们的第一桶金,就是从印刷小小的饭菜票淘来的。在今天看来,这是神奇的历史和传说,也是当时的真实。前面说到小小的饭菜票上,很少标有印刷厂家,但到了龙港之后,我才知道,那些饭菜票,很多都出自这里,尤其是各个学校发放使用的饭菜票。原因是“文革”之后,各级学校进行了大规模的扩招,数量急剧膨胀的学生带来了巨大的学生食堂饭菜票市场。印一张饭菜票只有几厘的利润,油墨和洗刷用的香蕉水对人体还有害,正规的印刷厂对这种生意是不屑一顾的。太渴望在经济上打翻身仗的龙港人却不管不顾地揽下了大量的生意,赚下了让龙港经济强劲滚动向前的最初利润。

后来,他们又遇上了中国白酒产业的兴盛期,各种酒类品牌对包装印刷不惜血本,这给了常年四处奔波寻找印刷商机的龙港人又一次机会,龙港的印刷业由此又上了一个台阶。

龙港这个辖区面积仅184平方公里,人口46万左右的全国首个镇改市,在1990年前后,最多的时候有将近1000家大大小小的印刷工厂。估算一下,约一里地就会有一家,这与我前面猜度的宋时十里一家印坊,密度更令人吃惊。很多老板们白天是业务员出去拉业务,晚上回来当操作工,累了在机器旁边打个盹。有个黄姓老板说:“那时候刚刚起步,睡觉时间都是零碎的,都做不了一个完整的梦。”就这样,龙港印刷人一步步向前,一点点积累,印品从饭菜票发展到工业包装、书籍杂志等。生产方式从手工发展到今天现代化的印刷,终于成就了几十亿上百亿的产业,博得了“中国印刷城”的称号,也让龙港成为产业集群理论的一个成功实践。

那天在龙港的中国印刷博物馆,陪同的领导还让我们用古典式手板架印刷机体验了一把手动印刷操作。当红油墨刷出那张古朴的毛泽东题写的字“认真作好出版工作”,参与操作的我们都新奇又激动。

确实,在印刷产业向数字化飞速转型发展的龙港,当我们握住那个木质推柄,恍然间,印刷术在脑海里亮了,许多文字、图案,许多书籍漂浮其上,其中还有几张我熟悉的饭菜票,上面印着大大的“学生食堂”字样。透过饭菜票,我又一次看到了当年自己青涩的学生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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