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一柄普通的东土扇子,能让玄奘生病;一枚“小玛德莱娜”蛋糕,能引出普鲁斯特对似水年华的无穷追忆……从来“真情”最动人,中外皆然。好文章也是,必得有真情实感,先感动了自己,方可动人。本文作者认为,文字不佳,要从情感“源头”上找原因。这一洞见,对我们读书与作文,都有启发。
在顾随《苏辛词说》中读到这样一段逸事:玄奘法师在西天时,看见一柄东土扇子,就生病了。另一个僧人听说了,赞叹道:“好一个多情的和尚。”
见东土扇子而生病,如果玄奘在那时写诗,当是一首千古绝唱;如果他给长安故旧修书,也会是一封感人的书信。但他什么都没有写,而用一场病对内心的情感做了最好的抒发。
至情之人就是这样,感情到了这步田地,还是克制住,该写也不写;现实中许多人却正相反,不该写的猛写。
读一些作品的感觉很奇怪。不能说作者写得不好,他明明该单刀直入处便单刀直入,该平稳时平稳,该峰回路转处便峰回路转,抒情的修辞也娴熟,结尾还可以体会到振聋发聩的努力或者余音绕梁的预设,但还是让人厌倦。它们起初让我想起皮很厚而馅很小的包子,后来渐渐体会到,它们比包子更乏味,更像许多食堂的饭菜,虽然无毒无害,但也没有色香味。
我忍不住产生一个疑问:这个作者为什么要写呢?明明没有感情的内驱力。抒情者,必须有了“情”才“抒”,他是为了“抒”而作“有情”状。顾随在《宋诗说略》中说:“诗应为自己内心真正感生出来,虽与古人合亦无关。不然虽不同亦非真诗。”既然诗有“真诗”与“非真诗”之分,散文也有“真散文”与“假散文”之别了。
对一些谈论写作技巧的文章有些疑惑,因为他们不关心水源和水流量,而专谈如何挖水渠。如果一个作品不好,他们总是质疑水渠挖得不对,而不看看水渠准备迎接的水流量是否充沛。经常是源头几乎干涸,水流细弱,谈技巧的人却还在专心教人挖水渠。即使细弱的水流按照既定的水渠流了过去,是“真诗”“真散文”吗?
不要說大江大河,许多小溪都能在“万山不许”的情况下曲折奔出。水到哪里,哪里就是水的路径,“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苏轼语)那才是真诗、真文章、真文学。
杜甫《梦李白二首》,担忧李白处境,浩浩渺渺,一片悲凉,令人“同声一哭”,更留下“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诸名句。清《唐宋诗醇》评这两首说:“情之至者文亦至。”
有人还进了一步说得更绝对——清代陈祚明评潘岳《悼亡诗》曰:“夫诗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潘岳,西晋时期文人,他的另一个名字可能更加为人所知:潘安。他和妻子杨氏感情很好,琴瑟相和二十多年。妻子去世后他一再写诗作赋悲悼怀念,开了悼亡诗的先河。
那种悲伤、无奈、恍惚、无助、哀痛,绵绵不绝地写来,非常真实,深情倾注,因此也打动了无数人。
“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看似偏激,其实有理。
有情,就是水已经天然在;情深,则水量丰沛。况且人还往往因各种原因而忍耐克制,或者一时之间无力诉说,则感情成了水库,但“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水位越积越高,有朝一日终于堤坝溃决,丰沛的感情之水从高处奔涌而下,还需要什么水渠呢?这种表达是生命的必需,泣血一声便是天下同哭,无语凝噎足令四海凄凉。情深,则流畅是澎湃,冷涩是沉郁,凌乱是顿挫,半含半露成了若悲若讽,戛然而止自有无限余味。情深,则表达就不成问题。
反过来说:那些文不至、语不佳的作品,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因为情不至、情不深。
顾随讲课,花雨纷纷,但他有一节说到老杜锤炼而能令人感动,山谷(黄庭坚)、诚斋(杨万里)则不动人,“盖其出发点即理智,乃压下感情写的”,叶嘉莹当场在听课笔记上写下不同意见:“莹以为是感情根本不足。”
许多作品之所以不成功、不感人,恰恰病在“无情”。顾随在《太白古体诗散论》中比较了李白与杜甫,举了李白的《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为例。李白经过了下邳圯桥,想起了西汉开国的谋臣张良,显然感情上没有什么波澜,但作为大诗人到了这么一个强烈提示写怀古诗的地方,少不得来一首。顾随说此诗叙事而未能诗化,因为没有动感情。而杜甫,欣赏公孙大娘弟子剑器舞,回忆起了自己童年看过公孙大娘的舞蹈,“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这开头十分俊俏,“啪”的一声,一个特写镜头,一个身着戎装、英气逼人的美貌女子,手持剑器浑脱,刚健飒爽的舞姿一起,好得没法说了,但杜甫说了——“动四方”。写公孙大娘剑器舞的魅力,“动四方”,必得这三个字,只能这三个字。
为什么能这么完美?因为“动”的,首先是诗人的心,然后,才是四方,才是天地,再然后才是读者。杜甫自己被震撼了,被感动了,被照亮了,所以随手一写,自然有力有情,读之想不被感动都不成。而且还愿意重读,生怕错过了什么。绝不会像对李白这首,他随便一写,我们随便一读,彼此敷衍。
传说李白到黄鹤楼,本来想题诗,但看到崔颢的《黄鹤楼》,留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而去。这种传说中的作派和诗的风格,都不像李白。不过如果诗人到了一个江山佳处或古迹名胜,却并不喜欢,甚至不相容,那么不假装感动地写,甚至不写,绝对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正不必管有没有“崔颢题诗在上头”。
说到这里,想起了一向爱读的汪曾祺。汪曾祺有篇散文叫《泰山片石》,里面这样写道:
我是写不了泰山的,因为泰山太大,我对泰山不能认同。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十年间两登泰山,可谓了不相干。泰山既不能进入我的内部,我也不能外化为泰山。山自山,我自我,不能达到物我同一,山即是我,我即是山。泰山是强者之山,我自以为这个提法很合适,我不是强者,不论是登山还是处世。我是生长在水边的人,一个平常的、平和的人。我已经过了七十岁,对于高山,只好仰止。我是个安于竹篱茅舍、小桥流水的人。以惯写小桥流水之笔而写高大雄奇之山,殆矣。
……
但是,又一次登了泰山……在乱云密雾中坐下来,冷静地想想,我的心态比较透亮了。我承认泰山很雄伟……承认伟大的人物确实是伟大的,尽管他们所做的许多事不近人情。他们是人里头的强者,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在山上待了七天,我对名山大川、伟大人物的偏激情绪有所平息。
同时我也更清楚地认识到我的微小、我的平常,更进一步安于微小、安于平常。
汪曾祺很诚实,而且自持,他对泰山,就是有点排斥,山与人差异太大,以至于不能相互融合,当然更谈不上感动。汪曾祺这篇本来可以不写,但是因为他对泰山是不认同的,真实、真切,于是就值得写了。
说回李白与杜甫,杜甫是个老实人,他活得认真,感情强烈而真挚;李白大多数时刻比较关注自己,活得飘飘荡荡的,有点像一直被太多的爱与关注宠坏了的人。李白当然也有真动感情的时候,如名句“长相思,摧心肝”。总体而言,唐人比宋人感情丰富多了。唐诗之所以比宋诗高,就因为唐人多情。顾随认为“唐人情浓而感觉锐敏”,宋人重观察而偏理智,“宋人作诗一味讲道理”,但宋人写词便有感觉和感情,所以“大晏、欧阳修、苏东坡词皆好,如诗之盛唐”。这里顾随大概是随意说说的,因为漏掉了他极爱的辛弃疾。
顾随这样说辛弃疾:“稼轩最多情,什么都是真格的。”胡适评辛弃疾:“才气纵横,见解超脱,情感浓挚。无论长调小令,都是他的人格的涌现。”
一柄普通的东土扇子居然能让玄奘生病,玄奘和那个为他发出赞叹的僧人,他们的感情多么强烈。这种细致精微的感觉,这种瞬间抵达无限广袤的联想,这种内心丰富的程度,真的是后天可以习得的吗?“多情”是一种天性,还是一种能力?或者是天赋和后天习得各有占比?这个问题,似乎很难断然给出答案。
周止庵说:“稼轩固是才大,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这句话,评价辛弃疾说得极是,同时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如果不是“情至”,仅仅“才大”,也是无法写出不朽杰作的。大才、至情,才能带来“动四方”的作品。
真实感情的水源和流量,远远比水渠重要。没有水源,就不必挖水渠,先去找水。感情不足,等于枯水期,就读书,就静默,让文字和纸也歇歇吧。
(摘自《山》2020年第5期,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