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全
公元705年,中国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
这时候坐镇朝廷的皇帝是咱们山西人武则天,她统治的朝代叫“大周”。在这一年,也就是神龙元年的正月二十二日,大臣张柬之发动宫廷政变。二十四日,被迫无奈的武则天传位太子李显。随后唐中宗即位,二月四日恢复大唐国号,继续沿用神龙年号。
这件发生在东都洛阳的事件是当年最大的爆炸新闻,让天下人大为震惊。与此同时,在距离东都洛阳500多公里的山西介休秦王原上,很多人完全不知道天下大变,只是悲伤地聚集在一起,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
从北远眺秦王原
层林织染的秦王原
葬礼是一对夫妻的合葬仪式。丈夫叫乞伏基,妻子叫杨氏,从姓氏上可以知道,“乞伏”是鲜卑族的姓氏。这个曾经在公元385年建立西秦王国的鲜卑王族,早已在公元400年后分崩离析。过了好多年后,乞伏姓的很多族人从甘肃西部流落平城,也就是今天的大同一带,投靠了北魏拓跋氏,被安排到了并州以南的汾河流域生活。
百年后,乞伏谂(读shen)担任了隋代负责地方军事、治安的官员,他是乞伏基的老爷爷,也就是曾祖父。乞伏基的爷爷乞伏暹(读xian)担任了唐朝中散大夫,属于唐代文官正五品以上的官职,这个时间段应该是唐高祖李渊统治阶段。乞伏基的父亲叫乞伏庆,被安排当了骁骑尉。其实他爷爷、父亲所当的都不是什么有实际权力的官职,只是唐代的一个荣誉官名而已。
大唐王朝建立之初,采用了府兵制,这是中国古代兵制的一种,如同民国时期阎锡山在山西搞的“兵农合一”。府兵平常是耕种土地的农民,农闲时间训练,战时就入军队打仗。当时介休县境内设有两个府,用来管理府兵:一个叫“开远府”,在县西北八里的地方;另一个叫“华夏府”,在县东北三十里。
乞伏基就是府兵制中的一员,归开远府管辖着。他生于唐高宗永徽元年(650年),死于长安四年(704年),终年55岁。他在20岁成为府兵中的队副,27岁当上队正,39岁当了旅帅,48岁升为校尉。听起来不错,其实在当时每个军府中有队正20人,相当于现在的正处级干部,副队正20人,副处级待遇,每队管理府兵50人。可见,队正、队副(副队正)是府兵军府中直接管理兵丁的基层军官。
乞伏基在基层职位上干了近20年,一辈子的时间都在介休县度过,工作上确实也没啥可圈可点的业绩。他和他的祖辈一样,并不是他甘于基层、乐于基层,其实是服从于朝廷安置其鲜卑族人到汾河流域定居生活,慢慢就融合于介休当地的农耕生活中。他娶的媳妇姓杨,这姓氏一听便知道是汉族人;他去世后,子孙们依照汉族习俗,为他寻找风水宝地“秦王原”作为墓地,这一切的现象说明,乞伏基或者在这里的整个乞伏家族,他们的生活习惯都融合进了汉民族人文环境,习惯了农耕文化,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乞伏基下葬169年后,是唐咸通十五年(874年),这时的唐王朝已经陷入藩鎮割据,皇权旁落,国力衰弱的状况。处在汾河谷地的介休百姓自然还没有感觉到国朝变更的危机。这年的正月十三日在介休县皇兴乡乞伏村修文里举行了一场父子两辈人入坟地的仪式。
父亲叫胡志宽,于大中五年(851年)十二月七日去世;妻子姓李,在咸通十四年(873年)六月八日去世;志宽儿子叫胡文叙,他的妻子李氏、宋氏、苗氏、宋氏、衡氏,分别在咸通九年、大中七年、咸通十四年、大中十四年、咸通三年去世;胡志宽还有个儿子叫胡太宁,也在咸通十三年去世。
父子两辈、八个逝者入坟地,自然要搞得庄严隆重,于是胡志宽的6个儿子和8个孙子商量后,在咸通十五年正月十三日为这几位逝去的前辈举行了入坟仪式。
仪式自然也是请风水先生堪舆过的,墓址在距离乞伏村七百余步的秦王原上。仪式准备得相当隆重,“青鸟相地,白鹤临坟,轜车宿驾,哭送荒郊,素盖排空”,可以联想到如今介休人的葬礼喜欢摆场面,想必是由来已久。
封土之前,为了怕桑田变幻,为了让后人铭记祖先事迹,胡家后人恭敬地把两块写有墓志铭的石头放入墓穴,以期百世流芳,后世平安。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到了2013年的夏天,介休市义棠镇温家沟村的砖窑雇了一台挖掘机,到村里称为“秦王头”的小山头下取土。机器工作不久,就出现了两块砂石,一块上部呈梯形状,一块已经让钩机碰成了两块。司机看东西规规整整扔了可惜,就顺手带到村里。
2016年5月的一天,张壁古堡旅游公司的副总任兆琮先生和摄影家董西平先生到温家沟采风,去村民家中讨水喝,偶然发现了这家院子角落中的两块石头。他们详细查看后,发现上面的字迹很多,但由于时间关系漫漶残缺,于是就叫笔者前去拓制。
几天后,我们终于识读出了这块墓志,它就是《大周故昭武校尉右玉钤卫开远府校尉乞伏君墓志》,记述了乞伏基的生平事迹。墓志铭中所记载的“秦王原”究竟在哪里呢?乞伏基的后人在介休还有吗?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我们的心中。
谷歌地图标注墓志发现处
发现墓志处(东侧)
谷歌地图标注墓志发现处
2021年,我偶然在一位朋友处发现了名为《唐故介休县皇兴乡乞伏村修文里胡府君墓志铭》的拓片,我赶紧买了下来,询问朋友得知,此墓志石为介休人倒卖到洛阳一博物馆的。整理志文后,综合乞伏基墓志,我发现乞伏基和胡志宽的坟地都在“秦王原”,胡志宽的墓志更详细说明了其方位是“村东南七百余步”;他生活的村落叫“介休县皇兴乡乞伏村修文里”,可以推断乞伏基的后代在169年的繁衍过程中,已经从府兵驻扎点成为了一个不小的村落“乞伏村”,因为村落的下面还有“修文里”。
里坊制度大约产生于汉代,兴盛于唐代。里坊制就是将城市分为若干方格状的封闭空间,居住、商业、生产等空间都独立存在。居民居住的称为“里”或“坊”,商业买卖的称“市”。由此可以推断,乞伏村肯定不止一个“修文里”,还有好几个里或坊存在其中。也就是说,乞伏家族与汉民族的融合越加亲密,以其姓氏作为村落的名称,说明乞伏族人占比还是很大的。那么,乞伏村还存在吗?
带着疑问,10月8日,我和好友程鹏拜访了义棠镇温家沟村原支部书记房忠昌先生。房先生今年73岁,个头不高,性格稳重实在,他曾经担任过村里的村委主任、支书、煤矿负责人等职务,对村里相当了解。
听了我的疑问,房先生道:“在村的东北部,与大安村地域交界处有一座小山头叫秦王头,以前是耕地,后来退耕还林后就绿化不让种地啦。”我提出想请他带我们去看看,房先生愉快地答应了。
在房先生的带领下,我们一路向东北方向,驱车十几分钟便到达了秦王头。
秦王头是位于温家沟村东北部的一个小山头,站这里从山头往北看去,泱泱汾水蜿蜒流淌,正南面则可远眺巍峨的绵山。绵山在唐代叫“介山”,这不正是《乞伏基墓志》中所说“南瞻介巘(读yan),望松盖而氤氲(读yin yun);北眺汾川,叹绣胜而纾美”么?再看西北如玉带绕川,缓缓进入雀鼠谷中,这不正是《胡志宽墓志》中所云“逶迤汾水,一带傍流,嶾(读yin,意为“高峻”)嶙秦峰,巍峨宛黯”吗?
远眺雀鼠谷北口
在最高山头的下方,我看到有几百平方米的一块被挖掘机挖过的平地。房先生说,这就是以前砖窑取土的地方。我赶紧拍照给挖机司机发过去,他回复说乞伏基墓志就在这里发现的。
这个地方肯定是唐代的秦王原,那么依据《胡志宽墓志》中记载的“村东南七百余步秦王原上”推论,在此地的七百步,也就是500米左右的西北向应该有一个村落,这就是乞伏村。而据房先生讲,温家沟村的旧村距离此地垂直距离也有一公里以上,因此我们应该去找一下是否有古代村落遗迹。
从秦王头往西看是温家沟村,东北是义棠镇大安村。西北方向看不到有村落,那么“乞伏村”在哪里呢?
我们决定下山找一找。往山下刚走了有五六百米,汽车的左侧出现了一座城堡遗址,高高的夯土堡墙上还存有敌台(马面),远看巍峨挺拔,十分壮观。
從岳家寨看秦王头
考察岳家寨问询王姓老人
岳家寨堡墙纵观
我问房先生这是什么地方。房先生说这个地方叫岳家寨,相传是村里最大家族岳家的祖先最早在此居住。
我们停下车,绕到这个寨子的西南侧,从侧坡爬到了岳家寨堡墙上。西南侧堡墙基本坍塌殆尽,但仍可看出其牢固的夯土层和大致的区域。此堡形制大致呈正方形,长宽约为150米,房先生讲以前堡内有砖砌的房屋基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几十年,村人盖房子缺砖就会到寨里挖,有的地方几米深还可以挖出砖块。
我抬头往上看,远处就是秦王头,目测垂直距离有500米左右。拿出手机打开指南针APP测定方位,此堡正好在山头的西北略偏西侧。看来这个人称“岳家寨”废弃的堡寨在方位上与墓志中记载的相同,也就是说,这里极有可能是唐代的“乞伏村”。
为什么不敢肯定呢?毕竟我的考察只是通过文字和现场表面而来,我更没有考古工作者专业,只是通过偶学的一点知识来进行分析。这样的分析肯定会有瑕疵和问题,因此希望更多的学者予以关注。
我为什么要关注这块墓志的文字呢?因为墓志的出土地温家沟秦王原正好位于雀鼠谷的北口。太岳山脉与吕梁山脉在这里相对而立,中间仅隔有一百多米宽的汾河,怪石林立,地势险峻,是南下西安、北上京都的要地,因此雀鼠谷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特别在隋唐时期曾经发生过两次大的战役:隋大业十二年(616年),时任隋右骁卫将军李渊率官兵在雀鼠谷围剿甄翟儿农民军;唐武德二年至三年(619至620年)李世民与宋金刚在此地又大战多次。这些战役的发生对中国历史有一定的影响,对研究介休乡土历史文化有着重要的意义。与唐太宗李世民一样,有着鲜卑血统的乞伏家族为什么会在雀鼠谷北口做了府兵?小小的介休县怎么会有两个管理府兵的“府”呢?
岳家寨西北部堡墙
岳氏祠堂大门(外)
我们无法想象曾经一千多年前的介休会是什么样子。《乞伏基墓志》中说秦王原“南瞻介巘,望松盖而氤氲;北眺汾川,叹绣胜而纾美”,《胡志宽墓志》赞美“嶾嶙秦峰,巍峨宛黯,四神必备,八表休祥”。而现今确实如他们子孙所预料“年随代谢,桑田变移”,随而“陵移谷徙”,这需要多大多久的力量呀!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我们中国人战天斗地,在“其乐无穷”中,极少数人对自然的索取确实达到了“陵移谷徙”,对地下文物的盗挖毁坏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作为地方文化爱好者的我们,只能通过记载中的只言片语,竭力还原当初的境况,竭力留存那些即将逝去的文化,愿更多的朋友更加关心关注,为后人留存一点历史探究的空间。
2013年出土的《大周故昭武校尉右玉钤卫开远府校尉乞伏君墓志》为介休首次发现鲜卑族人墓志。墓志高43厘米,宽45厘米,厚7.5厘米,对角裂为两块;墓志盖37厘米见方,厚8厘米。墓志为砂石质地,文字多有漫漶残缺,但大体可识读。墓志录文如下:
君讳基,字克构,陇西人也。君先演沠虬苗,□□机衡之位;分枝玉扆,玲珑秦陇之墟。奉玺珮□□城,暨分珪于汾邑。曾祖諗,隋襄州司马;祖暹,唐中散大夫,父庆,骁骑尉,侍亲不仕,并鲇序翻仪,龙门梃粹,文高掷地,才赋闻天。里闬挹其芳猷,闾阎仰兹渥泽。君志标慷慨,超逸气于牛山;鳌宇翻日,指龙存而诩□。文漪万丈,汪汪厕黄叔之才;学海千寻,奕奕□嵇松之干。□弧落玉,社□杪以腾声;飞□日文,驾籋云而振响。弱冠,擢隊副;廿七岁,队正;卅九,迁旅帅;卌八岁,擢校尉;春秋五十有五,瘿瘳弥留,神巫莫验。长安四年十一月廿六日,卒于私第。灵杳遽远,魄散云台,琼草微臻,魂□夜□。以神龙元年正月廿五日,与夫人杨氏合葬于秦王原。礼也。方□梓木,以造黄肠之棺;几候良占,妙得青□之地,南瞻介巘,望松盖而氤氲;北眺汾川,叹绣胜而纾美,□恐陵移谷徙,刊此铭石。
墓主乞伏基为乞伏氏,生于唐高宗永徽元年(650年),卒于长安四年(704年)。乞伏,十六国西秦政权王族姓氏,墓志发现地为介休市义棠镇温家沟村东岭上。2013年夏为当地人发现。
夫穹隆显耀,籍八柱而成规,坤邈安然,讬四海而为定,所以二仪有运,寒暑寔兮。
府君讳志宽,郡居安定,神气卓荦,风骨嶷然,为乡党之笙篁,作人伦之标准。幼怀十善,长乐丘园。去大中五年十二月七日(851年),厥疾所钟,药饵无应,□幸天丧其德,地殁其灵,风烛难停,奄斯夜壑。
陇西李氏夫人柔范可则,妇礼天生,肩班氏之风;规杨曹家之令德,心清松竹,性净雪霜,每以胜花早发,白业争攀,虽不见其果而修其因,即知因既以圆而果必尅。咸通十四年六月八日奄斯孝養。
长男文叙,量蕴清□,德合君子,厚仁厚义,早著乡闾,命奄遐龄,身归石火。
新妇李氏,孝敬为心,温柔成性,风规德操,早迈于六亲。咸通九年九月十三日奄归私里。
新妇宋氏、苗氏,惠解聪明,恭和成性,外包六行,内蕴三从。大中七年六月四日终于私里。苗氏咸通十四年八月三日,奄斯风烛。新妇宋氏、衡氏幼熏风规,长闲温尅,心悬水镜,身备三从。大中十四年正月十五日终于私里。衡氏咸通三年六月十日终于私里。
男太宁,身惟恭谨,性操寒松,忠孝共推,仁风独□,何期命同秋叶,忽尔飃林。新妇叹曰:逝川何速,丧我孤鸾,□壑悠深,水沉独鹤,孤男啼叫,日月无光,孀妇哀之,泣断斑竹。去咸通十三年八月十六日(872年)终于私里。□□文晟、元信、元庆等福不天助,奄丧其亲,□天自灭,踊□无□。曾子之道,未申殇绝。嗟乎!早至五音不乐,百味无甘,□悲往□,□□闲堂,恐趋运延奢,遂茔厚地。咸通十五年正月十三日(874年)葬于村东南七百余步,秦王原上。伏以青鸟相地,白鹤临坟,轜车宿驾,哭送荒郊,素盖排空,归□乎坟所,发□瞒□,赗赙垂罗,逶迤汾水,一带傍流,嶾嶙秦峰,巍峨宛黯,四神必备,八表休祥,宅兆既安,大礼斯毕。恐年随代谢,桑田变移,刊石成文,以贻后记。乃为颂曰:
天有灵兮日月明,地有神祇万类成。宅兆既成安厝毕,子孙清吉保其荣。
悲风??次坟塚,□澹然云结未晴。眷属咨嗟陈簠簋,高荣泣□泪盈盈。
男:太恭、太液、太清、太周、天奴、归僧。孙男:应郎、岁郎、宝实、冬冬、善福、善友、宝典、善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