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婉笛 穆薪宇
陈山林的科室里不缺笑声。作为北京积水潭医院手外科主任,陈山林每天的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但只要一进手术室,他就“开心得不得了”。陈山林爱开玩笑,一有时间,他就喜欢到病房看看。除了聊病情,他还爱跟患者和家属们“扯闲”。每当看到刚入院时患者们畸形或残缺的肢体,他都唏嘘不已。工作近30年了,陈山林仍然无法对这些痛苦“习以为常”。
从全国各地辗转找到陈山林看病的患者,有的怀揣对康复的期待,有的多次治疗失败后身心伤痕累累。在他们眼里,陈山林意味着“最后的希望”。
19岁的小树(化名)患有非特异性腕关节炎,剧烈的疼痛、严重的僵直让他的右手无法活动。小树是一名医学院校的在读学生,从医的梦想让他不愿以牺牲关节活动度为代价,选择常规的关节融合手术。因而,陈山林把目光转向了全腕关节置换术。
陈山林的学生、手外科住院医师刘畅介绍,对各种原因造成的终末期关节炎患者来说,关节融合术是目前主流的治疗方案,它可以解决患者的疼痛问题,但无法保留腕關节的屈伸功能。
最近几年,陈山林和团队一直在探索适合国人的全腕关节假体。经反复测试、有限元分析和生物力学实验,并针对国外产品存在假体部件松动的问题,他们采用最新的3D打印技术,成功研发出国内第一代全腕关节假体系统,并获得医院新技术准入批准。
经过仔细考虑,陈山林认为,小树的情况符合全腕关节置换手术适应证。2020年11月3日,专家团队为小树顺利完成截骨、安装试模、调整张力、安装假体等手术步骤。术中测试关节稳定无撞击、软组织平衡良好,全范围活动没有出现脱位等问题。最终,小树的腕关节活动度也由术前的5度改善到45度,达到了术前预期。
“3D金属打印技术在我国发展迅速,特别是在骨科和颅颌面外科领域。虽然还不能替代传统工艺产品,但根据患者的具体情况,设计个性化的方案和产品,用在需求不同的患者身上,会有更好的效果。甚至以前让医生束手无策的一些患者,也因此获得新的希望。”陈山林说,“每个病人都有不同的特点,要个性化对待。这是做医生最难,也最具魅力的地方。”
今年3月5日,陈山林和团队经过10余个小时的精细显微操作,成功完成了全球首例“定制化3D打印掌骨联合改良圹甲瓣技术再造可活动腕掌关节的拇指”手术。该手术扩展了3D打印技术的应用场景,攻克了再造重度拇指缺损的同时重建腕掌关节这一技术难题。
因为需要通过一系列法律及伦理审查程序,等待近半年时间,陈山林和团队才得以最终实施这一手术。术中影像显示,假体位置得当,腕掌关节稳定且具备一定的活动度,再造拇指外观满意、长度合适。
然而,根据近半年的复查和随访,这项新技术给患者带来的效果并没有达到预期。
“掌骨基底反复脱位,重建腕掌关节还需要完善方案。接下来,我们会联合研发团队改进假体,让它更具有稳定性和活动度,更具推广价值。”陈山林说,医疗技术的发展思路,很多都来自临床,建立在患者的贡献之上,“不管医生的技艺多么精湛,经验多么丰富,你总会在临床上碰到从没有遇到过的问题。只有把每位患者当做一个全新的课题下功夫琢磨,才能成为一名好医生”。
从求学到择业,陈山林一直是那个能把选择权抓在自己手里的佼佼者。1993年从原北京医科大学毕业后,他进入王澍寰院士创建的我国第一个手外科——北京积水潭医院手外科。
当时,我国的手外科专业是所有医学领域中少有的能居世界一流水平的专业之一。手外科急诊多,手术风险大,要求精细操作,手术医生常常一站就是10?20个小时。但在陈山林眼里,这里充满着学科交叉的魅力,以及手术中无尽的新意和挑战。用他的话说就是,“这个专业太吸引人了”。
但陈山林工作后没几年,我国手外科的发展就进入了平台期。20世纪90年代后,我国工农业生产方式慢慢发生着变化,手工劳动者逐渐被机器生产线取代,外伤减少,而骨科多个专业也都开展了创新技术。与此同时,老龄化社会程度的加深,又促使骨关节病等慢性病发病率的上升,带动了相关医学专业领域的发展。此消彼长,手外科的发展遭遇了瓶颈。
但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手外科也一直是陈山林心中的“白月光”。“当时医院里很多人私下把手外科叫做‘夕阳产业,我不服气,就任性了一次。”在那次全院大会上,陈山林站在台上,滔滔不绝地陈述手外科的发展前景,最后因为超时太久被“请”下了台。“我想让大家知道,这个专业如日中天,充满魅力……”陈山林笑着自嘲。
陈山林介绍说,近些年,我国手、足等先天性畸形的发病率升高。这些不幸的孩子,很多都可以在手外科治疗后恢复到接近正常的外观和功能。新兴的运动医学也契合并推动了手外科的发展,关节镜技术已成为腕关节损伤的主要治疗方法。而在周围神经领域,腰骶丛和臂丛神经损伤的诊断治疗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更好、更先进设备的出现,包括关节镜系统、显微镜、骨科机器人等,也让手外科再次插上腾飞的翅膀。
10年前,陈山林团队开始将导航和骨科机器人技术引入手外科领域,并取得较好的治疗效果,引起国内外同行的广泛关注。
“记得那一年王澍寰院士还在世,我把科室的年终门诊、手术量情况汇总给王老看。看到手外科治疗范围越来越广,老爷子好多年没那么开心了。”陈山林从回忆中转过神来,又说,自己做了近30年的手术,最近觉得对外科“更爱了一些”。现在,他不只在自己的科室里做手术,还把手术做到了青藏高原,做到了祖国边陲。
2017年,陈山林在好友、北京大学人民医院骨关节科主任林剑浩的倡议下,第一次来到西藏昌都地区进行义诊。因为当地有手术需求的先天畸形孩子很多,陈山林又是在周末抽时间飞往当地,第一天开展手术,他和同事栗鹏程医生就顶着高原反应,从早上9时做到第二天凌晨2时,共完成19台手术。
从这以后,陈山林和昌都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先后组织国内各地手外科专家,5次去西藏,2次去新疆,为300多名小患儿破除了手指畸形這个当地人眼中“恶魔的诅咒”。高原、盆地的云卷云舒,让陈山林流连。患儿瞳仁里的真诚,让陈山林难忘。但让他最着迷的,还是义诊期间人与人之间没有掺杂质的信赖。
“其实,不管是做填补空白的高精尖手术,还是义诊时做一些常规手术,它们之间没有绝对的区别。”陈山林说,任何手术能顺利实施,都建立在医患共担风险的基础上。即便是常规手术,由于手外科的特殊性,患者和家属不仅对功能的恢复有诉求,对外观的修复也有较高的预期。
“我们很理解患者和家属的心情,毕竟手是人的第二张脸。然而,很多人都会以一个100分的‘作品为目标。医生不是神仙,有时难免力不能及。”陈山林说。
几年前,手外科收治了一名6岁的小朋友,他先天性地少了一根手指,脚上多一根脚趾。最初,陈山林给出常规治疗方案:把脚上多余的脚趾切掉,手上的食指移到拇指位置,并赋予一定功能。但有一天查房,小朋友突然叫住了陈山林:“爷爷,你能不能把我脚上的脚趾挪到手上呢?这样我手上就不缺手指了。”
陈山林头疼了。不是因为他不到50岁就成了“爷爷”,而是因为这个方案实施起来有极大的难度。
第二天查房,小朋友和姥姥又跟住了陈山林:“爷爷,我想和其他小孩一样,一个手上也有5根手指。”这个要求看似并不过分,但陈山林很清楚,小朋友脚上多出来的脚趾发育得很差,长度不够,肌腱、神经的发育状况不清楚,血管和神经很难衔接这些问题,他都要详细告知患者和家属,使他们有合理的预期。经过慎重考虑和反复沟通,陈山林最终决定帮孩子做这个手术。好在,手术很成功。
现在,陈山林每年完成的手术量在1000台上下,他觉得自己的技术快达到得心应手的境界了。“上了年纪,很多具体的病例记不太清了,绝大多数治疗顺利、结果满意的病例,几乎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象,但效果不好的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到这,他原本微笑着的眼神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刚刚走出校园进入手外科时, 意气风发的陈山林就做过不少“漂亮手术”。“当时觉得自己天赋异禀,但可想而知,失败一定是接踵而来的。”陈山林回忆,早年在为一位手指缺失患者进行手指再植时,由于经验不足,他在手术室连续奋战了十四五个小时,最终也没能达到预期的手术效果,这对他来说是不小的打击。此后,陈山林深刻反思,想干好这一行,必须靠手术“堆”,必须在临床“泡”。
“这一点,获得‘人民好医生称号的韦加宁老师对我的影响极深。”陈山林说,“韦老师多么爱患者啊,只要一进病房,他嘴角、眼神里的爱都是藏不住的。他酷爱做手术,无论在什么年代,都是手术量最多的医生之一。我要向老师学习,只要自己还能工作,就不会离开手术台。”说起老师对自己的影响,陈山林很是动情。
手术前,陈山林有反复演练整个手术过程的习惯。但不管准备得多么充分,有时手术中还是会遇到计划之外的难题。“这时候只能交给‘灵感了。”陈山林这次没有开玩笑。他说,这种灵感,是勤奋和悟性给你的回馈。
陈山林确实足够勤奋。刘畅说,陈主任每天早上7时准时来到医院,先是埋头看文献,然后查房、手术、询问科研进展回家时通常已经晚上9时了。
陈山林不喜欢应酬,一年365天,在外面吃饭的次数少之又少,早年的业余爱好也都慢慢放下了。但他从不觉得生活枯燥,因为在他的眼里,做手术是最快乐的;各种畸形、外伤患者被修复好的时候,就是他最快乐的时刻。陈山林说:“在我这,不会再有一种比医生更幸福的职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