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字产生的原因探析*

2021-12-15 05:19陈波先
农业考古 2021年2期
关键词:味苦尔雅上古

陈波先

一、引言

茶,与丝绸、瓷器一样,是中国的文化名片,亦是中国人饮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饮品之一。中国人饮茶的历史悠久,陆羽在《茶经·六之饮》中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1](P93)陆氏认为饮茶起于上古神农氏,则久远矣。东晋常璩在《华阳国志·巴志》中认为巴地在西周时就纳贡“茶”[2](P25),还有学者认为饮茶起源于秦汉之际,或南北朝时期。对于饮茶的始端,古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故南宋罗愿在《尔雅翼》卷十二《释木四·茶》中言:“今人饮茶,未知所始。”[3](P147)

之所以古人对饮茶的历史说法不一,那是因为古人对“茶”字何时产生、何以产生未进行详细论析,古人仅云“茶”字源于“荼”字,但至于为何源于“荼”,则所言未详。目前学术界对“茶”字产生的原因探析亦未有专文进行详尽论述。本文拟从“对荼认识的深入”“荼字音的分化”及“对荼味苦的避讳”三个方面探析“茶”字产生的原因,期为饮茶起源的探究及茶文化的研究提供学术参考。

二、对荼认识的深入

“茶”字,本作“荼”,《说文·艸部》:“荼,苦荼也。从艸,余声。”徐铉曰:“此即今之茶字。”[4](P26)据“荼”字的字形可知,古人认为“荼”是一种草。但“荼”这种草,先秦文献所指甚多:一指“苦菜”,清人段玉裁疏解《说文》“荼”字曰:“《释草》《邶》毛传皆云:‘荼,苦菜。’《唐风》‘采苦采苦’,传云:‘苦,苦菜。’然则苦与荼正一物也。”[5](P46)北宋陆佃《埤雅》卷十七《释草·荼》:“荼,苦菜。苦菜生于寒秋,经冬历春,至夏乃秀,《月令·孟夏》:‘苦菜秀。’即此是也。此草凌冬不凋,故一名游冬。”[6](P168)二指“茅草、芦苇的花”,《诗·豳风·鸱鸮》:“予手拮据,予所捋荼”,毛传:“荼,萑苕也。”[7](P516)又《诗·郑风·出其东门》:“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郑玄笺:“荼,茅秀。”[7](P319)三是指杂草,《诗·周颂·良耜》:“其镈斯赵,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孔颖达《毛诗正义》引王肃曰:“荼,陆秽;蓼,水草。”[7](P1362)以上三种均非指“茶”,只有《尔雅·释木》所言“槚,苦荼”之“荼”为“茶”,但仍以“荼”言之。那是因为茶树矮小,株形像草;且茶树有叶,可煮为饮,与草相似,故以“艸”为形符,此其一也。煮荼为饮,先苦后甜,南宋杨万里在《〈颐庵诗稿〉序》中说:“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其甘。”[8](P421)“苦菜”之“荼”,《诗·邶风·谷风》:“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苦菜甘中略带苦味,与“茶”甘中略带苦味同,故指“苦菜”的“荼”与指“茶”的“荼”同形,以草言之,此其二也。。

郭璞注《尔雅·释木》“槚,苦荼”言:“树小如栀子,冬生叶可煮羹饮。今呼早采者为荼,晚取者为茗。一名荈,蜀人名之苦荼。”[9](P61)从《尔雅》把“苦荼”归为《释木》及郭璞注可知,秦汉时已经意识到指“茶”的“荼”非草,而是木。但是从“荼”的字形上却反映不出“荼”为木,还是从艸的形声字。故为“荼”字添加“木”旁,作“树荼”字。《玉篇·木部》:“树荼,苦树荼也。”又《广韵·麻韵》:“树荼,春藏叶,可以为饮,巴南人曰葭树荼。”从“荼”到“树荼”是古人对“茶”这一植物深入认识的结果,即从草本植物到木本植物。“树荼”字虽以“木”为形符,但声符是“荼”,读音与“荼”同,故“树荼”字不常用,该字不常用的原因详见第五节“结论”。

“茶”字与“树荼”字一样,字形中亦有“木”这一偏旁。从“茶”字,不仅可知该字为木本植物,还以“艸”为偏旁,亦可知晓其有草本植物的特征。“茶”字,体现了古人造字的智慧。古人为了强化对茶由草本植物到木本植物的认识,又为“茶”字加了“木”旁,可写作“茶树”。

从“荼”到“树荼”,再到“茶”“茶树”,无一不体现古人对“荼”深入地观察。古人为了把这种认识固化于字形,体现汉字表义的特点,于是为“荼”字加“木”旁作“树荼”。但是“树荼”字以“荼”谐声,故“荼”又省笔作“茶”,亦是“木”旁,这不仅是古人由草本植物到木本植物深入观察的结果,也是“荼”字音分化的结果。

三、荼字音的分化

关于“荼”字音的分化,清人顾炎武在《唐韵正》卷四中有论述:“荼,宅加切,古音涂。按:荼荈之荼与荼苦之荼,本是一字。古时未分麻韵,荼荈字亦只读为徒。汉魏以下乃音宅加反,而加字音居何反,犹在歌戈韵,梁以下始有今音。又妄减一画为茶字。……则此字变于中唐以下也。”[10](P106)顾氏此言,阐述了“荼”字音分化的过程,即上古未分麻韵,魏晋前后始分麻韵。但顾氏认为“荼”字“妄减一画为茶字”则似不确,赵世举、李运富主编的《古代汉语》分析“茶”字时就曾指出:“若以六书而言,‘茶’字之所以要减去‘荼’的一横,可能也是有意识地让这个字下部从‘木’。”[11](P48)此言甚确,古人有意识从“木”,即从草本到木本。“荼”,《广韵》同都切,上古定纽鱼部,中古模韵;茶,《广韵》宅加切,上古定纽鱼部,中古麻韵。“荼”“茶”两字上古韵部相同,均为鱼部。

魏晋前后上古韵“鱼”部开始分化,分为“家麻”韵和“鱼模”韵,明末方以智在《通雅》卷四十三《植物·木》:“荼即茶”条中论述甚详:“以茶之美,而古人不一及耶?升菴曰:‘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即茶。’信然。但未发明古音家麻及鱼模耳。如家为姑,衙为予,野为暑,下为户之类,余音韵中论之详矣。荼改从木以别之。”[12](P1305)方氏此论是矣,音变字别,“荼”改从木作“茶”。方氏在《通雅》卷首一《音义杂论·汉晋变古音沈韵填汉晋音说》一节说:“杭州呼负为阜,三吴呼家麻。”[12](P23)方氏判定从上古“鱼”部分化“家麻”韵的时间与顾炎武相近,亦为魏晋前后。“荼”中古为模韵,“茶”中古为麻韵,却都是从上古“鱼”部所分,故方氏说“古音家麻入鱼模”。“茶”字不仅是“荼”古韵部分化的结果,还是“荼”字声纽演变的结果,《王力古汉语字典·艸部》“荼”字条说:“茶字在《广韵》属麻韵澄母,而古为定纽鱼部,古读本近荼。后来舌头音(即上古定纽)分化出舌上音(中古澄纽),鱼部演变出麻韵,作茶用的‘荼’,转入麻韵,念宅加切,字亦作‘茶’。”[13](P1063)“荼”因词义过多,音又转变,故作“茶”字以别“荼”的“苦菜”义、“萑苕”义、“茅秀”义,这符合古今字演变的规律,更符合汉字表义的特点。因为“荼”的“苦菜”、“萑苕”、“茅秀”诸义均为草,故用“荼”字,而表“苦荼”的“茶”因为是木本植物,故改从木作“茶”。

“荼”字音分化发生的时间在魏晋前后。字随音别,这时“茶”字亦在古文献中首次使用,西晋陈寿《三国志·吴书·韦曜传》:“或密赐茶荈以当酒。”[14](P1462)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纰漏》:“坐席竟,下饮,便问人云:‘此为茶?为茗?’”[15](P912)

四、对荼味苦的避讳

之所以从“荼”字义中分化出“茶”字,亦与汉人对美好生活向往,避讳言“苦”的文化习俗有关。南宋王观国在《学林》卷四“荼”字条中有言:“书史沿袭,遂用茶字,盖与苦菜之荼相避也。”[16](P141)王氏此论,只言其一。魏晋前后文献用“茶”字,不仅与“苦菜”之“荼”的味苦相避,还与“苦荼”①之“荼”的味苦相避。

本人曾指出:“对于‘苦’字,人们就会联想到生活的苦难,这与中国二千多年的封建统治使老百姓的生活一直处在饥饿的状态有关,所以对于带‘苦’的事物就有可能被列在禁忌语的行列。‘苦瓜’在民间有称为‘凉瓜’的。”[17](P71)称“苦瓜”为“凉瓜”,正是对“苦”字的避讳。

“荼”(包括“苦菜”及指“茶”的“苦荼”)之味苦,引申出苦,痛苦义,如《书·汤诰》:“尔万方百姓,罹其凶害,弗忍荼毒。”孔颖达《尚书正义》疏解曰:“《释草》云:‘荼,苦菜。’此菜味苦,故假之以言人苦;毒,谓螫人之虫,蛇虺之类,实是人之所苦;故并言荼毒,以喻苦也。”[18](P199-200)又比喻艰难困苦,《后汉书·陈蕃传》:“今帝祚未立,政事日蹙,诸君奈何委荼蓼之苦,息偃在床,于义不足,焉得仁乎!”[19](P2168)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序致》:“年始九岁,便丁荼蓼,家涂离散,百口索然。”[20](P4)

正因避讳“荼”之味苦,汉人对表“苦荼”义的“荼”字,找到了“茶”字来替代。这一替代,正是“茶”字产生的文化因素。

五、结论

综上所述,“茶”字的产生是以上三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从“荼”到“茶”,这一对古今字,既符合语音发展的规律:声纽从上古的定纽分化出中古的澄纽,韵部从上古鱼部分化出中古的麻韵,是为从上古的“荼”字音分化出中古的“茶”字音;又与汉字表义的特点相契合,即“荼”(表“茶”义)字以艸为形符,表示草本植物;但随着古人对“荼”观察的深入,认识到“荼”仅是株形矮小,叶似草而已,实际是木本植物,故造出“树荼”“茶”字。这两字皆以木为形符,表示木本植物。在汉字的实际使用过程中,之所以会选择“茶”字,还跟古人对“荼”之味苦的避讳相关。“荼”之味苦,而“树荼”以“荼”为声符,亦使人联想到“苦”味,故“树荼”仅作为“茶”的异体字存在。

“茶”字的产生,是古人智慧的结晶,也是古人嗜茶爱茶的体现,古人把这一情感融入于“茶”字中。陆羽在《茶经》开篇中的论述是对“茶”字的完美诠释。《茶经·一之源》:“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其字或从草,或从木,或草木并。”[1](P3-6)

“或草木并”,即为“茶”字也。该字应产生于魏晋时期,与“荼”字音发生分化的时间是吻合的,在西晋《三国志》中首次使用“茶”字,并与“荈”连用。东晋郭璞注《尔雅》“槚,苦荼”时指出“一名荈”。“荈”字也是在《三国志》中与“茶”一起首次使用,郭璞称“荈”为“茶”的异名一直沿用至今。这意味着在魏晋时期“茶”是一种常见的饮品。但饮茶的历史则应该更早,因为秦汉之际成书的《尔雅》就有“槚,苦荼”的记载,只是“荼”的味苦而已。从《尔雅》记载“槚,苦荼”到两晋时期“茶”字的产生推测,国人饮茶应在先秦之前的春秋战国时期已有之,但不常见。品“荼”由“苦”到“甜”,则历经了两汉人的摸索,直至“茶”字的出现。从两晋人品茶,到唐代陆羽《茶经》的写成,这近三百年国人的品茶史,为《茶经》的成书积累了丰富的材料。

注释:

①《说文·艸部》:“荼,苦荼也。”又《尔雅·释木》:“槚,苦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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