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雨荷
如今,众多的影视剧塑造了年羹尧功高震主、盛气凌人的形象,而他实则为一位饱学之士,悉心处理政务之余,还喜爱收藏和鉴赏古代精品书画,时常作书自娱。可惜年氏书名为政名所掩,遗墨无多,幸而存世墨宝保存较为完好。
年羹尧(1679—1726),字亮工,号双峰,清汉军镶黄旗人,湖北巡抚年遐龄次子。康熙三十九年(1700)中进士,入选翰林院庶吉士,历任翰林院检讨、四川乡试正考官、广东乡试正考官、仕讲学士、内阁学士。其才气凌厉、治事明敏,备受帝王倚重,被擢为四川巡抚及总督、川陕总督,官至抚远大将军,加封太保、一等公。年羹尧著有《治平胜算全书》等。
年羹尧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取进士,朝廷又选拔进士中二三甲者再次应朝考,成绩优异者赴翰林院积淀三年,因其书法和文章俱佳入选翰林院庶吉士。学习期满后,朝廷举办“散馆”考试,年羹尧以检讨留馆,主要职务为掌修国史,与修撰、编修同称为“史官”,后又担任川、粤两地乡试正考官,为朝廷广揽才干,凭借自身的通才达识得到朝廷的赏识和重用。试想倘若年羹尧仅为一介武夫,又怎能在书画鉴赏方面有如此独到之见解。
年羹尧曾是雍正未登皇位前的潜邸旧人,他驰骋疆场、屡立战功,康熙帝对他宠信优渥,满朝文武也无不叹服其才略。可惜好景不长,功名利禄使年羹尧愈发膨胀。雍正三年(1725)风云骤变,弹劾他的奏折接踵而至,年羹尧在高位上摇摇欲坠,直至被雍正帝接连削官降级,列罪名九十二条,赐其自裁。
事情的矛盾具有两面性,年羹尧与雍正帝的君臣关系从推心置腹的君臣衍变为彻底分裂的仇敌,并非单方面造成的。年羹尧桀骜不驯、恃才放旷,已经忘却了自己原本的位置;雍正帝借助外力,致力于除掉内患。在这种情势下,年羹尧成为靶心被雍正帝命中是不可避免的。
后世学者将大部分注意力集中于“年羹尧案”的研究上,关注其本身学识修养的人很少。
徐世昌(1855—1939)在《晚晴簃诗汇》中收录了年羹尧的七言绝句《题杨紫宸小照》,诗文:“魑魅随身亦等闲,肩挑龙虎总徒然。只他一副超凡骨,不炼金丹也是仙。”[1]徐世昌还对年羹尧的才气大加称赞曰:“平生章牍文翰绝少整存,恂邸尚有满文奏稿,近岁译本始出,双峰则并,此无之,书画遗迹流传亦少,国朝诗的采一绝句,盖为羽士题象,特录存之。”[2]这无疑大大颠覆了大将军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
年羹尧在文献整理与传承方面颇有造诣。清康熙年间,统治者对文化进行修整,采取有利于发展学术的措施,鼓励知识分子重视读书,言必有据,广稽博引,在朝廷内还出现了官修大型类书的盛况。《渊鉴类函》成书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共450卷,45个部类,由清圣祖御制,王士禛、王掞担任总裁官,另外还有分纂官、校勘官、校录官和收掌官。年羹尧是其中一名校录官。这样艰巨又繁重的任务,帝王定要交予有真才实干的人去处理才能放心,可见年羹尧出众的才华得到了康熙帝的赏识。
郭畀 《青玉荷盘诗》卷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此外,年羹尧还重订了《陆宣公集》。叶德辉(1864—1927)《郋园读书志》记载:“《唐陆宣公集》,宋、元迄明刻本至多,若国朝精校精刻则当推此本第一。此本为康熙六十一年年羹尧所刻。逾年,仁庙升遐。世宗即位,改元雍正。前序因进呈本改题雍正元年(1923),故前冠以雍正上谕,此则未进呈以前印本,可贵也。”[3]年羹尧时任川陕总督,延聘江南刻工重新校刻此书,以示丹心。此刻本字迹清晰,字体雅致,版刻较为精良,堪称家刻本中之典范。加上康熙时期年氏声势煊赫,时人对其功绩赞誉有加。康熙印本末卷后有“吴下程际生刻”字样及王汝襄跋文,雍正即位后将后跋删除,重刻新本。雍正三年(1925),年羹尧获罪,府内书籍被销毁,故此版本流传较少,而康熙年间印本更是罕见。尽管后来年氏的声誉在大家口中褒贬不一,但他的学问修养是毋庸置疑的。
清前中期,政局逐步稳定,经济渐趋繁荣,思想文化也随之活跃起来。与此同时,清统治者实施高压的文化专制政策,汉族知识分子被迫将兴趣转移到考据经史上,从而也推动了古代书画鉴藏的发展。清朝帝王崇尚儒学,对书画亦有乐此不疲的求治之意,常与大臣一同玩味书画。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帝王的喜好影响了举朝上下,再加上明末动乱致使大量书画散佚,因此,清廷和民间掀起了一股搜求、收藏和赏鉴书画的热潮。
年羹尧生性癖古,尤潜心于书画收藏和品鉴。年氏在书法创作上颇存古意,或与他平时喜欢收藏书画有关。汪由敦(1692—1758)在《松泉集》中《跋手临孙退谷所藏鲁公告身》一节载:
鲁公《自书告身》,雍正丁未六月曾见之,友人斋头今闻已入大内矣。旧为真定梁相国所藏,护已经久,虾须帘装潢极精好,后为有力所得,年双峰复以重购得之,遂归《石渠宝笈》,神物显晦,有时要不流落尘世耳。宋拓鲁公杂帖曰:忠义堂法书者,世不多见,顷得北海孙退谷藏本,神采焕发,恍如重觏真迹,因临一过,时甘雨初霁,胆瓶芍药香袭几案,笔墨调适不易得也。[4]
王澍(1668—1743)在《虚舟题跋》中也证实了年羹尧曾收藏过颜真卿的经典佳作《自书告身》,并且标注了收藏的时间为“雍正二年”:
唐颜真卿自书太子少师告
……鲁公《自书告》为真定梁相国所藏,往在京师曾一见之,白麻纸书,墨光如漆,远出《朱巨川告》上,盖鲁公绝矜练作也。时余责授吏部,竟日承事乾清门,未暇摹取。雍正二年太保年双峰入觐,还过真定,购之以西。逾年,余南还,与蒋拙存遇于二泉,则鲁公《告》已摹取来矣。[5]
王澍提到年羹尧在雍正二年(1924)入京朝见天子,路过真定时购此法帖。王澍在《竹云题跋》中还记载年羹尧收藏过锺繇《荐季直表》,也恰巧是途经真定时所得。在年羹尧收藏前,二帖均为梁清标旧物,只是时间上稍有出入,年氏获《荐季直表》的时间为“雍正三年”。笔者猜测《荐季直表》和《唐颜真卿自书太子少师告》或许是同一批被年羹尧收入囊中的法帖,可能是王澍将时间记错了。王澍《竹云题跋》云:
锺太傅《荐季直表》自唐以来,未之有闻,宋时博雅好古,如黄伯思亦未之及。至元九年,分湖陆行直始得之,属郑明德、袁仲长为之题记。至明,宏正问题句累累,于是《荐季直表》遂为无上太古第一名迹矣。嘉靖时归锡山话氏,刻《真赏斋帖》中,后为太吏胁取以献分宜,严相国败,没入内廷,后复转落人间,为王弇州所得,及复转徙,至康熙中,入真定梁相国手。雍正三年,双峰年太保入觐过真定,此卷遂归于年。未几,年败,又没入矣。老友蒋拙存在秦中得见真迹,精摹以南,自喜为平生第一。[6]
清末民初藏书家李放(1884—1924)说年氏“精鉴赏,今世所传之宋元名迹,往往有其藏印”[7]。梁同书(1723—1815)在《频罗庵遗集》卷三中提到年羹尧曾在元代郑彦瑛小楷《黄庭经卷》上钤印。虽不知具体钤何印章,但此证实年氏的确有鉴赏的嗜好。
题元郑彦瑛小楷黄庭经卷
年羹尧 行书 题杜牧《张好好诗》帖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年羹尧 楷 书 题 赵孟《无逸》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董文敏跋云:“予家有晋唐小楷法帖二本,为帖中之冠。此元人蝇头书深得晋人风韵。”其昌题卷末题云:“泰定二年乙丑三月廿九日武林郑瑶彦瑛书并朱文印。”前有大将军年羹尧印。[8]
无独有偶,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元代郭畀的行书《青玉荷盘诗卷》,曾被年羹尧收藏,通篇布局平和,不激不厉,右下角钤“年羹尧字亮工别号双峰”朱文印。该印是出现频率较高的一枚鉴藏印。清代大收藏家端方《壬寅消夏录》记载郭景星、郭畀父子《郭氏诗翰卷》和《元名贤词翰册》里也钤盖了此印。元代柯九思行书手卷《上京宫词》堪称其书法作品之代表,明代被浙江嘉兴收藏家项元汴收藏,至清入年羹尧之手,作品左下角钤有“年羹尧字亮工别号双峰”印。上海博物馆编著的《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中载年羹尧印鉴和款识图样,位列第一的就是这方鉴藏印,按介绍可知此印还钤盖在赵孟尺牍诗翰上,紧接着第二枚“羹尧”钤盖于宋元人诗札合卷题跋后。
年羹尧不仅喜欢在所鉴赏的书画上钤印,还时常留下观款,或者作题跋以抒己见。《王南屏藏中国古代绘画·下》记载年羹尧曾在宋徽宗赵佶《四禽图卷》留有“双峰年羹尧盥手敬观”题记。
唐代杜牧的行书《张好好诗》,书风古朴流丽,劲挺有姿,用笔灵动奇变,别具风神,自北宋政和七年(1117)收入宣和内府后,转经南宋贾似道、元代张宴,明代入项元汴、张孝思手,清代梁清标、宋荦、年羹尧等人均寓目,年羹尧在卷末留有观款“双峰积雪斋年羹尧观”、姓名印“羹尧”及鉴藏印“年羹尧字亮公别号双峰”。此卷后被溥仪带出京外,遂散失于长春,幸由张伯驹先生斥资收购。余绍宋(1883—1949)在《古书画经眼录》一篇中记录:
三时谒陈太傅师(陈宝琛),求其为梁(鼎芬)诗作序。原稿呈阅,师谓尚有斟酌,缓付梓。师出示内府所藏三卷。一颜真卿《告祭侄帖》原稿真迹……
一杜牧之书《张好好诗》真迹。自昔未闻牧之能书,而笔力遒劲出入“二王”,与李北海相近,绝无六朝人习气,可谓雍容华贵者矣。跋语亦甚多,有年羹尧观款,字体甚秀,亦甚不类其为人也。又有吾子行观款……[9]
年羹尧不仅懂鉴赏,书法也写得相当雅致隽秀,甚至连见多识广的大收藏家余绍宋都大吃一惊。
年羹尧在鉴赏书画作品时丝毫不为前人观点所囿,不作拾人牙慧之语。北宋画家王诜被贬谪后,沿途饱览烟云山水,积累创作题材,绘成《渔村小雪图》。此卷有众多收藏家题跋和鉴藏印,北宋时被宣和内府收藏,卷首有赵佶题“王诜渔村小雪”六字,前段钤“政和”“宣和”二印,收录于《宣和书谱》中,直至明朝末年现于寺庙,吴升将其录入《大观录》。《渔村小雪图》相继经戴明说、王翚手,后归年羹尧收藏。他在卷后作题跋曰:“米元章每笑王晋卿多收藏赝物。”米芾在书画鉴藏方面可谓“行家”,平时与王诜往来甚密,王诜的鉴赏能力多得益于米芾。身为驸马都尉的王诜财力雄厚,由于他的书画藏品来源广泛,难免会掺杂一些伪作,作为好友,米芾在《书史》《画史》中也毫不避讳此事。米芾的评价令人颇感茫然,难断真假。年羹尧绝非“人云亦云”之辈,认为“以宋论之,如此手笔,上具绝顶智慧,其赏鉴当不大谬,岂米老好为癫语耶”。他从欣赏者的角度去看待作品,称赞王诜笔致精彩绝伦,其鉴藏水平虽有限,但纯粹从该画技艺上来讲却精湛有余。笔墨虽少,但笔笔有力、字字珠玑,可见年羹尧鉴赏格局之大,当与其博闻积习、潜心艺事不无联系。
南宋李公麟的《击球图》先后由陈鉴、项元汴、梁清标诸家递藏,董其昌在画后作跋,认为世传李公麟的诸多画作皆为宋人赝作,但《击球图》“笔墨精妙,足称神品”,对该图给予很高的评价,并说如此不俗的画作有收藏的价值。年羹尧之跋紧随董其昌后曰:“《击球图》无款识,而董文敏直以为龙眠的笔。文敏考究精当,赏鉴高赉,自是不爽。余独爱其画马非俗手所能到,即非龙眠亦宋元名家也,双峰年羹尧。”从年羹尧的鉴赏题跋中对董其昌大加褒奖来看,足以说明对他的仰慕程度,这就不难理解年氏的书法风格为何与董其昌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年羹尧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年羹尧喜好鉴藏书画,这种好古之风深深影响了他的书法,他规拟赵孟、董其昌书法,形成了细腻雅致、自然天趣的书风。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关年羹尧在文学修养与艺术造诣等方面的内容还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和观照。
注释:
[1][2]徐世昌.晚晴簃诗汇[M].民国十八年退耕堂刻本.
[3]叶德辉.郋园读书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343.
[4]汪由敦,撰.张秀玉,陈才,校.松泉集(下)[M].合肥:黄山书社,2016:840.
[5]王澍,撰.秦跃宇,点校.虚舟题跋 虚舟题跋补原[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62.
[6]王澍,撰.钱人龙,校订.竹云题跋[M].北京:中华书局,1991:5—6.
[7]彭兴林,陈敏杰,刘传喜.中国法书图鉴[M].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13:150.
[8]梁同书.频罗庵遗集[M].清嘉庆二十二年陆贞一刻本.
[9]余子安.余绍宋书画论丛[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