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卫俊秀
在座的有许多是新朋友,所以我先作一个自我介绍。我是一个教书匠,曾教过幼儿园一两年,又教小学、高等小学、初中、高中,后来来到陕西师院,最后来到师大。我不仅教过文化学校,还教过黄埔军校,不过教的是逻辑学和伦理学。总之一句话,我是一个教书匠。书画研究会的同志们要我来讲讲书法,我想谈得自由一点、宽泛一点,就叫“纵横谈”。题目听起来很大,其实我能“纵”到啥地方,又能“横”到啥地方呢?
首先讲讲书品与人品的问题。我认为只要是一个中国人,无论干什么,人格修养都应该作为第一位的、最根本的课业。搞书法也不能不以人格为根本,我先举两个事实。
一个是关于于右任老的《标准草书》。于老的《标准草书》在书法界开了一个新纪元,但是有一些人从它印出来时就加以反对。有一次我正在北京一位朋友家里谈话,他的一个学生来了,说:“老师,我写了篇文章,觉得写得还可以,请你看看是否可以发表。”他写的什么呢?他说于老的字且不要说,光说这“标准”二字,未免抬得太高。我说你知道这“标准”二字是谁起的?为什么要称“标准草书”?他说不知道。我就告诉他说,这是当初吴稚晖给于老题写的书名,并不是于右任自以为了不得,我要写标准草书。还有,当时有好多青年都学于老的字,于老说什么呢?他说:“娃呀,你们不要学我的字,你们要学我老师的字。”谁是他的老师呢?“朝临《石门铭》,暮写二十品”,你看人家对年轻人就是这样的说法。拿上这个参度,你怎么能说于老就是唯我独尊,我就是“标准”,你必须写我?他的态度是非常谦虚的。接着我说,历代写王羲之的人多得很,直到今天,搞书法的都还要写他的《兰亭序》,王羲之并没有说他的字就是标准,但很多人却把他的字当作行草的唯一宗师。而我们看后来临他字的人,虞世南临是虞世南的样子,李北海临又是李北海的样子。学的都是王羲之,却一人一个样。为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才情,你取他的是间架,我取他的是神韵,学王羲之能出现各种面目的字。那么,学习“标准草书”为什么你就断定都是千篇一律的呢?他无话可说。我说,希望赶快转变对于老“标准草书”的看法,不要认为自己的观点了不得,那是个错误,我们看问题要全面,不要随便胡说,这是做人的品德问题。
二十岁卫俊秀
五十四岁卫俊秀
九十一岁卫俊秀
还有一个事实。不久前,北京搞了一次20世纪书法大展。我没有去看,但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看了老一辈(书家)的展厅,作者都是大家,有康有为、于右任、吴昌硕等,这些人的作品一人一个天地,一人一个风格,差别很大。而看了中青年展厅,似乎是千篇一律,尤其是现代派书法。作者没好好临过帖,却硬要创新,结果呢?只好根据日本前卫派的样子写,少胳膊没腿,该长不长,该短不短,畸形!这都不说,还要和画画一样,一个笔画,这边是红的,那边是绿的。你说这叫啥艺术?就拿实用观点来看又有啥价值?我给你写信,一画写成两画,拿上颜料一标。你说这是个什么信?既不实用,又无艺术。这些人为什么不好好写字?其原因大概是缺乏楷书功底,一写字毛病就出来了,所以不敢实实在在地写字,只好写这种外国样子的字,还想自成一派。这样偷懒,名利之心还这样重!太原有一位书法家曾写信问我,不写楷书能不能写好行草。我打了个比喻说,当兵的为什么要练习拔正步,一只腿翘起来二十分钟不许放下,不拔正步行不行?拔过正步与没拔过正步不一样。拔过正步,踏下去好像钉子钉在地上一样,有这么个力量。写字也一样,不练楷书,字写出来就飘,人家是入木三分,你只是蜻蜓点水。
从以上两个实例来看,书法都与人的思想作风、品德修养有关。做人不虚心、不扎实,书法也是浮躁的。我们讲推陈出新,不是要把陈的推倒不要,而是温故知新。有些人总是把传统和创新对立起来,以为讲传统就是保守、倒退、复古,这是一种错误观念。
下面我谈一下创新问题。我有一个学生对我说,他整天考虑着如何创新。他说:“我有一个想法,用汉隶的间架,掺上王羲之的高韵深情,加在一块这就是创新。”我说这是把创新看成机器零件的组合,创新不是物理变化、形式上的安排,而要起到化学变化。我们平时喝水,没人说我在喝H2O,但水就是由氢元素和氧元素组成的。我对他说,做学问应该有三个阶段,要向三种小生物学习:一个是蚂蚁的学问。蚂蚁窝里啥都有,那是它的仓库。做学问要大量储存积累,这只是初步。再一步,蚂蚁的学问就不够了,光是材料多还不行,还要把它们贯穿起来,这就是蜘蛛的学问。你看蜘蛛织的网,有纵的有横的,编得非常有条理、有系统,这是第二步,但还是不够。第三步是蜜蜂的学问,采得百花,酿成蜂蜜,不是凑合,而是化合,这才配得上说是创新。这是我对创新的理解。
说人品,最终是做一个什么样的人的问题。俄国大讽刺作家果戈理的《死魂灵》里有个叫乞乞科夫的,此人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很会活人,而我们讲的做人不是活人。只要我们认清真理,就要贯彻、坚持,别人说啥与我无关,不受影响。我就是主宰,我就是上帝。就是要做这种人,有骨气,有正义感,有浩然之气,如屈原、司马迁、文天祥。我就是这个主张。
下面我再谈谈读书这个问题。读书、做学问,这是我们的资本。我年轻时在太原念书,每月都要看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出的新书目录。有好书,我们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就上街去买。那时高中毕业后要求必须在社会上锻炼一年才能考大学,我现在对这一点仍很赞成。我高中毕业后办过一个学校,碰了一年的钉子,所以我上大学后就知道哪门学问要紧,哪门学问该怎么学。一开学,我就列一串目录,尽量扩大阅读量。记得那时看过高尔基一篇文章,是说有人请他给青年介绍必读的书,我看那个目录几乎把所有门类都包括了,当时就很不理解。后来我当了老师,教语文。语文这门课内容很广泛,要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我这才深深懂得人家列的那个目录的的确确是真理。
我曾经受到我的孩子两次批评。1962年,我这个“胡风分子”劳教期满了,人家说不干净的人不能待在城市里,我只好回老家农村。当时回去要带200多本书,不算多,我那孩子却说我:“现在人家谁还念书?”当时真的都没有人念书啦?还有一次,1978年我平反后回到师大来,又有一大批书要搬回家。在车站,又是我的那个孩子来接我,看到这一大堆书很不高兴,说:“现在没人念书啦!”那个时候不念书,导致现在社会上流弊很多。“读书无用论”,只认钱和权,这多危险!我前几天看到报上有一篇文章,谈德国教育,我平时很留心这类文章,说德国有8000万人口,全国有名的书店、出版社就有5000多个。人家每人每年平均要读14本像样的书,买书对人家来说就像买汉堡包一样,一天不吃都不行。看看人家用的那个心思,我看后真痛心呀!
下面我再谈一个事实,我看也不算是闲话,我们应该对这有所认识。我作为一名普通中国公民,亲身遭受过日寇的包围,九死一生,目睹耳闻的惨状,痛何如之!抗战期间,我在我们县抗日总动员会里负责。有一天我们搜集到一张日本人绘的中国地图,有9平方米大,我不看其他,只看是否有我们村。好家伙,人家把我们村里哪里有个水潭,哪里有棵古树,与邻村的距离有多远,都标得一点不错。这是全中国的大地图呀!怪不得日本人声称要三个月灭亡中国,你看他们下了多大的功夫。而我们对日本的了解有多少呢?我曾要写篇关于日本的文章,写文章要有参考书,可我找了多少图书馆都没有《日本史》。后来找到两本,还是日本人著我们翻译的。日本人专门研究咱们的《水浒传》《三国演义》,这都是了解中国心的重要资料。我们谁下这个功夫?不读书,不研究,不知己,不知彼,怎能立身于强国之林?为了使我们国泰民安,子子孙孙永远幸福下去,我们必须有志气,有能力,团结一致,发奋图强。不崇外,不媚洋,坚持正义,敢于蔑视一切强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爱和平、不称霸,永远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大德和国策,值得骄傲、值得自豪。站起来的中国人是不会再跪下去的!
卫俊秀 行书 学书感言轴
在我个人这几十年的艰难生涯中,书本给了我莫大的力量。古人讲:“三才者,天、地、人。”又讲“参天化地”,我以前对这个“参”字不能理解,是荀子帮我解决了这个难题。《荀子·天论篇》中说:“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我这才明白了人的身份、地位和伟大的责任:治。《易经》指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说是勉励世人学习“天”的永恒的坚毅精神。庄子又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就是说人要和群众打成一片,不计功名,除去“占有欲”。古语曰:“报仇雪恨,《春秋》之义也。”傅山先生讲,《春秋》的要义是个“礼”字,“礼”有两层含义,一是和为贵,一是“礼”中有城郭、有甲胄。所以我们不能把对日本一味地谦让认为是有“礼”。“相逢一笑泯恩仇”,自是一种美德。但我们必须认清日本至今还有军国主义者,是义鹘,还是野狼?免得“其后也悔!”
现在我们一星期有5个工作日,剩余那两天浪费掉太可惜。一个人能否成功就看两点:一是你每天浪费了多少时间,二是你每天脑子花去了多少时间。你不能充分利用时间,一生什么都成就不了。所以我们要珍惜时间,有计划地读书。除了做人、读书这两大问题,我再补充一个重要的内容。如果说人格是做人的根本,那么健康就是根本的根本;如果说读书、做学问是我们的资本,那么健康就是资本的资本。没有健康的身体,什么都只会是空中楼阁。
卫俊秀 草书 《土堂杂诗》横幅
最后,我谈谈书法艺术教育的问题。学习书法艺术,当先对书法艺术的概念有个准确的认识。诸如书艺的大旨、功能、特点,在社会中所居的地位,以及同各科关系等,了然于心,学起来便有了动力和方向。儒者称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我们原来只把“艺”看作一种技艺、手艺。清代的阎若璩说“六艺就是六经”,这就说明“艺”不只是一种技艺,还包含着“道”在里面。手艺匠只把艺术(技艺)当作吃饭的工具,放弃了对“道”的研究,以至流为下品。
那么,艺术是什么呢?贝多芬说得好:艺术即上帝。这原因,我想上帝所创造的,不过是物体的形状,而艺术家赋予物体以灵魂。
物质生产的效益是明显的,而艺术是精神产品,它的作用则是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的。人们口头常说的“字如其人”,并不是句空话。人群中有“大人”“英雄豪杰”“志士”“烈士”“高人雅士”等,书法中亦有之。鲁公大字、郑道昭摩崖石刻,含宏光大,威仪令人肃然起敬;黄山谷字力肆态足,长横大撇,一片烈丈夫气,英雄也;傅山书,劲瘦挺拗,铮铮硬骨,“盘根砺吾剑,金铁满山鸣”,报仇雪恨之志固在;文天祥书法,笔笔峻整,强似劲松,“天长眺东南,丈夫誓许国”,求仁得仁,终成烈士;王羲之高韵深情、雍容自在,其真行正似之,高节雅士,富有逸气。习诸名贤书作,私淑是其人。久而久之,气质变化,可以为大人,可以为英雄。有些人看不到艺术的作用,而不知其伟大的作用正是铸造灵魂。艺术给人的是美,使人得到快乐和幸福,从而产生了爱,爱民族、爱国家以至爱人类。这便是艺术的深沉、纯朴和博大的精神。书法艺术应成鼓舞人民、教育人民、振奋民族精神的武器。这才是书法的极致,也即国民性、时代性,甚至世界性,直达到为人类和平效劳的终极。因此,高剑父有“艺术救国”之谈,蔡元培有“艺术代宗教”之说,贝多芬有“艺术即上帝”之赞,盖因其关系世道人心、立国基础、世界和平。
卫俊秀 行书 王澍论书轴
我们中国的学问就是一个“大”字。儒家讲“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孟子讲“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荀子在《天论》中讲“大天而思之”;孟子讲“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这些都说明我国精神文明的伟大。“大”是精神文明的骨髓。因为“大”了才能“公”,“公”了才能“明”。所以我们一定要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世界和人类幸福。亚里士多德说“人就是政治的动物”,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只有明白这些,做学问才有针对性,才有动力。我们的书法艺术就是要体现出中华民族这个“大”来。落落大方,宇宙胸怀,断非记忆细节、小刀细工之徒所能测知。做人根本,全在一个“大”字上,大了才有气象,高韵深情,卓然俊伟。
我曾经就师范生对自己就业的意见做过调查,结果是很多学生不愿教书。为什么呢?他们讲,第一是教师无地位,第二工资少,第三住房困难。我听到这些心里很是沉重。看当前发达国家,哪一个不重视教育?教育,包括书法教育,实在是经国之大根。“百年树人”,可见人才之不易得。教育赶不上,会影响人才的培养。而路程是遥远的,不起步,无以至千里。精神文明为当务之急,不靠教育力量,难得奏效,国家的兴盛也会失去保证。作为一名教师,我们在育人的过程中也能不断提高自己的能力,发现不足,努力学习,著书立说,发挥才干。
我们有一部分人入学就是为了一张文凭,这实在是可怕的事情,有些人主张“读书无用论”更是危险。现在任何方面都讲竞争,前途决定于自己的聪明才智、道德品质。现在讲“知识经济”,无知识就不能发展经济,所以说知识就是力量。作为师范生,要给国家出把力,也只能从此着手,踏踏实实地为我们民族的发展做些事情。
卫俊秀 草书 陆游《北园杂咏》轴
卫俊秀 行书 临康有为书轴
今天随便说了这些,耽误大家时间,希望大家批评指正,也使我进步。
(本文为1998年5月17日在陕西师范大学讲演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