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俊秀书学思想谫论

2021-12-15 14:54杨二斌
大学书法 2021年6期
关键词:庄子大人婴儿

⊙ 杨二斌

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书法家之一,卫俊秀先生以书艺在中国书法界得到公认较迟,这和其人生境遇有一定的关系。但其书风独树一帜,彪炳当代书坛。林鹏先生认为卫俊秀先生的书法是“二十世纪中国书法文化的最高成果之一,在它里面凝聚着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精髓”。[1]

卫俊秀先生把哲学与书法放在生命中的重要位置,其认识书法的高度已经通于大道。本文就其书论和日记中所透露出的点滴信息进行总结,十不及一,诚望方家指谬。

一、书艺与道同功

卫俊秀先生在《我与书法》中认为:

学习书法艺术,当先对书艺概念有个正确的认识。诸如书艺的大旨、功能、范围、价值、特点,在学术中所居地位,以及同各科关系等,了然于心,学起来便有了动力和方向。儒者称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周官》:“教之道、艺。”可知敷教育化,书艺与道同功,并无孰轻孰重之分。手艺匠只把艺术(技术)当作吃饭的工具,放弃了道的研究,以致流为下品,只能称作工艺,成不了艺术家的。[2]

在卫俊秀先生看来,艺术绝非吃饭的工具,而是和道有着一样的地位,这是艺道并重的思想观念。并且强调在技术与道之中,如果仅仅注重手艺,则只能为下品,充其量只能是“工艺”,而非“艺术”。如果从“艺术”的本身来看,就是注重了“术”,而放弃了“艺”,而“艺”实际上是“道”的外化体现。因此,卫先生是强调“艺道不可分离”的。

“道”本来为人行之路,孔子所谈“道”主要为“人道”,又说“志于道”,实际上都是先秦关于“道”范畴的一面;而老子以“道”为世界的本原,以“天地母”命之,以为有一个客观实体,可见具有客观唯心主义的色彩。《易传》中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形而上者谓之道”,都是对于“道”的生发。

“艺”有六艺,而其中有“书”,与其他五艺敷教于天地,育化万物。《庄子》中有“技近乎道”的记载,宋代苏轼有“技道两进”的说法,也是把“艺术”中的“术”与“道”相连,需要二者相互配合、相得益彰。

卫俊秀先生对于“道”有着深刻的理解,继承并发展了前贤的思想。在对于老子“道”的理解中,“矛盾统一、变化发展的运动法则,就可使老子的‘常道’得到个具体的有力的解释,不神秘了”。“圣人”“君子”“婴儿”都是道的化身、道的示范,分别具有上德、纯真的本质,正是道的所在。在对于庄子“道”的理解中,其认为“道”是庄子学说的精灵,是宇宙的本体,所谓天人、神人、至人、圣人、真人、婴儿,都是“道”的体现。[3]可见,先生对于世界的本原是极为关切的,其中对于“道”与“艺”之间的关系认知是不可须臾分离的。譬如卫俊秀先生有一副对联“抱道不曲,拥书自雄”,实际上就是对于“道”与“书艺”所蕴含的精神境界的高度浓缩。

卫俊秀先生对于书法的理解是全方位的,其强调“上帝所创造者,不过物体。而艺术家如诗人,则赋予物体以灵魂。所谓花能解笑,顽石点头,拟人化了。作字为文能做到‘毋不敬’三字,才能不愧于上帝。”[4]这是从艺术性情中把人与物相合,直接古人“天人合一”的观念,相当于西方哲学中的“移情说”,而正是这种“情”才是艺术和哲学的相异之处,是对于世界的一种艺术化的认知方式。卫俊秀先生认为“做人和作字的关系就是这样如胶似漆的密切”,是不可分离的关系,这又有儒家伦理的成分;其认为书法应视为斗争的武器,譬如“竖笔如刀”,即如傅山所说“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从这一点上来说,卫俊秀先生的书法作品是以意象化的艺术形象进行斗争的武器;其认为书法关乎世道人心,立国基础,感化于人之深,不能把它当作“小道末技”看待,等等。这些都是非常光辉的思想观念。

可以说,先生所论其中涉及“道”“人”“自然”“意象”等多种书法本体观念,而以“艺道并重”最为根本,实际上是对于书法本体认知的一个高度总结。

二、大人与大人气象

在卫俊秀先生的日记中,随手可见关于“大人”“大人气象”的记录。兹举数条:

养其大者为大人。(1967年5月27日)[5]

大人气象,大人作风,大人之行。(1977年9月8日)

高视世界,怀念人类,此之谓大人!(1977年10月21日)[6]

也有关于“大”的记录:

走笔、引势,浑身上下筋骨气脉血液,伴之随行,自助健康。行云流水,天地化作一体,乃称得个“大”。(1973年1月6日)

养大、务大、成大。廓然大公,乃能伟大。写字、作人皆然。(1973年1月27日)[7]

那么,什么是“大人”“大”“大人气象”“大人气”?卫俊秀先生在日记中也对此进行了描述:

大人气象,大气局,远大目标,大干劲,大作风,大规模,镇四方。

太白+蔺氏+汲氏+傅氏+马氏+列氏+周=大人。(1981年11月21日)[8]

可见,其所谓的“大人”,实际上就是得道之大人,具有远大目标之大人,心中有国之大人,有正气之大人。卫俊秀先生把李白、蔺相如、汲黯、傅山、马克思、列宁、周恩来等综合为“大人”,这些先贤具有“大人”的特质,是有大格局、大作风的时代代表。可见在卫老看来,“大人”是一个极为严苛的标准,是圣人,是神人,是至人。

卫俊秀先生十分推崇傅山:

读傅山书,收益颇多。

做人做事,要有个气魄、魄力,以德慑人,不为人所慑,主动。气象,器宇。为大人,小天下。独来独往,顶天立地——故大。(1985年8月23日)[9]

可见,卫俊秀先生认为“大人”就是天地存心,威而不猛,具有天地正气、宇宙精神。又是儒家所谓的“天下为公”,是孟子讲的“浩然之气”,是《荀子》的“大天而思之”。因此,大人气象,实际有着儒家伦理色彩的观念。从卫俊秀先生的解读来看,“大人”“高视世界,怀念人类”都是悲天悯人的“人类共同体”情怀。这是偏儒家的,有着孟子“浩然之气”的特征,也有西方审美范畴中“崇高”的意味,而“崇高”本身就是超凡入圣的。

曹魏阮籍有《大人先生传》,讲述自己在现实中不能实现抱负而托以想象,是老庄哲学的避世之举。而卫俊秀先生所谓的大人绝不类此,而是与天地同一的干劲,在逆境中,仍然迎风而起,是儒家孟子所谓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入世之举。

柯文辉先生曾经和卫俊秀先生交流他喜欢什么样的字,先生回答曰:“大而活。”柯文辉先生解读曰:“大,不是形之大小,在于格局气势。”[10]实际上正是日记中所谓的“格局”“气势”“气局”。卫俊秀先生认为“字之大方与否,不在其形”,“乃在其格局、气势而言”。并举例说赵孟的字形体写得再大,总是小家之气,而魏字写得再小,却也一片大人气象,可见先生推崇魏碑之气象。柯文辉先生对于卫俊秀先生“大”的理解是非常到位的。

卫俊秀先生以“大人”为自身境界的最高标准,且也是以此标准要求自身的。正是对人生“大人气象”的坚持,才使他不断跨越逆境、超越困顿。“知行”二者在卫老身上的合一,成为吾辈仰慕的高山之巅。

三、大自然、宇宙即原帖

在中国书法中,“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观念。文字本出乎自然,汉许慎《说文解字》中记载“见鸟兽蹄迒之迹”,乃“初作书契”。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字逐渐简化且向抽象化的方向发展,并成为展现人生情感思想的工具,然其底色仍是自然的映射。因此,在中国古代书论中有很多书法与自然关系的描述。比如蔡邕《九势》云:“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卫铄《笔阵图》中云:“点如高峰坠石,横如千里阵云。”等等。

从哲学方面来看,“自然”“宇宙”都是中国古典哲学中的重要范畴,在这些自然哲学概念中,又衍化出“象”“法象”“气象”“阴阳”等观念,这些与文字发展相互表里,成为中国哲学中重要的观念。熊秉明先生认为中国哲学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并认为“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把书法作为中国哲学的核心,实际上是从思辨角度对中国书法在中国哲学中的地位进行定位,实际上是对于中国文化所依赖的汉字进行拔高。反之,我们如果脱离了汉字,中国文化还是中国文化吗?如果从这一点上出发,还是有着相当深刻的道理。

卫俊秀先生云:

不少书法青年喜爱傅山字,临之谈何容易。不知其人,不临颜字、王字,直是做梦耳。需领会傅氏父子左(拙)气十足的书艺价值!大自然、宇宙即原帖,此之谓本根。

对书法提高了千丈,领会傅氏父子拙气十足的书艺价值!有此性子不须碑帖榜样矣!我即碑帖,超过翻版。大自然、宇宙即原帖,此之谓本根。得其环中矣,岂不快哉![11]

从上面两则日记可以看出,卫俊秀先生关于书法的论述已经超越了书法本身,与自然相互融合,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卫俊秀先生在书论中多次提到书法与自然的关系,对于自然的体悟而至于书法,因而悟得书法之真谛。可以说,体悟自然,与天地自然相通而至通乎天地之大德。

卫俊秀先生在《我与书法》中记载其对于“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解读,在提出客观对象和主观心灵结合的关系问题中,两次提到对于自然的感受,如体会师法造化自然,在对山岳的感受中体会气象,见到野葡萄体会到一笔绝妙的狂草。[12]他从本体论出发对于“大自然宇宙”进行书法文化的溯源,在思想上是遥接许慎等先哲的。从汉代开始,文字观念根植于自然物象无疑是他们的正常思维,而如今书界以技术为中心,连最起码的思维方式都搞得混乱了,这是对于中国书法自然本体论的颠覆。卫俊秀先生无疑是清晰的、明确的,在自然本根中,融入儒家、道家思想以及对于“人”的认知、“情感”的表达,是本乎天地之心的直抒胸臆。

卫俊秀先生进一步对于“天地之心”进行极具感染力的描绘与发扬。

傅(山)字走笔运转铦利非常,又如行云流水,自然极矣。至其字之姿致,犹如其人之脾性,与其说不逊,不如说贬(脱)俗,以天下为混浊,不足与庄语也。我行我素,有甚顾虑之处。

拗笔,狂笔,奇中有正,正中有奇,恣肆古朴,高漫愤俗,绝世独立,横空出世,气势磅礴,不可一世,笔墨浓重,支离杈桠,如粗枝大柴,左支右撑,横压斜绞,倒折在一堆,时有藤萝缠绕,高挂其间,一片神态,难见其端倪。气力足断玉柱,书中之画也,汪洋辟合,仪态万千,如长川绕梁,瀑布飞倒。(1975年1月5日)[13]

应该说,卫俊秀先生对于傅山是极为推崇的。青主先生人奇字古,是深通自然妙有之理趣的“大人”,卫俊秀先生将其对自然的感受和傅山书法的感受相融合,把书法与自然融合,实际上是超越自然与我的分别,是“即造化,即心源”的审美体验,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同一”的庄子超脱之境。

其实在中国书法史中经常有这样的事例,比如张旭见公孙大娘舞剑、见公主与担夫争道而悟笔法,黄庭坚见“长年荡桨,群丁拨棹”而悟笔法,雷简夫听江声而悟笔法,等等。最突出的例子是唐代韩愈对于草书的理解:

卫俊秀 行书 《评傅山》轴

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今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而后旭可几也。[14]

韩愈对于草书的认知可以说是中国古典书论的典型。在多篇日记中,卫俊秀先生把藤萝的翻卷之态,龙蛇的飞舞之姿,蚯蚓的蠕动之势,太极拳柔中寓刚、四两拨千斤的意趣都与书法的笔势联系起来了。[15]从这个方面说,卫俊秀先生的书法思维与古人是一脉相承的,这和当代书法人的观念似乎大相径庭,也正是当代书坛亟须继承的核心所在。

四、童心、婴儿与童体字

卫俊秀先生在其书论中多次提到“婴儿”“童心”:

魏碑中大约受佛家影响,雍容儒雅,恬静安闲,温驯纯真而无豪气,童心至足。若敬谨而守绳墨者,不敢肆志也。(1975年1月6日)[16]

读古碑,只觉得一片纯真,有似婴儿真性情,仙姿妙态,和以天倪,稚气可爱(观《二十品》偶悟),所谓“与天为徒”“不食人间烟火”者也。无心无意,嬉笑怒骂、举止无忌惮,莫知其所以然,丑处、怪处,自得自适,不可思议。(1993年5月13日)[17]

卫俊秀 楷书 《临刘怀民墓志》 斗方

《刘怀民墓志》有似婴儿之天真,有如诗人之敦厚。魏笔妙处,集天下之美于素练,味之不尽。吾为之陶醉者,盖数十年矣。张颠素狂,力散在外,余固爱而不舍,然不若魏体之耐味,不可须臾离。愈观而神愈出,其境界之高之深之远,难以言传也。(《墓志书法精选》第八册札记,荣宝斋出版社,1991年出版)[18]

在卫俊秀先生看来,“魏碑”具有耐人寻味的深沉高境,难以使用语言描绘,因而有婴儿般的天真,又有诗人般的敦厚,有素练之美,合于天倪。所谓“天倪”,就是继承傅山的说法,字中之天,自然而然,不矫揉造作,也就是纯自然的美,味道绵长不尽。这种具有婴儿般的、童心的东西,是最为重要的,并称之为“童体字”。

童体字,即童心表现在书法上之艺境。纯真可爱,稚气、憨气、灵气可喜。无任何杂念、俗病。[19]

童体字,写法以孩童自居,童然如新生之犊,把心底中一切打扫得干干净净,无识无知,不知所以然,不知所以不然。无所谓,无所不谓。和以天倪、天籁是也。亦纯亦真,自然本性。无我无意无心无法,法即我,我即法,其中有物、有神,又不知其在何处,形状漠然。真神人至人之境。(《造像书法选编》第五册札记,荣宝斋出版社)[20]

从卫俊秀先生对于“童体字”内涵的表述来看,所谓“童体字”,即以童心表现在书法上,是白璧无瑕,是纯真可爱,是无任何杂念的,这其中有“纯真”“稚气”“心底中一切打扫得干干净净”“无识无知”,无任何杂念、俗病。

从卫俊秀先生对于“童体字”的界定来看,其实质是从庄子的观念转移而来的。庄周《庄子•知北游》云:“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这其实就是指对于世界的一切观察都是新的,是德、道在其身上的表现,没有一丝的污染,而卫俊秀先生所接“天籁”“天倪”实际上也是从庄子所来,此和其根于中国庄子哲学具有很深的关系。

在先秦,老子强调有如“婴儿”,其实质在于超越这个被遮蔽的世界,婴儿有“真”性,因此,审美主体之“书”应当更近于老子“复归于婴儿”的状态。

《老子•道德经》云:

专气至柔,能如婴儿乎?(第十章)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第二十章)

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第二十八章)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第五十五章)[21]

在老子看来,婴儿具有纯真自然的天性,没有利害得失的心态,这种精神状态,是一种去尽功利私欲的心态。用老子的话说就是“涤除玄鉴”,或称“涤除玄览”,这是一种完全赤子的精神状态,出于自然。

在庄子哲学中有所谓“真”“诚”。在认识论中,庄子以真伪对举,而且提出“真知”的名称。《庄子•齐物论》云:“道恶乎隐而有真伪?”《庄子•大宗师》云:“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庄子•渔父》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22]这里所谓的“精诚之至”就是“真”,就是表里一致、内外如一。可以说,老子的这种“婴儿”“赤子”状态就是庄子中的“精诚之至”“新生之犊”“天籁”。

道家中讲的“婴儿”“真”,可以对应儒家哲学中的“诚”。《中庸》云:“诚者,天之道也。”《孟子》云:“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这就是说“诚”是天的代表,儒家所谓“诚”又指客观规律性,又指道德的最高境界,这在中国哲学中较为明晰。

卫俊秀先生对于“婴儿”有专门论述。

老子“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庄生在这里不惜笔墨,大做文章,写尽婴儿的稚气、举止,哭笑,写得纯真自然,充满诗意的心灵。有如新生之犊,然若有所思,若无所思;欲有所为,欲无所为。和以天倪,赤子之心,精气贯乎一身,大而化之,正道之所在。流露出婴儿的灵魂,亦精亦真。这就不是画家笔下的儿童画所能体现出的了。[23]

在其日记中也有许多关于书法体现出“赤子之心”的描绘:

用极经济之省笔,自然之飞白,无笔而笔势已到,全体显出赤子之心。而运笔不侧,斜正、支离、凝炼、精严,葆光深到。天地之心,万类之灵,引动观者游心于无何有之乡,味不尽处。得适、提笔、重轻、回环、游移、动荡、安闲自在,意在其中,乃为入神。[24]

从卫俊秀先生的哲学思想来看,其扎根于老庄哲学与儒家哲学,既是老子所谓的“复归于婴儿”“比于赤子”,也可以说是孟子所云的“不失赤子之心”。在先生的笔下,已经超越了原始的婴儿,回归于精神的婴儿的灵魂,即所谓“天倪”“赤子之心”,已经达到“精气贯乎一身”,能够达到“大化”“正道”。即如书法中“平正”“险绝”“平正”的阶段,第三阶段的“平正”绝非第一阶段的“平正”,即便是“青山是青山,白云是白云”,但这种回归实际上是通道之后的回归,是精神的大自由,是人生的大觉悟。

当代书法界有所谓“孩儿体”,实际上也是这种哲学思想的表现,谢无量、赵冷月正是这种审美观念的代表,虽然说此种书法形式是自身的审美体现,无可厚非,但外形之外,其内核无疑应当更加“真”“诚”。

卫俊秀 草书 《傅山论医精语》横幅

卫俊秀先生的“童心”与“童体字”更注重表达的是人内心的真诚,而不是外在的形式,是人的新生,是心底的纯净,是超越外表浮华的内心表达,是天倪、天籁,纯处于自然本真,“法即我,我即法,其中有物、有神”,无法而至法。

从卫俊秀先生的书论中,我们分明看到了其哲学思想与老庄的一脉相承,与儒家哲学的内核相似,是无分别的书与人。先生的内心已然去除了遮蔽,是以书法艺术的外在形式对于人生世界的照亮,为我们指引了前行的方向。从先生的书法作品中,我们也看到了他的书写实践,在这循环往复之间,点画已经脱离了形骸,臻于自由之境。古来又有几人能够达到这种书艺之境,这种思想高度?

结语

书法可以成为一个人的生命,卫老就曾经说过:“书法,我之生命也。”我们在书写书法的同时,书法也融入了我们的心灵。身处逆境,卫俊秀先生的思想是受着先贤哲人的引导才能够开阔胸臆,并逐渐不露痕迹地融合在自己笔下。

林鹏先生把卫俊秀先生当作圣人看,而评价其代表20世纪书法的最高成就。毫无疑问,在20世纪,能够达到如此境界的书家屈指可数,仅有康有为、于右任、林散之、王蘧常等。只有通人之学方可有通人之字,卫先生虽然经历了人生逆境,但在书法艺术上却盛开了灿烂之果实,从这一方面说又是幸运的。

风格即人,书法也即人,或者说书法更加能够准确地传达书写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余今时作字,已能不拘法度,直是直抒胸臆,任笔挥洒,必至纵情放意而后快!年纪如此,当有谁人可师?何法可依?故动多妙笔,以合天倪,若庄生之行文,空中架构,若梦而已。逸仙人,天人也。此中机密,不在手指,只在胸中,读书万卷,神游六合之外。舍此,技艺细故,小刀细工,难见大方之象,俗物耳!(1990年11月3日)[25]

在人书俱老的阶段,书法已经和人浑然一体,不知书法是我、我是书法,完全是人生的意味、情感的书法,是仙人,是天人,是至人,胸中勃勃之气,犹如海阔山高,化于笔端,脱离凡尘而欲乘云车遨游于天外!

卫俊秀先生能够成为一代书家,其内心的底蕴在于他是一位通人,是根植于中国士文化的知识分子,从而能把书法作为自身的迹化,成为中国儒道哲学在书法艺术领域的实践例证。

当然,卫俊秀先生也对于当代书法提出担忧,正如他在日记中强调的:“看今人字作,少有能如古人系人心处。何以故?内涵不足,没学问,不用心,阅历少,小小的花盆,养不下蓊郁的大树。只求外扬,一片做气,亦匠亦俗,志在名利,可叹孰甚!”这正是需要我们警醒的,笔墨当随时代,只有以“道”养、以学问养、以自然养、以正气养、以童心养,在翰墨心象中立志成为“大人”,只有在中华文化的沃壤之中扎根,才可能长成参天大树!

注释:

[1]林鹏.拜观卫俊秀先生书法[G]//柴建国,主编.卫俊秀书法研究.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16.

[2][4][12]卫俊秀.我与书法[C]//卫俊秀.卫俊秀学术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335—344.

[3]卫俊秀.道——探珠[C]//卫俊秀.卫俊秀学术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187—196.

[5]卫俊秀,著.柴建国,整理.卫俊秀日记全编[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7:10.

[6][7][11][18][19][20]卫俊秀,著.傅蔚农,柯文辉,辑.卫俊秀双开楼书论[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5:15,14,208,140,156,158.

[8][9][13][16][17][24][25]卫俊秀,著.柴建国,整理.卫俊秀日记全编[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7:262,392,111,112,654,147,586.

[10]柯文辉.阔海长天小布衣——读卫俊秀书法作品集[G]//柴建国,主编.卫俊秀书法研究.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5—11.

[14]韩愈.送高闲上人序[G]//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291—292.

[15]柴建国.读卫俊秀先生的书法[G]//柴建国,主编.卫俊秀书法研究.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13.

[21]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8:22,46,73,145.

[22]郭庆藩,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1032.

[23]卫俊秀.庄子的风景画及其他[C]//卫俊秀.卫俊秀学术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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