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瑜瑾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00)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序》中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1]1戏曲大家王国维将元曲提高到与唐诗、宋词一般的地位,可见元曲也是我们应当关注的重要文学体裁。作为“元曲四大家”之一的关汉卿,一生创作了大量的杂剧和散曲,给后世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他自称“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2]950,流连于勾栏瓦舍,熟悉下层人民的生活,能够理解百姓的艰辛,因此他的作品大都能够以其强烈的人民性和特有的艺术手法给读者和观众带来深刻的印象,这也使得他的剧作至今仍有着不朽的生命力。
戏剧的关键之处正是矛盾冲突,矛盾冲突是推动戏剧情节发展的根本因素,可以说,矛盾冲突是戏剧精髓所在。所以,本文对关汉卿杂剧中矛盾冲突的设置做一个整体的论述,以求更加深入地了解关汉卿的创作,并从关汉卿剧作的矛盾冲突设置手法入手,窥探元杂剧在结构创作上的一角。
关汉卿的杂剧通过多种矛盾冲突来推动戏剧情节的发展,他在不同的剧作中使用不同的手法设置矛盾冲突,这些手法在作品中或是产生矛盾冲突,或是解决矛盾冲突。
对比,既指同一事物两个不同方面的对比,又或是把两种相反或相矛盾的事物并列在一起,使之形成比较、对照,以达到强调目的的一种手法。在关汉卿杂剧中,使用对比手法设置矛盾冲突的典型是《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一剧。赵盼儿和宋引章两人在爱情观、婚姻观上形成鲜明的对比。在烟花柳巷之地多年的赵盼儿深知做客人的不老实,而做丈夫的需要老实,客人只需解意即可,而做丈夫的却要担待,这两者是不相通的。而宋引章却一味沉溺于周舍一年四季的温柔乡中:“一年四季,夏天……因此上一心要嫁他。”[2]639由此延伸出两人性格上的对比。从整部剧作来看,宋引章由开始坚决嫁给周舍到过门后被周舍打,再到向赵盼儿求救,最后获得休书与安秀才在一起,她一直是以被动的姿态出现的,给读者表现的是相对软弱的一面。反观赵盼儿,从劝说宋引章不要嫁给周舍时的有理有据,到设法救陷入不幸婚姻的宋引章时的有情有义,再到设计嫁给周舍取休书时的聪明机智,最后被周舍发现并坚决与之抗争的有勇有谋。相对宋引章,赵盼儿表现出的人物形象更为丰满,并且通过两人对比可以看出宋引章“小女人”式的不成熟和赵盼儿“大女人”式的成熟。
关汉卿以宋引章和赵盼儿两人对周舍的不同态度、两人性格的不同作对比设置矛盾冲突,不仅推动戏剧情节的发展,引出后来周舍打宋引章、赵盼儿智救宋引章等情节,而且增强了戏剧效果。剧作家通过两人的经历,展示了女性之间的情谊,也传达出元代社会烟花女子的命运。
巧合指两种或多种事物、因素,由于某种偶然的原因恰巧碰到一起,使故事情节更加波澜起伏的一种创作方法。在戏剧中,即是借用某种偶然性事件,推动戏剧情节的发展变化,增强戏剧性,造成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关剧中主要有“错乱式巧合”和“误杀式巧合”两种典型的设置手法。
1.2.1 错乱式巧合 “错乱式巧合”在关汉卿的剧作中主要表现为由于某些原因造成的人物关系的错乱,但是又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人物关系得以复原。此种“巧合”主要体现在两部剧中。一是杂剧《闺怨佳人拜月亭》的“走散式”巧合。在这部剧作中,巧合的设置手法处处可见:因错听“瑞兰”和“瑞莲”名字的巧合使得两个家庭人员调换;因瑞莲恰巧撞见夜晚焚香的瑞兰,得知两人姑嫂关系;因王尚书招纳恰巧为文武状元的蒋世隆和陀满兴福做女婿,使得处于混乱关系中的四人清晰明了。二是在《包待制智斩鲁斋郎》一剧中出现的“错位还原”式巧合。皇亲权贵鲁斋郎恃势横行,先是抢夺李四之妻,后又抢夺了张珪之妻,巧合便发生在受迫害的两个家庭之间。奔走求救的李四恰巧被张珪所救,后因鲁斋郎看中张珪的妻子而逼迫张珪把妻子献给他,在张珪以孩子无人抚养为由拒绝时,鲁斋郎假装李四的妻子为自己的妹妹而送给张珪,帮张珪抚养孩子。在这种机缘巧合之下,李四夫妻在张珪家重逢。
1.2.2 误杀式巧合 所谓“误杀式”巧合,即本不是杀人者却被误以为是杀人者。关剧中以“窦娥的误杀”和“李庆安的误杀”为代表。《窦娥冤》一剧中,从文本表面来看,窦娥被冤死的关键在于张驴儿诬陷窦娥下毒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然而由文本可知,张驴儿原本是想用药毒死蔡婆婆强娶窦娥,并且霸占蔡婆婆的财产,却没想到那碗被下了毒药的肚汤被自己的父亲误喝。而后私休不成的张驴儿在恶势力的辅助下污蔑窦娥杀死自己的父亲,使得窦娥冤死。剧作《钱大尹智勘绯衣梦》,剧中人物裴炎因私仇到王员外家杀人,在后花园的墙边遇到梅香,便杀了她并带走钱财离开了。巧合的是梅香早约好了李庆安晚上在后花园见面,她要给庆安银子,让他向小姐求亲。于是误会就这样发生了。李庆安翻过院墙,被梅香的尸首绊倒,沾了两手血,十分慌张地跑回家,又在家门上拍了两只血手印,留下了证据。王闰香不见梅香归来,出门寻梅香,见到梅香的尸体,吓了一跳,而后又告诉家人,于是王员外一家便认为是庆安杀了梅香。
在关汉卿的剧作中,以巧合的手法设置矛盾冲突推动戏剧情节的发展,使戏剧情节更加波澜起伏,增强了戏剧性。此外,这类剧作大都是以大团圆的方式结尾,比如错乱式巧合是以家庭团圆为结局,误杀式巧合最终还无辜的人清白。这种大团圆式的结局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了关汉卿对下层人民的同情和美好祝愿,也是中国社会根深蒂固的一种文化观念。
所谓骗局,也可称为局骗,即设局诓骗他人以达到某种目的。关于局骗,明清律法对其释义更加清楚:“局,犹圈套也,装成圈套,使人自入其中,而不得不与之,曰局骗”[3]614。
关剧中较为典型的有两次设局:一是杂剧《温太真玉镜台》中的“玉镜台设局与水墨宴设局”。在《玉镜台》一剧中,先是通过“玉镜台设局”引起矛盾冲突,推动戏剧情节的发展,引出后来表妹刘倩英得知所嫁之人正是温峤后的种种矛盾。后又由王府尹设“水墨宴之局”解决矛盾冲突。在水墨宴中,温峤大显自身才能并收获刘倩英芳心。二是《望江亭中秋切鲙旦》一剧中的“清安观设局骗婚”,白道姑设局骗谭记儿与侄儿白士中结婚。白道姑在谭记儿拒绝后说即使是报官也是谭记儿让白士中来这清安观,由此来逼迫谭记儿答应与白士中结婚。三是杂剧《钱大尹智宠谢天香》中“娶谢天香实为柳永”,作者也使用了骗局的手法来设置矛盾冲突。钱大尹娶谢天香不仅是因为谢天香有才能,更重要的是娶了谢天香便能够帮她摆脱烟花女子的头衔,不仅不会影响好友柳永的声誉,同时还可以让好友安心赶考。如此一来也就揭开了骗局,解决了矛盾冲突。
可见,通过骗局这种手法设置矛盾多是为了造成冲突,引起误会,增强戏剧性,推动戏剧情节的发展。
戏弄即轻侮捉弄,是戏剧中经常使用的一种手法,是由戏弄者与被戏弄者组成,经常采用侧面的、荒诞的方式,对正面人物加以肯定,而对反面人物给予尖锐的讽刺。关汉卿经常流连于烟花柳巷之地,因此他的部分剧作在设置矛盾冲突时,多不是通过暴力的方式,而是以温和的“嘴上功夫”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4]142。在关汉卿的剧作中,戏弄手法最突出的表现有两处,且两处皆是烟花女子戏弄恶人。一是《救风尘》中有勇有谋的赵盼儿在好友宋引章求救时,通过一系列的举动戏弄周舍以取得休书;二是《望江亭》一剧中为救丈夫谭记儿戏弄杨衙内。戏弄的手法在《救风尘》和《望江亭》两部剧作中十分典型,剧作中的戏弄一环套着一环,这种手法的使用在增加戏剧性方面给读者带来诸多欢乐。此外,从戏剧情节发展中可以看出,在《救风尘》一剧中,作者通过戏弄的手法引起了赵盼儿和周舍的矛盾冲突,其目的是为了解决宋引章和周舍的矛盾冲突;在《望江亭》一剧中,作者通过谭记儿戏弄杨衙内是为了解决杨衙内与白士中之间的矛盾冲突。
所谓梦境,是指梦中的情境。在关汉卿的杂剧中,也多次提到了“梦”,通过设置梦境推动戏剧情节的发展。一是“蝴蝶救命”。杂剧《包待制三勘蝴蝶梦》中包公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并将其联系到现实案件。梦中一只大蝴蝶救了困在蜘蛛网中的两只小蝴蝶,后来又飞来一只小蝴蝶落入网中,但是大蝴蝶迟迟不去救它,动了恻隐之心的包公救了它。梦醒之后的包公在审理王老汉案件的时候,面对王婆婆救前妻的两个儿子,而不救亲生儿子的情况,再又想到自己做的梦,决定用“掉包计”救得小儿子的性命。二是“梦话破案”。在《钱大尹智勘绯衣梦》一剧中,出现了“梦话破案”这样一个情节。开封府新来的钱大尹在判定已被前任官员审结的李庆安案件时,一苍蝇三番两次阻止,将它放入笔管之中,笔管竟然爆裂。钱大尹觉得事有蹊跷,便暂时继续扣押李庆安,并派人记录他的梦话:“非衣两把火,杀人贼是我。赶的无处藏,走在井底躲。”有了线索的钱大尹由梦话仔细推敲,得出这贼人便是“裴炎”。由此,破解了梦语的钱大尹也就顺势解决了案件。
在关汉卿的剧作中,梦境隐含着暗示的作用,这种梦境式的暗示往往是为了解决矛盾冲突。《蝴蝶梦》一剧中,包公通过梦境的暗示救了王婆婆小儿子的性命;《绯衣梦》一剧中,钱大尹通过梦话的暗示找出了真凶,还李庆安清白。同时,这种梦境式的暗示也是作者对社会现实无力反抗的体现,只能述于笔端,由剧作展现正视现实、讴歌正义的斗争思想。
关汉卿作为“元曲四大家”之首,目前留存杂剧居多,且反映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他杂剧中精巧的技法是其杂剧流传千古的重要原因。在元杂剧“一本四折一楔子”体制的限制之下,关汉卿的剧作都有着“由开端到发展进而高潮最后结局”这样的程式,这在元杂剧中是特有的。矛盾冲突是促进戏剧情节发展的重要因素,关剧的巧妙之处在于他的每一部剧作都用独特的设置手法生成矛盾冲突,以推动戏剧情节发展,同时传达出作者想要表现的思想感情。此外,关汉卿剧作中的五种矛盾冲突的设置手法也为后世提供了一种借鉴,如《绯衣梦》的指腹为婚预设了男女主角历经坎坷后的最终团圆,《东墙记》《?梅香》的婚约终成明显承其意绪;《窦娥冤》《蝴蝶梦》《绯衣梦》的梦境鬼魂现象,成为后来《盆儿鬼》《神奴儿》等公案剧常见的结构方式。再如《拜月亭》的悲欢离合之于《墙头马上》;《调风月》的负心团圆之于《潇湘雨》;《谢天香》的拆离终合之于《竹坞听琴》《红梨花》等等。可见,关汉卿杂剧创作技巧影响之大。
王国维评曰: “关汉卿一空依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关汉卿杂剧题材广泛、风格多样,情节曲折委婉,场上声情并茂,影响深远。在研读关汉卿的现存剧作后,从关汉卿剧作的组织结构方面入手,通过分析关汉卿剧作中矛盾冲突的设置手法,认识到对比、巧合、骗局、戏弄、梦境这些手法不仅是为了推动戏剧情节的发展,而且也传达出作者重视女性的人格美、正视现实、讴歌正义等思想观念。此外,关汉卿杂剧对后世杂剧的创作起到示范借鉴作用,成就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