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如贵,范继忠
(1.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院,北京 100024; 北京印刷学院新闻出版学院,北京 102600)
明清以来,蒙古地区作为边疆要塞,纷争与冲突连绵不断。进入民国后,在外蒙古独立,俄势力不断侵扰下,我国的蒙古地区局势更为复杂和动荡。采取有效措施消除民众的顾忌与疑虑,树立蒙古民众的现代民族身份成为民国政府亟待解决之事。《吉林白话报》1907年第七十期记录了一条重要新闻:“闻调查局长马部朗打算调查蒙古各地方形势,特先组织一蒙文白话报,借以开通蒙人智识,听说将来还要聘请蒙文宣讲员,派往各蒙旗演说……”[1]由此可见,至少在1907年,北洋政府成立之前,中央就有在蒙古地区等边疆少数民族聚居地筹办报刊的计划,尝试通过报刊、演说等形式传播政治主张、输入新知识和新观念,以此来启迪民智、凝聚人心。
1913年,以“开通边地风气,灌输蒙藏等处人民知识,俾洞悉中央一切设置”为宗旨[2]的《蒙文白话报》及其姊妹刊物《藏文白话报》和《回文白话报》创刊,开启了面向边疆民族地区民众的跨文化传播实践。该刊虽然是一份官办机关刊物,但其栏目设置、文章内容和发行范围等都初现了大众化特征,对传播民国政府政治主张提供了新平台,搭建了汉蒙文化交流与融会的媒介空间。在《蒙文白话报》的办报实践中,民国政府将地域文化认同与民族认同融入政治主张中,试图构建民国初期各民族“和而不同”的统一社会文化基础。
《蒙文白话报》的栏目设置包含图画、法令、论说、要闻、答问、文牍、专栏、小说等栏目,一切栏目都围绕政治内容,官办特质明显。该刊的“小说”栏目在总共18期中共刊登了10篇短篇小说[3](见表1),是这份官方报刊唯一的文艺栏目,辅助报刊主旨,清晰、正面传达民国中央政府倡扬的“五族共和”民族理念,在蒙古传统道德观、族群身份认同和文化自知等层面努力寻求跨文化叙事的立场和手段。
表1 《蒙文白话报》“小说”栏目的刊号与标题统计
需要提到的是,《蒙文白话报》与其姊妹刊《回文白话报》和《藏文白话报》“小说”栏目中的文章,虽然有部分相同,但刊载的期号并不完全相同。另外还有一部分文章,体现了一定的针对性,面向不同的受众群体①《回文白话报》第十一、十二和十四期刊物中的三篇文章,补足了本研究的空缺之处。。
《蒙文白话报》中的小说从历史出发,强调蒙古人对于“我们是谁”的民族身份认知,以此加强每一名成员的个体身份认同。1913年1月第一期刊物上刊发的发刊词,彰显了民国中央政府对于汉、满、蒙、藏、回五族“万众一心”“合力并进”的政治目标。文章以五大民族历史伟人开篇,最先提到成吉思汗称雄域外的丰功伟绩,以示敬佩与认同。小说《述蒙古强盛时之大略》[4]中,也以“我中国自黄帝以来,数千余年,其武功赫赫在人耳目者,曰秦皇、曰汉武,然未有如近世蒙古之兴,其势力之远”,赞佩大蒙古帝国时期的势力之强与疆土之广,探究其兵力强的原因在于士兵的“号令必施”“善于骑射”和“数马相随”,以及将军“知人善任”的人事调配能力。在《五族源流考略》[5]中,从汉族、满族、蒙古族、藏族和回族的历史源流考证五大民族“同归一系”“同为一家”,“将一合而不复分”,提出五大民族如以“国家为基础”凝聚力量,国力将会愈加“坚固”、强盛。
在讨论民族历史源流、丰功伟绩,强化民族身份认同的同时,《蒙文白话报》中的小说也结合现实环境,试图为蒙古民族赋予新的身份,以期实现新的认同。提出“一族专制”会激化各民族之间的冲突与矛盾,甚至容易在族人内部造成内斗,形成恶性循环,借此宣扬“共和国体告成,万众一心扫除数千年君主专制余毒,以建此灿烂庄严之中华民国”[6],以此在蒙古族原本的族群身份认同之上,增加了一个新的身份,即包括蒙古族在内的,以五大族群为中心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成员。在此基础上,剖析共和国体区别于专政的优势,保证新政权转向一致对外的立场,发动民众以“万众一心”的凝聚力团结共进、抵抗外敌,表达各民族之间将互不分离、享有同等权利的“大中国”立场。以上文本以一种正面直叙的方式,直接传达了民国政府通过强调身份、立场、权利等因素,打消民众对中华民国成立之后,蒙古族等各民族对自身身份的疑虑,借此获得蒙古民众的信任与支持。
小说《吐谷浑建国小说(合群思想)》[7]中,吐谷浑国王以折箭教育各大家族凝聚力量、结成大国,并一致对外、抵御外敌的故事情节,在某种程度上与蒙古历史上著名的“三贤圣母”之首——阿阑·豁阿母亲“五箭训子”的故事达成了“互文性”,是对蒙古族传统教育故事的再构,也是对民族传统道德观叙述方式的借鉴。阿阑·豁阿母亲“五箭训子”的故事是蒙古族的一段经典的历史教育典故,在《蒙古秘史》第19~22节内容可看到这则历史故事的现存最原始情节。另外在第76节内容中,年幼的铁木真与兄弟产生矛盾,其母诃额伦也引用了这则故事,以教育四个儿子齐心协力、团结力量[8]。《吐谷浑建国小说(合群思想)》吸收了“五箭寻子”历史典故中的符号意义与表达方式,但小说中的人物关系从亲兄弟之间转变到家族与部族之间的关系,教育意义也从小家的和睦延伸为“大家”——国家,强调人心与力量的凝聚与团结对国家的重要性,借此传达民国中央政府的“五族共和”政治理念。
蒙古人传统上在生活中处处离不开谚语,对谚语有着独特情节,将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智慧的结晶凝聚在谚语中,用以教育子女、启迪智慧,并磨炼意志、抗争逆境。小说《贵有恒》[9]中以甲、乙二童叠石建城和塔的故事,教育读者“聪明而虚骄者,其势常处于必败;愚鲁而勤恳者,其道莫妙于有恒”,与蒙古谚语“勤奋努力是进步的象征,假充博学是退步的象征”“谦卑的性格使人进步,傲慢的性格使人退步”等表达了相同的思想内涵。《合力原理》[10]中讲述了一名教师见一名学生经常独行,教导他与他人合作才能成事,以传达“天下之事,独立者难成,合力者易举”的道理,又与蒙古谚语“团结凝聚能带来胜利,拉帮结派只会走向分裂”“独行的老虎不如成群的麻雀”表达了同样的实践主张。这种将故事与谚语结合的教育方式不仅贴合了蒙古人对谚语的接受习惯,还与蒙古传统谚语文本本身达成了异曲同工的效果。
《蒙文白话报》的编辑在对蒙古族历史与文化充分认同的基础上,将其作为历史与现实之间的连接符号,进行加工并赋予其新的意义。试图通过“传统”唤醒蒙古民众对本族历史文化和传统道德体系的记忆,进一步引导他们将其寄托在新的中华民国政体上。与此同时,《蒙文白话报》的小说以“我也是五大民族一份子”“我们现在五大民族都是同胞”等话语强调民国政府与蒙古族的历史统一性,在统一的立场之上,构建起一个由五大族群为中心的文化与政治的命运共同体,弱化了五大族群间“我者”与“他者”间的界限,倡导“五族共和”的“大我”合理并进,与国外侵略势力对抗的共同目标。五大族群的共和,还需明辨敌友,排除异心,在《群鹿友虎》[11]和《戒猜忌》[12]两篇小说里,作者就以拟人的叙事手法,用不同物种之间的关系体现敌友观,借助动物之口宣扬对朋友要信守承诺、保持忠诚、减少猜忌,对于敌人则要谨慎提防,所谓“苟非同类,必有异心”。《以德报德》[13]这篇作品,则劝诫各族同胞“以德报德”,互帮互助,谋求同发展、同富强。
小说《吐谷浑建国小说(合群思想)》结尾处对故事的现实意义直接点题,从民国政府“五族共和”的政治思想出发,强调“我们五大民族都是同胞,好像一只手有五个指头的一样”密不可分、相互扶持,“五大家族一家,政治共和必须抱定这个主意,大家才能过安乐日子,全无外人欺凌我们”[7],倡导五族团结一心,保证各民族的生存与发展。并且,要培养其文化自觉意识,区分自身文化与别者文化[14],充分了解自己族群的传统风俗习惯,强调既要认清自身,也要重新审视自己,从历史经验中吸取教训,扬长避短,谋求进步。如《述蒙古强盛时之大略》告诫蒙古人,“望我蒙古同胞,无望昔日之威声,而亟请求学术政治一切当强制法”[4],不仅要铭记历史成就与辉煌,还要在不断地自省中寻求民族前进的动力与目标,只有重视发展文化、宣扬民众教育,才能顺应新时代潮流,使自身强大起来。
除了内容上的文化认同与意义重构之外,民国政府在《蒙文白话报》上的跨文化传播探索还体现在多元文化人贡桑诺尔布与蒙古族编辑群体,采用白话文体和蒙文合璧的刊印方式,以及报刊与教育互促的启蒙文化参与这三个方面。
对于报刊来说,其内容与风格除了由创办机构决定之外,还在很大程度上会受编辑群体个性与人格的影响。尤其在跨文化传播中,一个有着多元文化背景,并能够实现良好的跨文化沟通与交流的个人和群体,是搭建跨文化传播中传受双方有效沟通的桥梁。
贡桑诺尔布早期任喀喇沁右旗的王爷之时,即已力求民族的振兴和蒙古地区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发展,其改革成果闻名中外,在清朝时期的蒙古王公中享有很高的声望。他精通蒙古语、汉语、满语、藏语等多种语言,对各民族的生活习惯都有着全面的认识了解,他早期还曾到日本进修考察,回国后创办了我国内地的第一份蒙古文报刊《婴报》,创建了近代新式学堂,并把邮电事业引入蒙古地区,打通了闭塞的蒙古地区的信息壁垒,为学堂的师生阅读报刊、获取信息提供了硬件条件[15-16]。对于民国初期的中央政府来说,任用贡桑诺尔布等开明、有地方威望的王公,既可以借其王公身份凝聚民众,更能通过他的启蒙思想理念和多元开放文化背景,起到联通中央政府与边疆民族地区的桥梁作用,也为寻求各民族共同发展壮大的统一目标建言献策,做出不可替代的贡献。
《蒙文白话报》以民国中央政府蒙藏事务局机关刊物身份问世之时,贡桑诺尔布作为蒙藏事务局总裁,是不可替代的关键角色,他是民国政府跨文化实践中最典型性的多元文化人。《蒙文白话报》办报处的编辑人员,也均由贡桑诺尔布亲自选聘。根据《蒙藏回白话报简章》第六条,《蒙文白话报》蒙古文专项职员由蒙文主任、蒙文编译员,和派驻在内外蒙古的访事员组成[17],蒙藏院的翻译官通常在十人左右,人员具有流动性,当职员离职或逝世时,有接任的人选补充。在《蒙文白话报》的蒙古文专项职员中,曾有贡桑诺尔布王爷创办的崇正学堂的早期学生特睦格图、毅德钦、吴恩和等人,他们也曾赴日留学;另外还有曾在北京学习的阿拉塔,以及在理藩部或蒙藏事务局担任过职员的桂樟、福煜、汪海清、桑宝等人[18]。这些编辑基本都经受过新式教育的熏陶,至少精通蒙汉双语。他们的现代文化多元文化背景,促使他们对目标受众的族群文化与历史有着更深入的了解欲求和知识背景,这也促使他们在跨文化办报实践中具有强大内驱力。
《蒙文白话报》采取的蒙汉合璧刊印形式,采用了蒙古文在前,汉文在后的形式,而且汉文采用了白话行文,通俗易懂。《蒙文白话报》中登载的大部分内容都是由专职翻译员由汉文翻译而来,而语言文字是不同文化群体之间最显著的差异,是思想的传播载体,也是跨文化传播中最基本的传播介质。一方面,对于民初蒙古地区的蒙古民众,尤其对于牧区蒙古人来说,汉字的普及率并不高;另一方面,随着清末以来面向蒙古地区的开垦政策,越来越多的农民大范围地移民至土默特、喀喇沁等地,使一些发展农业的蒙古地区出现了蒙汉杂居的情况,这类地域中同时使用蒙汉双语。因此,《蒙文白话报》蒙汉合璧的刊印方式,迎合了蒙古地区民众的文化背景与语言习惯,为目标受众提供了多语种阅读的条件,既能满足蒙古民众,还能满足蒙古地区汉族读者的阅读习惯。
《蒙文白话报》的大部分蒙古职员、编辑,都是清末民初蒙古文化事业的受益者,这也使得他们更明白报刊启蒙对蒙古民众接受现代理念的重要性。《蒙文白话报》每期印1500册[17],为了将官方主流政治思想传至更广泛的蒙古民众中,该刊采取了奉送的传递形式,即分发给北京各机关和内外蒙古、绥远、察哈尔、热河等地的蒙古王公处[19],由他们再广为传播。《蒙文白话报》第十号中的《本报处告白》,就标明了喇嘛庙、蒙藏文学校等机构可以发函向《蒙文白话报》的办报处寄刊[20]。由此可见,蒙古地区旧式政教合一体制下遗留的寺庙教育和民初新兴的新式教育的学徒、学生群体,都曾是《蒙文白话报》传播所覆盖的读者群,经常订阅此刊作为学习材料。《蒙文白话报》的编辑群体,以及面向各级蒙藏文学校和喇嘛庙的订阅业务相辅相成,将教育与办报、阅报相联结,强化了蒙古学生的文化参与,全面推进新时代蒙古人关于“国家”“五族共和”等观念的社会共识。
不同族群的文化之间存在着语言文字、风俗习惯、价值观和教育观等多方面的不同,不同类型和不同模式的文化具有不同的文化价值观,在同一个文化类型和模式内部也会因为多种因素产生不同的群体文化意识[21]。因此,对于民初的中央政府来说,面对蒙、藏、回等不同的文化群体,语言文字、地域跨度和传统文化历史的差别,必然会产生文化冲突与传播隔阂。对此,传播主体就需要针对不同的文化群体采取不同的传播策略和叙事方法,以此来消除传播隔阂,确保传播的有效性。《蒙文白话报》虽然在发行了18期之后就因资金问题停刊,但它作为民国官报系统的早期少数民族报刊之一,为凝聚民族团结、构建文化共同体而建设的报刊内容与业务,成为民国政府报刊早期的跨文化传播实践者,是我国构建“和而不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统一文化基础,整合民族国家文化共同性的早期尝试,具有重要历史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