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三妹
(安徽工业大学 艺术与设计学院,安徽 马鞍山 243032)
文艺复兴之后,以器皿、花卉、餐具、水果、蔬菜、食品、书籍等日常生活物品为表现对象的静物画,逐渐成为艺术家们钟爱的艺术表现形式。为了探寻静物的本质,西方众多知名油画家都曾对静物油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其中,乔治·莫兰迪(Giorgio Morandi,1890-1964)对静物油画情有独钟,并最终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绘画语言,成为一代静物油画大师。莫兰迪的静物画大都以日常生活中的瓶瓶罐罐等物象为题材,看似简单无奇,实则表现出对生命意识的隐喻。站在莫兰迪的静物画前,凝视这些画作,我们能感悟到画面中静物生命的美感。因此,本文在阐释绘画语言与静物画生命感相互关系的基础上,以“生命感”作为主线,从题材、造型、色彩、光影、空间、意境等方面分析莫兰迪绘画语言的特点。
古往今来,人类对宇宙生命起源、生命真谛的探索脚步从未停止。关于绘画在内的一切学问都是为了阐释生命、追寻生命的本质。绘画风格就是精神与生命的完整呈现。至于绘画作品的优劣,其区别就在于对生命体验和生命痕迹表达的深浅。绘画语言是表达情感和生命感的一种载体。情感是绘画创作的基础和灵魂,更是作品生命感的源泉。人的情感生生不息,因而绘画创作的过程就是画家情感宣泄与绘画语言高度融合的过程。朱光潜指出,“艺术的任务是在创造意象,但是这种意象必定是受情感饱和的。情感或出于己,或出于人,诗人对于出于己者应该要跳出来审视,对于出于人者须钻进去体验。”对于画家而言,同样如此。画家只有在艺术创作中把自己的思想情感和绘画语言进行充分融合,才能绘制出打动人心的作品,并借此引起观赏者内心的激荡,使观赏者与画家在情感上产生共鸣。
以塞尚、梵高、高更等为代表的后印象派画家不断强调,要在绘画语言中融入画家自身情感和思想,而不是单纯地对客观物象进行再现或描绘。也就是说,静物画所揭示的应该是生命的情感和内在的现实。静物之所以能够传情达意,是因为画家把它作为有生命的对象来看待,既充分研究这些对象,又不过度依赖,并以一种饱满的状态去描绘和创作。因此,只有把真挚的情感充分融入绘画语言之中,才能把静物画“活”,才能表现出静物的“生命感”。西方美学的这种注重画家主观情感,并有意识地将这种感受充分表现在作品中的诠释方式,不仅推动静物绘画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也对国内外现代美术流派产生了极大影响。
不过,对“生命表现”和“情感流露”等问题的关注并非西方美学的“专属”,中国画所表现的最深心灵,实际上也是“生命感”这个主题。南齐谢赫(公元479-502年)的《古画品录》被公认为中国绘画史上第一篇系统的绘画品评专著。该书序文中提出了绘画六法论,第一条便是“气韵生动”。气韵生动就是充满着生命的动。换言之,中国画的“气韵生动”,就是画家描绘的物态富有虚实相生的节奏抑或是“有节奏的生命”,人们常说“艺术意境”即为其意。正如唐寅的落花诗与沈周的落花图看似在吟咏落花,实际上是在吟咏生命,表现的是对生命的思考。画家对静物的描绘,同样是在描绘生命。
无论是西方绘画中的静物,还是中国绘画中的花卉、鸟虫,共同特点都是其承载了物象的生命感。因此,真正的绘画语言一般都是静默的。正是在这些静默的绘画语言承载下,静物具有了审美的可能性。即便“人非”,而“物依然是”,即便“伊人不在”,而“桃花依旧”。以静物入画,在自己的绘画语言中既能抒发画家对岁月绵长的感慨,又能以高古的器物映照画家自身独特的品格,表达画家内心最幽深的情感和生命体验。
莫兰迪出生于意大利波洛尼亚郊区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他一生未婚,先后在当地的小学和波洛尼亚美术学院任教,很少离开波洛尼亚这座城市。在他宁静孤独的一生中,除了教学,就是在自己的画室中创作。从现存的工作照中可以看出,莫兰迪在工作时总是带着一副眼镜,穿得像个忙碌的工匠。
莫兰迪在油画、版画、素描、水彩等方面都取得了伟大的艺术成就。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他的绘画作品在国内的关注度日益增加。提到莫兰迪,人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他的静物油画。可以说,静物油画已经成为了他的“标签”。 人们也会习惯性地将他与“瓶瓶罐罐”联系在一起,称其为“那个画一排瓶子的意大利画家”——显然,他的艺术并不仅仅是“瓶瓶罐罐”。然而这样直白的说法也在一定程度上描述了他的艺术面貌。
莫兰迪是一位高产的艺术家,其绘画作品数量众多。在其绘画生涯中,他很少画人物,偶尔涉猎风景,近乎痴迷地日复一日地画着那些“瓶瓶罐罐”的静物。根据蒋梁(蒋梁在中国美术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其导师司徒立教授是公认的国内最早关注并研究莫兰迪艺术的画家)和高翔(高翔在中央美术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其导师是我国著名画家钟涵教授——也是国内较早见过莫兰迪原作并进行介绍的画家之一)的研究资料统计,莫兰迪的静物题材作品所占比例高达80.66%,见表1。
表1 莫兰迪各类作品数量的统计情况
资料来源:根据文献[4]和文献[5]数据整理。
莫兰迪的静物油画,大都以日常生活中的瓶瓶罐罐等物象为题材,看似简单无奇,实则表现出对生命意识的隐喻。莫兰迪的作品在他去世之后的50年里享誉世界,欧洲、北美乃至亚洲地区的各大博物馆均收藏有他的作品,近年来各大博物馆、美术馆更是多次举行他的大型回顾展览。尤其是1993年落成的波洛尼亚莫兰迪美术馆已经成为其绘画艺术的重要殿堂。
语言是思维的外壳,绘画语言则是画家对于客观生活审美的表达手段,即绘画所运用的线条、色彩、造型和构图(包括特定的材料)的有机组合,是包含着技巧、形式和观念、精神两个方面的因素,而且二者是互相渗透,互相制约的有机整体。莫兰迪的绘画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通过静物追求生命的真境,反映静物的生命感,则是其绘画语言最核心的内容。换言之,其绘画语言承载着静默的生命感,主要体现在题材、造型、色彩、光影、空间、意境等方面。
题材在绘画分析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画家关注了什么,对什么感兴趣,一定会通过题材表现出来,这是透视画家风格和艺术追求的主要方法。然而,分析莫兰迪的静物画作品,似乎谈及“题材”是没有必要的。很多人觉得,画静物的画家太多了,莫兰迪只是众多静物画家中的一位,他似乎并不奇特。可是,当我们仔细总结就会发现,有哪位画家会像他这样,一辈子钟爱那些看似平平淡淡的瓶瓶罐罐呢?
莫兰迪的瓶瓶罐罐,实在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而且,这些瓶瓶罐罐会重复不断地出现在他的油画中。很多作品中瓶子、罐子的数量一样,摆放位置一样,其差别非常小,甚至难以发现。这种“单调”的瓶瓶罐罐的题材选择几乎成为了他的专属标志。而且,能够采取这样“单一”的题材创作出如此之多的绘画作品,的确让人叹为观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讨论题材是研究莫兰迪绘画语言无法忽略的一个重要问题。当然,人们经常也会产生疑问:为什么莫兰迪要画这些瓶子?也许他认为,身边的这些平凡的瓶瓶罐罐,才是透过表象捕捉生命本质的最佳载体。这与中国哲学中倡导的“大道至简”极其相似。所以,当仔细欣赏他的静物画时,我们总是会被这些纯粹的瓶瓶罐罐所吸引。因为这些看似简单无趣的瓶瓶罐罐,在他的画面中变得“鲜活”,变得妙趣横生,让人自然而然地体会到画家对周围生活的熟悉与热爱。其绘画中的静物,不仅传达了强烈的生命的感觉,更给人生命的启发。清代画家戴熙认为,绘画不仅要“可感”,更要“可思”。所谓“可感”就是绘画要传达生命的感觉,“可思”则是由生命感上升到打动人的智慧。正如司徒立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提到的那样:莫兰迪的每一幅画都像情人一样,跟你细细地倾诉——倾诉他所听到的这些纯然之物(瓶瓶罐罐)互相触碰之后发出的那种声音。司徒立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莫兰迪静物画最本质的题材属性和意义。
艺术造型能力是人类情感的自然流露,其作用在于引人“由美入真”,探入生命节奏和核心。莫兰迪静物造型独特而优雅,其呈现方式有:一是在画面上增加或减少静物数量,在个别位置布置一些有趣味的色块;二是静物的置换,即画面的结构相同,但个别静物的色彩或形状却稍有不同;三是物象本身的挪位、转向或形变,即不同作品中的静物是一致的,但朝向、位置、个别部位的形状却发生了变化;四是画面背景面积的变化,即构成画面的静物极其相似,但静物所处的背景面积却明显不同;五是画面尺幅的变化,即作品中静物种类、数量及排列方式大致相同,但画面的长宽比例却不同。这些呈现方式在莫兰迪的作品中往往是综合运用的。因此,秩序变化所产生的结果就是其作品的丰富多彩和多样变化——虽然画面中永远只是单一的瓶瓶罐罐。这些造型的变化,是画家传达静物的不同生命感觉,专注于艺术的生命精神。
色彩为绘图之文,最能表现画家的情感和个性。如果说除了“瓶瓶罐罐”之外,还有什么元素会让人对莫兰迪的作品过目不忘,那这个元素一定是色彩。在莫兰迪的静物画中,我们很少看到非常鲜艳亮丽的色彩。大多作品的主基调就是暖灰和冷灰之间的切换。这种切换恰到好处,有着诗一般的境界。灰色作为中间色,虽然温和,但难以驾驭。塞尚曾指出,一个人在没有画出灰颜色之前,永远成不了一个画家。莫兰迪对于灰色的把握可谓出神入化,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境界。有人说,他的静物是“玄妙的静物”——这种称赞不仅仅是因为画面中的简练形体,更是因为画面中的色彩。特别是他静物画中的灰色调含蓄而朴素,雅致又不失浑朴,色彩丰富又清晰,透露出一种宁静、淡逸的气质。而作品中微妙的明度和冷暖变化,又揭示了事物的无穷复杂性,透露出他终其一生对静物生命感的追求与探索。
色彩是铸就莫兰迪静物画独特艺术魅力的元素之一,也是最容易引起人们视觉反应的重要因素。实际上,他对于色彩的把握,同样经历了一个不断探索变化的过程。在形成自己的绘画风格后,他将色彩的应用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在他的精心调制下,色彩不仅具有表达静物原始面貌的功能,还可以传达静物幽静质朴的情感。
采取“舍形而悦影”的方法来刻画真实的生命和气韵,把握事物生命的本质,是中国古代画家一贯采用的表现手法。因为影子最能表达出生命里微妙的、难以模拟的真,这恰正是生命,是精神,是气韵,是动。同样,光影在莫兰迪静物画中也占据着重要位置。他是运用侧光和平光来表现物体空间关系的高手。莫兰迪的工作室非常简单朴素——有着三扇窗户的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堆瓶瓶罐罐及杂物。阳光一年四季从那三个窗户投射到他的静物台上,这样永恒不变的光源反倒成了他表现静物的特殊方式。
一般认为,莫兰迪的光影之效,在不同时期体现出不同特点。早期的作品主要用侧光塑造物体体积,画面中的静物会在显与隐之中,呈现静物本身丰富多样的轮廓变化;中期作品则逐渐淡化侧光,开始采用平光,通过光来显现静物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弱化光影,静物的形体与背景浑然一体,空间关系则通过色彩来区分;后期作品对光影作出了新的调整。光影已经超越了自然规范,在物体结构的相互交织下,展现出一种新的审美形态。
光是影的前提,影是光的生命。在光与影的作用下,静物增添了灵动性和立体感。光与影的自由、多变、视觉吸引等特性,改变和调节着静物的比例与空间感,从而呈现出立体的形象。“光”与“影”代表了世界的两极。莫兰迪早期作品更多关注“光”——静物中“显”的部分,后期作品则更加侧重“影”——静物中“隐”的因素。莫兰迪绘画中光影的运用,充分显示出其独特创造力和“由心而发”的艺术特质。
在绘画艺术的历史进程中,很多艺术家都不断追求自然、事物造型在三维空间上的“再现”。从莫兰迪早期的作品中,可以发现莫兰迪对静物透视关系的注重和三维空间追求的痕迹。比如,在20世纪20年代的静物画中,他将静物的高低错落、前后关系在不同视觉平面上的透视感表现得准确而严谨,各种瓶子的明暗节奏及三度空间关系非常明显,基本上反映了客观物象的空间。然而,在莫兰迪后期(特别是20世纪40年代以后)的静物画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不再刻意追求对于三维空间的真实再现,转而关注画面中物象之间的空间关系。尤其需要指出的是,他通过采用打破传统透视的“超透视”、不同空间的错位与重置、物象造型上的简化与几何化归纳等方法,建构了一种徘徊于想象和真实之间的、疏离视觉体验的、更具有现代性的画面空间。
可以说,莫兰迪静物画的空间特性最显著的特点在于其通过平视角度、视觉平衡、视觉简洁、轮廓重叠、轮廓模糊、视错觉等艺术手法,使得画面的二维平面性逐渐增强,三维纵深感逐渐减弱,从而让画面获得了一种极为模糊而又神秘的空间幻象,创造了独特的互融的绘画空间。这种独特的绘画空间意识,反映出的是画家追求主客体的契合和突破具体时空的局限,营构一个表现主体生命意识和体现宇宙生命精神的感性空间的努力。
所谓“意境”,是指画家通过描绘人物、事物、场景,使欣赏者思想受到感染而产生共鸣,以正确的审美观和道德水准,领悟蕴涵和昭示的深刻人生道理及宇宙生命意义的更高境界。一定意义上看,“意境”可以称之为“显现生命真实的世界”。
而以“意境”为特色和核心的艺术语言在追求情感投入、主观感受和情绪抒发的中国传统绘画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可以说,意境是中国绘画艺术的实践与理论以及中国文艺创作与批评方面的一个重要的美学范畴,属于审美意识或美感的领域,是客观存在的审美对象对艺术家、文学家的思想、感情所唤起的能动反映。比如,北宋山水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这里诗与画的结合就是情与境的结合,也就是所谓“艺术意境”,是由外在的景和画家内心的情构成的特定语境。
通过对莫兰迪油画作品题材、造型、色彩、光影、空间的诠释,可以看出,他的绘画题材以小见大,作画形式以少胜多,恰到好处地把握了静物的比例大小及位置,而静物的体积、空间、结构和质感则表现了超越平凡事物的悠远意境。在莫兰迪艺术生涯的最后十年,其作品的画面更加写意,宁静淡泊的精神境界跃然于画布之上。很多学者认为,他是一位与中国艺术“不期而遇”的大师,其作品有着“淡泊明志”的隐逸之喻。现有研究也表明,在莫兰迪故居的书架上,摆放着7本外文版的有关中国传统艺术研究的文集和画册,如周昉的《仕女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等。这种“不期而遇”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其绘画风格的最高境界,即“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禅意和对物象生命本质的探寻。这种意境能够使人超越具体、有限的物象和场景进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从而对整个人生、历史、宇宙获得一种哲理性的感受和领悟。从这个意义上看,其静物画体现出造型简约、朴实无华、沉稳、含蓄、宁静、悠远的“意境”。
莫兰迪是在细小的题材中观察整个宇宙的状态,从平凡的状态中寻求深层次的精神境界。其静物画无论是选题、造型,还是色彩、光影、空间,无不透露出鲜明的东方艺术情趣。造型简单的瓶瓶罐罐和看似无心涂抹的画面,背后隐藏的却是严谨的构图布局和简练写意的笔触,看似毫无神气的灰色却营造出宁静而悠远的美的意境。这样的意境背后,折射出的恰恰是莫兰迪从平凡生活中探寻生命真谛的努力。